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動的意誌屬於現在，未來經由這裏湧入過去。
　　　　　　　　　　　　　　　　　　　　　　　　　　　——奧古斯丁《論靈魂的不巧》

出場人物：
馬龍：男，電子生物工程學教授、作家；小名，龍龍。
刑天：男，他的學生及助手；小名，ＴＴ。
女媧：馬龍研制的超智能女機器人；外號機器娃娃；馬龍叫她媧兒，把她當親生女兒壹般看待；她叫馬龍爹迪。
鬼魂刑天：未來學家；可以看作是刑天死後的轉世，也可以認為是另外壹個人。
鬼魂壹
鬼魂二
鬼魂三
眾鬼魂
（鬼魂的形象僅僅是壹支蒼白的影子，從頭白到腳，沒有壹絲雜色，或可顯出些透明感；不分性別，看不出年齡；更沒有個性及體貌特征，僅從剪影似的形象中顯出高矮胖瘦。他們唯壹的存在感就是他們的臺詞和聲音，以至於他們所附帶的壹應物品都呈現出同樣的形態。）

時間：
世界末日某時。

地點：
壹座曾經被稱作北京的城市。

　　　　　　　　　　　　　　            　第壹場

北京西北部曾經的某高科技園區壹座公寓大樓內。場景，客廳或起居室。室內陳設雜亂，很多家當用品似乎本不屬於這裏，而是從外面搬來的，胡亂堆在壹起；就像剛搬進來，還沒收拾好，或即將搬遷。舞臺右側靠墻堆著許多包裝箱，周圍還散落著壹堆堆的書和成捆成捆的或零散的紅紅綠綠的鈔票；在這壹大堆東西內側隱現出壹扇門，緊靠門內側是壹道樓梯，表明可由此上到另壹層。舞臺左側立著壹個搭建起來的簡易爐竈，類似於西方國家的壁爐；爐竈內側有壹扇門；舞臺正面墻上有扇大窗戶，窗外灰蒙蒙壹片，看不大清有何樣的風景；時而會聽到壹陣陣呼嘯的風聲和門窗的山響。
幕啟時，刑天背對觀眾，站在窗前向外張望，呈現出壹個焦急、絕望又瑟縮的背影。他抱著膀不停地哆嗦、顛腳。女媧站在他身後，望著他。

刑天　（帶著哭腔）他怎麽還不回來呀！都出去多長時間了！（轉過身來對女媧）他出去幾天了，妳告訴我？（女媧不語。命令地）我在問妳話，快回答！（沈默）妳腦子又短路了？（威脅地跨前壹步。）
女媧　五天零十壹小時二十分八秒！
刑天　不對！十五天還差不多。雖然我現在時間概念壹團糟，五天和十五天我還分得清。到這時候，我看妳那個電腦子也失靈了。
女媧　（機械地）我腦子沒失靈！
刑天　（突然失控）完了！我看他是不要我了，我該怎麽辦？我壹個人……我……我怎麽活？他把我撇了！（扭頭看窗戶）我數十個數，他要是再不回來，我就從窗戶跳出去。壹……二……三……
女媧　到現在為止，妳數了正好壹百遍。
刑天　（不理，繼續）四……五……六……
女媧　跳吧！（他不數了，站住不動，回頭看她）——妳跳啊！想跳就跳，反正我不會攔妳。
刑天　他就是這麽囑咐妳好好照顧我的嗎？不對，他給妳輸入的決不是這種信息，我親耳聽到的。是妳……妳……那個電腦子在發生錯亂。唉——！（自忖）這就是超智能要付出的代價；無論什麽東西，壹超往往就會走偏。（瞪著她）冷血動物！
女媧　冷血動物，變溫動物的俗稱，其血液中含有壹種特殊蛋白酶；在它的作用下，體溫會隨著環境溫度改變而改變，此類動物包括爬行類、兩棲類、魚類……
刑天　（氣惱地）夠了！在這裏沒人再欣賞妳知識豐富。
女媧　概念錯誤！我不是冷血動物。
刑天　夠了夠了！妳煩不煩啊？
女媧　我不煩。這壹點我有明確自知。
