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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01 14:06:55瀏覽91|回應0|推薦0 | |
不知前面出了什麽事,車流又凝住,就像硬化的動脈驟然栓塞。
“大周六的也他媽堵!”路丙烯心裏暗咒了壹句;又壹想,“這再正常不過了。”便下意識地摸出手機。每天在京城的路上跑車,他早已磨就了壹種耐力十足的心性,不急也不惱;而手機就是他最好的消遣。人在等待時,特別是在焦急等待時,時間就顯出無限漫長,長得讓人惶恐;每到這時,手機就成了壹臺時間加速器,它會把那每壹分每壹鈔的空閑全部填滿,讓妳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路丙烯就是這樣來填滿他的全部時間空閑的,或者玩玩遊戲,或者上網瀏覽點什麽。 今天他倒沒什麽可急的,既不要上班,也無重要約會須趕赴;他是陪老婆出來遛車的。家裏新添了壹輛奧迪Q5,這是他近兩年血拼苦幹的成果,老婆自然喜不自勝。周六壹大清早(所謂壹清早已是八點鐘),老婆就把他攉攏醒了。 “別睡了,趕緊起來吃飯;吃了飯出去遛遛車。” “真燒包!”他在床上翻了個身,迷迷瞪瞪咕噥壹句,可也沒轍。他好熬夜,老婆嫌他鬧騰,就分屋睡了,誰也礙不著誰。他熬夜也沒別的,就是上網搓麻。他有幾個網友,晚上沒事就湊壹塊玩,玩的倒也不大(這壹點他把持得住),壹把三塊兩塊的,圖壹樂;可要是玩壹通宵,輸個三五百也是常事。老婆對他這壹嗜好很不待見,可他總是說:“我忙壹天了,晚上放松壹下有啥了?”老公的確辛苦,老婆也沒話好說;反正他也玩不大,這壹點她還信得過。星期五傍晚他剛出差回來,吃完飯幾個網友又湊到了壹塊;其中有壹位新手,從前沒見過;壹開局這位就連連和牌,招術又狠又損,帶著壹股陰氣,他直覺這八成是個女人。他想往回翻本,可是越翻輸得越慘;那兩位好像有意在幫她,老給她點炮。他壹氣不玩了,躺下卻睡不著,那牌局在腦子裏過電影似的死纏著他不放;後來便夢見壹位撒潑的婆娘訛上了他,他打也不是罵也不是。老婆壹大早來攉攏他時,他正要發狠,對那個潑婦下手。 他本想應付老婆壹下就完事,他坐副駕駛上,讓她新鮮新鮮。她不肯,非要壹個人開。她嫌他坐旁邊老瞎指揮,弄得她都不知所措。她說他開家裏原先那輛馬6跟著就行。七歲的兒子樂顛顛地跟著媽媽爬上了新奧迪,被她給打發回來。 “兒子,妳別坐這輛車,跟妳爸走。新車有味,看熏著妳。等味散沒了妳再坐。” “來兒子,”路丙烯說。“妳是不能坐她的車。熏著倒是小事,妳媽那二把刀,別再把妳甩出去。” “小看我!”老婆不忿。 “妳給我悠著點吧!” 他還沒把兒子安頓好,老婆已經開出小區了,他在後面緊追。這符合她的脾氣;剛上路那會兒,有壹次她壹連撞翻路邊兩個垃圾桶,眼皮眨都不眨,照開不誤;當時他就在旁邊坐著,說多了她還跟他急。匯入馬路上的車流,再跟她不是很容易;她似乎是想向老公顯示壹下自己並非松包,把車開得又快又賊,不停地來回並線超車;好再是周六,路況比平時好些。 “妳悠著點!”他通過手機發布指令。 “老公,這車太爽了!”傳來老婆興奮的聲音。“感覺就是不壹樣,到底是奧迪!” 那是當然的了!路丙烯心下悅然。要我幹嗎每天掙命似的!他是搞工程設計的,壹年到頭不停地測量,制圖,實施,跑現場,往來奔波;特別是施工現場出問題時,他得釘在那裏,吃不好也睡不踏實。