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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10)寒夜細語剖心事
2017/03/07 02:23:34瀏覽49|回應0|推薦0

       

 

 

  寒夜細語剖心事

 

 

  鹿懷沖喚過鳥容非,兩人轉回廚房。鳥容非折騰了一下午,腹中早已吆渴嚷餓,拿起勺兒便是一陣風掃落葉,實實在在啖了個歡腸喜肚。淨音過午不食,一旁作陪,覷此光景,不覺莞爾。見鹿懷沖一臉恍惚、神思不屬撥著湯粥,笑問:「小鹿兒,你是怎的?粥焦了,不好吃麼?」

 

  鳥容非塞了滿口粥,口齒不清搶道:「是麼?我倒覺這粥忒好吃!」鹿懷沖噗的笑出聲:「真沒見過這等饞鬼!甚麼也好吃!」鳥容非眨了眨眼,分不出工夫拌嘴,再添了一碗。

 

  鹿懷沖三兩口吃盡碗裡的殘粥,猛一起身,向鳥容非說道:「你慢慢吃。我去發個麵兒,咱們明兒趕早蒸一籠饅頭嚐嚐。」鳥容非一喜,滿口兒讚歎:「小鹿兒,你真真了不起!居然連饅頭也能上手!將來那個姑娘好福氣嫁給了你,可不是一輩子不愁餓肚子。」鹿懷沖小臉一紅,啐道:「說啥呆話!笨鳥兒!」不理他,逕自到櫃旁取出一應物事,忙活起來。

 

  淨音見狀打趣道:「非兒,你麼,砍柴沒那勁道,挑水乏那氣力,倒是添惹麻煩的功夫一等一。那家姑娘敢要你?呵呵,看來只得一世打光棍兒囉。」鳥容非眼一瞇,哼道:「師父,你瞧著罷!趕明兒起,我發心用功。到時候,教你們一個個大開眼界!」鹿懷沖聽著,回頭朝淨音望了一眼,兩人目光恰好迎上,臉上俱是苦笑。

 

  鳥容非沒瞧見兩人臉色,吃完粥,起身收拾。鹿懷沖訝道:「你就吃恁麼點兒?怎不再添一碗?」鳥容非道:「夠了,我留些肚兒給饅頭。」鹿懷沖笑啐道:「饅頭要明早才有得吃!你當這裡是你以前住的豪宅富室,要啥給啥?哼,半夜喊餓,可沒人睬你!」

 

鳥容非只作沒聽見,取過一盆水,洗起碗勺。鹿懷沖又道:「你的指頭不疼麼?恁般勤快!」鳥容非不答話,忍住刺痛,故意胡哼著小曲、暗暗發願:「我非得爭氣些兒,決不能教小鹿兒和師父瞧扁我!」

 

  鹿懷沖與淨音相視一笑,一個想著:「笨鳥兒學習倒是挺快的,或許我壓根白操心。」一個忖道:「傻孩兒忒也長進,不枉大家一番疼惜之心。」

 

陪了一陣,淨音站起身子,伸個懶腰道:「欸,你們早點兒歇下,我先回房去了。」逕回方丈室。

 

  兩小和麵的和麵、刷碗的刷碗,分別打理完畢,鹿懷沖燒了些水,與鳥容非胡亂梳洗一番。洗好晾妥衣物,也不過申正時分,可那天色早灰撲撲一團沉沉壓了下來。兩人手牽手,踏雪走回臥房。

 

  進了房裡,鹿懷沖點起油燈,從櫃子裡尋出一件舊衫,拿出剪刀,坐在床邊,細細裁成數條。鳥容非瞧著狐疑,挨近問道:「小鹿兒,好好一件衣服,作甚剪成這樣?」鹿懷沖佯怒道:「我心頭不高興,便要剪點兒東西散散鬱氣。」鳥容非胸口一怦,忙退開一步,小心問道:「誰又惹你不高興了?」

 

  鹿懷沖忍住笑,舉起剪刀,望鳥容非身前東指西畫兩下,冷道:「你快快給我脫了鞋襪外衣,上床睡覺去!要不……」鳥容非唬了跳,急急如律令,按旨行事,一溜煙鑽入被窩裡。鹿懷沖瞇眼冷觀,肚裡險些笑岔了氣兒。

 

  剪理妥當,鹿懷沖拾起碎布,走到窗旁,關緊木格窗,一條條塞進窗縫。鳥容非恍然一悟,笑罵道:「小鹿兒,你淘氣甚麼嘛!恁地唬人!」鹿懷沖一面收拾、一面說道:「誰唬人來著?你若是惹惱我,照樣一剪子搠去,決不容情!」鳥容非舌頭一吐,扮個鬼臉,轉過身去。

 

  鹿懷沖笑笑,掩起門板,沒上閂。他心裡有數兒,淨光師父話既出口,寅時不到,準會來扯鳥容非起床。唉,寒天黑地的,連頓好覺也不能受用,端的是煩惱!莫可奈何,歎口氣,脫去棉襖鞋襪,吹滅了燈,往床頭一坐,道:「喂,讓讓,咱們換邊睡,今兒起你睡靠門這頭。」鳥容非咕噥一聲,滾過身子,挨著鹿懷沖躺下。

