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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6)七步生蓮初窺堂
2017/02/10 21:42:21瀏覽60|回應0|推薦0

天      

 

 

  七步生蓮初窺堂

 

 

  鹿懷沖坐在床沿,怔怔看著熟睡的鳥容非,小腦袋裡雜念紛飛,煙火般乍起乍落、倏生倏滅。一會兒擔心鳥容非不知是否又著了涼,一忽兒又惦著師父所言「山高不礙鳥飛、月明豈懼雲掩」究竟藏何天機。沒等參透,念頭一轉,又煩惱起日用生活。

 

  唉!窮門寒戶,不捏緊荷包精打細算,怎生過?寺裡存糧省著點兒吃,挨過冬天,勉強還行。可手頭只剩不到一百文錢,若要置辦其他物事,非得捏斤掂兩不可。他原本盤算妥當,打算趁著秋涼,在山裡尋些別致的奇花異草,拿到鎮上叫賣。頂著一張人見人喜的俊俏臉蛋兒,遇著姑娘喚姐姐、見了大娘喊嬸嬸,賣個好價錢倒也不難。偏生半路殺出個短命小鬼!耽擱了自己的買賣不說,還增添了一籮筐的麻煩。眼看大雪封山就在這一兩日,今年是休想進賬了。

 

  鹿懷沖輕歎口氣,兩道濃眉漸漸攏成一對伸展不開的雙翼。他固然接受淨光的衣食周濟,卻也有自己的傲骨,決不開口索錢。偏又生性愛美,小處也不肯馬虎將就。千方百計,銀子掙得些許,增這添那,無非落個左手進、右手出罷了。眼下又多了個吃白食的廢物,看來日子越發難過了。東思西想,連日來的倦意潮水般一波波襲至,尚未理出個門路,身子一歪,已睡倒鳥容非的身旁。

 

  夜幕漸垂,朔風呼呼地狂嘯,一陣緊似一陣。驀地,門簾微捲,一條瘦長的影子悄然潛入屋內,來人正是淨音。淨音走到床前,輕輕扶起鹿懷沖,脫去他的襖袍和鞋兒,把他裹進鳥容非蓋著的羽被裡。凝眼靜靜望著酣睡的兩個孩兒,良久,方才掩上門扉離去。

 

  次日,鹿懷沖清早醒來,忽覺腰間沉甸甸的,原來是鳥容非一腳搭在自己身上。他想也沒想,身子微側,飛腳踹去。「砰咚」一聲大響,鳥容非連人帶被滾落床下,驚喊一聲,睜開矇矓睡眼,爬起身子,滿臉惑色,楞柯柯瞅著床上的人影。鹿懷沖冷哼一聲,輕斥道:「睡個覺,也恁般不安分!」

 

  鳥容非平素睡覺,便是陀螺似的四處翻滾。來到山上後,非病即傷,倒弱了周遊列國的氣力。此時迷迷糊糊間,只道自己老毛病再犯,又從床上跌落下來,咕噥一句,抱起被兒爬上床,又自一頭趴倒。一副憨樣,看得鹿懷沖既好笑、又好氣。心念猛可一動,自個兒昨夜怎麼睡著的?他看顧鳥容非期間,僅是和衣睡在旁側,蓋條毯子,並未共床被子。看看身上,只著裡衣,料想是師父動的手腳,自己睡得沉了,竟然毫無所覺。就著微明的天光,低頭覷了眼鳥容非,見他睡得一臉紅馥馥。伸手一探,幸好沒發燒,不禁舒了口氣,暗自念聲「阿彌陀佛」。天可憐見,倘若這小子病個沒完沒了,自己若不是跟著發病,便得發瘋啦。

 

  瞅著鳥容非一臉香甜的睡相,鹿懷沖突然頑心大發,從枕頭上尋了根頭髮,望他的鼻孔鑽去。鳥容非小臉兒一動,鼻頭皺了皺,沒理他,兀自酣睡。鹿懷沖不死心,輕輕一再撩撥。鳥容非禁不住連打兩個噴嚏,人也醒了一半,翻過身子,瞇著眼兒咕噥道:「小鹿兒,莫淘氣!」鹿懷沖啐道:「懶鳥兒!睡了恁長時候,還睡!人家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設若鳥兒全似你這般懶怠,天下的蟲兒可要給佛祖磕頭啦。」

 

