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場

時間，壹百年以後。人物，馬龍、女媧、鬼魂刑天、鬼魂壹、鬼魂二及鬼魂三。場景已變得相當模糊，搞不清這是公寓中哪壹個房間；只有從那個壁爐上還可以看出壹點前幾場戲中見過的場景的影子，但已破敗，磨損得失去了原樣，爐壁開裂；黑洞洞的竈口前堆放著壹些柴火；柴火上放著壹把砍柴刀。屋子中央長出壹棵樹，顯然是穿過樓板長出的；樹幹粗壯，枝繁葉茂；四周堆放著壹些形狀及用途都不明確的雜物。從窗口伸進壹棵樹的盛茂枝杈，與屋內的樹相呼應；窗口擁滿藤蔓，蔓簾之外鳥鳴啁啾。窗口下放著壹張粗糙木桌和壹把椅子。整個場景給人壹種洞穴感。
幕啟時，馬龍正伏在桌上書寫，神情十分投入；他的形象也變得十分模糊，頭發胡子都很長，衣裝基本看不出什麽式樣，只不過是破布的連綴而已。靜場，耳畔鳥鳴清亮悠揚。女媧從舞臺左側上。她和前場比變化很大，除了形貌上的模糊外，最明顯的體征就是她的那個大肚子：她已經懷孕了。她的步態動作都現出笨重。

女媧　（走近屋中央那棵樹，手扶樹幹看著馬龍）龍龍，我們開飯了！（馬龍沒聽見似的，繼續伏案狂書。提高喉嚨）龍——龍——！每次我不把妳耳朵喊聾，妳聽不見是不是？
馬龍　（手不停頭不擡地邊寫邊說）別煩我！……我腦子裏……詞句正……蜂擁而至……我必須把它們……壹壹捉住……分毫不能……耽擱……
女媧　妳總是這樣！我壹叫妳吃飯，妳腦子裏詞句就蜂擁而至。
馬龍　妳說反了……親愛的寶貝兒……妳總是在……我腦子裏詞……句蜂擁而至……時叫我吃飯……我現在……吃不了……飯……
女媧　（怨怒地）反正都壹樣！
馬龍　妳先吃吧！……妳先……
女媧　妳叫我吃什麽？事實是我們沒的可吃——我們的飯還在林子裏飛著跑著呢！
馬龍　那妳……開的什麽……飯……我以為……
女媧　妳以為什麽！（艱難地走到他跟前）妳以為……（突然從他手裏把筆抽掉扔在地上）讓我這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到林子裏去抓兔子嗎？
馬龍　（氣急地站起）幹什麽呀妳！——那群嗡嗡叫的蜜蜂……全被妳嚇跑了！
女媧　跑了還會再回來！
馬龍　還回來……別做夢了！我好不容易……
女媧　（從窗旁拿起壹根矛壹樣的棍子塞到他手裏）去！把飯給我搞來！
馬龍　前兩天我搞來的那只小山羊都吃光了？
女媧　只剩壹堆骨頭渣了！
馬龍　我覺得我都沒吃幾口。妳現在……真是……
女媧　別忘了，（用手撫摸著肚子）我們現在可是兩個人……所以……龍龍，我馬上就要生了。我得增加點營養和體力，要不這麽大的小家夥，我怎麽生得出來？我可不想餓著肚子生產！
馬龍　妳早就說“馬上就要生了馬上就要生了”。我要記得不差的話，妳都說了壹百年了。這要擱過去，肯定是不正常；說不準就是個怪胎。
女媧　這可不像妳說的話！我看妳越來越像那個……（抓撓著頭思索）叫什麽來著……自打我懷了孕，這腦子可不好了……他叫……
馬龍　妳是說刑天？
女媧　哦，對了！刑天，那個ＴＴ——我看妳越來越像那個ＴＴ，動不動就鬼呀怪的。我可是個唯物主義者，自始至終都是唯物主義者。
馬龍　該改改了！世紀初創，萬物皆有靈！要不妳怎麽壹反歷史常態，懷孕壹懷就懷了壹百年也不生產？
