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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脸(二)
2020/07/19 13:56:32瀏覽190|回應0|推薦0

她不想要别人来打扰她;她就想一个人这么静静地陪父亲呆着,她知道她能陪他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所以她要抓住每一分每一秒陪在他身旁,寸步不离。自打他卧床,她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她是眼瞅着他由拄拐退缩进轮椅,再由轮椅退缩到床上的。他常常连褥子带床尿成一片水洼地;他吃饭已然拿不住勺子,得别人一口一口地喂了;他身上的肌肉和脂肪就像燃着的蜡烛,在日益耗散,最后浑身只落下一层耷拉皮。他的意识随着肉身一同坠向了那个黑洞洞的深渊。他喉音浓重的嘟哝几乎没人听得懂;只有悦悦把耳朵伏到他嘴上,尚可依稀辨得他的意思。他时常惊异地环视着他的亲人,竭声囔着要回家。

“你要回哪个家呀?”女儿伏到他耳上问。

“要回自己的家。”他瞪着她,像瞪着一个陌生人。“他们在等我呢!”

“他们是谁呀?”女儿又问。

“他们?”他又环视一周,迟疑起来。“他们……他们是田里割麦子的人。”

她脊背不觉爬过一串麻酥酥的寒噤。他老这么说。她不明白,他仅存的意识为什么固执在“割麦子的人”的意象上面。她不明白这对他有什么特殊含义。“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他歪着嘴笑了,露出残缺不全的牙;头虚弱地在枕头上摆了摆,面皮也跟着来回甩动。“我哪认识他们!是他们对我很熟悉,一找就找到我了。”

“他们在哪儿呢?”

“他们……”他又是扭头又是抬眼,像是在找人。“他们就在院子里站着。”

“你看见他们了?”

他又笑,“看见了。看见好几次呢!”

他的亲人们面面相视,颇为诧异,又似有所会意。他屡屡提及割麦子的人。难道他在回忆往昔?人到了这个时候不都会这样吗?他早期有两幅画作的确与收割麦子的景象有关,一幅叫《喜开丰收镰》;另一幅叫《秋收暴动》。这两幅画作收藏在国家美术馆里,被视为国家级艺术品。他的作品还有很多,像《大会师》、《吹箫的少女》什么的,可为什么单单提及割麦子,谁也说不清。也许这只是他意识昏聩中的谵语,毫无意义。

他离不开人了,需要日夜看护。他身下的尿垫子一湿了就得换,要不就生溻着,把干瘪的屁股溻得又红又肿;家里人只得轮流值夜班。可轮了不到一个月就钉不住了,人人熬得精疲力竭,白天还要强撑着去工作,出门做事,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这个熬法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洛可可决定请保姆,管童完全赞同她的想法;悦悦没有表示反对,但也没赞同。说实话她信不着保姆;她不相信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把父亲照顾得更周到。不过她并没反对用保姆;顶多让她在旁边搭一把手,做些洗洗涮涮杂务。为此,她办理了提前退休;反正过不了两年她也要退了,她要陪他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尽量让他走得平稳安适,不留下任何遗憾。她让保姆值白班,她自己好保存体力;夜里,她一刻不离地守在父亲身旁。

她很快发现,有一个麻烦是她难以解决的,那就是父亲嗓子里的痰。人到了这个时候,痰很盛,全糊在嗓子眼里;他已无力把痰咳出来,仅发出一阵阵深长的呼噜声。吃了化痰药,几乎毫无作用。她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根筷子,把一头缠上棉花,伸到他嘴里往外掏。可掏出来的总是很有限,怎么也掏不净。有一次棉团从筷子头上脱下来,掉在他嗓子眼里,情急之中她只好下了手,却被他咬了指头。她去药店买了一台吸痰器,也没派上大用场;她总是不忍把那根又尖又细的管子往他喉咙深处插;另外,她感觉这台所谓吸痰器并不具备应有的吸力。这时候洛可可又发话了:“马上住院!”

在这个问题上,俩人一直在闹别扭。在悦悦看来,住院就意味着把父亲推出去,家里人不管了;她内心中还有一种隐忧,他一旦住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了;似乎只要呆在家里,就永远存有一线生机。就这个问题她还跟父亲商讨过,他也不愿意住院。

“他脑子已经糊涂了,能听他的吗?”可可说。“医院什么条件?家里什么条件?我希望你长点脑子,别跟他一样糊涂!”

“我爸还没到非住院不可的份上。”

“还没到住院的份上!”可可现出一脸的鄙夷。“痰的问题你解决得了吗?我不希望我的丈夫被一口痰卡死。我不想留下这种遗憾;我想让他活得更长久。你懂我的意思吗?”

