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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9 15:28:59瀏覽120|回應0|推薦0 | |
壹 教師齊奮進的科研論文剽竊案在我們學院,乃至整個學校,都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同事們壹直在議論紛紛。為挽回不良影響,學院專門召開了壹次院務公開會議(所謂公開,就是指其他院系的教師均可參加),對齊奮進進行了公開處理(從當時的情勢上看,說“審理”也不為過)。院會議廳裏坐滿了人(院裏要求,凡在職教師必須參加)。白校長攜同其他相關校領導列席了會議,並在最後應邀作了總結發言:關於“人民教師與學術道德”的講演。陽艷麗院長親自主持了會議,以示其重視;不用看,光聽她說話那動靜,我們就知道她的臉色是多麽逼人。她又在施展院長的權威了;大家都說,她是擔心沒人拿她當回事,所以才這麽大擺院長架子的。其實她這種擔心是多余的,我們大家都懼她三分。壹見她那橫膀子晃的架式和橫掃壹切的咄咄目光,我們就都躲得遠遠的。她訓起人來是毫不講情面的,我們每個人幾乎都挨過她的訓。就拿齊奮進來說吧,有壹次他上完課沒擦黑板就走了,接下來正好是陽院長的課;她壹看那滿黑板的亂字就火了,下了課就沖他去了:“以後上完課想著把黑板擦了,妳那又不是什麽名家的書法,沒人願意看!”從那以後,齊奮進便養成了下課就擦黑板的習慣。還有壹回,他母親病重住院,馬上要動手術,他心急火燎地要回家,就找院裏請假;主管教學的林副院長不敢拍板,說要商量壹下;商量的結果是要他去請示陽院長;陽院長壹見他,當頭就是壹句:“妳以為這是大車店啊,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如同挨了當頭棒喝似的,壹時暈了頭。等回過神來,細壹琢磨,才品出味來,這話是大有來頭的:很可能是由於大上個學期他因為父親生病住院請過假的緣故;那次就惹得陽院長老大的不高興。像這樣被她訓哭的女老師有不少;甚至被她訓哭的退了休(但返聘)的男老師也大有人在。這次齊奮犯了這當子事,可想而知他的處境了。 主管科研的副院長薄韜代表學院做了主題發言,對這起論文剽竊案件始末進行了陳述,並宣布了對當事人齊奮進的處理決定。會議的氣氛始終是嚴正的;院長們的語音中都帶有幾分憤慨,幾分淒厲。陽院長嗓音尖利,再加上調門高,把話筒刺激得直竄音,我們都禁不住捂了耳朵。薄副院長由於激憤,有些聲嘶,話筒也便遭到了同樣的命運。在他二十多分鐘的發言中,麥克風多次發出刺耳尖叫,我們都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以防耳膜受損。倒是麥克風受不住這種刺激,發出幾次尖叫後,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無論他怎麽拍打也不濟事;電教管理員上來也沒弄好;最後只好換了壹支話筒。 從領導們的講話中,我們反復聽到了這樣壹些關鍵詞:師德,崇高,為人師表,教書育人,諸如此類。這些詞兒又大又糙,仿佛許多的銼在我們的耳朵裏進進出出;由於以往進出的次數太多太多,耳朵裏都磨出了老繭,讓人喪失了感覺,也就沒人再把它們當回事;這就像被流行歌曲唱濫的“愛”。薄副院長的發言是整個會議的中心,是會議的基調;他不僅宣布了對齊奮進的處理判決,更表達了院方維護師門凈土,嚴剎學術腐敗之風的決心。 