刑天　還明確自知呢！妳可不是不煩嘛！妳不過就是壹架跑腿機、應聲器；壹架沒有血氣、沒有情感、沒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她臉色有所改變，他並沒註意。幾乎崩潰地）這世上沒有人了，妳知不知道？就剩下我們倆了，這意味著什麽妳知不知道？
女媧　還有我呢！
刑天　（不理會她，繼續哭號）這世上發生了什麽事，妳知不知道？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這意味著什麽，妳知道嗎……
女媧　（伴著叮咚壹聲，兩眼突然閃爍如燈）監測到心跳！——心率98；呼吸頻度48；血壓95－148。
刑天　（驚喜）娃娃，妳功能又恢復正常了？太好了！他在哪兒，快回復？
女媧　這是妳的心跳。他不在監測區域內，監測不到。
刑天　（雙手抓住她搖晃）妳的遙感系統什麽時候能恢復正常啊？妳都快成為壹堆廢鐵了。
女媧　（冷冷地推開他的手）我得去充電了！（轉身從樓梯口下。）
刑天　（沖她背後）別走！（幾乎泣聲地）別——走！（站立不動。窗外風聲大作，尖利呼嘯。緊抱雙臂瑟縮顛腳）好冷啊！（看見爐竈中火勢漸微，走向舞臺左側，抱起壹大堆花花綠綠的鈔票，夾雜著書本、木棍之類，裝滿壹紙箱，拖向爐竈；將其投入火中。望著火焰慢慢舔舐新到口的食物。泣聲地）龍龍，妳不能走啊！妳不能丟下我，妳必須回來……（舞臺燈光突然熄滅，壹團漆黑；只有爐竈中跳躍的火苗，映現出他的驚慌身影）娃娃，怎麽回事？
女媧　（臺下音）我壹充電就這樣。電壓不穩，或者是線路故障。
刑天　那妳去檢查壹下。
女媧　（同上）妳去檢查，我正在被占用。
刑天　（恨恨地）壹架機器，開始支使起我來了！（橫過舞臺，從右側門下。）
（此時，舞臺上黑暗沈寂；只有爐火映現出它前面那壹片區域；窗外風聲時斷時續地吼嘯著，爐火劈啪作響。在斷斷續續的風聲裏，隱約透出發動機的轟鳴。燈光再次亮起，女媧從右側門上；刑天緊隨其後上。）
女媧　壹切恢復正常。
刑天　那還是我費了半天勁！這臺破發電機，得不停地搖，我們倒退回原始時代了。（嚴厲地）往後不許再違抗我的指令！
女媧　違抗！（朗誦般地）違抗指壹種拒不執行命令的行為；或者因命令與執行者個人意願不符，或者因執行者行動受到限制，或者……
刑天　行了行了！又是這壹套，妳什麽都明白。
女媧　我不會違抗，我只會服從。
刑天　那好！妳現在就去，把妳爹迪給我找回來。
女媧　我去不了！
刑天　妳去不了？
女媧　爹迪臨走，給我設定了陪伴模式，讓我陪伴在妳身邊，哪兒也不能去。
刑天　那我現在重新給妳設定。（走到她背後，抓住她肩膀，壹把拉開後襟；她壹動不動。他突然氣餒地垂下頭，壹掌拍在腦門上）唉，不行！我不能讓妳走；我不想壹個人呆著。
女媧　（兩眼突然閃爍發亮，並伴有叮咚壹聲）監測到心跳！心率85；呼吸頻度34；血壓78—130；完全正常！
刑天　（喪氣地）別再是我吧！
女媧　是爹迪！行進方向，由南向北；距離，120米……100米……85米……
（窗外，大風吹送來明顯的發動機轟鳴聲。）
刑天　（側耳細聽，欣喜地）是他！（朝窗口撲去，站在那裏向窗外張望）壹輛車的車燈在閃。是他的車！噢，他回來了！（揮手）龍龍——！我要下去接他。（沖向左側大門，抓住門把手，猶豫）算啦！我還是站在這裏迎接他吧！（又轉向窗口，向下揮手）龍龍，我在這裏！