  吃字方入耳,鳥容非頓時清醒了,坐起身子道:「小鹿兒,我餓了,咱們趕緊煮粥去!」鹿懷沖往床頭一靠,懶洋洋道:「煮啥粥?今兒是十五,咱們禁食。」鳥容非打小每日正餐三頓、小點不斷,想吃啥就有啥,那裡懂得這番名堂?不禁訝道:「咱們平日吃的,還不夠乾淨麼?還要怎的淨食?」

 

  鹿懷沖一笑,情知這小子聽錯了話,道:「禁食,不是淨食。換句話說,咱們今兒斷食,頂多喝點兒水,啥也甭想吃。」鳥容非一聽,可急了:「那有這種道理?餓了吃,累了睡,這不是天經地義麼?」鹿懷沖冷笑道:「天啥經地甚義?佛陀當年苦行時,也不過日食一米,你怎不見佛思齊?瞧你天天裝了一肚子好米好粥,一日不吃,又會怎的?」鳥容非被子一踢,嘟嚷道:「我又不想成佛,學他作甚?」

 

  鹿懷沖挺起背脊,瞪眼道:「你當這兒甚麼地方?容得你吆三嚷四!進了寺門,你就算不會打地鐘敲木魚,好歹也給端個佛模僧樣!佛陀制定布薩戒法,讓僧眾每月擇定若干日子集會說戒懺悔。師父說,咱們小廟就他一個和尚,在佛前自懺自悔,懺歸懺、悔歸悔,但照樣屢屢犯戒,有些對不起佛陀。所以他自訂戒條,每月十五禁食,清淨他的身語意。」

 

  他沒好意思說,當年是他拿著四分律》脅迫師父誦戒懺悔。淨音當然不依,又搬出諸法惟心造」那套理論,辯說身語意是淨或染,繫乎一心,縱使沒有時時勤拂拭,但本來無一物,何必非要選定某個良辰吉日大掃除?你不懺悔,我就不燒飯給你吃!」他一氣之下,使出殺手鐗。孰料卻引得淨音呵呵大笑:「小鹿兒,敢情你燒飯燒得煩了?也罷,咱們各讓一步,你每月十五歇伙一日,隨你愛幹啥就幹啥。我則吹簫懺悔,以樂聲滌清身心。當家的,你看如何?」師徒倆糾纏好久,終於妥協出這條戒法。

 

  鳥容非自然不懂這些曲折,不解道:你沒出家,幹嘛也跟著懺悔禁食?」鹿懷沖眉眼一揚,傲然道:「師父立了榜樣,做徒弟的豈能不追而隨之?咱們甭說啥青出於藍勝於藍的大話,起碼別給師父落了臉兒!」

 

  鳥容非辯他不過,心裡猶自不平,嘀咕道:「你怎不早些告訴我?」鹿懷沖嗤笑道:「早些告訴你作甚?好讓你事先打點妥當,趕昨兒就先灌下一鍋粥做底兒是麼?虧你還吃了三塊芝麻糕呢!」鳥容非被他說得臉上一紅,忿忿道:「我只不過吃了三塊,你也要記賬?哼!不吃就不吃,誰稀罕!」

 

  鹿懷沖見他動了氣,緩下臉道:「好啦,你若當真熬不住,就上廚裡燒壺熱水,橫豎柴火咱們有的是。燒好後,先狠狠灌它一大碗熱水;隔會兒,趁溫再喝一碗;到了晌午,拿涼水當清粥,隨你愛喝幾碗就喝幾碗;天黑時,再來一碗冰水下肚,蒙進熱乎乎的被窩裡,一天也儘夠打發啦。」

 

  鳥容非聽得瞠目結舌,輕呸道:「光喝水?那有人這樣過日子!」鹿懷沖冷笑道:「少爺,咱們荒山小廟便是這樣過日子。你要是捱不住,路在你腳下,沒人攔你,只管自便。」

 

  鳥容非碰了一鼻子灰,好強的性子又被激出,臉一繃,道:「你過得了,我難道過不了?咱們走著瞧罷!」跳下床,彎身穿上鞋兒,逕望房門走去。

 

  鹿懷沖急道:「喂,你上那兒去?」鳥容非一頭推門、一頭答道:「我給師父請安去。」鹿懷沖哂笑道:「哼,這麼會拍馬屁,難怪大家全疼你。」鳥容非不理會他的譏嘲,逕自跑了出去,連鹿懷沖一句「喂,添件衣服再走」,也只當沒聽見。

 