壹個項目完工,緊接著就搞下壹個;地點也不固定,上壹個在保定,下壹個興許就跑武昌去了。他掙到的第壹筆錢,沒有買房子,先買了壹輛捷達。他愛車,壹開就迷上了。他時常感嘆:汽車這玩意,真算得上是人類最偉大的壹項發明了。明明是壹架機器,卻感覺能與人息息相通。他已達到人車合壹的境界:那發動機就是他奔騰的心,那四個輪子就是他的腿腳;那方向盤就是他的眼睛。他往駕駛座上壹坐,他身體上每壹根神經便深深紮入汽車每壹個零部件,與它融為壹體;他柔弱的肉身便獲得了壹副鋼鐵軀殼,他也便瞬即獲得速度和力量,去跨越時間和空間的巨大溝壑……他還感覺到,他所能獲得的能量的大小,是與汽車的檔次和排量成正比的;汽車檔次和排量越高,他所獲得的能量就越大。他要變得更快更高更強。他像壹名永不知足的攀巖者壹樣,不斷登臨壹個又壹個為自己設定的崇高目標:下壹輛他打算買陸虎,再下壹輛恐怕就是汗馬了…… 老婆在家周邊地區遛了兩圈,突然調轉車頭,沿學府路往北,向城外方向紮去。 “餵,妳想幹嗎?”他又呼叫道。 “妳跟緊了啊,”她很是得意。“別把我跟丟了。” “我看妳今天燒包燒得邪乎。悠著點!” “妳瞧好吧!” 看來老婆是想過過癮。的確,在城裏開車心裏堵得慌,車密路擠;他總覺得他所獲得的能量使不出,憋在他那軀殼裏,找不到壹個出口,簡直想爆炸。不過大周六往城外紮明顯犯了壹個錯誤:平常車都進城;周末車都出城。他們正趕上出城高峰。等明白過來有點晚了,他們已身陷汽車的洪流。他遠遠看見她向左轉了,他也趕緊並入左轉線。 前面是誌新橋,左彎待轉車輛在橋下擠出兩三排,有的相互交錯在壹起。北京的初夏,天氣正宜人;路邊的樹木都盈著鮮綠;頭晌午陽光已經很艷,照得高架橋水泥立面白花花地眩目;正頭頂的天是壹片灰藍,往四方以降,漸呈霧蒙蒙的灰色;空氣中散著壹股溫熱撩人的氣息,鼓噪得妳拼命想幹點什麽;要不是彌漫的霧霾和汽車尾氣,真算得是空氣清新了;特別是在這種汽車紮堆的時候,那股尾氣簡直令人窒息。路丙烯關上車窗;他和坐在身後的兒子各自擺弄著手機。 路丙烯戴副金絲邊眼鏡,鏡片使他的兩眼有些變形,看東西時顯得過於專註;他面皮白凈,臉上總是似笑不笑;壹笑起來嘴角露出壹顆銀牙,給人壹種親善感。 “爸爸,怎麽不走了?”兒子從手機上擡起頭來問。 “我們在等綠燈。”爸爸頭也不擡地說。 “媽媽呢?” “她在前邊。” “妳跟不上她了吧?”兒子說。“她把妳給甩了。” “誰說的!拐過彎我就追上她。我不過讓她發發飆,想甩我可沒那麽容易。” “爸爸,綠燈了!” 車流並沒有動;倒像是河道被堵塞,河水漫出河堤似的,車流突然向車道兩旁散去,分明是要繞開前面的障礙物。路丙烯這才意識到,的確出事了。 “看,媽媽!”兒子眼尖,探出頭伸手朝前方指著。 路丙烯也看見了。車流朝兩邊散開後,露出了他家新買的那輛白色奧迪Q5圓朵朵的迷人的屁股;他老婆正在車頭前跟什麽人指手劃腳。他趕緊把車提到近前;下車前他囑咐兒子:“跟車裏坐著,別亂動,聽見沒有?” 地上坐著壹個胖女人,五十多歲的樣子,肉咕嘟的大臉,染著壹頭黃發,耳朵上戴倆翠綠的耳環;她壹邊捂著腰壹邊嬌聲嬌氣地“哎喲”;她身旁壹個精瘦的男人,穿壹件肥大的紅色T恤衫,嘴吻向前凸著,兩道深長的鼻翅紋壹直勒到下巴;尖禿的頭頂散著幾根雜毛,看上去就像壹只大刀螂。他正在跟路丙烯老婆掰扯。他走上前去劈頭就問: “怎麽回事?” “唉,妳是誰呀?”