在可可一次次地要求下,父亲还是住进了医院。住进医院一检查,才发现他并不只是痰的问题,他整个呼吸系统正面临衰竭。光打药消炎还不算,怕是得割开喉咙,插管子,上呼吸机了。

“割开喉咙!”悦悦一听就炸了,当着医护人员的面大叫大嚷。“这不是害人吗?绝对不行!”

医生、护士都无奈地冲她直瞪眼,像是给她吓到了似的。她后悔把父亲送进来,感觉又被可可给哄了,立马嚷嚷出院。在家里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进医院就变得这么严重?这又一次证实了她一贯的看法,医院总是把小病治成大病,把大病治成绝症;一进医院肯定没好。她的嚷嚷毫无效果;唯一的效果就是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她转身去找大夫;她发现可可正在医生办公室里跟主治医师嘀咕什么。一见她进来,可可把她拦在门外,说:“我跟韩大夫谈点事,你先在病房里等会儿行吗?”说着把门迎头关上了。她回到父亲床前,抓住他冰凉的手,伏到他耳朵上轻声说:“爸,我带你回家,离开这鬼地方。咱不受这份罪!我想这也是你的意思吧?你先跟这儿歇会儿,我去去就回。”他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咕哝了两声。她转身下楼,去办出院手续。

可可在跟韩大夫解释,说卓老这个女儿有点神经质,请她不要往心里去;她作为卓老的妻子,完全有权利代表家属的意见。她希望院方全力给卓老实施救治,不惜任何代价和手段,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只要卓老能活着。等悦悦无奈地从楼下大堂回到病房,她傻眼了,只见父亲跟受到重刑、给五花大绑了似的,颜色粗细不一的管子插满了他一身,接到周围一台台莫名其妙的仪器上;他的喉管也给切开了,一根小手指粗细的管子插在他气管里,伤口处缠上了胶带;另一头接通的那个怪家伙无疑就是传说中的呼吸机了;它正发出一阵阵“呼噜呼噜”声。一个护士正在给他吸痰。她当即哭了。

“爸,我回来晚了,让你受罪了!你是不是特别难受啊?”她只握着他冰冷的手,其他地方都不敢碰了;她担心万一动作不当,会让他疼,会危及他的生命。他昏黑的两眼朝她眨了眨便闭上了,像是再无力张开,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唯独喘息剧烈。他的脸完全塌陷下去,像一张用破揉烂的牛皮纸。“在家里时还能跟我说话呢,怎么到了医院就成这样了!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她透过泪水逼对护士,此刻她成了罪魁的集大成者。护士做完了吸引,冲她晃晃手里那罐黏糊糊的液体,“瞧,这么多痰!不吸出来哪行?”她伸手调了调输液管中药滴的速度,转身出去了。

“这个臭女人!”她摸出电话。都是她害的我爸!她要发出声讨。

“别犯傻!”电话那头传来可可的声音。“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怕他死吗?我告诉你,要不是我及时送他住院,他早没气了,你哭都找不着调。你根本不知道他情况有多严重。我现在在外面有事,没时间跟你掰扯。你好好照看他,别胡思乱想;有啥话等我回去说。”她把电话挂了。

“这个臭女人!”

她被一阵悔恨淹没了。她不该丢下父亲一个人,让他们有机可剩;结果院没出成,倒把父亲给撂这儿了。面对眼下困境她深感渺小无能和孤立无助,只有默默流泪。她也生自己的气,恨自己为什么一次次沦为他们的帮凶。她恨自己没有勇气在那些社会各界名流、新闻媒体面前当场戳穿她(其实她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反倒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她的意志。她一边执行着她的旨意,一边暗暗咒骂,可就是无法把胸中积怨公示出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颠伏着她,使她只能暗中进行心理活动,却无能付诸实际行动。这股长久积怨便腐化为泪水流出;腐化为对父亲的疼爱,使她不由握住他冰冷的手,对他伏耳嘀咕:“爸,你是不是特难受啊?叫你受罪了!这真是活受罪呀!这都是我的错,要怨你就怨我吧!是我没照顾好你!”

