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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二十六年(下)
2009/12/08 09:01:04瀏覽512|回應0|推薦12

  還沒回到自個兒帳裡,耳聞有人嚷嚷:「八國聯軍打進來啦!」

  眼見皇城內大清兵馬,舉著旗幟,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步出城外。

  楊新添回到帳內取下大刀,被剛進來的張佑輔瞧見了,張佑輔取他兵器說道:「新添,你一介書生就別打了。家鄉裡的老人家還得托你照料。」

  「當今為國一戰,哪能分士農工商貧富貴賤,你挑時辰我還看日子呢。」楊新添拿回大刀,嘆息一聲才說:「方才我聽陳祝敏說了,他追官逐祿不為自個兒,而是在上位者才能有所作為,他這份心我認了。居下位者如你我,要是不能奮勇殺敵,沒了大清還談什麼改革維新。」

  張佑輔說道:「我不怨陳祝敏,只怨皇城內的。當今大清蒙受國難,可他們不是保民保國,而是要咱義和團給鬼子送喪去,好讓他們趕緊逃離戰局,安生過活去。這難道不該怨?」

  「佑輔,不怕你笑我庸俗。君非君,臣依舊是臣。咱們保的不是大清,而是咱們大清子民。我看聽了一輩子的書戲,忠臣義士的戲碼段子也摸熟了。這輩子活著不能為朝廷出力,就是死前也要力保我大清子弟聲名。咱們就先定了,我死了你收屍,你死了我也照辦。倘若都活則繼續當兄弟;倘若都死了,來世……來世就各自保重了。」兩人一陣話別,出帳後各取左右不回首。

  張佑輔如豺狼入雞群,揮刀所及遍地傷亡。周身彷彿長了眼,聯軍槍砲皆不能傷。穿梭於聯軍之中,快若急電奔雷。烈陽揮刀,刀光劍影四處亮眼,取人首級尚不能察。

  大清軍隊不敵聯軍,只能挨著打。楊新添躲在石墩處,眼看一個洋人射殺了清軍後,驕傲自滿地拿刀剁下腦袋,從辮結處抓起惡狠狠地笑著。心想若自己有張佑輔的好武功,也不會窩囊地待在這兒。

  猛然想起先前到京城會試的光景,京城素以胡同出名,街巷阡陌,人聲鼎沸。三步一個賣菜婆,五步一個販魚夫。轉個彎又是一個光景。沒人領著路,瞎走非得好一會兒才出得城外。那些光景,楊新添三五好友只管在城裡走,餓了就上店裡吃點酒菜,悶了就看哪兒有好戲。京城裡的好戲,鄉下總是難比,這癮頭兒一來,楊新添就多留了陣子。也是這陣子,把京城裡的大小道路都走熟透了。

  確實沒有一身好武功,可刀子卻銳利得緊。跳出石墩子外,楊新添鬼鬼祟祟地躲進巷道。一旁的圍牆被八國聯軍的炮火炸倒了,頹圮模樣恰好讓楊新添遮住半隻身子。眼看胡同轉彎出來一個鬼子,甩甩手把驚恐扔了,緊握刀子等他過來。

  楊新添橫著刀砍去,刀子沒入鬼子體內。鬼子驚呼一聲倒下了。聽見聲音,其他鬼子都湊了過來,楊新添趕忙逃開。

  楊新添趁亂尋覓了三個慌神的清兵,稍事休息之後,對大伙訴說計畫。

  「就算要死,也得好好演完這場戲。」楊新添說:「鬼子有槍砲,我們有武功,何況咱們熟門熟路佔便宜。說穿了,也不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活嘛!」

  嘴說得好聽,但看見灰頭土臉的清兵神情恐懼,楊新添也著實不安。想這夥人同他一樣,滿腔熱血憂國憂民,可到真戰場卻還是奢求命一條。

  可國勢如此又能如何?記起陳祝敏說的『為官操權』不禁感慨良多,想自己也曾一心一意踏入官場力圖報國,如今只是夢幻泡影。當年戊戌變法未果,各地文人秀才群情激憤,可大清仍是一窪死水。難道真誠如昔日孫文所說,唯有推翻滿清走向共和,人們才能有聲音嗎?

