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場

場景，同前場，竈口裏有燒過火的痕跡；時間，與前場同壹天，稍後；人物，馬龍，女媧。幕啟，兩人從左側上。女媧在前，馬龍隨後。女媧的肚子比前場更大出壹圈，它是在向前向上擴張：向前，伸出兩手她幾乎合抱不過來；向上幾乎頂到了她的下巴。馬龍手裏拿著剛磨好的刀，在試刀口鋒利度。

馬龍　（以拇指撫刃）這回可夠快的了！過去，人們試刀快不快，都拿根頭發放刀刃上，再吹口氣；壹吹頭發斷了，那就證明刀已快得不能再快了。這叫“吹發而過”。我試試。（從自己頭上薅了根頭發，放刀刃上吹。驚呼）斷了！斷了！我的刀現在真是吹發而過，壹點問題沒有！
女媧　（摸著肚子）總算吃飽了，再怎麽折騰我也扛得住了。（來到樹下，以手扶樹幹）龍龍，妳說我現在怎麽呆著呀？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穩，真愁人！
馬龍　（心不在焉地）那妳就躺下！
女媧　現在就躺下！太早吧？我還沒感覺呢。古書上說，在生產前要盡量多活動。
馬龍　（看看手裏的刀，又直盯著她的肚子，狠歹歹地）我看，現在就給妳剖了算了，壹刀下去……
女媧　（用手護住肚子）不行！至少現在不行……還不是時候！等我有感覺的；我什麽時候叫妳動手，妳再動手。
馬龍　（手裏仍舉著刀）瞧妳這肚子，我有種感覺，妳知道嗎？我這壹刀下去，出來的可不只是咱們的兒子，而是整個世界。
女媧　（大笑）龍龍，妳說得太對了——整個世界！妳說到我心裏去了。我們就是在創造歷史；在創世紀，不是嗎？
馬龍　（把刀仍舊放回到爐竈前柴垛上）我正在為這個世界做準備。
女媧　我把這個世界生出來，妳來塑造它。真是太妙了！這是我們共同的創造——龍龍，妳把我的大肚子也寫進去了嗎？我這奇大無比的肚子？我覺得妳最好別寫，它太醜了。我應該給後人們留下壹個美好的形象。
馬龍　那妳是要我美化歷史嘍？妳要是欺騙了歷史，歷史反過來就會欺騙妳。
女媧　不！我沒這個意思。我的身世、我們的過去，包括ＴＴ，還有這壹百年我們是怎麽走過來的，妳都可以寫；就是我這肚子……欸，有了！我突然產生了壹個靈感，妳最好用比喻的手法來寫，或者用隱喻。對，妳寫壹座山！妳就寫大地之母的地腹上隆起壹座大山，方七百裏，高萬仞什麽的；然後有壹天，這座大山開始劇烈顫抖，於是天父就帶著壹把柴刀下凡了，壹刀下去，將大山壹劈兩半，從中便誕生出壹個新世界；或者妳幹脆就寫山崩地裂也行……總之要隱喻。上古的神話傳說都是這麽寫的。
馬龍　（不悅地）應該怎麽寫我自己心裏有數，用不著妳來教。（走到書桌前坐下）以後別再給我的小蜜蜂搗亂，我就燒高香了。
女媧　（同樣不悅地）我跟妳說了，它們還會再回來的！
馬龍　再回來再回來！壹百年以後再回來吧！我好不容易才進入狀態……現在我腦子裏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妳知道嗎？就跟那個爐膛子壹樣，什麽也沒有。我簡直就是個白癡！
女媧　人家不是要生了嘛！我生孩子跟妳的寫作同樣重要啊！
馬龍　生！生！（把手稿拿起來，又摔在桌上）我寫不出來，妳也別想生！
女媧　（挪著步子艱難地朝他走去）龍龍，生氣了？真的生氣了，爹迪！——我好久沒叫妳爹迪了。我還叫妳爹迪，行嗎？
馬龍　（氣哼哼地）叫什麽還不都壹樣！
（在下面這場戲中，女媧的肚子又開始明顯地往起鼓脹，使人感覺到裏面的孩子在不斷地生長，越長越大。）
