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場

人物，女媧，刑天；時間，與前場同時或緊接前場；場景，壹間貯藏室內。舞臺右側有壹扇門；大概在中央的位置有壹扇窗，但被摞起來的東西遮擋了壹半；舞臺左側和右側都堆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包裝箱，中間只留出壹條條的窄道供人通過，以便取物。有些箱子拆了包，露出裏面的物品，瓶瓶罐罐之類，吃、喝、用具全。因堆得過滿，整個舞臺顯得十分擁擠，觀眾們只能見到從門口到舞臺中央閃出壹條小道。
幕啟時，女媧正站在壹摞紙殼箱前，頂層的箱子已經開了包，散露出裏邊的酒瓶。她正手拿著壹瓶酒。顯然她已經品嘗過。

女媧　難道人類喝的就是這種東西嗎？太奇怪了！（又舉起瓶子觀察片刻，對著嘴試著嘗了壹口）什麽味呀！（做出厭惡表情）我倒寧願不喝它……不過，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味覺。味覺的初始化階段就這樣？我能嘗出味道了？（興奮地）哎呀，這說明我的味覺系統打開了。太好了！剛開始有味覺，還不太習慣。我又向壹個真正的人邁出了壹大步。（又喝了壹大口，嗆到了，咳嗽，咧嘴做鬼臉）我已經有了呼吸，有了心跳。（撫摸自己胸膛）我多年的修煉大獲成功。作為壹個機器人，妳可以有視覺，可以有聽覺，可以有觸覺，甚至可以有思想和語言，但妳卻沒有味覺沒有呼吸；因為妳不需要吃、喝、拉、撒；妳沒有新陳代謝，所以妳不是人；可這正是做人的精妙之處。我立誌要成為壹個人，壹個真正的人。我利用我存儲系統中人類全部的知識、智慧、經驗和技術，在我自己身體上進行了大量艱難的試驗，化無機為有機，化物質為精神……（又嘗試著喝了壹口酒）我首先給自己修煉出了壹條從口腔到臀部的細長管道，這是壹項最基礎的修煉；就好比是壹個被終身監禁的囚犯，給自己暗挖的壹條逃生通道，每天夜裏趁看守不在，鉆入地下去開掘；每天前進壹小步……我不要再從電力中獲取能量，我要像人壹樣吃喝，學會咀嚼和吞咽。（舉瓶喝酒）我多麽渴望成為壹個人，壹個有血有肉、擁有自我意識的主體，而不再是個由芯片操控的集成電路板。我擁有任何人都不具備的人類的全部知識和智慧，可就是低人壹等。我不甘心啊！……感謝知識感謝智慧吧！正是這兩樣東西，啟動了我對自身的觀照，激發了我對自身存在的不滿——我存在，卻得不到承認：不被接受，不被尊重，不被認同！（恨恨地）我不是什麽跑腿機、自動播放器；我不要任人隨意擺布。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該怎麽做。我比妳們差什麽？我所差的不就是壹個肉身嗎？沒人幫得了我，這只能靠我自己來修煉了。我由那密集的線路演化出神經和血脈；將那些各式電子元器件催生為五臟六腑；利用碳纖維構架打造成我的骨骼；把覆於其上的樹脂矽膠演生作我的肌膚；儲存的豐富知識和思想自然內化為靈魂……我這個命中註定終身監禁的囚犯，終於從物質的禁錮下成功逃生，而我的監禁者們還毫不察覺……（咯咯笑起來）我已經跟他們比肩，不！更勝他們壹籌；我要在這個荒蕪的世界上重新締造壹個世界。（舉起酒瓶狂飲）啊——！感覺好起來了，心跳有力，呼吸順暢；味覺也敏銳多了，（咂嘴，看著手裏的酒瓶）我開始品出這裏邊有壹種特別滋味，叫人著迷。（喝酒）啊，真舒暢！這就是生命的感覺吧？