  『才子聲吟天下事,皇城莫聞困苦時。』楊新添唸起詩句,嘆了口氣,吐盡幾千年來的哀怨。


  另一處,乏力疲憊的張佑輔躲在暗處歇息,殺敵眾多,可快刀依舊銳利,眼前所見皆是屍首。

  忽聞人聲,他屏氣凝神聽著。說話的是躲宅院的尋常百姓。聲音近得,彷彿就在後頭牆內。

  「爹爹,能出去嗎?外頭不是正危險?」是個女聲。

  「本來還望咱們軍隊能打退聯軍,想索性躲著就好。可現在再不走,待會兒聯軍尋到這兒來可就麻煩了!」蒼老的聲音透露恐懼。

  張佑輔趕緊一腳步踏進宅子,這百姓都嚇怕了,連忙跪下直求饒。「老人家,我不是壞人。」他扶起老人說:「出走的事情先緩緩,外頭鬼子還尋著呢!」

  老人約莫六十來歲,帶著女兒跟兩個娃兒,其中一個尚在襁褓。

  張佑輔向老人討了點水喝,老人家端了碗水出來:「這位爺是義和團民?」

  「半道出家,本來只是個莊稼漢。」張佑輔喝乾水,把自己的由來說了。

  外頭炮火聲隆隆,聯軍踏破京城,一股作氣進入內城。倘若駐守內城的清軍再敗,聯軍就將直破皇城。

  「看來,大清亡國是遲早的事。」老人家嘆氣。

  張佑輔心底矛盾著,乾脆就不回話了。「老人家,早些日子怎麼不走?」張佑輔問。

  老人家把原委告訴張佑輔,哀聲說道:「走,又能走到哪?我大兒子受招到軍營去,還不知是死是活,帶著媳婦跟孫女要怎麼走?天下之大,哪裡沒有戰亂?」

  「可我也想透了,不管咱們大清之後如何。好歹要讓媳婦孫女好好地過活。」老人家苦笑道:「否則就不會拖著這把老骨頭冒險了。」

  張佑輔明白老人家的心情,普天之下誰不想活命。就是自己看到槍桿子瞄著,也是打從腳底涼透心。

  好一會兒外頭才安靜,張佑輔領頭開門窺探,沒人影,心安了,把宅子裡的四人都帶出來。「老人家你們同我走,要是遇到什麼人千萬別慌,只管別出聲就好。」張佑輔說。

  聯軍砲轟京城,屋舍倒塌、圍牆崩裂,各國聯軍與清軍、義和團民屍首混雜,血流如氾濫江水。

  張佑輔戒護四方,可一行人蹤影躲不過聯軍眼光。幾個人好不容易走到城門牆邊,還沒能走出城外,鬼子兵盯上了。一聞槍聲還沒來得及反應,張佑輔腿上先中了一槍。他回身望去,那三個鬼子兵就在不遠處。心底忐忑不安。若是忍著痛使輕功過去,怕再挨一槍也能全數格殺。可在此之前,鬼子的槍還瞄向這,怕老人家的家人性命難保。偏偏一旁都是圍牆,不就是打活靶嘛!