  鹿懷沖笑了笑,且不管他,心想:「師父這當兒一準還在方丈室裡與周公大戰三百回合呢。傻小子沒去過方丈室,四下裡尋不著,肯定又沒頭蒼蠅似的繞了回來。」下了床,把被子疊好,和枕頭一塊擺置整齊。拉開櫃門,掏摸出一面精緻的菱鏡,擱在桌上,又取出一把小巧的琥珀梳子,對鏡梳起一頭長髮。

 

  果不然,才剛梳順頭髮,鳥容非邊喊邊跑了進門:「呼,冷死啦!小鹿兒,師父睡那兒?怎到處尋他不著?」鹿懷沖乜斜著眼兒瞟了眼鳥容非,見他兩頰凍得紅通通,嘴裡鼻間不斷呵出白氣,不由笑道:「急甚麼?先穿上你的大襖。等我挽好頭髮,再帶你去鬧他。」

 

  鳥容非沒奈何,只得穿上狐襖,坐在床邊枯候。瞅著鹿懷沖慢條斯理,寶貝甚麼似地梳理頭髮,不禁暗笑:「小鹿兒確實好看,偏生一張刀子嘴,一出鞘,便要傷人見血。」等了半晌,鹿懷沖終於拿起一條藍色綢帶紮束頭髮,套上一件青色棉襖。鳥容非吁口氣,心裡嘀咕:「便是師娘繡花,也沒這般細活呀!」見他梳理妥當,趕忙跳下床催促道:「行了麼?咱們快走罷!」

 

  孰料鹿懷沖站起身子,伸手一扯,竟把他按在椅上,冷然道:「別動!瞧你這一頭亂葬岡上的野草,亂蓬蓬的,怎麼見人?」鳥容非正待開口,頭皮驀地一疼,鹿懷沖的梳子已然招呼下去!忍不住一面扭頭、一面呼疼:「小鹿兒,你作啥耍子!疼哩!你輕著點兒行不?」

 

  鹿懷沖忍住笑,喝道:「不許動!再動,就把你的頭皮揪下來!」鳥容非駭了一跳,不知他是當真、抑是頑笑?可小鹿兒的本事,他是親身領教過的,當即乖乖坐著,不敢亂動,任由他在頭上揮雲舞瀑。捱了老半天,總算風停水止。鹿懷沖遞過鏡子,笑道:「你瞧,好看不好看?」

 

  鳥容非接過一看,見自己一頭散髮被小鹿兒整治得服服貼貼,兩條麻花辮兒沿著臉頰垂下,尾端各紮了條松綠色細緞;後面的頭髮也梳了幾股辮子,他瞧不真切,想來也是同樣細工。再看幾眼,臉上刷地一紅,罵道:「壞鹿兒,你作甚把我梳得像個女孩兒一樣?醜死啦!」伸手便要扯散辮子。

 

  鹿懷沖一把護住,笑道:「你本就生得一副女孩兒相,還穿耳洞戴耳釘呢!就算不梳辮子,一樣像個女孩兒,怪我不成?」

 

  鳥容非臊得連耳朵也紅了,嘟噥道:「耳釘是從小師娘幫我戴的,又不是我願意。」一手抓住鹿懷沖,一手繼續掙扎,意欲扯掉紮髮的緞帶。

 

  鹿懷沖一面格開他的手、一面冷哼道:你要是敢扯掉,我就不帶你去見師父,以後也不熬粥給你吃!」

 

  鳥容非聽著一愣,尋思:「山裡沒有外人,自己這副醜樣,應當不致落入旁人眼裡。師父早晚會出現,也不須著急。可吃飯卻是大事哩!要我天天熬粥,卻也真傷神。嗯,便讓小鹿兒高興一會兒,有甚要緊?」隨即放手,道:「好啦,就依你一回。咱們可以走了麼?」鹿懷沖圓眼一眨,格格輕笑,滿臉盡是得意的促狹笑容。

 

  原來方丈室在院子後頭左邊小徑上去百來步開外,四周高岩層層擋住,若非走近細察,卻也瞧不出裡頭別有洞天。名為方丈,可淨音這間著實不小,怕不有十來丈呢。鳥容非隨著鹿懷沖走進室內,見屋裡陳設與鹿懷沖的臥房差堪相彷,一般的青石鋪地,同樣的木桌木椅木櫃。惟一不同的是,床不是木板釘就,而是一整塊長寬丈許、高約三尺的青石,平平整整,挨著一側牆面。石床上頭鋪了一層蓆褥,褥上擱著一床發了毛的布面粗被,一旁隨意堆置若干蒲團。相襯之下,整間屋子委實過於空蕩,彷彿吭聲氣兒,四壁即響起細微的嗡嗡回聲。