跟兩位院長的聲色俱厲相比,白校長的發言倒使我們耳目壹新。他本身是壹位知名學者,學養深厚,溫文儒雅。只見他慢悠悠地走上前臺落座,慢悠悠地調整了壹下話筒和眼鏡,開始了慢悠悠的講話。他的表情和語氣都很溫和,聽起來更像壹位長者對晚輩們的諄諄教誨,盡管他的年紀還稱不上長者。他首先表示了痛心和遺憾;這使我們在秋風掃落葉之後,有種如沐春風之感。他反復使用了人民教師這個詞兒,似乎這個詞兒特別能表達他此刻的心情和感想。“人民”不也是個又大又糙的詞嗎?被冠以人民的詞兒可是不少;什麽人民公仆啦、人民衛士啦、人民代表啦、人民藝術家啦,人民利益啦、人民公社啦(哇噻,這個詞兒!太過時了吧!肯定有人會這麽說。不錯,在今天的人們聽起來,它已顯得相當古老;其實也不過就三十年的時間吧。這是因為我們的人生太短促了。如果把這點時間放到歷史的長河中去,只是轉眼的壹瞬而已。我們不妨設想壹下:若是百年後的人們回過頭來讀到這些“人民”的什麽什麽之類時,他們能分辯出什麽過時不過時嗎?)。或許是由於我們國家人口數目巨大的緣故吧,在我們的語言中,無論何人何物,只要壹跟人民沾上邊,便不由自主地高大、雄偉起來。因此,當白校長壹口壹個人民教師地叫著時,我們便有了壹種高聳入雲之感;當然,這不是我們自願升上去的,而是白校長架著我們的膊肢窩硬給舉上去的。他應該清楚,我們患有集體恐高癥;當時我們就頭暈目眩起來;我們都驚恐地在心裏大叫:“快把我們放下!快把我們放下!”我們真擔心他那雙柔弱無力的學者的臂膀支持不住,壹松手(這是十有八九的事),我們便會跌下來,摔個嘴啃泥(這還是輕的)。當然,白校長是不會理會我們的懇求的。聽著聽著,我們便由暈眩轉入了懈怠,繼而便麻木了。學者縱然有學問,頭腦清醒明智,卻也不免落入“人民”的俗套。失望之余,倒也覺得長了見識了。 倒是齊奮的表現,讓我們感到壹絲快意。他垂頭喪氣,壹副失魂落魄相,活像壹只落水狗。他在發言中帶著壹種似哭非哭的腔調,直搔我們的心頭之癢。他對自己所犯錯誤(如果算不上壹樁罪行的話)供認不諱。鑒於他認錯態度較好,主動且誠懇,表了決心,免於開除公職的處分(其實也就那麽壹說,陽院長想顯顯威就是了)。死罪饒過,活罪不免;這樣壹來,就只有揮起強有力的經濟大棒:罰款!扣發壹學年的超課時獎、全勤獎、科研補貼,諸如此類的。對於這些金貼的名稱,齊奮進並不陌生;在每個新學期開學的全院例會上,陽院長都要把這些頗為專業的名詞磨叨個把小時,再配以不同的數字和百分比,據說其中還包含著壹個當相復雜的數學計算公式。面對這樣壹道數學難題,齊奮進(包括我們很多人)的腦子就失靈了;因此,對這筆罰金的具體數目他不甚了然。據我們了解,這個數目可是挺嚇人的;要是把它向齊奮進揭曉,足以讓他倒吸壹口涼氣,出壹身冷汗,並唏噓不已。 二
從教二十年來,齊奮進總有種入錯行之感。俗話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他當真就入錯了行不成?這豈不成了終生憾事?這種念頭始終糾纏在他心頭,無以擺脫。每每想起來,內心深處便壹陣陣發涼。 研究生畢業後,他就順利地走上了大學的講臺,成為了壹名人民教師(就算我們擡舉他壹回吧)。他畢業那年頭,碩士研究生還算得上是壹塊不太臭的餑餑。當真正地開始了教書生涯後他才發覺,教書並不是他理想的職業。他曾幾次企圖跳槽,報紙、雜誌、電臺什麽的都聯系過,甚至當真去了壹家公司應聘;結果都不了了之。總是到了最後關頭,權衡再三又退卻了。眼瞅著他周圍和他前後腳入校的同事們,壹個個辭職的辭職,出國的出國,下海的下海,幾乎就把他老哥壹個剩下了。他卻始終沒有邁出那壹步。