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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23 02:32:08瀏覽1252|回應1|推薦70 | |
(牽馬的少男,1906年畢卡索油畫) 英格麗住在公園旁邊的老公寓裡,從窗子望出去就是公園的噴水池,涼亭以及四周或坐或躺著人們。 連著幾天的悶熱,一向窗簾低垂的英格麗,為了透氣,把窗子打開,一眼正看到涼亭裡坐著一個給人畫速寫的藝人,英格麗忍不住心跳了一下, 把頭伸出窗外, 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個一頭黑髮的東方面孔, 喃喃自語道: "小越南? 那可不是小越南嗎?" 英格麗捧著 一顆跳躍的心,忍不住吃吃笑起,左顧右盼地對著窗下路過的行人說著無人駐足傾聽的話: "你們可看到了嗎? 前面坐著的是我的小越南,我的寶貝小越南終於回來了。" 被風揚起的稀疏頭髮把吃笑著的臉突顯得更加蒼白,英格麗的雙眼濕潤了起來,淚光模糊中恍惚又看到了十七歲的小越南灰白著臉對她輕聲說著: "媽,對不起,兒子先走一步了。" 這是一個七年來不斷重複的夢中情境,一個痛苦著英格麗清醒的心靈卻又讓她在夢裡依戀不捨的情境。 自從兒子十七歲那年跳水自殺以後,英格麗的時光驟然停止了移動,更正確地說,英格麗的時光像一座鐘的指針,從兒子兩歲被收養起開始一歲一歲地滴答跳著,跳到兒子的十七歲之死,於是時光的指針又從頭開始跳起,如此一圈又一圈地輪迴著,甚至當英格麗的丈夫於四年前去世,直到今天,英格麗的時光指針依舊不停頓地輪迴著那段無法抹滅的永恆過往。 當不孕的英格麗決心收養孩子時,已年屆四十二,她與丈夫委託國際收養第三世界孤兒組織,收養了一個越南孤兒,英格麗與丈夫把這個越南孤兒當親身兒子撫養,照顧得無微不至,英格麗總是暱稱他 "小越南"。 小越南不僅在課業學習上有優秀的成績,他也彈得一手好吉他,而最叫英格麗心動的是至今仍掛滿一屋子的小越南畫作。 小越南的畫作,從小時的粉筆畫,逐漸演變成的水彩畫,油畫,就像是他十七年短暫生命的傳記。 小越南死了以後,英格麗把他所有的畫作依照年次分門別類地整理出來,幼年時的粉筆畫掛在他死後七年來未曾變動過的房間裡,青少年期的水彩畫、油畫掛在走廊、飯廳、客廳、樓梯間,只有她跟丈夫的臥房裡沒有掛任何一幅小越南的畫,怕加重當時還活著的丈夫的傷感情緒。 丈夫在小越南死了以後就得了癌症,不是送到醫院治療,就是躺在家中的臥房裡,而臥病三年的丈夫,經常會含著眼淚喃喃叨唸著: "他會尋死,都是因為我對他太嚴格了。" 從武的丈夫一向的剛毅作風,在最後的三年裡被逐日趨顯的脆弱情感,一點一滴地消磨殆盡, "我對不起小越南,對不起妳,假若有來生,我願償還我這輩子欠你們的債。"這是他臨死前用微弱氣息吐出的最後話語。 背負喪子之痛的英格麗在丈夫受盡身心折磨的撒手離世之後,經常呆坐在拉起窗幕的黑暗裡,幽幽地魂遊於一個無邊無際的灰霧裡,灰霧裡盡是有若一片片破碎玻璃的往事,在玻璃碎片輪換閃爍的點點彩色光芒裡,時而是小越南幼兒時的咯咯笑聲,時而是地中海岸沙灘上渡假的一家三口,時而是小越南為英格麗生日彈奏的自創吉他曲...............。 說不清是滿心的空虛,還是心底塞滿了過多的往事,英格麗有時感覺自己就像一顆正吹著氣的氣球,氣球裡一片空,但是氣球卻在逐漸地膨脹著,膨脹著,"總歸要爆炸的。" 英格麗早已習慣如此的喃喃自語: "誰叫我沒有挺身出來支持小越南。" 小越南的死,丈夫怪他自己太嚴格,可是如果我這個做母親的當年勇敢地站出來,對丈夫及親友們大聲說道: "我的兒子是同性戀,我不以他為恥。" 小越南今天很可能還活著。 當十六歲的小越南愛上了一個開同志酒吧的男人時,保守的丈夫馬上使出壓制小兵的軍長作風,嚴格控制小越南的生活作息,每天放了學必須準時回家,出門時必須交代清楚跟誰在哪裡見面,週末參加同學宴會,最遲晚上十點就要回到家裡。 