 

  才進屋,鳥容非眼珠東溜西轉,早把室內看個透底,壓根不見半個人影,不禁疑道:「小鹿兒,師父呢?」鹿懷沖四處張望一遍,亦是不解,詫異道:「奇怪,師父平日沒事兒,總是睡到日上三竿。還得意地學人說話,說啥『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哩。」見褥上齊齊整整,顯然沒人睡過,越發犯疑,眉頭微蹙,朝鳥容非招呼道:「走,咱們上外頭瞧瞧。」逕自往外行去。鳥容非不明所以,只得快步跟上。

 

  兩人匆匆奔下小徑,轉回院子裡。才踏上迴廊,便聞一陣陣低沉的簫聲嗚嗚傳來。望廊下一探頭,赫,淨音可不是好端端坐在梅樹底下,意態閒洒,吹弄著他那管烏漆漆的竹簫哩!

 

  鳥容非歡呼一聲,蹦下石階,邊跑邊喊道:「師父,原來你在這兒呀!」淨音咧嘴一笑,擱下竹簫,伸手抱過直衝而來的鳥容非,放在長板凳上,柔聲道:「你們起得恁麼早,冷不冷?」鳥容非連連搖頭,握著淨音的大手嘻嘻直笑。

 

  鹿懷沖心眼兒比針尖還細,一頭慢慢走來、一頭暗暗納悶:「奇怪?剛才我步出臥房時,曾順眼打量過花圃,當時分明連個鬼影也沒見著,師父打那兒冒出來的?」覷著鳥容非與淨音親熱的模樣,低罵一聲:「哼!馬屁精!」寒著一張小臉兒道:「師父,你今兒吃錯藥啦?還是終於發了心,大清早起來給佛祖懺悔是麼?」

 

  淨音呵呵笑道:「小鹿兒,師父晚起,你老嘀咕;師父早起,你又嘮叨,教人怎生是好?」鹿懷沖小嘴一噘,沒好氣道:「誰管你起早起晚!說!昨晚你上那兒鬧妖去了?怎不告我一聲?」

 

  淨音朝鳥容非擠了擠眼,故意歎口大氣:「古人是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咱們這裡的規矩,怎全掉了樣兒?倒成了小鹿兒在,不遠遊,呃,不,近遊也不成,遊必先稟。」

 

  鳥容非聽著,笑花了眼,一抬頭,見鹿懷沖寒眉冷眼瞪著自己,趕忙止住嘻笑。鹿懷沖遭淨音取笑,不免微覺害臊,低聲啐道:「老沒正經!成天到晚歪拉瞎扯!」罵一罵,肚裡氣也消了,換上一臉憂色:「師父,你昨晚到底上那兒去了?適才沒找著你,我可是擰著一把心呢。」

 

  淨音拾起笑臉,把鹿懷沖拉到另邊坐下,道:「難得你這番孝心,也罷,我便說與你聽,省得你胡亂操心。昨兒夜裡,咱們山下不知打那兒飛來了三隻小麻雀,吱吱啾啾,鬧個不休,吵得我怎睡怎不安寧。沒法子啦,本想拉你一塊兒趕麻雀,誰知小爺你居然睡個天昏地暗。你說,師父膽子就算再大,怎敢打擾你的好夢?只得硬起頭皮,自個兒趕麻雀去啦。我雖則不才,好歹也給佛陀磕過頭,殺生這樁行當,死活不能幹的。小麻雀偏生調皮得緊,追趕跑跳了大半夜,好容易才把牠們趕走。嗐,我辛苦了大半宿,回來正打算補個回籠覺,沒想到屋裡不知打那兒竄來兩隻小蚊子,嗯嗯嗯飛來飛去。你也曉得,師父睏覺,最是受不得驚擾。沒奈何,只好摸摸鼻子,自個兒跑到院子喝喝北風啦。」

 

  鹿懷沖與鳥容非皆是聰慧過人,聽淨音說得口沫橫飛,活靈活現,可心中那裡相信?說到後頭,分明拐個彎罵二人是小蚊子咧。鳥容非尚守得緊,鹿懷沖早忍不住跳起來高聲嚷道:「胡扯胡扯!唬死小孩不償命是不?再說,你不是在山腳佈了三道天羅地網麼?怎連隻小麻雀也攔不住?嘟嘟嘟,吹啥法螺嘛!」

 

  淨音雙手一攤,擺出個無奈臉色:「事實便是如此,師父若敢誑語,佛祖也不饒。我瞧那三隻小麻雀怪可憐的,胡拐瞎撞,夾纏不出,肯定要給凍死。這豈不是有傷天德麼?是以……」