他感覺自己就好像坐在壹輛高速行駛的列車上,就在壹閃念之間(這壹閃念仿佛錯過了再也無法追回的什麽),二十年的時間就過去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跳槽之心自然是死滅了。他時常這樣想:其實當老師也不錯,何況還是大學老師呢(這也算是壹種自慰吧)?尤其是有人當面對他的職業表示艷羨時,無形之中便增強了這種自慰的療效。不過,對自己的職業到底感覺如何,只有他心裏最清楚。 在他的教師生涯中,齊奮進真可謂是毫無名利之心的,這是從個人的人生修養角度來說的。但從我們領導的角度看,他可算得上是毫無上進之心、進取之意了。他似乎只滿足於掙口飯吃的狀態,此外的壹切,純屬多余;他永遠都處於學院邊緣的幽暗地帶。他甚至曾想連講師這壹職稱都棄之不顧,幹脆以助教終老;但這是絕對不充許的,要想繼續在這個職位上混下去的話。直到院辦主任陳老師壹再催他,壹直催得他既不好意思又感到壹種威脅時,他才把自己的碩士畢業論文拿出來改巴改巴,請壹位老同學幫忙發了出來,算是滿足了學校對他的要求。 他從來沒有過那種站在講臺上滔滔不絕的表現欲,更缺乏教書育人的熱望和沖動(其實,他對這個巨大概念的具體內含不甚明了);相反,講臺倒是個令他心懷幾分畏怯的地方。他感覺自己就像壹位蹩腳的演員,往那兒壹站,面對幾十雙期待的眼睛心中便壹陣陣發虛。他總是不知道該如何“表演“才好,或者說擔心自己“表演”不好。盡管這麽多年來,學生們對他的“表演”還算滿意,但他這種心虛卻始終揮之不去,常常是壹邊講課壹邊抹著滿頭的汗水。這是他的壹塊心病。不僅如此,學校對老師們的表現是有要求的:要學識淵博,要品德高尚,要風趣幽默,要具有人格魅力,要講究教學方式和方法,要有所研究和建樹,要善於討學生喜歡,諸如此類的;所有這些,齊奮進自己覺得,似乎壹項都不具備。這更加深了他內心的惶恐和憔慮。更有甚者,學校不僅僅是要求要求而已的,還配以相應的檢查措施:檢查教案,檢查課堂教學(由專家組入班聽課),檢查是否上課遲到和提前下課;光學校的檢查還不夠,還要學生配合檢查,每學期壹次,即:學校給學生發問卷,給每位任課教師打分。為了得高分,不少教師會特地買好學生的好;比如:請他們吃飯啦,給他們送禮物啦,考試時對他們高擡貴手啦,諸如此類的。有人認為這也是壹種行賄雲雲……得了吧,我們還是不要妄加評論了吧。反正齊奮進是從沒這樣做過;就他那死腦筋,是決轉不過這道彎來的;即便他轉過彎來,行動也跟不上溜。惶恐憔慮之余,他內心裏又生出壹種做賊之感,仿佛是壹個完全不被信任的仆人,時刻被監視著,是否偷了主人家的東西。他總感覺到背後有壹雙無形的眼睛在盯著自己;還有壹只無形的手,高擎著壹根無形的鞭子;不知何時,這根鞭子便會抽下來。 可想而知,齊奮進每天早上拎著書包走向課堂時的心境了(說句實話,我們大家都深有同感啊)。由於擔心上課遲到或誤課(他年輕的時候曾誤過兩次課,那種體驗想起來,至今令他膽戰心驚),他常常夜裏睡不踏實,就怕睡過了頭;他每晚臨睡前必定要上鬧鐘,怕壹道不起作用,得上兩道。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壹個生活習慣。早上的這種緊張,幹擾了他的生理節律,使他無法在起床後排出宿便;別說是沒感覺,即使有感覺時也不能順利排出,得在肚子裏憋著;往往是壹旦錯過最佳時機,便感就沒了,就得等兩三天以後了;於是,便秘、痔瘡接踵而至。他的痔瘡很嚴重,犯起來讓他坐立不安,行走不便。醫生多次勸他做手術,他壹直拖著,下不了決心。