他对她的话并非毫无反应,有时是有反应的;有时是眉头频蹙;有时是龇牙咧嘴;有时来回摆头;有时是嘴唇的翕动,似在兀自咕哝。她把耳朵伏近他唇边,他好像在说:“哎呀,我难受啊!”“爸,你哪儿难受?”他却又没有声息了。就是他的贤婿及高足往他脸上涂油彩时,他也是知道的;他的头无力地来回摆动,嘴里嘟哝着“不要不要!”。可是没人听他的,或者根本就没听到。

“悦儿,你帮我扶住他的头,别叫他动。一动就画不好了。”丈夫说。

“爸,你别动啊!忍耐一下,几分钟就画好!”她把父亲的头扶正。“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瞧好吧!爸,我要给您好好修饰一番,还您本来面目;让他们看看,九十的卓大师风采依旧。不!应该说越活越年轻。”

“这不就像京剧中的花脸登台前画脸谱吗?”看着丈夫手中毛刷在父亲脸上的点点画画,悦悦倒生出一丝喜乐感。

“那可不一样!花脸是要把真容隐去;而我是要尽现本色。”

看着父亲脸上的油彩,她忽地想起了他前几年的一幅画作;那大概就是他的绝笔了。那幅画颇有些怪异,与他此生一贯秉持的画风大不相同。画面上画的是一位画家,身披一件猪血红的大氅,背冲外站在画布前,一脚踩在画凳上,一手端着调色板,在画自画像。镜子就放在画布的右侧,他伸着头往镜子里看,一边往画布上画。镜中映现出的画家的脸扭曲而阴沉,给人一种疯狂的狞厉感;而画家画在画布上那张脸却是庄正润朗的,一副慈眉善目的笑模样。人物的动作表情、造型构图及色彩等都有些夸张变形,颇有超现实之味。卓老给这副画起名为《伪艺术家》。作品一完成,首先遭到他的两位得意门生的坚决否定。他们一致认为,老师在晚年已经才华罄尽,开始走向末路了。作品显露出幼稚拙劣,就像一个初学者的试笔;这与他先前那种描绘社会历史画卷的恢宏及后来的淑女们的细腻和优雅,都是无法比拟的;它们简直就是出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的笔端。这要是公诸于世,大师的声誉必定会大受贬损。因此,卓老这幅绝笔只在家人眼前亮了亮相,便给束之高阁,以至它现在的下落都说不清了。尽管这短暂的亮相,它却在女儿悦悦心中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迹;特别是那镜中与画布上两张脸的强烈对比,带着碳火般的灼热烙刻在她视觉中。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管童画在导师脸上的那张脸,或者说他的这种笔法,正是对父亲的刻意模仿……

 

在她眼里,父亲头上并不存在那层美术大师的光环,她体会到的只有父女间那股血肉亲情;她只希望父亲能得到一个正常人应得的尊重,免受痛苦,得以善终。她强烈意识到父亲正踏在一条歧路上(或许他一辈子都踏在这条路上,只是到了临终才突显出其结果),正在受到他人的摆布;如果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结果不知会怎样。她痛悔自己的软弱怯懦,看到他身处险境却一错再错地顺从纵容,以至成为帮凶;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她暗下决心,暗自发狠:绝不再听他们使唤,把过去的歧路扳正,就从他脸上的油彩开始。这层油彩是辱没父亲的污垢,她一定把父亲擦干净,还他一个清白。什么大师的名望,什么世人的眼光、公众的看法,这一切跟父亲有什么关系?现在唯一牵动她的,是他切身的痛痒:他喘气是不是通畅,排便顺不顺利,心跳是慢是快,血压是否正常……什么地方一感觉不对头,她马上就去叫医生。尽管医生再三向她肯定,他父亲目前的现状维持得不错,再活一段时间没问题,可她表示怀疑。看着他那一身管子,她就难受:这能叫活着吗?她并不想看到父亲这样活。她只感觉到受罪,这是罪孽:真不该叫他住进医院。

她拿着棉球轻轻在他眼睛上试了试,隔壁那老头一声哀嚎把她吓了一哆嗦,赶紧把手缩回来。那种软咕囊的触感还留在她指尖上,仿佛她真的杵进了父亲眼珠里。算了,暂且留着它吧!还是先从面颊上下手。面颊上的皮比额头松懈得多,擦起来更吃不住劲;她的手指每一用力就会撮起一个窝,陷进去动弹不得。她擦到的顶多只有窝里大点的地方,不得推进。油彩铺得很厚,几乎把脸上的皱纹都填平了;她便用另一只手的中指和食指把面皮展开,避免它往一块皱。她就这样艰难地前行着,就像陷在一潭烂泥里,艰难跋涉;又像是投入到一项极需细致耐心的工作中,她干得那么专注,那么一丝不苟。要是觉得哪一下力道重了,她不由停下手看他一眼:“哎呀,弄疼你了吧?”他瞪着两只画眼,不做任何反应;他的蹙眉咧嘴或肢体抽搐似乎与此无关;他和病房里的静夜融为了一体,那专注的眼神,就像在捕捉隔壁病房的每一点响动。夜渐深;冷森森的夜色越聚越浓,像是一个有预谋的捕手潜行而来,潜入她衣服底下,把它那又潮又凉的黑斗篷贴上她的皮肉,吸走她的精气和热力,使她感到疲竭僵硬。不过她得熬着;她又要熬过一个不眠之夜了。这是父亲的九十大寿之夜,无论如何她也要熬过去。

