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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裡有一首歌6
2022/03/17 13:32:20瀏覽547|回應0|推薦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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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父每天的早餐都十分簡單,通常只是白稀飯配上肉鬆、醬菜,再加上一顆煎蛋。我們家人常吃著醃製食物,儘管報導說可能致癌,父親也不予理會。豆腐乳、醬瓜、醃製辣椒、火腿,尤其是火腿,只要家中能擺上一小塊火腿,父親就很高興了。父親說,小時候住在上海家裡常會放上一隻沾滿霉的巨大金華火腿,你能想像嗎?父親說的是摩登原始人手中拿的那麼一根木棍般的火腿,重得像鉛做的球棒,而現在的金華火腿,都是父親專程去南門市場買的,南門市場儼然成為了外省媽媽的眷村身影。

  外祖父吃完早餐之後,他會拎著一瓶剛灌滿的熱開水,拿起他的一頂有帽緣的深藍色棒球帽戴在頭上,對著屋內的人微笑點頭,再岀門去公園散步。他是我見過最整齊體面的老人了,尤其他穿起西裝時,那帥氣的模樣不輸一般小夥子,有時還會在我面前晃一下,展現一下英挺姿態再去參加屬於他的重要場合。我記得有一次送他回大陸探親時,在機場看著他身著毛料長大衣,頭戴黑色毛呢帽,彷彿時光重回到他所出生的地方,上海,外頭還飄著雪,下雪、分離,這個冬天讓人想到張愛玲小說筆下的鏡頭。當他回頭和我道別那一幕,加重了劇情的宿命感,至今烙印腦海中,我已分不清是身處台灣、香港還是屬於他的上海,哪一本小說裡的情節?如果外祖父沒學做皮鞋,還挺適合拍電影的。

  冬天時,那件灰色夾克就變成他的個人特色。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經常看他穿著灰色夾克,我猜想他應該曾經有過數十件灰色夾克了吧!在我記憶中,我見過無數的老人,大部分是外祖父的朋友,其中有一位老人,他獨自一個人居住在台灣,天冷時也是穿著一件夾克,是咖啡色夾克。因為和外祖父同樣時常穿著夾克,所以我印象非常深刻,如果天氣更冷一點,他就穿著兩件咖啡色夾克;同樣的顏色;同樣的款式。

 

  外祖父在公園,常常是待上一整個上午,公園和外祖父已經不能分割了。有時我出門上學,會和他一起搭電梯下樓,再陪他一起走上一小段路。

  「公!那胖女人有生病嗎?」我問著外祖父。我們家人都如此稱呼她,這種粗俗的說法,是從父親開始;父親只是想描述的清楚些。

  今天早上我同樣是和外祖父一起出門。

  「喔!她啊!沒有生病!沒有生病,」外祖父說著。除了夜晚睡不著,經常失眠之外,外祖父的身體很健康也很少病痛。

  母親說,窮人沒有本錢生病!

  公園是一個秘密與流言流通的地方,除了老人家及婦人不斷來回往返之外,哪家人出了什麼事,也在公園裡傳來傳去。許多人都說鍾婆婆發瘋了,有些人說,他兒子帶她去看精神科,被關在瘋人院裡;還有些人說是住在醫院的精神科病房,甚至連他們家要把房子賣了,再送她到養護中心的話都有。如果說送到養護中心這件事情是許多老人家所擔心害怕,那鐵定不會有她,因為我能感覺到她兒子對她真情流露的關心。鍾婆婆從上次發生事情以來,到現在已經有兩個星期沒回來大樓的住家,不同的傳言甚囂塵上。

  反倒是外祖父,外祖父從來不會隨著別人的言論起舞,他總是隨著自己堅持的原則生活著。我時常心疼外祖父,尤其是看到那天晚上他在鍾婆婆家裡眼角含著淚水,是他想起了什麼嗎?會是他的母親嗎?我心裡這樣想,雖然他一再地告訴我還是台灣這裡好。

 

  母親說,外祖父從小就很乖,很聽外曾祖母的話,十歲開始就幫忙分擔家計,挑著自己家種的菜,去城裡賣。

  外祖父說,我賣菜都是第一個就賣光了,回家後母親還會給我幾塊錢零用。他告訴我時,總是笑笑地挑了挑眉毛。

  外祖父鄉下的家裡,是一棟白色土塊砌成的矮房子,門前有個小院子,外祖父從小在院子裡玩。出了院子走不到幾步路,就是他們一大家子的田地,他們一家子姓王,是王家村。平常外祖父和外曾祖母在田裡種菜,偶爾還會種一些水果,有種過西瓜、黃金瓜,這些瓜都是自己吃或者送給其他鄰居及朋友。