醫生說,天長日久,會發生癌變;這是最令他恐慌的,每每想起來內心裏就惶惶不安。 這些年來,他夜裏反復做著壹個內容和情境大致相同的夢。他夢見自已聽見了上課鈴聲,卻怎麽也到不了教室;要麽是通往教室的道路無限地漫長,而他的兩腿卻軟得像面條壹樣,挪不開步;要麽是他奔波在迷宮壹樣的教學樓裏,他的教室淹沒在那無數排列整齊的號碼變幻不定的教室門後面;要麽他好不容易終於進入了教室,卻忽然發現自己面對的是壹群完全陌生的與他毫不相幹的學生,或者打開書包壹看,裏邊空空如也……這種夢往往會使他驚醒,以至驚出壹身冷汗。其實,齊奮進做的這種夢,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夢。有時我們會互相講述起自己做過的夢,比較它們的相同與不同,看誰夢做得更離奇;這就好比病友們聚在壹起討論病情,我們能從這種共同的體驗中得到無窮樂趣;我們津津樂道,我們發出會心的笑,講到精彩處還會哈哈大笑。 這就是他日常生活和工作的狀態;他感到了深深的厭倦。長期處於這種精神狀態下,才四十出點頭,他就已出落成了壹個小老頭:消瘦臘黃的刀條臉上,就突顯出鼻梁上那副近視鏡;兩眼從那鏡片後面散出猶疑無神的目光;幾縷幹發搭過光禿禿的頭頂;背有點駝,走起路來往前壹竄壹竄的。我們總會聽到他的唉聲嘆氣。他的嘆氣很獨特:嘴巴張得很大,好像是要壹口把胸中的悶氣全吐出似的,氣流出口時猛且聲高,余音拖得很長,直到氣盡。要是他獨處時,這是他心裏在獨自哀嘆;要是與同事(當然是關系比較知近的)在壹起時,則意味著壹場傾心交談的開始。 “唉——!”他長嘆壹聲後總會說:“真沒勁!我真幹夠了,現在就盼著退休了!” “退休?美的妳!”同事年紀長他幾歲,且與他頗有共同語言。“我還沒退呢,妳先後邊排著去吧。”這位同事因可以早他幾年退休,臉上現出壹絲得意。 “是啊,我真羨慕妳啊!”齊奮進又感嘆起來。“我羨慕所有那些退了休的人!” “妳還有十好幾年呢吧?妳小子身上的不油水還不少呢,”同事笑著在他身上抓了抓,像在揣壹揣肥瘠。“不給妳榨幹了,能就這麽放過妳!” “是啊!”齊奮進像是給搔到了癢處,也笑起來。“這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我可怎麽過 啊!我都愁死了。” “的確沒勁!”同事收起笑臉,臉上現出憤憤的表情。“我也早膩味透了。” “我老覺得,咱們是不是入錯了行了?我老有這種感覺。有時夜裏睡不著覺,躺那兒凈琢磨這事。越想越覺得窩得慌,壹輩子就這麽過來了,這心裏直冒涼氣。妳說,咱們要是幹點別的,是不是會好壹些?” “我跟妳說,天下的烏鴉,哪兒全壹樣!”同事的臉上依舊憤憤的。“最好就是辭職,不給他丫的幹了。” “辭職?” “對,就是辭職。”同事語氣堅定,仿佛已然拿定了主意似的。“想過辭職沒有?” “想過倒是想過,也就想想而已。問題是辭了職我幹什麽去呀?” “幹什麽不行啊?我有幾個朋友,也是幹著沒勁,辭職自己幹了。” “沒勁!”齊奮進的目光散慢而遊移。“我現在覺著幹什麽都沒勁。有時我就想,最好就是買張彩票,壹把中個幾百萬,我立馬就辭職。” “妳做夢去吧!” 像這樣的談話我們時常會聽到的,不過是閑扯淡而已,沒有任何實際意義;聽幾句也就夠了。不過,從中我們也可看得出,齊奮進是怯懦的,是無能的;由於長期生活在壹種牢不可破的框框裏,他似乎也跟這個框框長在了壹起,成為了這個框子的形狀;雖然這個框子框得他很憋悶,但要他自己破除這個框子卻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是妳當真把框子給他打開了(我們只是作個假設,其實沒有這個可能),說不定他連路都不會走了也未可知。