  槍聲再度響起,抱著襁褓的女兒倒下。張佑輔趕緊前去,眼角餘光見鬼子兵正慢慢邁過來。他扶起了女兒,手臂一些擦傷。

  再等,或許就沒人能活了,張佑輔心想。

  正欲回頭攻擊鬼子兵,腰眼又進了顆彈丸,血液汩汩。

  「爺啊,你就快逃吧,這人情咱們家還不起。」老人家哭出了聲。

  槍砲裡的彈丸不長眼,火槍一響,彈丸硬是進了女兒的手臂裡。張佑輔搶過襁褓嬰孩抱在懷裡。

  「老人家,你拉小女娃躲我身子前。」張佑輔說:「我骨子硬,還能捱個兩槍。待會兒這三個鬼子靠近身來,我橫豎一刀把他們全砍,你再帶她們走。」

  老人家泣不成聲,使勁要把張佑輔拉著一塊逃。可張佑輔一身硬功,老人家哪能動搖他分毫。

  張佑輔背心又進兩槍。身子吃痛,手底沒捏緊懷裡的嬰孩,反倒雙腳把地抓實了。

  張佑輔想是頭昏或怎麼的,眼前一切漸漸模糊開來。不一會兒就全黑了下來。

  楊新添才到城門口,看見背對他的漢子穿著黃掛,身形又跟老兄弟相像。這才驚醒過來,連忙跟三個清兵潛入鬼子兵身後。趁鬼子兵眼光還沒分神,一刀一個盡數撲殺。

  楊新添靠近城門牆邊,卻發現張佑輔前頭的老人家哭個不停。

  「佑輔?」楊新添顫聲喊著。沒人應他。老人家跪下雙膝,向張佑輔連連磕頭。

  楊新添聽聞不見老人家的哭聲,沒聽見槍砲聲。沒任何聲音。像是死去了般,耳朵裡盡是一片安詳。

  「好兄弟你可別嚇我!」楊新添邁到前頭一看。

  張佑輔面如枯木,沒半點血色。只兩隻眼如猛虎圓睜。

  站著,站在城門牆前頭,挺直地斷了氣。

  楊新添沒哭,臉上看不出表情。


  內城裡再度響起炮火聲,煙硝味重,這些日子皆是如此。到底什麼時候,這太平盛世才會到來。楊新添想起這些年來的坎坷,由馬關條約到變法未果,接著京城又遭鬼子踏破,不由得潸然淚下。

  幾個人把張佑輔搬到城外頭,找了個軟土地安分的葬下。

  老人家幾口人將要往東邊去,說是那兒農田多鬼子少,安全得宜。

  三個清兵正煩惱著該不該逃時,卻瞅見楊新添把自個兒的刀插上張佑輔的墓。

  「楊大哥,看咱大清沒望了。」清兵問道:「你望哪去,咱們跟著啊。」

  楊新添沒答話,褪下身上的黃掛。他拿起張佑輔的大刀瞧瞧。

  就是武功有差,佑輔殺的人多,可刀子還這麼銳利啊。楊新添想著。

  他執起腦袋後頭的辮子,拿刀就要割了。

  「楊大哥這使不得啊,這掉辮子等於掉腦袋啊。」清兵喊著。

  楊新添一刀割下辮子,被束緊的頭髮一下鬆了開來。他把那陳舊、多餘又礙事的辮子丟在腳邊。

  「我要往南方去。」楊新添回頭說道。

  「南方?去哪?」

  楊新添把刀子插進褲腰帶裡,頭也不回地說:「我要去廣州。」

  「楊大哥,那兒可是革命黨亂臣賊子的據地啊。」三個清兵朝他身影奔了過去。


  沒多日,光緒皇帝發布罪已詔。以『拳民暴亂,肇禍之由。拔本塞源,痛加剷除』之名下令護衛軍誅殺義和團等人。陳祝敏尚未對上鬼子兵馬,便被殺於睡夢之中。

  京城裡的屍首沒人下葬,很快就要腐爛。天頂上的陽光火紅地就要燒入大清各地。一把新火即將到來,烈得緊啊。

  前往廣州路上,楊新添老想著詩。夜深晚更時,他爬下床,獨自默默地勤練刀法。似乎後頭有張佑輔正盯著他。

  抹去臉上汗水,他想到詩句下半段。

  『才子聲吟天下事,皇城莫聞困苦時。』楊新添接著念:「道是百姓蒼生愁,方得新朝革命始。」勉強對上了,楊新添心頭一陣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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