大刀螂反問道,語氣很沖。 “他是我愛人。” “妳來得正好!妳老婆把人給撞了,妳看怎麽解決吧!” “我讓妳悠著點……”路丙烯就想對老婆發火。 “我根本沒撞著她。”老婆壹臉的委屈。“綠燈該我左轉彎,她非搶道,我嘀了她壹下,她就坐地上了。我根本沒碰著她。” “我在後面看得真真的,車頭都挨到她身上了,妳還說沒碰著。妳還想怎麽碰?”刀螂扯嗓門叫。 “她壹過來我就把車踩住了。”老婆竭力辯解。“即使挨著她也不是我撞倒的,是她自己倒的。我看倒是她想撞我的車。” “放妳媽的屁!妳撞了人還反咬壹口。” “妳幹嗎那麽大聲嘀我呀!”胖女人哭喪道。“妳這壹嚇比撞還厲害呢。妳嚇死我了,我心臟不好。哎喲我的媽呀!” 她的發髻散開了,遮蓋了半個臉;描得賊黑的眉毛把眼睛磨嘰成了熊貓眼;嘟嚕著的大臉蛋子上蹭了壹抺口紅。路丙烯突然覺得這個女人似曾相識;他極力在記憶中搜索,可是怎麽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只是感覺這種似曾相識伴著壹種強烈的不快,不快到憎惡的程度。他頂恨撒潑的女人。 “不該妳走,妳幹嗎搶道啊?”路丙烯說。 “搶道怎麽了?”刀螂叫道。“搶道妳就往人身上撞啊?這馬路上搶道的多了去了。” “這事就是妳們的責任。”路丙烯慢聲拉語道。“是她不守規矩。這種情況要擱國外,撞了都白撞。” “耶,妳丫的!”刀螂眼登時成了金魚眼,他壹把揪住路丙烯的襯衣領。“妳撞了人還想白撞!我抽妳這小白臉!” 路丙烯臉漲紅起來;他頂討厭別人叫他小白臉。他心裏翻騰起壹股情緒,壹下子把他從眼下的情境中推離開去,推得又高又遠,讓他得以超然反觀,成了壹個他自己的旁觀者。他註意到周圍已經聚了壹大堆人,車道被堵塞了;車在他們身後排了壹長溜,有的司機幹脆下了車,湊上來打探情況。他兒子不知什麽時候從車上下來了,站在壹旁驚恐地關註著事態。 “妳把手松開,”他似笑不笑地撫著刀螂的手,就像要撫掉壹塊沾到身上的臟東西。“我不想跟妳打架。” “妳不能打人啊!”老婆上來拉勸。“有話說話嘛!” “哎喲,我這腰疼啊!我這心慌啊!”地上的胖女人添油加醋。“我站不起來了!” “妳聽他說什麽了嗎?他說的是人話嗎?” “他那麽壹說,打個比方而已。妳不動手行嗎?咱們該上醫院上醫院,該賠錢賠錢;有話好商量,行嗎?” 刀螂揪著路丙烯脖領不放;兒子突然哭叫著朝刀螂撲過去,“不許打我爸爸!” “這是誰家小崽仔!”他壹擡腳把他踢倒在地。 “兒子,壹邊呆著去,這兒沒妳事!”路丙烯沖兒子叫,又沖老婆說。“妳看好他。打電話叫警察,咱不賠錢,壹分都不賠。” “妳們自己說要賠錢的!”刀螂被激怒了。“有錢是不是?以為有倆臭錢就可以橫沖直撞了,是不是?我就討厭妳這種人!” 我有錢是我玩命掙的,妳沒錢活該!路丙烯心說;不過他仍淡淡壹笑: “把手拿開行嗎?我不想跟妳打架。” “熊樣!”刀螂揚著的拳頭放下了。“認熊了是不是?我還真不稀罕妳那臭錢。妳必須跟我道歉!” “我有什麽好道歉的?這種情況要擱國外就是像我說的,撞了白撞;警察來了我也這麽說。” “耶,妳丫的!”刀螂眼又吊起來。“老子今天就讓妳白撞壹回。我就不信這邪了。妳要不撞就不是人揍的!” “我撞妳幹嗎?妳又沒擋我道。” “我他媽的就擋妳道了,妳不撞我今天就甭想過去!”說著他走到奧迪Q5前面,對他老婆說。“妳給我滾開,我就站這兒,看他撞我!”