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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脸(一)
2020/07/19 13:51:51瀏覽177|回應0|推薦0

夜的病房中渗出一片冰冷的静,袭上人的背,叫人不由打抖;似乎听得见输液管中那一声悦耳的滴落,以及由此荡起的层层清澈涟漪;涟漪在一圈圈扩大扩大扩大,突然打涟漪中浮出一张死灰的脸——那是打隔壁传来的喑哑的哀叫,有时伴着含糊不清的怒嚎。每听到这声音,卓悦就在脑子里给它画一张像。她一直在拿卫生棉球蘸着缷妆水,轻轻擦拭父亲脸上的油彩。他面皮松垂,就像一张快要掉下来的面具,她每擦一下,他的整个脸都跟着动;皮肉在她手指前积成一堆,阻止她的动作,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捅破。她想:这张脸成了一张又脆又皱的牛皮纸,经不起这么折腾了。她小心地擦了半天,才算把半个额头擦净。画在眼皮上的那双眼睛,活灵灵瞪着她,瞪得她直发毛。她边擦边骂:

“这个臭女人!”

她所谓的臭女人,指的是她的继母洛可可。洛可可本是父亲卓觉知的学生,三十多年前,深得老师的欢心,便由师生结为了连理。洛可可比卓悦大不了几岁,却比她老道精明得多,也更玲珑世故。她事事都好抛头露面,争强好胜;处处都打点得体面灵光。她们都年轻的时候,她觉得这人还挺招人待见,一口一个可可姐地叫着;等她嫁了她爸,不好再叫姐(当然更没叫妈),只略为了可可。随着岁月增进,随着他们的家庭生活的展演,可可越来越显现出她的非同凡响。她早就放弃了绘画,而一心扑在对老师及丈夫的经营上;事实上她成了卓老的经纪人。她为他筹办画展;替他联系画廊、美术评论家和收藏家;出席拍卖会,参加研讨会;国内国外到处奔波……在她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下,卓觉知的名声越来越响,身价越涨越高;她顺势成立了觉知艺术基金会,觉知创研中心,觉知美术学校等机构,大大提升了卓老的社会影响力。到了晚年,他终于被美术界及评论界冠以大师称号。不过,卓悦对她这位继母的嫌恶却月久日深;对她的很多做法都深感不快;不断跟她发生公开争吵。无奈可可很强势,争吵结果无一不败下阵来。最让她无奈的,是父亲对可可的信赖和依从。他年事渐高,这种信赖和依从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几乎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依从母亲。卓悦认为,是可可掌控了父亲,掌控了他的家庭生活;一切都在围绕着她的意志运转;这是作为女儿的她不能容忍的。早在父亲还健旺的时候,她就一再提醒他。可他总是说:

“我们家需要可可这样一个人!有她里里外外操持着,我就可以关起门来专心创作。这有什么不好?你瞧,我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不全是可可的功劳吗?”

“爸!你为什么就看不到,可可不过是在利用你?”

“悦悦,你这么说可不大好!不要忘了,我们是夫妻,不存在什么利用不利用的。她所做的,都是为了我;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父亲的言外之意无疑在说:“你不要忌妒可可!”

“我是在忌妒她吗?一个女儿对父亲身边女人的忌妒?”多年来,她一直在不断地自我扣问。不!她坚信这种内心的不平不是出于忌妒,而是一种清醒认识;是一个旁观者对当局者的认识。是可可在败坏父亲的才华;甚至是在榨取他的艺术生命;像她这种搞法,他长久不了。关于这一点,她也没少跟父亲和可可争执口角;她以为自己是在维护父亲,可父亲却跟他老婆一个鼻吼出气;她恨父亲不明智,她感觉自己太孤单太弱小,力不从心,无能扭转乾坤,只好一步步退让顺从,忍气吞生。末了还是叫可可看了笑话。就连她自己的丈夫不也是洛可可给撮合的?这事说起来,也是卓悦生活中的一个难解的疙瘩。管童是父亲的另一个得意门生;表面上是父亲亲点的上门女婿,管童也显得主动热情;其实这背后都是可可在极力怂恿撺掇。其中的很多细节,都是在他们后来的共同生活中才慢慢为卓悦参破,慢慢浮现在她现眼前。有些事,干脆就是可可直言不讳对她讲的;让她感觉,这一切就是别人设好的一个套,她等往里钻。每当回想起来,她都感觉委屈,感觉忿闷不平。在很多事情上,尤其在涉及父亲的事情方面,丈夫都跟可可穿一条裤子;这时候他们便以老师的学生自居,以维护老师的声誉和地位为已任了,她这个做女儿的便成了外戚,无论她说什么,都无关痛痒。围绕着父亲,似乎结了一张密实紧致的网,她给网在了里面;她想挣脱出来,却仿佛给紧紧捆住了手脚,封住了嘴,动不得也喊不出,多数时候倒成了敌手的帮凶。她这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每当一次帮凶,她又悔又恨,下决心绝不再干这种蠢事,可下一次又禁不住重蹈覆辙。这种悔恨在她心中日积月累,最终累加为父亲脸上这层浓重的油彩。她只有独自品尝这份酸苦了。

“这个臭女人!”