 

  鳥容非笑著接道:「師父,你的耳朵還真尖,連山下麻雀吵鬧也聽得一清二楚。」淨音眼一眨,故作神秘道:「師父的本事可多著呢,你想學不想?」

 

  鹿懷沖見識畢竟高過鳥容非,嘟嚷歸嘟嚷,腦袋可沒閒著。細細一琢磨,益發覺得師父話中有話,又記起昨日淨光的傳話,心頭突地沒來由一緊。朝淨音望去,見他咧著一張大嘴呵呵逗著鳥容非,渾似天底下無甚可憂可慮之事,忍不住暗呸一句:「臭師父!」可師父不分說明白,自己又能奈他何?

 

  正思忖間,又聽鳥容非笑道:「師父,你教我幾招功夫嘛。下回你再要趕麻雀,我幫你敲鑼打鼓。」鹿懷沖冷哼一聲,頭一扭。淨音笑著斜睇鹿懷沖一眼,道:「小鹿兒,你說,我該教非兒甚麼功夫?」鹿懷沖嘴一撇,道:「你愛教那門兒功夫,自管教那門兒功夫,干我啥事兒?」

 

  淨音搔了搔光亮的腦瓜,故作為難道:「也好,讓我想想。嗯,打人麼,對不住佛陀;可挨打麼,又委屈了自己。這麼著罷,師父教你逃命功夫,如何?」

 

  鳥容非與鹿懷沖相處多時,見他十八般武藝樣樣強過自己,心下好生歆羨,早想請師父傳授幾手了不起的絕技。孰料淨音一開口,便要教自己如何逃命,簡直是大殺威風嘛!眉眼間不覺泛起猶豫之色。

 

  鹿懷沖聽了,噗的一笑道:「沒錯!逃命的確要緊。小鳥兒不學點兒逃命絕活,早晚教獵人結網張弓捕了去,燒烤燉煮,倒也香噴噴。」鳥容非大眼一瞪,反唇相譏:「小鹿兒恁般精靈,又有甚濟事?不也是教獵人射的射、抓的抓,鹿角牆壁上一掛,倒也威武呢!」

 

  逆言入耳,鹿懷沖頓時火惱,插腰大罵道:「笨頭笨臉笨鳥兒!成日涎著一臉傻笑,喳喳嚷嚷,就怕天下人不知道你生就一張甜嘴兒麼?」鳥容非一聽,可也火了,跳下板凳,抬高聲量回罵道:「我喳啥嚷啥來著?有人動不動就作威作福,還道天底下就他一人哩!」

 

  鹿懷沖氣得滿面通紅,拳頭一緊,尖聲喊道:「誰作威作福來著?我天天操裡持外,卻是為著那樁兒?一粥一飯,那樣不是我點滴張羅來的?我著甚來由苦惱這遭?你倒給評個理!」

 

  哎呀,不妙!再吵下去,說不得,可真要吵出人命。淨音急忙站起身,雙手一展,按住兩人,道:「嗐,你們倆又不是小麻雀,怎的也吵吵鬧鬧?來來,坐下坐下。」手腕微一施力,兩人身不由己坐上長凳。淨音旋即當中一坐,擺了道楚河漢界,隔開雙方車征馬伐。

 

  鳥容非素來心直口快,卻也別無惡意,見他氣成這般,倒是出乎意料。他內心對鹿懷沖著實存著一分感激之情,當即語氣一軟,歉道:「小鹿兒,我這人笨嘴笨舌,老是惹你氣惱,可我決沒同你慪氣的意思。」鹿懷沖冷哼一聲,別過臉去,不瞅不睬。鳥容非睹狀,臉兒也拉不下來,楞坐一旁,不知說甚才是。

 

  見此僵持局面,淨音忙笑道:「合著今兒禁食,大夥兒餓得肝火亂竄?呵,莫惱莫惱,師父給你們吹段小曲兒消消火也罷。」拿起竹簫,就著唇邊,嗚嗚吹起來。

 

  兩人板著小臉兒靜聆半晌。初時,那曲子倒也似模肖樣,幽幽簫聲流泉般滑過耳畔,挺悅耳的。霍地,音律一轉,兩人才聽片刻,不約而同綻開笑容。原來淨音吹起「阿彌陀佛咒」來也,這首梵曲,原是兩人打小聽慣的,淨音偏生翻奇弄怪,在每句「南無阿彌陀佛」之後,加上兩拍重音。聽著聽著,倒成了「南無阿彌陀佛,嗚!嗚!南無阿彌陀佛,嗚!嗚!」鳥容非把持不住,捧著肚皮,放聲大笑。鹿懷沖啐了一聲,滿臉冬霜漸漸溶成一片春陽。