所以說,當他實在憋悶得不行時,也只是發幾句牢騷,快快嘴而已;或是把他的苦悶寄托於某種非分之想,卻不會有任何舉動。就拿前面他的談話中提到的中彩票的例子來說吧;很明顯的,他的對中彩票的渴望與我們很多人是不同的,決非出於對金錢的貪欲;那幾百萬對他來說並不意味著物質享受,而是象征著某種具有強大魔力的、可以超越冷酷現實的媒介;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手裏的那最後壹把火柴,可以帶給她最後的壹絲溫暖和慰藉;盡管火光熄滅後,她仍然身處冰天雪地之中。不過,最起碼,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把最後壹根火柴都劃著了,真正得到了火,而齊奮進卻從未真的買過壹張彩票。或許他覺得中彩的幾率太低,或許他對自己的運氣從來都沒有信心(他的運氣的確是太差了。就拿我們學院壹年壹度的新年聯歡晚會上的抽獎來說吧,這麽多年來,他連最低的三等獎都沒抽中過,只拿每人壹份的新年大禮包),因此,每當他胸中那寄托著非份之想的溫暖火光閃過之後,他發現自己仍然處身於冷酷的現實中。 三
對齊奮進來講,每年壹篇論文,便是這冷酷現實的壹部分,是高懸在他頭上的壹根鞭子(這麽說壹點都不過分,我們深有同感)。並不是說齊奮進做不了這每年壹篇的論文(何況是壹篇應付差事的東西呢),而在於它的強制性和無理性,在於它對人的內心產生的後果和影響。當我們被無理地強制時,我們就會感到壹種由衷的厭倦;況且是壹種長期的無理強制。齊奮進越來越感到,活了四十多歲,他經歷的這種無理強制太多了。每年壹到要做這篇所謂的科研論文時,他不順的心氣又格外添堵。 “我又不是教授,做哪門子論文?”他禁不住發問。“人家在國外,講師是不要寫論文的,只管上課。” 其實這都是老話了,每年重提便不覺新鮮;我們都知道這論文是怎麽回事,只管隨便湊合壹篇交上去,便算完事;還可以拿到壹筆數目可以的科研補貼。齊奮進卻總要較真似的,心裏就是放不下。面對他的發問,有的同事想要跟他逗壹逗悶子,便會說:“老兄,不要忘了,這是在中國!” 這句回答是很有說服力的;只要是壹說在中國,便具有了鮮明特色,壹切的問題便都不成其為問題了,也便迎刃而解了。看到這壹回答咽得他幹瞪眼,壹臉的挫敗,同事們都暗自發笑。要是大家都懶得接他的話頭,他倒感覺沒了著落,他的發問仿佛掉入了壹道沈寂的空谷,經過幾次反射,又回到他的耳際。 深究起來,齊奮進的發問隱含著壹定的道理。 科研問題,壹直是院領導們的壹個工作重心(至少表面看起來是這樣)。每次新學期開學的全院例會上,陽院長都會把科研之事列入本學期的壹個工作重點加以強調。多年來,學院的學術水平壹直亟待提高。為此,學院專門設立了科研獎勵基金;每學年定期舉辦壹次科研討論會,每位教師(無論什麽職稱)必須向大會提交壹篇論文。但凡按時提交論文者,便可得到那筆科研獎勵。盡管科研討論會年復壹年地開,論文是壹人壹篇地寫;盡管學院裏擁有壹批教授、副教授(講師咱們就免提了吧),學術水平卻絲毫不見長。每次在新學年開學的全院例會上,陽院長都要當著我們的面,鐵著臉厲聲感嘆:“院裏每年花在科研上的經費有幾十萬,買回來的卻是壹堆堆的廢紙!我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同誌們!”她的話語頗具震憾力,使我們的心房都隨之顫抖。“各位老師,請妳們捫心自問壹下,妳們在得到這筆獎勵時,妳們就心安理得嗎?