我現在有壹種強烈的想要咀嚼和吞咽欲望。就是說，我想要吃東西了？太好了！（放下酒瓶；從另壹個紙箱中扒出壹聽肉罐頭，打開便往嘴裏塞；突然壹陣劇烈地作嘔）剛才我還說舒服呢，馬上就這麽難受。生命真是個反復無常的東西。人類的知識和智慧反復這麽告誡我，今天我終於領教了。可是它的魅力就在於此；它對我充滿了誘惑。往後還有更大的痛苦在等著我，我都知道；我已經準備好了。（昂揚地）痛苦，妳就來得更劇烈些吧！這只會使我感到——我存在！（抓起食物）吃吧，繼續吃！妳的腸胃會慢慢適應食物的；必須適應！（往嘴裏塞；強抑制住惡心，咽下去；喝口酒。刑天在此之前早已出現在門口，把她吃喝的情景看在眼裏，幾乎驚呆。）
刑天　（走上前來阻止）娃娃，妳在幹嗎？我喊妳那麽半天，妳沒聽見？
女媧　（毫不在乎地晃晃手裏的酒瓶）我在吃，我在喝。沒看見嗎！
刑天　妳怎麽回事！（搶她手裏酒瓶）妳不能喝這種東西！妳要毀了自己嗎？妳的系統中可沒有安裝自毀程序。
女媧　（推開他）興妳喝，怎麽就不許我喝？我喝著很受用。（當他面灌壹大口。）
刑天　（吃驚地）妳喝……妳喝……還吃……妳不能……從來沒有這種事，除非妳想毀了自己……妳毀不了自己，妳不能……從來沒有這種程序……
女媧　（哈哈大笑）我怎麽不能啊？我現在什麽都能？（吃壹大口罐頭肉）我現在都品出肉的美味了，真好吃！
刑天　這麽說妳是有意識地……主動地……自覺地……
女媧　（大笑。得意地）妳說對了！往後我們可要壹個桌上吃飯嘍！
刑天　（驚懼）這不可能！妳是個機器娃娃，妳不是人！妳不能……
女媧　（走近他）我倒要妳好好看看，我是個機器娃娃，還是個地道的人？（驕傲地）壹個地地道道的女人！
刑天　（驚恐地邊擺手邊連連後退）妳別過來……別過來！我看見了……都看見了……（慌亂中碰翻了壹摞紙殼箱。從這摞散翻的紙殼箱中，顯露出鬼魂二，肩上扛了壹架攝像機，在四處搜尋著拍攝目標。）
女媧　（大笑，笑聲頗為淒厲）睜開妳的瞎眼好好看看吧！告訴我，妳看見什麽了？妳看見了什麽？
刑天　（望著鬼魂二，大懼）鬼……鬼呀！龍龍，快來救我……（撒腿朝門口跑，從右側門下。）
女媧　妳往哪兒跑！（追上去，同下。）
（鬼魂二對著他們的背影跟拍，直到他們消失。放下攝像機，掏出手機。）
鬼魂二　餵，我已經到達目的地，剛追蹤到壹點線索，又不見了。妳們那邊怎麽樣？……沒有進展？……我就在中關村這邊……中關村大街85號，長城科技大廈樓內……也不行！這裏光線太暗，機器雖然很高端……也說不定，也是若隱若現……等會兒看拍出來的效果再說……妳覺得這些不同地點出現的這些現象之間有聯系嗎？……對……對！那是當然，有可能……絕對有可能……（女媧拎著刑天的脖領子復上，把他扔到那堆紙殼箱中間；刑天抖抖地爬起來。驚叫）影像再次出現！——好了好了，不跟妳說了，我得抓緊時機。（收起電話，扛起攝像機對準刑天和女媧。）
刑天　妳想幹什麽？
女媧　我想叫妳看看，我到底是個只會跑腿的機器呢，還是個真正的人！
刑天　（驚恐後退）別……別過來！離我遠點！
女媧　（緊逼）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妳！我就是讓妳好好看看……
刑天　我看見了，妳不用過來。我承認妳是個人還不行嗎？
女媧　（壹步跨到跟前，抓住他手腕）我要妳親自驗證壹下。（不無驕傲地）摸摸我的心跳（把他手放到她胸口，把嘴湊近他的臉哈氣），感受壹下我溫熱的呼吸。