 

  淨音胡鬧一陣,方始打住,低眉垂目道:「阿彌陀佛!兩位小爺,可要打賞貧僧?」鹿懷沖忍不住笑道:「打你一耳光啦!」鳥容非也笑道:「我可要賞你一巴掌喲!」說著,執起淨音的大手,往自己的手掌輕輕一拍。鹿懷沖見狀,趕緊也伸出小手,在淨音臉上輕輕一刮。

 

  淨音哈哈大笑,雙手一伸,摟住兩小,倏地立起身子,原地疾轉數圈,直逗得鹿懷沖與鳥容非驚呼怪叫不已。玩鬧半晌,才放下兩人,向鳥容非說道:「非兒,擇時莫若撞時,咱們這會兒就來學點兒功夫。」

 

  鳥容非扯著小辮,嘟噥:「學逃命功夫啊?」淨音輕輕摩搓他的頭頂,藹然道:「你可別小覷逃命這門大學問。逃得了命,才有嘴兒讚歎,噫,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覺性。你說是不?」鳥容非不明白,好端端的,逃啥命?左右好玩便成,於是頭一點,笑道:「好嘛,聽你的就是了。」

 

  淨音朗笑一聲,側頭問道:「小鹿兒,你可記得佛陀降世的故事?」鹿懷沖眉微挑,道:「師父,你考我是不?哼,誰不曉得!相傳佛陀的母親、也就是淨飯王的王妃摩耶夫人,準備回娘家待產,來到半途,路過一座花園,那園子喚作藍毗尼。她覺著累了,就在園裡的無憂樹下歇息,在樹下靠了一會兒,沒想到居然從右脅生下佛陀。」

 

  淨音微一頷首,再問:「佛陀降生之時,可有何異象?」鳥容非一旁聽著,忙搶道:「我曉得,師娘說過這個故事。當時佛陀才落地,就會走路了,真真厲害。不但如此,他還會說話呢!師娘說,佛陀東南西北各走了七步,每踏一步,踏過的地上就生出一朵蓮花。接著,他四面八方張望一遍,手指上下一舉,然後……唔,然後呢,他說甚麼來著?」一時忘記,支吾不出。



July 2011, 植物園 Taipei, Taiwan


 

  鹿懷沖輕哼一聲,接口道:「然後他說,天上天下,惟吾獨尊。」鳥容非雙掌一拍,道:「沒錯!就是這句話。小鹿兒,你當真聰明得緊。」鹿懷沖得意一笑:「那用得著甚麼聰明!是你自己腦袋糊塗,記三忘四!」

 

  鳥容非傻笑道:「這會兒我倒想起來了,當時我對師娘說,佛陀可真霸氣,一出生,就天上天下惟我獨尊。師娘說,佛陀若不出家成佛,就是轉輪聖王的命,自然尊貴無比。可我不明白,佛陀那麼慈悲,總是無我無私,怎會說出如此霸道的話呢?師娘笑我想太多了。」說著,舌一吐,扮個鬼臉。

 

  淨音微微一笑,道:你想的沒錯。中土譯本的簡單幾字,沒有傳達出佛陀這番宣言的本懷。千百年來,講經說法的人沿襲舊章,望文生義,意思扯得更遠了。」鹿懷沖平日嗜讀經典,好奇心登時勾起,問道:佛陀的本懷是甚麼?」

 

  淨音嘴一抿,正色道:「菩薩成佛前的最後一世,誕生時皆會如是宣告,『我是世間之最上者,我是世間之最勝者,我是世間之最尊者。此乃最後生,於今無有後有。』有些抄譯或傳誦的人,不知懶惰或誤解,用八個字就籠統打發了,造成後代的曲解,真該打板子!釋迦牟尼歷經無量阿僧祇劫,圓滿十波羅蜜,在這最後一世,他的修証達到巔峰,不再流轉於生死輪迴,自然是世間之最上者、最勝者、最尊者。這是他累世修行的善果,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兒;好比天下第一高峰,是諸法因緣和合所成,那是自然現象,山本身那有爭霸獨尊的意思?佛陀以身作則,昭告世間,有為者亦若是。眾生皆有覺性、皆可成佛,這可不是喊假的。可歎世人喊得多、做得少,多少人肯學佛陀一般腳踏實地認真修行呢?唉!