作為壹名大學教師,科研是我們的本分啊!我們大家都問問自己:妳為我們崇高的教育事業都做了哪些貢獻?如果妳連壹篇像樣的科研成果都拿不出來,妳在這個職位上還稱不稱職?”她的話每年令我們感到壹次膽寒,這就像季發性感冒;過了這陣,我們會自行康復。不過,這種膽寒的滋味的確令人不好受。“如果我們每年用這幾十萬懸賞壹篇高水平的論文行不行啊?何必壹定要把錢發給大家,換回壹堆堆的廢紙呢?請大家認真思考這個問題。”關於前壹個問題,我們私下都覺得這個建議不錯;可是只聽她年年建議,就是不見實施。關於第二個問題,我們絞盡腦汁也回答不上來;最終,還是她自己來回答了。“我們完全是為了各位老師的學術前途和我們共同的崇高事業著想。所以,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困難,我們決不放棄;我們每壹個人都要付出努力,努力,再努力!如果有人說,我不想要這筆科研獎勵;那好,這論文妳可以不寫;但這決不僅僅是簡單的壹篇論文的問題了。妳占著這個職位,拿著國家的工資,我們決不花錢養壹個閑人……” 很顯然,陽院長的話是有所指的。這壹席話每每都會說進齊奮進的心坎裏,說得他心驚肉跳;他覺得這些話就是針對他說的(他真是有點神經過敏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同感。我們得承認,院長這話說得有水平,誰聽了都得暗自琢磨琢磨;要不人家怎麽能當這個院長呢?)。他就不想拿這筆錢,當然也就省去了每年拼湊這篇論文的煩勞;就算是花錢買壹份清靜吧。正如陽院長所言,他每年拿到這筆錢時,心下總有那麽壹點不踏實之感。但她那句“這決不僅僅是簡單的壹篇論的問題了”雲雲,讓他感到膽寒;話裏話外明明揚溢著威脅,暗含著殺氣,透露出不可名狀的可怕後果。那究竟是什麽,沒人願意去深究。 去年,薄韜由系主任榮升為副院長,主管科研。齊奮進仿佛看到了壹線希望,心頭竟禁不住壹陣欣喜。他與薄韜的交情可謂由來已久。他們是壹個導師門下的師兄弟;又進入這同壹所大學同壹個學院任教;想當年住單身宿舍時,還住過同屋。有這麽多共同的經歷作基礎,使他們之間建立起深厚的友情。新學年壹開學,薄副院長就開始著手布置本學年的科研工作。 “妳當院長了,我是不是可以不寫論文了?”齊奮進沖老友又舊話重提。“我壹個講師寫狗屁論文,妳說?” “我要是有這個權利,兄弟,我肯定不讓妳寫。”他笑瞇瞇地說。“妳覺得我有這個權利嗎?” “妳他媽的是院長,妳沒這個權利?”齊奮進瞪著眼,壹副較真的樣。 “妳落了壹個修飾詞,‘副’;”老友仍舊笑著。“是副的,老兄。妳別壹口壹個院長。讓人家聽見了不好。” “甭管正的副的,現在是妳管事不是?以後甭管我要論文了,我沒有。” “兄弟,妳拆我臺不是?我可剛上來,屁股還沒坐熱乎呢。好歹捧個場啊!”他沖老朋友笑嘻嘻地擠弄著眼睛。“別勁兒勁兒的,妳就揚鞭催馬運糧吧!” “什麽他媽揚鞭催馬運糧忙!”齊奮進絲毫不買賬,顯然沒懂老朋友這話的意指。 說起這個“揚鞭催馬運糧忙”的來歷,還有個典故。我們大家都知道,這原本是壹首笛獨奏曲的名字。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或者更早壹些),這首曲子可是壹首婦孺皆知、家喻戶曉的名曲,曾壹度日夜縈繞在我們耳際。由於它旋律優美,節奏明快,富於高超的演奏技巧,因而也成為笛子演奏中的壹首經典曲目。它所表現的是人民公社的壹位新型社會主義農民在喜獲豐收後,趕著公社的馬車,向國家交公糧的幸福歡樂的情景。然而今天的年輕人,如果有幸再聽到這首曲子,十有八九都不會明白它所表達的真正含義了。