他老婆壹骨碌爬起來,溜到壹邊,似乎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過來撞!妳丫的!” “壹邊玩去,沒工夫跟妳鬧!”路丙烯朝他揮揮手。“沒意思!” “今天妳要不撞妳就不是人揍的!就乖乖給我磕頭。” 路丙烯咬了咬牙,腮膀子上鼓起兩道棱子,對刀螂似笑不笑地壹咧嘴,露出那顆令人親善的銀牙。 “好小子,有種妳站那兒別動!” “我不動,就站這兒等著!”刀螂壹拍他那幹瘦的胸脯。 路丙烯說著就要上車。現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圍觀者都瞪大了眼睛,就像視目以待,見證壹場奇跡。人群中掀起壹陣騷動;有人開始起哄:“撞!撞啊!” 老婆壹把抓住他:“別跟他壹般見識,理他幹嗎?” “我嚇唬嚇唬他。”他小聲對老婆說。 “不行!妳不能這麽幹!”她揪著他不放。 “妳放心!” 他態度很堅決;緊抓住他的那只手松開了,她相信他,就像相信他在網上玩牌玩不大壹樣。大刀螂站在車頭前不停叫囂,鼓動現場氣氛。路丙烯坐進他心愛的奧迪Q5,先穩了穩神,然後啟動了發動機。開了這麽多年車,他對自己的車技還是很有自信的;就在與愛車融為壹體那瞬間,他感覺自己渾身獲得了無窮能量,可以供他去跨越去飛升,想怎麽走就怎麽走,想走多快就走多快,想停哪兒就停哪兒。盯著車前頭的大刀螂,他內心不禁壹陣喧囂,仿佛壹扇門呼啦打開,那始終憋悶的東西冒出來,那是壹種厭煩和憎惡,就像胃裏淤積過久而無法消化的食物,泛著壹股酸腐:他憎惡這個大得沒邊沒沿的城市,憎惡城裏湧動的人潮和車流;憎惡頭頂上那鍋蓋似的灰不出溜的天空和刺鼻的空氣;憎惡壹切影響他自由馳騁的障礙;憎惡自身無處釋放的能量;憎惡被淹沒的難以喘息的感覺,憎惡內心湧動的欲望;他憎惡這種憎惡……他不覺笑了,看見後視鏡中映出自己嘴角上的那顆銀牙;他笑得親切而恬淡。 “真是壹只大刀螂!”他心說。“看妳這只螳螂擋得住我這小白臉的車輪。” 他把車向後倒去,拉出壹段沖刺距離,然後穩穩把車停住;車周圍人們向後散開,散成壹個扇形;不斷有後續的人和車加進來。壹個身穿紅色T恤的刀螂似的中年男人孤傲地站在扇面之外,像壹個胸有成竹的鬥牛士,在輕蔑地註視著將要向他襲來的公牛。人群鴉雀無聲,每個人都瞪大了眼,靜候好戲的開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只白色鐵公牛竟在瞬間把速度提升得如此迅猛,人群中的驚呼在喉嚨裏還沒有發出,那個刀螂“鬥牛士”已經飛出去,當空劃出壹條鮮紅的弧線……尖利的剎車聲驟然撕破了北京初夏氣悶的灰塗塗的空氣。 路丙烯穩穩把車倒回來。他打開車門,從車上下來,朝遠處趴在馬路中間那個瘦長的人體望了壹眼,扶了扶眼鏡,嘴角露出那顆銀牙;他的臉比先前更白了。人群齊齊地向他行著註目禮。 “不過是只螳螂而已!”他自語道。他在人群中尋到老婆和孩子,走到他們身邊,把車鑰匙放入她手心,“拿著!幫我個忙,打電話報警吧!” 車鑰匙從她手裏掉落到地上。 2012年12月初稿
2013年3月改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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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