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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06 18:51:30瀏覽1030|回應5|推薦49 | |
玲達生於奧地利一個礦山區,父親是採礦工人,大哥是採礦工人,如果二哥不是天生殘障,肯定也是個採礦工人。 玲達跟兩個哥哥年齡相差二十多歲,懷她的時候母親已四十六歲,難產生下她以後,母親也因流血過多而去逝。 可以這麼說,玲達從生下來就生活在一個純男人的家庭裡,奶奶殘病臥床,無法照顧她,因此,每天早上睜眼醒來,第一個看到的人是爺爺,爺爺給玲達換尿布,爺爺給玲達泡奶喝,爺爺抱玲達到院子散步,爺爺拍玲達睡覺,而父親跟大哥,他們早就在天亮之前到深山採礦去了,下午回來時,一身煤灰烏黑著臉,經常疲倦得在洗過澡吃過晚餐後就上床睡覺了,殘障的二哥反正大部分時間都寄住在殘障人學習中心,難得見到一面。 玲達正式跟女性相處是在她五歲上了幼兒園以後。 幼兒園的那個阿姨老師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直到今天,年屆二十八的玲達,還能清晰地記得阿姨老師的棕色長髮以及帶著酒窩的蘋果臉,有時在夜夢中,玲達恍恍惚惚地似乎還能感覺到阿姨老師正貼著她的臉甜甜柔柔地說著: "我的小可憐。" 家中幾個大男人也經常在談話當中稱她 "小可憐",稍微長大些,她有時也會問道: "為什麼我是小可憐?" 幾個大男人總是說: "死了媽的小娃當然可憐。" 她繼續問道: "為什麼我死了媽?" 幾個大男人就你看我我看你,支吾半天,終於有人開口回答道: "媽媽會死,因為她生了妳。" 如果她追問道: "為什麼別人的媽媽不會死?"這個問題家中幾個大男人從來沒有回答過。 她常常望著牆上的母親照片發呆,幾乎是一種期待,期待照片中的母親能給她一個回答,但是照片中的母親只是微笑著,一個令她心悸的遙遠的微笑。 玲達的同事愛蒂來自匈牙利,玲達第一次看到她時,忍不住脫口而出: "妳跟我幼兒園的阿姨老師長得真像!" 愛蒂訝異說道: "妳還記得幼兒園的阿姨?!" 玲達雙眼閃爍著亮光說道: "她是我生命中第一個母親,第一個女友,第一個愛我的女人,第一個被我愛的女人,我跟她合起來是一個共同的我們,就像一加一等於二。" 愛蒂成了玲達最好的女朋友,玲達男友如果到鄉下探望父母,愛蒂就住進他們的房子陪伴玲達過週末,而單身的愛蒂感情受挫時,玲達就住進愛蒂的單身公寓安慰她。 在公司裡她們面對面坐同一張辦公桌,每次有同事來詢問一些事情時,玲達總是回答道: "我們認為.........。" 或是 "我們已經.........。" 因此,同事們給玲達取了個綽號叫 "我們玲達" 。 玲達喜歡這種 "我們" 的感覺,這種 "我們" 的感覺是她年幼時代生活在男人世界裡所缺乏的,不管家中幾個大男人怎麼照顧她,她總覺得自己是個外來者,而牆上照片裡默默不語的母親,只是微笑地望著她,日子久了,她感覺到母親的微笑是對她的一種懲罰,懲罰她導致母親死亡的出生。 這種母死我生的孤獨感,使年幼的她執迷於阿姨老師,執迷於那種 "我們" 的感覺,"我們" 的感覺使她感到生命的價值,也因此,在她往後的求學過程當中,她總是倚著一個或是數個同伴,在這樣一個 "我們" 的倚賴關係中,她有時會成為近乎奴隸般的乞憐者,但是對她來說,失去 "我們" 比被同伴欺壓更可怕。 因此有過幾次,當她失去好友或是被同伴們排斥時,她就躲在浴室裡,拿小刀割劃手臂,用那一刀又一刀的痛楚對抗心中無以言喻的孤單,孤單有若一面大網,網住玲達無助的掙扎,掙扎中發出的求救訊號,就像是在生死之間的真空境界裡沒有回音的哭喚哀嚎。 左手臂上的刀疤是不斷重複的自我懲罰,一條條纏結的微腫肉塊再也無法回復到初生時無瑕疵的嫩細皮膚,因此,玲達一年四季總是穿著長袖衣衫,即使在炎熱的夏季裡。 唯一知道她這個秘密的人是她同住兩年的男友。 男友總是對她說: "有我在妳身邊,妳將永遠不再孤單。" 玲達心裡非常明白,這樣一個好男人這輩子肯定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可是不管她怎麼努力培養自己的知足感,培養跟男友的和諧關係,卻總是被覆蓋在 "我們" 的陰影下,那是她心底永遠無法解飢解渴的 "我們",玲達心想,幸好有個愛蒂。 從玲達認識愛蒂以來,她不再殘傷自己,那自殘的過往,似乎在逐漸遠去,她有時會望著照片裡的母親,暗暗自語道: "親愛的媽媽,請別再懲罰我,讓我跟愛蒂的友誼至死不渝。" 那天,愛蒂一早走進辦公室,微笑著對玲達說道: "中午休息時告訴妳一個大消息。" 玲達的情緒也跟著提升起來: "好消息?"愛蒂神秘地點點頭,一臉嫵媚的笑容。 當玲達中午休息時聽到愛蒂這麼對她說: "我懷孕了!"玲達有若受電擊般地幾乎無法動彈,緊抓著愛蒂的手結巴地問道: "妳跟妳男朋友的?" 愛蒂笑了起來: "不是我男朋友會是誰! 我們已經在計畫結婚的事,越快越好,我們希望我們的小娃出生時,它的爸媽已經結婚了,我們正在找一個大一點的房子,我們........。" 玲達感到腦子熱呼呼地膨脹著,而全身血液卻冷冷地流著,有若即將凍結,心臟一上一下地跳動著無聲的怨語: 親愛的愛蒂,只有妳跟我才是 "我們",不是妳的男友,也不是妳的小娃。 