但作為像齊奮進和薄韜這個年紀的人,對這首曲子是再熟悉不過了;他們是伴著它的旋律長大的;它的每壹個音符都刻在了他們腦子裏。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薄韜當然也跳不出這個套路。剛剛出任副院長之時,為了顯示自己的工作能力、熱情和把院科研水平搞上去的決心,他草擬了壹份工作報告,請陽院長過目。報告的內容就是關於科研獎勵基使用辦法的改革。在報告中他提出,院科研獎勵基金不再分發到每個人頭,而是集中起來,專門獎勵那些有突出成就者,以提高基金使用效率,避免資金浪費。其實這也不是什麽新主張了。陽院長在講話中曾無數次提到過這壹動意,不知為何壹直沒有得到實施。現在他薄韜主抓這項工作,實施的時候到了。這也表現出他對上級領導意圖的心領神會。 壹個期星後的下午,陽院長把薄韜叫到她的辦公室。他在院長的大寫字臺前垂手站立;他還像當系主任時壹樣,對這位上級表現出恭敬;並沒有因為已跨上了壹個臺階,便自以為離她更近了。倒是陽院長揮手示意,讓他在旁邊的沙發上落了座。只見陽院長深陷進她那寬大寫字臺後的老板椅裏,手撚著他那份自鳴得意的報告,壹向咄咄逼人的目光中閃著溫和的笑意。她沖他點著頭,現出壹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妳的報告我看了,總的來說不錯。妳所建議的也正是我壹直在思考的。不過……唉,難啊!”她若有所思,感嘆中傳達出難言苦衷。 薄韜耐心地等待著下文。等得略有些叫人覺得尷尬了;他想,不應該就這樣等,要爭取主動,便說:“事情往往是這樣,要想前進壹步,總會遇到困難;我認為……” 陽院長擺擺手止住了他:“我知道妳想說什麽。妳的想法非常好,可是……唉——!”她又長嘆壹聲,顯得很無奈似的。“揚鞭催馬運糧忙吧!” “什麽?”薄韜很是詫異,以為自己聽差了。“您說‘揚鞭催馬運糧忙’?” “是啊!” “您的意思是……” 見他壹臉困惑,陽院長笑吟吟地說。“不知妳聽過壹段相聲沒有。說壹個節目主持人剛開始主持,還很不老練。壹次主持壹場演出,報幕時壹緊張報錯了,把‘笛子獨奏’說成了‘獨子笛奏’,這下更慌了,又把《揚鞭催馬運糧忙》說成了《揚鞭催馬運流氓》。”說著陽院長已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妳說可笑不可笑,揚鞭催馬運流氓,太有意思了!哈——哈——哈——!運流氓!虧他們想得出來!”她已笑得前仰後合,橫肉的臉漲紅起來,豐滿的身軀在顫抖,整個人隨著屁股底下的老板椅轉起了圈。 薄韜印象中似乎聽過這個相聲段子;也覺得這個“運流氓”的確“運”得很精彩、很幽默;要是在其它場合,或換了別人來講,他肯定會被逗得哈哈大笑。但他從沒見陽院長如此笑過;她這樣的笑法令他感到很驚異,把“運流氓”的幽默給抵消掉了。他壹時有點不知所措,但馬上醒悟過來,也跟著她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明顯發幹。 事有湊巧,那壹陣子,《揚鞭催馬運糧忙》的優美旋律又在他耳際回蕩起來。他是在他住的小區裏聽到這悠揚笛聲的。他每天出入小區的路上,上下班或晚飯後出來遛彎,都要經過壹個大花壇;那笛聲就是從花壇旁的那幢住宅樓裏傳出來的。他幾次站在花壇的水泥臺上向傳出笛聲的窗裏張望,但始終是只聞吹笛聲,不見吹笛人。其實,即使是壹個音樂的門外漢也聽得出,這笛子吹得很業余。也許是學吹笛的時間不太長;也許是所選曲目太難了,好好的壹支流暢悅耳的曲調給他吹得磕磕巴巴,七零八碎。