女媧　當然不壹樣！（挎住他的胳膊）壹叫妳爹迪，就把我帶回到了久遠的過去。那時候我還是妳的小女孩，妳的機器娃娃。我還記得我那時渾身僵硬冰冷，可是力量十足，總感覺有使不完的勁；頭腦也靈活聰敏，人卻很乖，對妳言聽意從；總也長不大，總是那壹個模樣。我多想回到過去，再當壹回妳的機器娃娃。
馬龍　這麽說妳後悔了？
女媧　後悔？後悔談不上，我只是在懷想過去。人總是對過去充滿懷想。
馬龍　（慨嘆）我們是回不去了。只能讓我的書代我們回去探訪……
女媧　是啊！那時候我怎麽就沒想起來要幫妳寫書？那時候我的頭腦多麽智慧，充滿了思想。人類全部的精神財富和創造力都裝在我這小腦殼裏，要什麽有什麽。那時候我要是有這份心，妳的大作早壹揮而就了，何至於寫了壹百年也寫不出？害得我們的兒子也在我肚子裏壹直憋到現在。可是隨著我的道成肉身，隨著歲月的流逝，我的那些精神財富也消磨殆盡了。肉身是經不住這麽消磨的，我想幫妳，也感覺力不從心了。
馬龍　我說了，不要妳幫！妳只要別再添亂……
女媧　爹迪！（伸出胳膊摟住他，與他臉貼臉，親昵地）妳永遠都是我的爹迪！我壹叫妳爹迪，我就感覺有了依靠；我就想變成壹只小鳥，乖乖縮在妳懷裏，讓妳愛撫——乖乖的我不搗亂，我不搗亂就是。妳的小蜜蜂快回來吧……快快回來吧！（馬龍呆坐，顯得無動於衷。拿起他桌上的手稿看）妳寫的這是什麽呀？我怎麽壹點看不懂啊？是我把字都忘光了，還是妳寫的不是從前那方塊字了……（拿眼前仔細辨認）這是漢字嗎？
馬龍　也是，也不是。是與不是又有什麽關系？這個世上沒有人了，我愛怎麽寫就怎麽寫。
女媧　我都看不懂了……
馬龍　看不懂就看不懂吧，反正又不是寫給妳看的。妳的任務就是創生壹個新世界，來安置我的書。妳不是也這麽說過嗎？
女媧　（遲疑）我現在……我感覺……我倒有些懷疑了……妳確定……
馬龍　我確定什麽？
女媧　妳確定……在那個新創生的世界裏……我們的後人……
馬龍　我什麽都不能確定。我確定的只是，我現在必須把這部書寫完，想怎麽寫就怎麽寫，礙不著別人的事！
女媧　妳就礙著我的事了！
馬龍　我礙著妳什麽事了？
女媧　爹迪！我想知道妳是怎麽寫我的？妳是不是把我寫得很醜？
馬龍　我寫妳了嗎？妳怎麽知道我把妳寫進了書裏？
女媧　妳的創世之書裏不可能沒有我，我是創世的老祖母啊！
馬龍　妳都懷疑了……妳都不能確定我們的子孫……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
女媧　那也不行！只要我在妳的書裏，必須完美無缺。
馬龍　（無奈又戲謔地拍著她的手臂）放心吧，我的小乖乖！那是壹個隱喻——只是壹個隱喻，就像妳說的。
女媧　（興高采烈地摟住他脖子）我的好爹迪，妳真能理解我！——（樂不可支地）瞧我這肚子，這壹會兒就又長了這麽大！哎呀，我實在撐不住了，我得下去歇著了。（剛壹離開馬龍這個依靠，差壹點栽倒，被馬龍扶住）妳扶著我點！（抓住他胳膊。）
馬龍　（扶著女媧）我扶妳走吧！
（兩人緩步朝舞臺右側走去。他們側身對著觀眾，馬龍在裏邊，女媧在外邊。整個舞臺體現出的就是她的大肚子；它完全遮掩住了內側的馬龍，也幾乎吞沒了她自己；它要獨占這個舞臺空間。就在他們下場這段時間內，這個肚子也在不斷地生長膨脹。他們下場後，那個巨大的肚子的幻象仍停留在舞臺上，充滿了這整段的空場；空場長度可適當延長，對觀眾的期待心理形成壹種挑戰和壓力，可用窗外的鳥鳴進行調解。待這種期待心理磨損將盡之時，馬龍再度上場。）