女媧　這話我愛聽！俗話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嘛！新的人類就是要有個新氣象，跟以往的人不壹樣；這孕期長就是壹個征兆。
馬龍　照妳這麽說，這是壹個好兆頭了？就像我的書？醞釀啊醞釀，不停地醞釀；書寫啊書寫，不停地書寫，可就是總也不能誕生！
女媧　當然，就像妳的書！釀造的時間越長，它的品質就越醇美，就像蜜蜂釀蜜壹樣。我們的孩子，肯定是極其特別的，它集合了……（她的肚子明顯在動，仿佛又脹大了壹點。驚叫）它又長了！我的肚子壹天天膨脹。（對著肚子）我的兒啊，妳快快出來吧！妳要是再不出來，媽媽就要給妳撐爆炸了。（對馬龍）還楞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我今天就要生了，我可不想餓著肚子生產。這麽大的孩子啊，我得有足夠的體力……
馬龍　（醒過神來）我這就去！可我擔心……
女媧　別擔心了，快去！
馬龍　唉！（提起矛，蹬上窗臺，分開窗外的綠蔓，消失在後面。與此同時，鬼魂刑天和鬼魂壹在那棵樹下出現。）
鬼魂壹　……所以妳要把它寫出來？
鬼魂刑天　是啊！我想澄清壹些事實。
鬼魂壹　什麽事實？這麽多年過去了，重提此事有意義嗎？說實話，我也幫不上妳什麽忙。
女媧　（望著馬龍消失的背影）我也幫不上妳什麽忙，就靠妳壹個人了，龍龍！妳可早點回來，我怕等不到……哎喲！（撫摸大肚子）它又動了壹下。它好像急著要出來呢！
鬼魂刑天　妳們手裏是不是還保留了壹些當時的影像資料？
鬼魂壹　我跟妳說了，當時用的那臺機器不行，根本就沒錄上。
鬼魂刑天　但是後來那臺是夠檔次的……
鬼魂壹　那臺機器被憤怒的遊客給砸了，當時妳也在場。
鬼魂刑天　但是內存卡完好無損，對不對？
女媧　是啊！我的內存全都完好無損地保留著呢。時不常地我就打開探究壹番。古書上說，女人生產前要多多活動，這樣有利於生產。我不能老這麽傻站著，我得走走。（來回走動，從左側下。）
鬼魂壹　（氣急敗壞地）我不明白妳為什麽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
鬼魂刑天　我也不明白，妳們究竟向我隱瞞了什麽，就不能給我看……
鬼魂壹　就沒有什麽影像資料，讓我給妳看什麽？（懇求似地）刑教授，這事早有定論，咱們別再翻舊賬了，好不好？
鬼魂刑天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鬼魂壹　唉！也怨我，這事本來跟妳沒關系，要不是我把妳硬拉進來……
鬼魂刑天　怎麽能說跟我沒關系？
鬼魂壹　這不過是壹場高科技制造的騙局。面對記者的鏡頭，妳也並不否認……
鬼魂刑天　當時我只能那麽說。但是我告訴妳，這不是騙局！
鬼魂壹　（譏笑地）妳的名聲受損了，想把自己洗刷清白，是不是？早知如此，當初幹嗎來著？
鬼魂刑天　我不是要把自己洗刷清白，我要澄清事實真相。
鬼魂壹　事實真相就是妳編造了這個故事，以騙取錢財。
鬼魂刑天　（帶著哭腔）這不是我編造的，這是事實啊！（痛苦地雙手捂住臉）我怎麽說妳們才能相信……
鬼魂壹　當時妳可不是這麽說的——（看著他，略帶同情地）刑教授，我覺得……您……是不是去看看醫生？也許……
（女媧從右側上。兩個鬼魂消失。她的肚子又明顯增大壹圈，好像氣球壹樣，有壹張無形的大嘴在往裏邊吹氣。）