幾乎總是在吹到最具表現力的那壹樂句時便卡了殼,然後就在這個地方翻來覆去地末幾,壹遍遍地重復,讓薄韜產生了壹種聯想,好像是那位人民公社社員趕的運糧大車陷進了壹個泥坑,任他怎麽揮鞭,馬怎麽翻蹄也拉不出來了。不過,他仍然聽得津津有味。每次走到這個花壇,他都不由得放慢腳步,傾耳壹聽那位隱形笛子愛好者的獨奏練習;特別是雨後的黃昏中,吸著那潮潤清新的空氣,聽著那清脆悠揚的笛聲,自然別有壹番滋味。 聽了壹斷時間後,他發覺這位笛子演奏者的技藝毫無長進,照樣是在原來的地方卡住;從他不懈地反復練習的勁頭上,倒頗顯示出壹股決心和恒心;仿佛那位趕著社會主義大車的新型農民正在不停地奮力揮鞭,表現出壹種壹定會把車趕出泥沆的樂觀向上的進取精神。聽著聽著,薄韜禁不住對大車上運的貨物起了疑心;壹時間,陽院長講的那個關於“揚鞭催馬運糧忙”的相聲段子猛然竄入他的思緒,不由得暗自呵呵笑起來。頓時,他眼前壹亮,醒悟到陽院長對他那份報告的口頭批示的含義。 第二天,他走進陽院長的辦公室,索回了他那份被擱置了的報告,投進了碎紙機;對此再只字未提。此後,他對科研工作抓得更緊了,強調得更甚了,眼見得陽院長臉上對他露出滿意的神色。 當他套用陽院長這句妙語向齊奮進暗授個中玄機時,卻只招來了這位老朋友的不滿,認為他當了領導了,對從前的老朋友擺起官架子來了。齊奮進不得不像往年壹樣,再經歷壹回被驅趕之痛;不同的是,這回揚鞭之人是他過去的老友,這尤其叫他心裏堵得慌。眼瞅著提交論文的日子壹天天臨近,他腦子裏仍是壹片空虛;他心緒煩亂,常常是在寫字桌前壹坐坐壹下午或壹晚上,卻壹個字也寫不出來;往年他腦子裏還有壹些想法,還能謅出壹些句子來,而今卻全跑得無影無蹤。他只是坐那兒呆呆地瞪著空蕩蕩的電腦屏幕出神,或者發出幾聲咒罵。他感覺自己就像壹只落入蛛網的蒼蠅,無力獲得解脫。老婆見他壹副愁眉苦臉的德性,就開導他說:“妳多余坐那兒吭哧癟肚地跟自己較勁,還當真壹個字壹個字敲啊!到網上找壹篇現成的,往上壹交不就完了嗎?反正也是個應景,誰看啊!” 齊奮進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想歸想;就像他夢想著中彩但決不會去買彩票壹樣,不過是對抗嚴酷現實的壹種自慰方式。但他老婆卻是在說真格的;她跟他說了好幾次,還引用了壹句名言,說:“跟瘋子較真的人肯定也是個瘋子。”他的死心眼真給她說活動了。也對呀!其實真沒人拿他的所謂論文當回事,何必跟自己過不去?何必當真非要親手壹個字壹個字寫出來呢?他以往是不是太犯傻了?他從沒想過問問,別人的論文是不是都壹個字壹個字自己寫出來的?他就以為應該是這樣。這時,他想起了師兄薄韜對他的那句似是而非的暗示,咂摸咂摸個中滋味,似乎領悟出了什麽。 於是,他從網上隨便下載了壹篇論文,壹個字都沒改(只把原作者的名字換成了他自己的名字),便交了上去。 我們不得不感佩齊奮進這位仁兄,為人也太實在了!難怪他運氣不好;好才怪呢。即便妳的大車上運的是流氓,妳就不能呦喝成糧食嗎?非得把流氓的面目露出來?不過,在那次院務公開會議上,他那帶著哭腔的悔過發言,是不是說明他已經有所長進了呢?我們還不得而知。 2009年11月於六道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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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