愛蒂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摟著她的肩膀說道: "玲達,妳永遠是我最好的女朋友,我結婚時要請妳當證婚人,小娃生下來以後妳將是它的乾媽。" 玲達望著愛蒂堅定的眼神,也逐漸回復信心地回道: "是啊,我們的小娃一定會有兩顆跟妳一模一樣的酒窩。" 我們去給我們的小娃買小床,我們去給我們的小娃買玩具。 我們的小娃會踢媽媽肚子了,我們的小娃急著要出來了。 我們的小娃是個女的,我們的小娃笑起來有兩顆酒窩。 直到那天,當因產假在家休息的愛蒂跟玲達打電話說: "我丈夫將被公司派到匈牙利分公司當經理,我們再過一個月就要離開奧地利了。" 玲達忍不住在電話裡抽泣起來: "留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愛蒂說: "從奧地利開車到我們住的匈牙利城市才兩個小時,妳還是可以常常來看我們,而且,妳的男朋友是個大好人,妳一定會跟這樣一個好男人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就夠妳忙了,哪還會孤單呢。" 掛上電話,玲達呆坐在客廳裡,男友加班要到深夜才會回來,就算他在又能怎樣,他再體貼溫柔還是填不滿她心裡的無底黑洞,就像她幼年時,家裡的幾個大男人,看不透她心裡的缺憾,暖不了她落寞的孤單。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來走進浴室,看著鏡子裡滿臉淚痕的自己,心裡由然升起一股無以言喻的恨意,她狠恨地對著鏡子說道: "瞧妳有多麼醜陋,因為生了妳才死了母親,妳是多麼罪惡,一文不值地茍延殘生。" 於是,她順手拿起男友的刮鬍刀片,緩緩地,在手臂上劃上一道,老天詛咒你! 緩緩地,在手臂上劃上第二道,老天詛咒你! 電話鈴響起來了,玲達抖了一下,放下拿著刮鬍刀片的手,看著手臂上滴流的鮮血,有若正流出些許罪惡,心中堵塞的死結似乎鬆了一些,熟練地包紮好傷口,走到電話機旁,靜靜地聽著男友的留言。 過了一個多星期,玲達去看趕著搬家的愛蒂,她正忙著把書架上的書裝進紙箱裡,玲達走進另一個房間看小娃,小娃張著兩隻大眼吸吮著大拇指,玲達抱起小娃,輕輕地說: "小可憐,你肚子餓了嗎? 沒人理你,我們去給你泡奶喝。" 走進客廳,愛蒂指著廚房說: "奶已經泡好了。" 玲達走進廚房,拿著奶瓶餵小娃喝奶,小娃使勁地吸吮著,玲達微笑著說: "這麼餓,真是個小可憐。待會兒我們出去散步,看池塘裡的小鴨子。" 於是留下愛蒂一個人在家裡忙,玲達推著嬰兒車帶小娃出去兜風,走過的路人有時會探個頭望進嬰兒車裡的小娃,說: "您的小娃真可愛。" 玲達微笑地答道: "我們正要去看鴨子。" 滿心盪漾著一種無以言喻的滿足感,看完鴨子她對沉睡的小娃說: "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可憐,我們去店裡給你買小玩具。" 買了玩具,玲達又推著依舊沉睡的小娃到服裝店,自語道: "我們現在給可愛的小可憐買漂亮的衣服。" 直到天色漸黑,她才急急忙忙地推著小娃回到愛蒂住處。 一進門,愛蒂用少有的高聲調急促地朝著玲達斥責過來: "妳到哪兒去了?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手機也打不通! 真是的。" 一把抱起嬰兒車裡的小娃說: "小乖乖,你到哪兒去了? 媽媽急死了,下次再也不讓你跟別人出門了。" 玲達舉起兩個購物袋說: "我們去逛街了。" 愛蒂寒聲說道: "妳至少要跟我打個電話。" 抱著小娃朝臥房走去,回過頭又補了一句: "而且,小娃跟妳不是 "我們" ! 它是我的小娃,不是妳的!" 玲達抖著手放下購物袋,心臟沉重地直往下掉,縮起肩膀緊抱著胃部,快步閃進旁邊的廚房,低頭對著洗手台直嘔,緊縮的喉管卻吐不出什麼。 玲達直仰著頸子,想吸進空氣,卻感覺有若真空般的窒息,順手抓起洗手台邊的水果刀,屏著氣朝左手臂劃上一刀,流出妳鮮紅的污穢,往下一刀,流出妳鮮紅的罪惡……。 愛蒂站在廚房門口尖叫起來: "妳在幹什麼?" 玲達感覺喉管鬆弛了些,緩緩地,又往下劃一刀,喃喃地說道: "流出妳鮮紅的卑賤。" 愛蒂哭泣地乞求著: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玲達感覺心臟不再沉重,近乎解脫般地,她把持刀的手緩緩地朝著手臂底端劃去,脈搏的鮮血泉湧般地注流而出,玲達抓著水果刀的手鬆垂了下來,軟軟地靠著洗手台滑坐到地上,對著跪在她眼前哭泣的愛蒂微笑地說道: "流出鮮紅的我們。" 於是,她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看到她醜陋的生命昇起自一片渲染擴散的紅海,她微微吐出的最後一口氣是她無聲的嘆息: 多麼美麗的我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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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