医护人员换岗了。夜班医生照例来察了房,她还是那句话:“卓老状况比较稳定。”夜班护士照例来实施看护,给他做吸引。悦悦刚擦出父亲右边的腮,只好先从他身边闪开。她一边拿吸管在他嗓子眼里搅动,一边说:“老爷子睁眼了?瞧他,还真挺精神的!”

“什么睁眼了!”悦悦有点气不过。“那是画上去的。没看我正往下擦吗?”

“哦?!擦它干吗?不是挺好看的吗?你一擦倒难看了。”

“才不好看呢!”

她略微伏下身,忽又叫道:“他在看我……你看你看,他眼睛在转动!”

“瞎说!”悦悦忙跑过去。眼睛还是那双眼睛,虽很有灵气,但毕竟显得愣。“哪有的事!我跟你说了,是画上去的!”

“真的!”护士拿出认真劲。“它刚才真的在动。我干吗骗你?”

“得了吧!你一定是看花眼了。”她极力否定。

“也许吧!”她干完活,收起家什;临走又回头朝他脸上瞄一眼。“画得真好,跟真的似的。”

她出去了。她在父亲身旁坐下,拿起棉球重新投入工作。护士那番话不住地在她脑子里回放。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她打了个冷战。其实,她一直有种感觉:父亲在瞥视她。只要她不直视他,随便她干什么,专注于给他擦脸也好,站起来活动腿脚也好,他的目光都会忽闪忽闪地朝她瞥过来,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那目光中满含着乞求和哀伤。可细一端详,那眼光又不见了,无不显露出油彩和笔触的粗鄙纹理。或许这果真是丈夫高超的绘画笔法制造的错觉?她咒了一句:“这该死的!”为避免受这目光的影响,她用一块毛巾遮在他眼睛上。可那目光又一股股地从毛巾底下爬出来,搔着她的脸,干扰她专心工作。她几次猛地掀开毛巾;毛巾底下什么也没有;她拭着用手掌轻轻地合那双不屈的眼睛,就像他真的不肯瞑目似的,怎么也合不上。她只好将毛巾又覆了上去,心说:等我把脸擦完再处理你。

夜湿冷地巴在她身上,像一个模具凝固住她。她坐在床前,向前猫着腰,一晚上伏在父亲脸上,保持着这一姿式没动窝,直到把他下巴上最后一块油彩清理干净,才站立起来活动一下麻木僵冷的身体。她绕着父亲的病床来回走动,不由得又骂起了可可和管童;骂他们假借父亲之名招摇欺世,巧取名利;自己去大吃大喝,却把她一个人撂这儿收拾残局;她忽地感觉自己的人生异常凄苦悲惨,禁不住落下泪来:“我跟你们算完了!”她哭了一会儿,看看表,将近半夜的时辰了,她用湿毛巾把父亲的脸又细细擦一遍,总算恢复了他现有面目:死灰干瘪,在氧气面罩下艰难地喘息着。那双眼与这张脸立即显出极度的不谐调:它贼亮地想要从脸上跳起来逃掉,却又被塌陷的脸死死吸住,相互撕扯扭结在一起。她再次用棉球探拭,没想到眼窝似乎深得凹了下去,手指须往里掏;那种软咕囊的触感和把手伸进他眼珠里的错觉再次吓得她罢了手。她忽地觉得奇怪,她怎么也不记得管童当时是怎么画眼睛的。他怎么就能往他眼睛上下刷子?他就下得去手?她用手掌去合那双眼:合上吧合上吧!他还是固执地盯着她。她又用毛巾盖住他眼睛,恨恨地想:你必须给我擦干净了!怎么画上去的怎么擦掉!