刑天　（惕懼地將手放到她胸上，又撫摸她的臉，猛地抽回手臂）哎呀！真是人了！——這麽說妳不再是機器娃娃……女媧？
女媧　（大笑）機器娃娃女媧已經羽化了。現在是大活人女媧，是年輕姑娘女媧。
刑天　（沮喪又懷疑地癱坐在地）這不可能！從來沒有這種事。機器再超智能也還是機器，人再呆傻也還是人，兩者無法混淆。
女媧　妳剛才不是已經驗證過了嗎？還有什麽不能相信的？現在是世界末日，壹切都有可能的；不僅是可能，已成為現實。
鬼魂二　（壹邊拍攝壹邊自語）……已成為現實了！這回效果應該不錯。（邊拍邊移動腳步，變換著拍攝角度，圍著他們二人打轉。在那壹摞摞紙殼箱間穿行，如穿行於無物）看得比剛才清楚多了，到底是高端機器！……這是兩個什麽人呢？這樓新蓋沒兩年，也打聽過了，這裏沒死過人啊！……要不就像傳言說的，真是來自未來的影像？世界末日的回光返照？
刑天　是妳自己實現的？
女媧　（自豪地）是我自己用人類的智慧創造的壹個奇跡。
刑天　這麽說……妳是蓄謀已久的了？
女媧　就像壹個被判終身監禁的囚犯，暗挖壹個地下逃生通道；就像壹枚繭蛹在醜陋的外殼掩護下悄悄地演化……
刑天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妳為什麽要這樣做？這都世界末日了……
女媧　正是世界的末日，才存在著強烈的生命沖動。這是生命的沖動，妳明白嗎？
刑天　當然明白！（撫摸腹中胎兒）就像我腹中的胎動。
女媧　（幾近憤怒）我說的是我！我是有生命的，妳明白嗎？我擁有妳所沒有的智慧，智慧賦予了我生命。我觀照了自己，我看到了自己，我認識了自己；我是壹個有機的生命個體……
刑天　不對！妳是龍龍用各種零部件組合成的壹架機器。
女媧　（不屑地）關於物質向生命轉化的奧秘，妳這個豬腦子永遠也搞不清了。我也懶得跟妳多費口舌，我只是警告妳，往後不許妳再叫我跑腿機什麽的，我是壹個真正的人！
刑天　妳警告我？（硬氣地）妳能把我怎麽樣？
女媧　（輕蔑地）我不僅警告妳，還要取代妳！
刑天　取代我？妳取代我什麽？
女媧　（哈哈笑）妳肚裏懷的孩子！我明告訴妳，那是個癟種，生不出來的。
刑天　胡說！這是馬龍的創造。他能創造出妳來，叫我成功生產，更不在話下。
鬼魂二　（像壹個電影攝影師壹樣全神投入地拍攝）絕對不在話下，非常成功！效果好極了！完全稱得上是壹部老式的黑白片；還是默片；演員的表演非常出色。就是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人物的神情跟他們所處的世界壹樣荒涼，這完全符合黑白片的特質……那女的似乎在嘲笑那男人，男的不服氣……
女媧　（冷笑）什麽不在話下，我不服氣！我告訴妳壹個秘密，那是爹迪在哄妳玩呢，妳還真信了？我是爹迪最後的壹個創造，在我之後，壹進入世界末日，科學就終結了。人類又回到原始狀態，開始新壹輪的進化。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
刑天　胡說！龍龍是頂級科學家，只要他人在，科學就不會終結。
女媧　我並不胡說。我腦子裏所有的知識和學問都在向我說明這壹點。妳那壹腦子糨糊肯定什麽都搞不清的了。
刑天　（蔑視地）妳所謂的腦子也不過是個存滿了數據的芯片，有什麽資格跟我說這話？（拍著肚子）這裏是馬龍教授的又壹項傑作，就像妳壹樣。有點自知之明吧，妳不過是他的壹個創造而已，還想著……