 

  兩人背對背,心中各懷心事,卻那裡睡得著?靜默半晌,鳥容非忍不住側轉身子,打破悶葫蘆:「小鹿兒,你睏了麼?」鹿懷沖哼的一聲,輕斥道:「快睡覺!還想鬧啥妖?」鳥容非挨近些兒,小聲道:「我睡不著嘛。你陪我說說話好不?」鹿懷沖索性坐起身子,揶揄道:「莫非還要我給你講故事兒?」鳥容非沉默片刻,低聲道:「往常我睡不著時,師娘都會講故事兒哄我入睡。」

 

  鹿懷沖心頭驀然一動,輕問:「你師娘……唔,她是怎樣的人?」鳥容非突然坐起身子,詫喊出聲:「哎呀!我怎沒想到!你是師尊的孩兒,自然也是師娘的孩兒啦!」鹿懷沖胸口愈發狂跳不已,急問:「你只有一個師娘麼?」

 

  鳥容非道:「當然呀!」猛可想到戲台上演的戲碼,不由笑道:「哦,你以為師尊風流瀟洒,到處留情是麼?呵呵,沒那回事兒啦!師娘人長得美、性情又溫柔,莊裡莊外,人人全道她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師尊愛她疼她也來不及了,那裡還敢三妻四妾胡亂鼓搗?」

 

鹿懷沖聞言,不覺悠然神往。他記事以來就住在寺院裡,由幾個和尚輪流照顧,完全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轉念一想,小鳥兒的師娘既是如此溫柔的善人,怎會棄自己不顧呢?眉頭不禁一鎖,悶不則聲。

 

  鳥容非忽然噗的一笑,湊近鹿懷沖的耳邊道:「我告你一樁秘密喲,師娘的醋勁可大著咧。有一回,我們一起遊湖,師尊無意間多看了一個漂亮姑娘一眼,師娘當時沒吭氣兒。回到莊上後,整整三天,不跟師尊說半句話!害我夾在兩人中間,左右為難透了。」

 

  鹿懷沖聽著,一股酸氣悄然湧上心頭,暗自感傷,心底埋怨:「哼,你們結伴玩耍作樂,卻怎沒想到我?」細思片刻,隱約感覺事情恐非笨鳥兒所說的那般單純。

 

鳥容非固然不通庶務,見鹿懷沖半晌沒說話,情知他心裡難受,忙寬慰道:「小鹿兒,你甭惱甭急。你生得這般好看,又這麼伶俐能幹,師娘見了你,準拿你當成心肝寶貝。雖然我實在想不透他們為甚把你留在這兒。」

 

  鹿懷沖冷哼道:「是麼?十年來,他們對我不睬不問,心裡壓根沒有我!拿我當成心肝寶貝?哼!鬼才相信!我可不像你甜牙蜜臉,任誰見了也疼你!」鳥容非聽出了譏誚之音,急道:「你怎這般顛倒瞎說!我誠意掏出心窩子的話,你倒拿我窮開心!」

 

  鹿懷沖與鳥容非相處多日,明白他確是淳真性情,委實不該遷惱於他。當即半轉過身,陪個不是:「我省得啦。有時候我楞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你大肚能容,千萬莫放在心上!」鳥容非笑道:「莫放在心上,放在肚裡是不?你笑我貪吃是麼?壞鹿兒!」

 

鹿懷沖本沒那意思,聽他一說,也被逗笑了。笑了一陣,心念一動,問道:「那你的親生爹娘呢?我瞧你的長相不似中土人士,倒像是西域異邦來的。」鳥容非詫道:「是麼?我自己從沒注意,你怎麼看出來的?」

 

鹿懷沖道:「咱們隱居的浮山,向西行二百來里,便是一處通關大鎮,各式人等,天南地北全有,來來往往,我可見多了。你瞧,你的鼻樑高挺,眼窩深,皮膚白,連頭髮也是白色,有些西域來的人也是類似的相貌。還有,你的眼珠子是青綠色,仔細一看,挺像淨光師父的眼珠呢。」

 

  「淨光師父」四字一入耳,鳥容非一顫,忙道:「你別捕風捉影瞎比對!我和他絕對八竿子打不著干係!」鹿懷沖嗤的一笑:「我可沒說你們之間打得著干係,你緊張個啥勁兒!你不是想跟人家學功夫麼?哼,我瞧你怕他怕得緊呢。」鳥容非身子一縮,把羽被拉上肩頭,低聲嘟噥:「誰怕他來著?」

 

  鹿懷沖笑道:「行,不怕不怕。不過我得講句公道話,淨光師父真個兒是慈悲心腸。我幼小的時候,常常沒得東西填肚子,他若是撞見了,二話不說,馬上煮東西給我吃。你別瞧他一副兇神惡煞似的,他的烹調手段真真棒得沒話說!我便是打他那兒學得一點兒皮毛。」