  外祖父說,他們家的西瓜有兩種,一種是圓的;一種是長的,長的瓜長不大,小小一根,等成熟時卻比圓的瓜還好吃,更甜!更脆!另外,家裡的院子裡也養了十幾隻鴨跟雞。

  外祖父腳上所穿的布鞋是我外曾祖母,一針一線縫製而成。外祖父說,外曾祖母總是一個人利用下午的時間,坐在板凳上縫著鞋子。以前的母親很厲害,先生孩子所穿的鞋,都是自己手工一針一線做出來的。

  外祖父在十五歲時就和年長他八歲的哥哥去上海當學徒學做皮鞋,他還有個姊姊,然而他的姐姐卻在他十六歲時生病死了。另外一個哥哥也在他很小的時候生病死了。那個年代,孩子並不好養,有些人家的小孩會在很小的時候夭折。我問外祖父他們生的是什麼病啊?外祖父只摸摸頭說,我也不知道啊!因為他從未問過外曾祖母是生了什麼病,我想也許看到一個心碎的母親,沒人敢問吧!

  在他二十歲時來到了台灣,仍屬於日治時期,他和年長八歲的哥哥來台灣做生意,當時有不少中國人來台灣做生意,甚至留在台灣,那時候台灣和大陸兩邊往來還很方便,可是沒想到一下子就變天,他就再也沒機會回去。離家時外曾祖母已經五十多歲,而外祖父的父親是在他三歲時就去世,因此他是寡婦的最小兒子,親戚們都認為他應該留在家裡,陪伴年邁的母親。

  我的外曾祖母晚年搬回娘家住,是在自己娘家的姐妹家中度過,在她八十歲時,身體越來越差,吃東西食不知味、難以吞嚥,堅持要回到自己空曠曠的家裡一個人住,其他親戚攔也攔不住,從此她再也不吃飯,她把自己餓死了。

  姊姊有些難過的說,等一個人要等三十年,要我等人三十分鐘我就生氣了。

  母親說,老人家總覺得死要死在自己家裡。

  我猜想外曾祖母可能也累了,覺得身體不如以前了,唉!孩子好像很容易就把父母給丟了,而父母卻始終難以割捨。

  外祖父只告訴我一點點關於外曾祖母的事情,而且總是講得很平淡,像是在說別人家的故事一樣,他只淡淡的說:死掉了。有時說完,他就會出門去外面的澡堂洗澡,他從年輕時就喜歡一個人去澡堂洗澡,這是日本人的習慣。每當我聽到這些事情,看著他出門的背影,他整整齊齊的外表,做事小心謹慎的態度,他總得意地說:我跟日本人做生意。這些矛盾,以及他內心思念母親的情緒,當年想要來台灣賺錢掙錢回家的念頭,他內心所承受過的衝擊,讓我想要過去抱住外祖父有點駝背的身體,但是我的腳卻不聽使喚,不會移動。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支撐著外曾祖母活到八十歲;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想法讓她決定不再進食。

  那是個絕望的母親,這是媽媽告訴我的話。

  而外祖父內心的矛盾,他出生在中國,年輕時的歲月又跟著台灣人接受日本文化,戰後迎接新的國民政府,隨即又迎來國民政府的反共恐共情節。

  那是他不可抗拒的命運嗎。

 

  一九八七年,民國七十六年,政府宣布開放台灣民眾赴大陸探親,外祖父才有幸回去,那時他六十九歲,已經年歲老去。當母親陪外祖父回大陸探親時,她們家鄉的親戚告訴她,外曾祖母每天都會去田裡望啊!望!看能不能見到自己的兒子提著行囊回來;她也每天都要自己去市場賣菜,因為她會突然想起來,自己的小兒子天天都要去市場裡賣菜。外祖父每天朝思暮想的房子和當年離開時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左右兩邊都被鄰居強佔,變小了。外祖父只能回去整理整理被盜挖過的母親的墳;而母親留給他的,是那一間老舊的白色矮房子和一張帶回來台灣的相片。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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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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