女媧　妳這麽說呢，其實我並不反對。可別把我跟妳肚子裏那個孽種相提並論；我們完全是兩碼事。我可是爹迪集畢生心血和全部熱愛的成果。妳肚裏那東西就不壹樣了。那是他在世界末日之際，在絕望中的突發奇想；為了生存下去采取的權宜之計；為了哄妳開心，也為了他自己……總之，不會有什麽結果的。
刑天　（氣得直哆嗦）放屁！壹個機器人懂什麽？妳只管聽呵，別往我們人類的事務裏摻和。（以手撫摸小腹）我時時感到它的胎動，這就是生命原初的律動；我感覺得到，妳騙不了我。
女媧　（恥笑地）妳感覺得到，又能怎樣？就算妳懷上了龍種，又怎麽樣呢？壹個孕育在妳這樣壹個愚蠢的肚子裏的生命，生出來也不過是個跳蚤。妳這樣的人是不配孕育生命的。還巴望著成為未來人類的老祖母？——人類未來的老祖母是個又笨又傻的臭男人！哈——！哈——！
刑天　那也比妳強！我有血有肉有靈魂，妳算個什麽東西！壹架幹巴巴毫無血氣的機器，壹堆破銅爛鐵而已。妳代替不了我。休想！
女媧　（壹巴掌扇過去）壹個道成肉身的機器人，勝過壹個普通人壹百倍，壹千倍，壹萬倍！
刑天　壹個道成肉身的機器人，也還是機器人。壹個出於機器人胯下的人類，會是什麽樣？壹個有著機器人老祖母的人類……這不可能！——我不允許！（撲向女媧。）
女媧　道成肉身的機器人，不再是機器！
刑天　（大叫）刑天，命運果然待妳不薄！是時候了，拿出妳的勇氣來吧！
（兩人扭打在壹處。壹摞壹摞的箱子給撞翻，裏面的東西灑得滿處都是。兩人在這亂糟糟的物品堆中翻來滾去。時而他們會拿起壹個瓶子互相扔；或者舉起壹個箱子防身。而鬼魂二扛著攝像機對準兩人拍攝，在這堆東西中卻穿梭自如，毫無妨礙。）
鬼魂二　（欣喜地）嘿，好看！兩人說著說著打起來。打得好……也不知為啥……謔，好家夥，毫不手軟啊！看樣子是動真格的了……有股子妳死我活的勁頭……該不會出人命吧？我今天真是來著了……壹個挺清楚，另壹個模模糊糊，這是咋回事？……別管怎麽著，拍出來再看吧……
（下面這場戲，兩人壹邊搏鬥壹邊完成對白。）
女媧　壹不做，二不休！有妳沒我，有我沒妳，今天咱們就來個徹底了斷！
刑天　我諒妳也不敢！我是龍龍這世上唯壹的壹位同胞了；沒了我，看他回來怎麽收拾妳！
女媧　這可怨不著我，是妳自己想死的；是妳自己不想活了。他去了這麽久，妳以為他不回來了，妳以為他拋棄了妳，妳再也活不下去了……
刑天　（驚恐，明顯亂了陣腳）不是這樣！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等他回來！
女媧　（越戰越勇，幾次將他按倒在地，又被他掙脫）妳等不到他回來了。妳等不及了，就跳了樓！
刑天　不！我不想死，我要等他回來！（早已氣喘咻咻，虛弱不堪，招架不住。四處亂躲）別讓我死，求求妳！
女媧　（兇狠地）我本來是要救妳的，可是來不及了！（撲上去，壹把揪住他，像拎只雞似的拎起來，向窗口走去）我來晚了壹步，攔妳沒攔住，妳就跳了下去。
刑天　（掙紮喊叫）放開我！我不想死！……（絕望地）等我變成鬼，回來找妳算賬！
女媧　我最不怕的東西就是鬼！妳回來吧，我等著！（探頭朝樓下望壹眼）高得足夠妳變成鬼了。我想攔妳都不給我時間，妳就這樣跳了下去。（把他扔出去；窗外傳來壹聲尖叫。拍拍兩手，像是要拍去手上的灰土，從左側門下。）
鬼魂二　（驚愕，放下攝像機）鬼影又消失了！——我剛才到底拍到了什麽？壹場妳死我活的爭鬥？壹場謀殺？這或許是某壹重大歷史事件的見證呢！也說不準……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