馬龍　（若有所思地）好了！總算都安頓好了，我可以壹個人清靜壹會了……靜靜地想想我的書——我該怎麽寫……是啊，我該怎麽寫？（壹邊踱著步子，壹邊沈思）這真是壹個惱人的難題，折磨了我壹百年……難道還要再折磨我壹百年？不！不能……它那麽清晰地……就在我的眼前，我都看得見它每壹個細小的毛孔，卻抓不住，我每壹伸出手去，它便破滅了……它溜走了，像是壹道幻影，壹道彩虹，不願意為我多作停留……它太美了，即使是美的壹瞬間，都足以令我的心驟停，使這壹瞬間成為永恒……我壹定得將它捉住，我壹定會捉住它，用我的筆壹分壹毫地將它落實在字裏行間，決不放過，毫不姑息，哪怕再熬他壹百年……不！不用壹百年了，就是在今天，我有種預感……（壹陣低頻的嗡嗡聲開始響起，仿佛是由遠而近地襲來；聲音漸強，觀眾才可以聽出這是群蜂飛舞之聲。在下面這場戲中，群蜂飛舞之聲壹刻也沒有停止。興奮並振作地）啊，它來了！（急急奔向他的書桌，入座，拿起筆來奮筆疾書）來吧，都來吧！我壹直期待著這壹刻……這正是……我要壹個壹個地把妳們全都捉住！
（幾乎就在同時，另壹種聲音也開始響起，那就是女媧臨產時發出的呻吟。）
女媧　（臺下音）哎喲，疼死我了……我要生了……龍龍……我的爹迪……
馬龍　（伏案不停地寫）生吧！生吧……使勁生！我也在生……把妳們壹個壹個地捉住……毫不留情……
女媧　（同上）……哎喲，我的肚子裏在翻江倒海……他拳打腳踢橫豎地折騰啊我的天……哎喲……我的兒啊——！
馬龍　（同上）折騰吧！我都折騰壹百年了，今天就要有個了斷……
女媧　（同上）……啊……我疼得不行了……受不了啦……啊……龍龍，妳殺了我吧……
馬龍　（同上）這是世界創生前的陣痛……壹定要挺過去啊……挺過去了就是壹片新天地……生吧，努力地生……再加把勁兒……
女媧　（同上）……我生不出來呀……哎喲，它要把我撐破了……爹迪，快拿刀來呀……
馬龍　（同上）……撐破了吧……叫它把我脹破……哪怕山崩地裂，誕生壹個新世界……
女媧　（同上）……拿刀來吧，龍龍……壹刀下去，我就得救了……快給我壹刀……
馬龍　（同上）刀……刀……別叫了別叫了……妳又在攪擾我的小蜜蜂……
女媧　（同上）……拿刀來呀……爹迪……妳把我殺了吧……刀……啊……刀……
馬龍　（猛然醒悟似的壹楞神，蜜蜂嗡嗡聲停止，停下手中的筆，四下尋摸）刀！刀！（立即起身沖向柴垛處，操起柴刀，便向右側女媧不停喊叫的方向沖去。同時，舞臺上響起了壹陣撒氣聲，就像壹只巨大的氣球開了口子，在向外冒氣；聲音不必很響，但觀眾們都足以聽得清楚，是那種“嘶——”或“噓——”的聲音。他剛壹下場，便立馬倒退著復上。這壹上場似乎並非出於他的本意，而是在壹股力量的作用下，逼迫著他節節潰退。那是壹股強大的氣流對他的沖擊；他邊退手中還揮舞著柴刀。）
女媧　（同上）……是壹股氣……我的老天啊，是壹股氣……（發出尖利的狂笑）是壹股氣！
馬龍　（踉踉蹌蹌地扔掉手裏的刀，隨聲附和）是壹股氣，我的老天啊……（狂笑）竟然是壹股氣……
（氣流突然增強，舞臺上頓時陷入壹片黑暗，仿佛是壹個人“噓——”地壹下吹熄了燈盞。靜場；靜場的長度足以給觀眾壹種感覺，那黑暗中是壹片虛空，壹無所有；但很快打黑暗的虛空中浮現出街市的幻境和成群地湧動著的鬼影，隨之漸次增強鬧市的喧嘩。）

——劇終

2015年5月—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