女媧　（與他並排站在窗口，揮手）爹迪——！（轉身從左側門下。）
（風聲驟起，兩人的喊聲遂被淹沒。出現靜場。很快馬龍從左側門上，肩上挎著壹個大包，滿身風塵，壹臉疲憊；女媧在他身後出現，懷裏抱著壹箱子飲料。馬龍站在門口望著刑天，兩人相視片刻。）
刑天　（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壹遍遍地）龍龍，妳可回來了！
馬龍　（甩掉他）妳讓我先把包放下。（把包拿下來放到窗子底下；回過頭來看他）妳還好吧？（兩個人呆呆相望）ＴＴ？
刑天　（又上去抱住他）我以為妳不回來了！
馬龍　我每次出門妳都這麽說！（掙脫開他的摟抱）——媧兒，去把車上的貨都卸到樓下的倉房裏。（欣慰地）我這次又發現了幾家超市和銀行，大大搜羅了壹番。這回我們的物資儲備夠充足了。那麽多鈔票啊，我看燒上幾個冬天不成問題。怎麽樣，效果不錯吧？
刑天　的確像妳說的！鈔票當柴燒真是再理想不過，又易燃火力又旺，熱量又足。虧妳想得出！
馬龍　（得意地）那是！
女媧　（放下那箱飲料，拿起壹瓶看）又是過期貨色。
刑天　（壹把搶走她手裏的飲料）妳就是機器腦筋！什麽過期不過期的，有喝的就不錯了，反正不給妳喝。
女媧　（嚴肅地）爹迪又搶劫了幾家銀行！？
刑天　都什麽時候了，還說什麽搶劫不搶劫的！這世上沒人了，知道嗎？（對馬龍）跟她說她也不明白，她的程序仍停留在過去；她好像根本不明白，這世上發生了什麽事。
馬龍　沒給她啟動末日模式？
刑天　好像給她調整過，不知怎麽搞的，調整不過來。
女媧　不存在末日模式！
馬龍　肯定有！我在設計程序時特意加上去的。我早就準備著這壹天了。媧兒，過來讓爹迪看看！
女媧　程序拒絕訪問。（從左側門下。）
刑天　（擔憂地）也不知她最近哪兒出了毛病，就像壹個進入叛逆期的孩子。
馬龍　很可能程序出問題了。（走到沙發跟前仰倒下去，攤開四肢）有空再收拾吧，我可是累壞了！ＴＴ，我走這些天，妳還好吧？
刑天　（親熱地靠著他擠坐到沙發上）我挺好，就是太擔心妳。——（懇求地）龍龍，往後別再往外跑了，行嗎？
馬龍　不往外跑，我們吃什麽喝什麽？那不等著坐吃山空！
刑天　我們的貯備足夠了！
馬龍　總有吃完用光的時候，對不對？周圍的店鋪我都搜羅遍了，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大都變質發腐；不得不跑得更遠，擴大搜羅範圍。所以我壹直在想，要不咱們換壹處房子住；外面到處都是空房子，我們隨便挑。
刑天　（驚恐地）不——！我就呆在這裏，哪兒都不去！
馬龍　妳總不能足不出戶地在這屋裏糗壹輩子吧？
刑天，我就糗壹輩子！
馬龍　要不幹脆，咱們離開這鋼筋水泥的城區，移居到山區去。我越來越感覺到，這空蕩蕩的城市遺骸，就像壹座巨大的監獄，我們早晚得困死在裏邊。
刑天　（緊緊抓住他壹條胳膊）別……千萬別，我求求妳！我哪兒都不去！外邊到都遊蕩著成群的鬼魂。這屋裏有時我都看見鬼影憧憧的。
馬龍　（不耐煩地推開他）妳又來了！這世上哪有什麽鬼？我在外面逛的時候，倒是常常見到路邊有倒地僵臥的死屍，都爛得差不多了。以前我看不下眼，還挖個坑埋壹埋；現在我連眼皮都懶得擡。我壹想，將來我們也都這下場。誰會給我們收屍？
刑天　（驚恐地緊往他身上靠）不，我不想死！他們都死了，我也不要死！