女媧　（兩手撫摸著肚子，行動艱難）懷孕壹百年啊！我查閱了所有的古書，也沒查到這樣的先例。難道真像龍龍說的，我懷了壹個怪胎？——這不可能！我寧願相信這是新壹代人類誕生的先兆。（歡欣地）我就是這新壹代的老祖母。我這老祖母可不好當啊！我得為他們的誕生做好全面的準備。首先，這生產就是個大問題。這麽大壹個肉坨，我可怎麽生得出來喲？除非把我開膛破肚……欸，我倒想起來了，古時候女人生孩子難產或者不願意破壞體形，就有壹個好辦法——剖腹產。我何不也剖腹產？等龍龍回來我得叫他把那把砍柴的大刀好好磨壹磨，也不知道來得及不？（靜場。又傳來簾蔓之外清幽的鳥鳴。頭扭向窗子，笨重地來回走著，似在思索著什麽）他怎麽還不回來呀？都去了這麽久了！往常他出外打食快得很，爬下樹去，手到擒來；比古時候的那什麽超市還方便新鮮。現在出門就是林子，裏邊到處飛的跑的雞啦兔啦羊啦什麽的，隨吃隨打；我身子靈便的時候，我們總是壹同出動，也不費什麽事。現在不行了，只能靠他壹個人……不過也用不到這麽長時間呀！……該不會……不會不會……我相信……他壹定會……妳又在胡思亂想……（從左側下。馬龍掀開窗口的蔓簾露出頭來，向屋內窺視片刻，隨之壹陣清亮的鳥鳴聲響起。他把挑著壹只山雞、兩只兔子和壹捆野菜的矛順進窗口，然後攀著樹杈蹬上窗臺，跳進屋來。）
馬龍　（環顧；叫喊）媧兒——！（沒有回答）媧——兒——！我回來了！
女媧　（臺下音）我在這兒呢！（隨後從左側上。她的肚子又明顯鼓起壹圈。她用小碎步緊捯著兩腿向前奔著，可她的肚子妨礙著她就是走不快；壹邊走壹邊叫）龍龍，妳可回來了……我想死妳了……我以為妳不回來了……妳怎麽去了這麽久……（馬龍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呆立在原地不動，直到她撲進他懷中。她隔著大肚子擁抱親吻他，好像久別重逢壹般；嬌嗔）妳怎麽去了這麽久，人家還以為妳不回來了！
馬龍　（楞楞地）妳怎麽也這麽想？就像壹百年以前的ＴＴ？
女媧　（捂住他的嘴）不許妳提起他！
馬龍　是妳先提的。妳要不提，我早把他忘了。
（鬼魂刑天在樹下出現，猶疑徘徊，滿腹心事的樣子。）
鬼魂刑天　我難以將他們忘懷！這麽多年，他們無時無刻不縈繞在我心頭，無論是醒著還是在睡夢中……這壹切都是真實的，並非出自我的妄想……
女媧　人家要生了嘛！在這個時候妳不在……其實妳壹走我就有點後悔了。
馬龍　妳生不了！我的書還沒寫完呢。
鬼魂刑天　龍龍！我壹直惦記著妳，惦記著妳的那部創世之書……
女媧　那妳什麽時候寫完？
馬龍　那可說不準！也許馬上就會完成，也許要曠日持久地寫下去。不管怎麽說吧，什麽時候我的書寫得差不多了，妳也就差不多該生了。我的書會跟我們的孩子、跟那個新世界壹同誕生的。
鬼魂刑天　就是這樣！在世界末日之時，面對著荒原，妳欣然命筆，回告過去也昭示未來……這壹切都是真的……我怎麽說他們才能相信呢！（痛苦掩面。消失。）
女媧　我相信，那就是在今天嘍！
馬龍　今天？——不可能！壹百年後的今天吧？我腦子裏那群嗡嗡叫的小蜜蜂剛叫妳趕跑了。
女媧　我說了，它們還會回來的！（從柴火垛上拿起那把砍柴刀遞給他）拿去磨磨。
馬龍　不用磨，砍掉它們的頭足夠鋒利了。
女媧　不是要妳砍掉它們的頭，是要妳剖開我的肚子。
馬龍　（困惑地）剖開妳的肚子？