父亲今年整九十岁。然而,他是躺在101医院ICU的病床上度过他的九十大寿的。两三年前,他的意识已日渐模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口齿也变得含混不清了。他常常一个人坐轮椅上,瞪着一双迷迷蒙蒙的老眼,对着院子里嘟囔,好似在说梦话。有几次他对着女儿大叫:“悦悦,你出去看看院子里那几个人想干吗?像是割麦子的人,来买画的。你叫他们进来。”卓悦趴头向院里望,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在那一年中,这类事常常发生;他还常常喊她死去的母亲,好像她就在他身边,听得她发瘆。后来他轮椅也坐不住,只好卧床,便住进了101医院的特护病房,一住就是两年。这里的医疗条件和护理服务是北京最好的,据称是部长级的医护待遇。也只有像卓觉知这样的社会名流才住得上、住得起。这正是洛可可为之自豪和骄傲之处;同时也深感欣慰;否则,卓老的结局将如何,是她不敢想像的,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大师固然靠自己的作品实力立足,但其影响力和市场价值却少不得用心经营。洛可可始终自信,卓觉知是她一手打造出来的;是她手里的一个品牌;这个品牌不能倒。她要为他过一个隆重的九十大寿;她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卓老仍然是卓老,卓老仍然健在,卓老是不死的;卓老不能死,这世界不能没有卓老。为此她策划了一系列的活动:在中国美术馆为他举办了九十华诞纪念画展;召开了卓觉知艺术成就研讨会;颁发了第六届觉知美术奖;最后还搞了一个生日晚会,邀请了社会各界名人、教授、学者、艺术家、新闻记者……可卓老毕竟卧床了,两眼紧闭,接受着特殊医疗护理。但这并没有难倒精明又多谋的洛可可。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她让管童拿起了画笔,“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这很容易,一天之内叫他年轻十岁。”管童不愧为卓老的高徒,他做到了。丢下画毛,看着他重新塑造的导师形象,掩不住得意之色,“怎么样!”可可一看就笑起来,“哎呀,太棒了!透射出了大师的灵气,把他从前那股劲头都活脱出来了,瞧这脸色,特别是眼睛很传神。太好了!”

像以往一样,卓悦对他们这种做法横竖不满,吵闹不止,连“弄虚作假,欺骗公众”这话都出来了。“你们拿我爸当什么了!”

“什么叫‘欺骗公众’啊!”继母瞪起一双老俏眼,看着这个不明事理的继女。“连普通老百姓上镜前还得打扮打扮呢!这是个人形象问题,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你总不会希望你老爸在公众面前连个口彩都得不到吧?再说,他是一般人吗?”跟她吵完,转脸跟管童抱屈:“就一个二五眼,狗屁不通,还老跟你事儿事儿的。好像我要害他爸似的,怎么弄啊,你说!”

管童会意一笑:“她不就这种人,有什么办法?甭理她就是了!”

他们心里都明白,悦悦的计较没有多大意义,她也仅仅就那么一拗,终了她还得乖乖就范;以往无数次的经验都证明了这一点:她就是一个有口无心的蠢蛋,不必过多与她计较。果不其然,她十分配合;甚至可以说,她配合得天衣无缝。她躲在他爸的身后,蒙着被子,父女俩演了一出双簧。来宾们隔着病房的探视窗,看着病床上的大师。他向后仰靠着,显出绵软无力的样子;口鼻上戴着氧气面罩,不过气色看上去还不错;一双眼睛挺精神,不住地在笑;时而还冲他们挥挥手。

“卓老刚做完手术,病房里是无菌环境,大夫不让近距离接触。”洛可可解释着。“大家带来的花篮、礼物什么的都只好放在外面了,十分抱歉。我代表卓老向各位来宾表示感谢!”

“卓老状态不错嘛!”一位著名记者说。“照这样,应该很快恢复。”

“没错!看他这精神头,得照一百岁上活。”一位美术评论家说。

“那敢情!”洛可可得意道。“卓老的百岁寿宴还等着大家呢!”

“好啊!看到卓老健在,我们就放心了。”市文化局长说。“我们不能没有卓老。”

“快让他躺下吧,别坐时间长了。”市委宣传部领导关切道。“毕竟刚做完手术,身体还太虚弱。”

“是啊!医生也这么嘱咐。”女婿说。

“卓老,您好好休养!”一位美术界新秀对着话筒冲病房里边说。“等您出院了,我们再来看您。”

大师又笑着向大家挥手致意。

“好啦,各位来宾!”可可热情地招呼道。“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寿宴已经摆好,请大家前去赴宴!”