她在床旁坐下来。一晚上她都没踏踏实实地坐一会儿。这一坐下,她才感觉到疲乏劳顿;腰背上像压了块铅板似的,把她坠在座椅上不想动了,尽管身上一阵阵发冷。整个黑夜落到她眼皮上,沉甸甸地封住她的视线,她怎么撩也撩不开。她的头不住地向一边歪倒,又一次次地扭正。夜幕中,过来过去晃了几道身穿白大褂的人影,不是医生就是护士;她们跟她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她哼哈地应着,反正没什么要紧事;有事她们会叫的……她正这么想着,床上忽地有了动静,父亲开始大喘粗气,在被子底下来回翻动了几下,随即掀开被子坐起身,掀掉氧气面罩。她惊跳起来。

“哎呀爸!你怎么坐起来,快躺下!”她拉起被子往他身上就盖,要扶他躺下。

他推开她,把被子也全都推开了,露出被底下赤条条的身子。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她也没见过父亲的祼体;直到他卧床后,她不得不时时面对它了。开始时她还有些惶惑羞怯;刚住院时,护士给他插尿管或对他进行医疗护理里时,她总是能回避就回避;她还不能接受直面一个赤条精光的父亲。后来很多事护士都要求家属来配合,她意识到这成了一件无可回避的事实,这是她必须面对的,就像她刚来到这世上时,把自己的毫无遮拦地呈现在父亲面前一样。父亲这是要离去了。人不就是这样吗?赤条条地来,再赤条条地去。当人只能赤条条地任人摆布时,意味着他不是刚来到,就是他要离去了。

“我躺不下!”他说,瞪着她那一眼很有精神。“我老这么躺着不动,真是难受死了!还有这些管子……捆着我……”说着他动起手来,拔尿管,拔输液管,拔氧气管。

“爸,你别这样——!”她惊慌地叫道。可她阻止不了他。“这不是要命嘛!大夫,他把管子都拔了!”

医护站那边亮着灯,却不见一个人影,也不知她们都忙什么去了。回过身来再看父亲,他摆脱了一身管子的束缚,一下振作起来,展开胳膊抻了个懒腰,就像刚刚一觉醒来。

“这多舒服!”他说。“你别喊了,马上收拾收拾,带我回家。”

“不行!你在住院呢!”

“我要回家,你为什么不让我走?”他恼了,把被子撕来扯去,露出里面的棉胎。“那些割麦子的人一直在等我,你倒把我弄到这来,还把我捆上吊起来。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那些管子勒住我的胳膊,都勒进肉里,胳膊都快勒断了。要不是我自己拔了管子,把自己放下来,你们谁都不管我,还吊着呢!”

他扬起一条胳膊,上面果然现出两道深深的环状血痕。她心疼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甩开她,“别碰我,疼着呢!”

“爸,不是我把你捆起来的,都是你那两个得意门生的主意。你的贤婿,你的爱妻——是他们非要把你送医院来。”

“那你什么不制止他们?你还帮着他们?你这个同谋!”

“爸!我也是没办法!他们有很好的借口,卓老的生命,卓老的声誉,卓老的社会影响……”

“呸,狗屁!别听他们的。卓老跟我有球关系?快带我回家。”说着他双腿就落了地。

“哎呀爸,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走,你还没穿衣服呢!”

“还穿什么衣服?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他跳下床就溜出门去了。

“爸——!”

她喊醒过来,从床沿上抬起头,一身的僵冷,见父亲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她悄悄掀开盖在他眼上的毛巾,眼窝里汪着泪似的。她用毛巾轻轻搌去那两汪水,“爸,咱们回家!”

她拔起了插他满身的管子:插在他喉咙里的氧气管,插在他尿道里的导尿管,插在他静脉中的输液管……她一个一个地拔;她手很轻,然而坚定有力。她把这些管线统统扔到了一边,把他从这重重束缚中解放出来,顿时感觉轻爽自在。

“爸!我把捆住你的管子都解开了。这回舒服了吧?”

她心头一阵畅快;感觉终于做了一件顺从自己心意的大事,真近乎一个女英雄了;既拯救了父亲,又报了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头的积怨。她脑子里浮现出洛可可和管童见到清爽自在的父亲时那副扭歪的嘴脸,她禁不住笑出了声。他的面容是安详的,摆脱了先前那种艰难的喘息,终于平静地入睡了。唯独那双画眼,依旧直不愣通地瞪着天花板。“爸,这回你可以闭眼了!”她把手掌轻轻从他眼上抚过。当她把手拿开时,那双一直不肯屈从的眼睛果真合上了,就好像她的手具有一种非凡的催眼力,瞬间使他进入梦乡。她会心地笑了;抬手一看,那双画眼却正在她掌心上瞪着她,顿时大惊,连忙合掌猛搓,把两手搓得又白又黑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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