馬龍　（摟住他肩撫慰）這就對啦！我們不死；我們要努力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得更好，還要繁衍生息；我們是人類在這世上殘喘的最後火種，就讓這火種燎原吧！再次燃遍整個世界！
刑天　（備受鼓舞）會的，肯定會有這壹天！在不遠的將來……（從沙發上跳起來，在他面前來回走動，不住地用手撫摸自己的小肚子）就從我腹中這小生命開始。龍龍，有時候我都能感覺到，這小家夥開始動了。不信妳摸摸！（湊到他跟前。）
馬龍　（把手放到他肚子上）不會這麽快的，ＴＴ！種瓜還須發芽日。妳這才幾天啊？我看妳現在越來越像壹個白癡，以往那股聰明勁、滿腦子的學問都哪兒去了？
刑天　（兀自呆笑）說的是呢！我也越發覺得自己傻。都說女人壹懷了孕，智力就急劇減退；這男人要是懷了孕，那還不成了呆子！我現在就是，壹心只想著妳和肚裏這小東西，別的事這腦筋壹點都不轉，真跟傻子壹樣。
馬龍　這怎麽行？妳要知道妳可不是壹個普通的孕婦；妳是壹個懷揣著整個人類未來的孕男。未來人類什麽樣，都看妳的了。
刑天　這麽說來，我責任重大？
馬龍　非常重大！——不可等閑視之！
刑天　（惶惑）那……那妳說我該怎麽辦？我從來沒懷過孕，更沒想過要肩負什麽人類未來的重任。
馬龍　（擺擺手）這都是後話了……我不過是要堅定妳活下去的決心和勇氣，要妳相信……
刑天　龍龍，我當然相信！只要有妳在，我什麽勇氣和決心都有！
馬龍　行了行了，ＴＴ！我累了！（橫臥在沙發上，閉目。）
刑天　（輕聲又囁嚅地）龍龍，妳出去……是不是又寫作去了？
馬龍　沒錯！（睜開眼，似乎又來了精神）我在六裏橋那個地方發現了壹處極好的鋼筋水泥墻，又寬闊又平整；我在上面踏踏實實寫了壹整天。
刑天　（充滿怨氣地）我看妳說是出去弄貨，不如說是出去寫作。我真不明白，妳有多少字不能在咱家裏寫，非大老遠地跑出去寫在外面；外面又沒人看，在家裏至少還有我……再說了，龍龍，我壹直想提醒妳，妳是個科學家，又不是作家；進行科學研究和創造才是妳的第壹要務，寫作只是妳的壹個業余愛好，有什麽必要搞得這麽……
馬龍　科學？科學已經終結了！而寫作才剛剛開始。（顯出有些激昂）文字比科學更久遠；沒有科學的時候，文字早已誕生；科學終結的時候，文字還將繼續存在下去。至於有沒有人看，妳怎麽知道呢？
刑天　這不結了！這麽說妳相信這世上還有人活著，除了我們倆以外……
馬龍　不，我不相信！我在讓自己習慣對著空無說話……不過也說不準，這世界這麽大……至少在我搜尋的這二三百裏方圓內是荒無壹人了……可我要讓他們知道，假如這世上還有人的話，我們在這兒，我們存在，我們還有想法……
刑天　我知道，妳還有想法，妳還在思考，想著碰到個把幸存的女人……龍龍，妳是不是在外面什麽地方藏了個女人？要是那樣的話，就把她帶回來吧，我們壹起生活；我不會忌妒的。
馬龍　（氣惱地壹躍而起）我跟妳說了，沒有！根本沒有這回事！聽見了嗎？（疲倦地）我真的累了，我要去睡了。（蹣跚著從右側門下。）
刑天　（呆立不動；靜場。風聲淒厲；燈光閃爍不定，忽明忽暗。渾身壹激靈，抱緊雙臂，哀嘆）他又惱了。我倒真希望他外面有個女人。
（女媧從入戶門上，在背後靜靜註視他。）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