宾客们呼呼啦啦离去,病房里一下清静下来;表演结束,卓悦开始给父亲卸装。每次他们犯了什么坏,收拾残局的活都归她。她心中一阵阵悔恨,自己为什么最终又没抗住他们的无理要求,沦为他们的帮凶,而一再折腾他?她看着床上的父亲;他在呼吸面罩下艰难的喘息、监测仪器的嘀嗒、就连隔壁那老头不断的哀鸣,似乎都是在对她进行严厉谴责。人家至少还能发出声音,父亲却一声不吭,任人摆布了。他的额头基本擦干净;那两只画眼却直愣愣瞪着她。她一时犹豫,不知该怎么下手;她怎么能把棉球往他眼睛里捅?那两道目光像在向她乞求着什么;像是在表达某种意愿。此刻,她多想听他说话,听听他的想法!突地她觉得,那双眼眨动了一下,她心头一惊,不由叫道:

“爸!你听见我说话吗?”她期待着。“听见的话眨眨眼,让我看看?”

他一动不动;口罩在他脸上一起一伏,两眼还是那样呆呆地瞪着。

“我听见你说话了!”话音从她背后传来。

她惊叫一声跳起来;回身一看,是她丈夫管童。“真烦人!你吓死我了!你不陪客人,回来干吗?”

“回来找你呀!大家都想叫你去呢。你也过去露露脸。”他一眼瞧见她干的事。“嘿嘿嘿!你说你擦它干吗?是不是闲得没事?瞧你给擦得,多难看,像剥了层皮似的。”

她这才又往父亲脸上端详。果然,她刚擦过的额头跟脸的其他部位反差很大,真像是额头的皮给剥掉了;或者正相反,敷上了一层什么不洁的东西。

“那也不能就这么呆着呀!”她辩道。

“怎么不能啊!就这么呆着有什么不好?这也是师母的意思。”

“不——!绝不!”悦悦又犯起拗来。“我要恢复我爸本来的样子。我不想看他带着这张假面具。”

“这不是假面具。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管童带着几分自豪地说。“是我恢复了我的老师的本来面目。”

“你没有!你辱没了他。”卓悦突然强硬起来。“我决不允许再有这种事发生。”

“好好!我们先不争这个;先去吃饭好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不!我要在这儿照看他。”

“这儿有医生有护士,用不着你照看。”

“不!我要留下来。你去跟他们说,就说我脱不开身,要在这儿照看父亲。”

“那你不要再擦了!先这么呆着,看师母回来怎么说。”

管童在她面前指称洛可可时总是一口一个师母,叫她听着很不痛快。

“走你的吧!”她吼丈夫。

他对这个老婆在心理上总有点硌得慌;她是个严重缺失的女人,患有某种无法改善的缺陷,他叫它愚顽症。这大大损害了他作为艺术家生活的完美感,因而他们至今连个孩子都没有。好在她是他导师的女儿(他曾把她当作他的一部分来接受的);好在这种人生缺陷他可以从其他女人那里找补;好在作为艺术家,人生的缺陷正是他艺术完美的一部分。他把他的全部热情和不满都转化为创作的冲动;他拼尽全力要超越他的导师。他曾经是他的一个标杆,他太崇拜他;他不甘心荫庇于他的阴影之下,他有雄心要成为另一位大师;一位完全不同的大师。经历了多年的不断挫折和闯荡,他渐渐浮现出了大师的峥嵘。他已举办过三次个人画展;此外,每有重大展出(邀请展、纪念展、巡回展、回顾展、什么什么展;无论什么级别的,什么组织形式的),他都必定参展。他的作品越来越受到评论家、收藏家们的关注,市场价也在逐年走高。前年,他有两幅作品的拍价已超过他的导师。他还接手过一个国家级和一个市级的创作项目,在规定的题目和时间内绘出我华夏文明和历史风貌的巨幅画卷,并被国家相关部门收藏,这大大提高了他的知名度和认可度。人一出名也便忙起来。他经常收到各种邀请函:作品展邀请、某某作品研讨会邀请、大学演讲邀请、牌扁题字邀请、大厦落成邀请、产品代言邀请……不过,他对这些雪片似的邀请还是很有鉴别力的,他的选项必定都含有巨大潜质。他经常坐飞机国内国外飞来飞去,食宿路费自然实报实销;到了现场讲上那么几句,拿了报酬便走,因为下一个场子还等着他呢。不论他走到哪儿,他都把他的老师挂在嘴上,卓老给了他一个肩膀,卓老是他的一面旗帜,卓老仍然健在,我们不能没有卓老……而他心下常念叨的却是:卓老啊,毕竟太老了,往后就看我的了!

“你不去了?不去也好,留下来照看咱爸!”他心中充满了遗憾,好像他的一幅大作遭到了损毁。“反正你别再擦了;你擦掉那块回头我得空补上。”

“走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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