 

  鳥容非凝神聽完,拍手笑道:師父,你講的比師娘有道理多啦!」鹿懷沖難得見淨音如此一板正經,微笑道:師父,你不也是喊得多、做得少,歎啥大氣?哼!你要是肯認真三分,沒準也修成阿羅漢,不受後有啦。」

 

  淨音擠眼笑道:「行行,馬上就讓你見識見識師父的認真勁兒!咱們言歸正傳。我這套逃命大法喚作七步生蓮』,就是從佛陀誕生的故事兒得到啟發的。一旦練熟了這套步法,閒雜人等休想近身,你們自可海闊天空,無法無天。」

 

  鹿懷沖嗤道:「閒雜人等,怕他們作甚?可萬一對上頂尖高手呢?」淨音伸指輕敲他的腦門,笑道:「就你這小腦袋成天憂東憂西!管啥高手低手的,對上了,照跑不誤!」語落,望草地中央一站,腳尖輕勾,東西南北各走七步,在散著殘冰的地上劃出一塊方格,向鳥容非一招手,道:「非兒,你站到中間來,師父要你走那兒,你就走那兒。先把步子記牢,莫要亂了調。」

 

  鳥容非覷著好玩,跳下板凳兒,依言跑到方格中央,學著莊裡護院武師的模樣,小拳頭一握,紮了個不三不七步。鹿懷沖見他這副呆樣,不由得抿嘴低笑,暗道:「笨小子!楞頭楞腦,端的是無可救藥!」

 

  淨音退過一旁,驀地輕喝道:「走離位!」鳥容非不假思索,朝東方踏出一步。鹿懷沖看著心中一動,暗自訝異:「咦,傻小子也知曉易卦方位!可師父怎曉得他學過易經?」轉念一想:「是了,爹爹與師父是好友,自然把這小子的雞毛蒜皮事兒全告訴了師父。」尋思間,淨音又連珠炮似的一疊聲喝道:「好,走震、入坎、噬嗑、歸妹、大過、來復!」七步走完,恰巧挨到邊線上。

 

  淨音滿意一笑道:「難為你了,居然一步不差。行,自己走一回瞧瞧。」鳥容非回到中央,果真又一步一步走了出來。淨音讚道:「好極!現在反走!」鳥容非跨了兩步,遲疑一會兒,腳一伸,朝斜後方拐了一步,頓覺彆扭極了。停了片刻,腰身一轉,依然不順,一隻小腳顫顛顛伸出,好容易踩上方位,卻險些摔倒。一番如履薄冰之態,直看得鹿懷沖嘴角緊抿,深怕一個鬆口,滿腹笑氣迸射而出。

 

  鳥容非戰戰兢兢,正反步法練習了數十回,腳步固然沒錯,可姿態笨拙,那來步步生蓮的婆娑曼妙?淨音笑笑,回頭朝鹿懷沖招手道:「小鹿兒,該你上場啦。非兒,小鹿兒要來捉你囉。要麼,你在七步之內逃出方格;要不,留在格子內,卻不能讓小鹿兒捉住,否則……」鹿懷沖搶接道:「倒也不必限制七步,你若逃得出格子,隨你百步也行。若是讓我捉到,呵呵,我可要彈你耳括子。捉一回,彈一回,決不容情!」

 

  鳥容非新學乍練,委實無甚把握,可一顆好強之心,卻是說甚麼也不能打退堂鼓,遂鏗然應道:「彈便彈嘛,誰怕!可我若在七步之內沒被抓到,跑出了方格,你也得作法自斃,一樣讓我彈上一回。」鹿懷沖劍眉一揚,笑道:「君子一言……」鳥容非順口接道:「快馬一鞭!」

 

  戰鼓擂過,鳥容非當中一站,鹿懷沖卻立在七步之遙的邊線上。淨音凳兒上一坐,笑道:「好,師父權且當個見証。去!」

 

  一聲令下,鳥容非早忘了生蓮或是生菜,拔腿便往鹿懷沖所立之處的相反邊線奔去。鹿懷沖氣定神閒,數到第六步,一個晃身,攔在鳥容非跟前。鳥容非吃了一驚,還來不及挪步,袖子已被鹿懷沖扯住,耳朵一疼,教他領了第一份戰利品。

 

  鳥容非不服氣,喊道:「再來再來!」戰鼓重擂,這回,他定下心,按著淨音適才的教導,一步步緩緩邁出。鹿懷沖無奈搖搖頭,肚裡冷笑:「瞧你蝸牛似的,那年那月才跑得出格呀?」鳥容非好容易練到第六步,耳殼一疼,又遭彈啦!氣得他兩腳直跺,哇哇大叫:「不怕!再來!」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不多時,鳥容非兩隻耳朵業已又紅又腫。他卻不死心,逐次摸索,步伐越走越流暢;靈機一動,正反步法穿插使用,益發得心應腳。鹿懷沖不由得暗暗驚歎:「傻小子的確是習武良材哩。」可鳥容非不過初入廟門,怎及得上鹿懷沖早已登堂入室?