 

  鳥容非將信難信,回想起五根枯指扣住自己咽喉的可怖感覺,百般設想,也無法把那手爪同鍋鏟瓢杓連在一塊兒。正怔忡間,鹿懷沖又追問道:「你還沒說呢,你親生爹娘在那裡?」

 

  鳥容非遲疑片刻,低聲道:「我親娘不在了。師娘告我說,我娘生我時,撐不過去,難產死了。我戴的耳釘,是我娘的遺物,師娘要我戴著當作紀念。」鹿沖輕哦一聲,歉然道:原來如此。我不該拿你的耳釘說笑,對不起。」

 

  鳥容非登時想起鹿懷沖取笑自己像女孩穿耳洞戴耳釘一事兒,笑道:「沒事兒啦,我其實沒放在心上。師娘說,我爹那時窮途潦倒,三餐有一頓、沒一頓,想往外地尋點兒買賣。我剛出生時,身子骨不大得勁兒,他沒法照顧我,就把我託給了師尊。」

 

鹿懷沖笑道:「你的身骨的確乏勁兒,真該好好鍛練。」鳥容非沒好氣道:「我理會得。打明兒起,練給你瞧!」鹿懷沖一笑,接問道:「你爹後來有沒有回去看你?」鳥容非歎口氣,悶聲道:「沒有。」

 

鹿懷沖喟歎一聲,尋思:「原來咱倆命運相仿呀!」不禁為鳥容非一掬同情之淚,一股同病相憐之情暗暗滋萌。側過小臉,又問:「你想他不想?」鳥容非幽幽道:「說不想,是騙人的;可真個兒去想,我沒見過他,怎曉得他是何模樣?其實也無從想起。不過,師尊師娘真把我當成親生孩兒照顧。小鹿兒,我不想惹你著惱,可他們真是好人哪!」鹿懷沖垂首道:「我有數兒,你甭費勁兒替他們搖旗吶喊。」

 

  鳥容非說了半宿話,眼皮灌了鉛似的,越來越沉重,身子一溜,噥道:「小鹿兒,我睏了,不陪……」嗓音愈來愈低,話沒說完,已一頭睡倒。鹿懷沖拿他沒輒,忍不住啐道:「呆鳥兒,身子恁麼不耐!落在淨光師父的手裡,管保有得苦頭吃!」一面叨唸、一面輕輕扯起被子,把被角兒往鳥容非身下掖緊,也跟著躺下。

 

  他素日卻沒如此早睡,此刻聽著鳥容非細微的酣聲,自己卻是輾轉不止,難以成眠,不自禁東思西想。他清楚記起,當時,他雖才只十歲,卻打師父那兒學得不少本領。一日,他獨自上辟天寺玩耍,纏著淨光師父教他幾手絕招。淨光笑了笑,道了句:「學,實學。」便帶他到寺後的園子教起來。

 

  那招喚作「物化無涯」,招式簡單,他一琢磨,便已明曉;可勁力的拿捏,卻不是淨光一言半語解釋得通。他練了一下午,滿身大汗,仍然捉摸不出如何讓力道綿綿不盡,卻又能剎那間石破天驚。練著練著,天上的星子也迸出角了。淨光甚麼也沒說,突然一道掌氣逼來,迫得他險些窒息!他沒法子,偷偷用上師父的招式左挪右閃,依然躲不開那股凝窒的掌風。他沒法吸氣了,昏沈間,拚著全身氣力猛力一擊。砰然一聲大響,他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覺著身子一陣寒冷,悠悠睜開眼睛。淨光仍舊站在跟前,襯著弦月,默默注視著他。他趕緊爬起身,渾身哆嗦個不停,直似大病一場般虛脫。淨光牽了牽唇角,道:「明來。」

 

  他整整在辟天寺逗留了八日。淨音踅來瞧了一會兒,笑著拋出一句:「自討苦吃!」又打道回山,竟然不管他是死是活。他一點兒法子也沒有,學不會,淨光師父決計不鬆手,只得照死練下去。後來,他總算拖著一身險些碎散的骨頭回到師父溫暖的懷抱。淨音告訴他,那招是淨光年少時自創的絕招之一,普通武人練上一輩子,也未必拿得出來。他不知師父是褒是貶,他心底明白,淨光師父一絲不茍,真心想教好他。但……他打死也不願再跟著淨光習武啦!

 

  思及此處,小手一伸,便似撫摸小貓小狗般,輕柔地摩著鳥容非的頭髮,無奈道:「唉,笨鳥兒,你的麻煩可大啦!」思一會兒、歎一會兒,矇矇矓矓,睡意漸漸籠上眼。半寤半寐間,彷彿寒風忽喇一拂。他想睜眼,卻老張不開,掙扎一陣,終也沉沉跌入夢鄉。

 

 

December 2003, a room in the monastery in Manang, Nepal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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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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