一向乖順的小越南雖然不跟父親頂撞,但是卻越來越沉默,在家時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幾乎一整天不見人影,英格麗忍不住總要去敲一下房門,問他在幹什麼,而小越南只是回過一個羞澀的微笑,跟英格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如果英格麗跟他談酒吧男友的事,他就無言地撥弄著吉他,或是聳聳肩說道: "有什麼好說的?" 有時英格麗嘗試著用輕鬆的語調開導他: "這可能只是青春成長期自我認同的迷惑,也許你過了一兩年又會喜歡女孩子了。" 或是: "你的班導師跟我說,你的東方風采可真讓女孩子們著迷呢。" 而英格麗得到的回答,總是小越南漲紅了臉的憋紐: "媽,別惹我,我沒興趣跟妳談這些事情。" 才過完十七歲生日的一個週末,小越南一夜未歸,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回到家裡,丈夫衝著才進門的小越南吼道: "太不像話了,不回家也不打個電話,還故意關了手機,讓我們找不到你,你給我說個清楚,你是不是一個晚上跟那個不要臉的酒吧男混在一起了?" 小越南用不尋常的激動語調回答道: "他不是一個不要臉的酒吧男,他是一個正正當當的酒吧店主。" 不習慣受人頂撞的丈夫順手把正拿著的書嘩地往小越南臉上甩去,指著小越南斬釘斬鐵地說道: "從明天起你不准離家一步,下學期把你轉到教會寄宿學校去。" 小越南無語地瞪視著父親,又瞧瞧母親,眼眶乍然湧滿了淚水,掉過頭就衝回自己的房間,這是英格麗見到小越南的最後一面。 當丈夫第二天下班回來,向英格麗詢問小越南時,英格麗打開小越南的房間,卻不見他的人影,在桌上找到了一張留言: "媽,對不起,兒子先走一步了。" 幾天後,警察帶來了小越南跳水自殺的消息。 從這一刻起,英格麗的時光停止了移動,有若一座鐘的指針,從兒子兩歲被收養起開始一歲一歲地滴答跳著,跳到兒子的十七歲之死,於是時光的指針又從頭開始跳起,如此一圈又一圈地輪迴著,七年裡無法算計的圈圈輪迴,是英格麗唯一活下去的原因,尤其是丈夫死後的這四年,英格麗斷絕了與親友的聯繫,幾乎足不出戶,整日在窗幕深垂的幽暗裡,讓自己游蕩於一個沒有時間空間的恍惚裡,聚精會神地等候著小越南一閃一滅的飄蕩形影,張耳傾聽著小越南似遠似近的吉他聲……。 於是英格麗會忍不住對著滿眼的灰濛,溫柔無盡地回道: "活著,是為了重讀你的生命。" 每天從一個房間巡走到另一個房間,望著一幅幅小越南的畫作,哭中帶笑地對著一屋子的空洞大聲宣告: "活著,是為了走進你的畫裡。" 在涼亭裡畫速描的東方藝人收拾了畫具,拿起背包,一搖一晃地越過馬路,正朝著英格麗窗下的人行道走來,英格麗急促地呼喚著: "小越南,小越南,你等等,我給你開門!" 窗下的東方人疑惑地望著英格麗大開的窗戶,然後跨前一步,推開響著開門鈴的老門,上了台階,英格麗已站在房門口,瞇笑著一臉歡悅說道: "快進來,小越南!" 東方人遲疑地隨著英格麗走進屋裡,問道: "夫人,您需要我幫忙嗎?" 英格麗吃笑著回道: "小越南,讓媽看看你,可真是越長越壯了!" 東方人說: "夫人,您認錯人了,我不是您的兒子。" 英格麗依舊盪漾著笑聲: "瞧,一牆上都是你的畫,媽一張都捨不得扔呢,就等著你回來。" 東方人說: "夫人,您真認錯人了。" 於是轉身走出房門,朝著台階下的老門走去,推開老門之前,東方人又回過頭對站在台階上的英格麗說道: "夫人,對不起,我走了。" 英格麗抖發出變了調的聲音呼喚著: "別走,小越南,別走!" 邊說著邊往前跨了一步,於是就這麼一階一階地重重摔滾下來,直滾到站在老門旁的東方人脚下,有若游蕩於一個沒有時間空間的灰霧裡,英格麗望著灰霧裡閃爍著碎玻璃色彩的東方面孔, 恍惚中吐出最後的留言: "兒子,對不起,媽先走一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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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