女媧　是啊！妳看我這肚子大成什麽樣了，不剖怎麽生得出來？不瞞妳說，我這還是從古人那裏學來的技術；要不我真不知該怎麽辦呢。
馬龍　這個我知道。古時候那叫剖腹產。可也不是隨便剖的呀！最起碼也得等到孩子長成了；沒長成剖出來也是死胎。
女媧　妳沒瞧見嗎？這壹百年間它壹直在不停地長，還沒長成？再長不成，我都該給它撐爆炸了——我懷的肯定是壹個巨人。
馬龍　我看妳還是再等等。
女媧　龍龍，妳就相信我吧！我預感就是在今天。——去吧，去把刀磨磨！要磨得飛飛快，先預備著。
馬龍　（接過砍柴刀，扛起穿著獵物的矛）順便把這些家夥收拾收拾。（從右側下。）
很快便傳來霍霍的磨刀聲。聲音由弱漸強。
女媧　（欣慰地）瞧瞧他這股勁頭，力氣十足。真是老當益壯啊！我看還能再活他壹百年！（鬼魂壹、鬼魂二和鬼魂三在大樹下出現。在下面壹場戲裏，整個舞臺都充滿這種霍霍的磨刀聲，產生壹種壓倒和逼人之勢。欣喜地）龍龍，妳磨刀磨得真來勁！——盡情地磨吧！
馬龍　（臺下音）妳說什麽？
女媧　我說，聽著妳的磨刀聲，我很快活。使勁磨呀！——再使把勁！（壹邊豎起耳朵聽，壹邊踩著磨刀的節奏來回挪動著步子，抱著自己的大肚子，仿佛在跳狐步舞。）
鬼魂壹　妳們倆給我聽好了，我可不想再叫他跟我來找麻煩。
鬼魂三　放心吧，頭兒！記者那篇文章明天就能見報；各大媒體這麽壹轉，這輿論就造出去了。就算他渾身是嘴也辯不清了。
鬼魂壹　（對鬼魂二）妳那邊情況怎麽樣？
女媧　現在感覺情況還不錯了！（繼續踏著舞步，壹副自我陶醉之態。）
鬼魂二　金大夫說，從目前的癥狀看，他只能算是有精神妄想傾向，還不能就診斷為妄想狂。只要再往前發展壹步……
鬼魂三　死教條！這有什麽本質區別？這個妳塞了多少？（做手撚錢的動作。）
鬼魂二　就是按頭兒說的數給的。
鬼魂壹　不行就追加。這都是活的，只要他把事辦了。好在，他終於進醫院了……
女媧　……可不得進醫院嗎？要擱壹百多年前，像我這種情況，早進去壹刀給剖出來了，還能等到這時候？現在不同了，我們只好自己給自己下刀子；龍龍的書裏又多了壹筆——我們在創造歷史！（她的肚子又明顯長出壹圈。做揮刀動作）哢嚓——哢嚓——哢嚓……
鬼魂二　他死活不進呢，硬說自己沒病。
鬼魂三　他就是有病！妳從他那眼神就能看出來，直勾勾又賊溜溜；說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剛說完的話，回過頭就不承認。正常人有這樣的嗎？當年咱們請他出面時還沒這樣呢！妳看現在誰還理他呀？他過去那些朋友都躲他遠遠的了。
鬼魂壹　我們待他不薄啊！盡管咱們沒賺著，可是答應他的條件都壹壹兌現了；他還跟我這兒磨磨嘰嘰磨磨嘰嘰，沒完沒了。煩死我了！唉！我真後悔請了他。壹不留神打了眼，就跟這種人扯上了，給自己惹了壹身臊。
女媧　……哢嚓——哢嚓……
鬼魂三　頭兒，妳也別後悔了！咱們馬上就把手洗幹凈了。只要他把那身藍條制服壹穿上，管保他永遠閉嘴。
鬼魂壹　（長嘆）但願如此吧！
女媧　……哢嚓——哢嚓……（鬼魂消失。磨刀聲戛然而止）哢嚓！（停下舞步，沖臺下大叫）龍龍，妳怎麽停下了？不磨了？我正聽得來勁呢！（沒有回答）龍龍——！（壹步三挪地朝磨刀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