 

  兩人,一個風勁雨急,衝網突羅;一個雲澹月閒,守株彈鳥。纏鬥半個時辰後,鳥容非愈跑愈惱,愈惱愈加不肯服輸。鹿懷沖瞧他這分不怕疼的拚勁,卻是不覺心軟,手兒一揚,道:「不玩了!」轉身逕朝淨音行去。

 

  鳥容非急喊道:「別走!再來一回!」鹿懷沖腳步一停,回頭道:「還來?你的耳朵不疼,我的指頭可疼啦!」鳥容非快步追上,央告道:「真的,再玩一回!就一回嘛!」捽住鹿懷沖的袖子,死活不肯放手。鹿懷沖一陣著惱,便欲發作。

 

  淨音連忙站起身,向著鳥容非揮手道:「非兒,過來!師父同你說句話。」鳥容非聽著招喚,只得鬆了手,望淨音奔去。鹿懷沖緩步跟上,滿肚兒納悶,倒要瞧瞧師父出啥花招。

 

  淨音輕輕揉撫鳥容非發紅的耳殼,和聲道:「非兒,你若一心想著逃跑,那可就逃不了啦。」鳥容非聽著一怔,靈光微閃,似懂非懂。淨音接道:「你的步法已經挺熟了,此刻切莫急著想逃。小鹿兒不來追你,你就莫動。他若來追你,你瞇起眼,眼觀鼻,鼻觀心,只作沒瞧見他。平心靜氣,就像老鷹在空中利用氣流飛翔,你順著自個兒的氣息走,走幾步,是幾步,又何必非走七步不可?」

 

  鳥容非詫道:「師父,可你不是說七步生蓮?」淨音呵呵一笑:「七步,無非名兒喚著好聽,真要逃命,千步萬步也得拚啦。再說,我教你走的七個方位也不是死梆梆一成不變,其間錯綜相雜,實中蘊虛,你師娘應該同你說過這個道理罷?」

 

  鳥容非聽著一愣,師父怎的啥都知曉?師娘確然細細教過他六十四卦方位,惟恐他搞糊塗了,還在花園裡一步一步領著他走。可他年紀太小,只當著好玩,沒留上心。這當兒聽淨音一提,不由怔怔思索起來。

 

  鹿懷沖跟隨淨音十年,天分既高,又肯勤學,這番道理,一聽便明。當下冷眼瞅著鳥容非,看他是否也已了悟。卻見鳥容非只管發著呆,一對亮晶晶的大眼一瞬不瞬凝視著虛空。

 

  半晌,鳥容非忽地大叫一聲:「是啦!」鹿懷沖道:「怎麼?你悟道啦?」鳥容非不睬他的嘲諷,誠心央求道:「小鹿兒,你再陪我玩一次,行不?我就算贏了,也不彈你的耳朵,好麼?」鹿懷沖冷笑道:「咱們敢說敢當,你若跑得出去,隨你七步八步還是百步千步,喏,我的耳朵隨時奉陪。」

 

  鳥容非歡呼一聲,喊道:「那你還等甚麼?」一頭說、一頭已衝向草地中央站妥方位。淨音不作聲,朝鹿懷沖眨了眨眼。鹿懷沖雙手一攤,露了個陪公子讀書的無奈笑容,望場中走去。

 

 

 January 2004, Sarnath, India 鹿野苑,佛陀初轉法輪處



[注]

 

*「天上天下,惟吾獨尊」(或唯我獨尊」)此句,不少經典出現類似的說法。譬如,《佛本行集經》:「一切世間。唯我獨尊。唯我最勝。我今當斷生老死根。」

 

佛光電子大藏經阿含藏》長阿含經》卷第一注解,巴利文本與漢譯如下:(附加個人之英譯與巴英詞彙對照。)

 

Aggo 'ham asmi lokassa  (我是世間之最上者)

(I am the highest of the world.)

Jeṭṭho 'ham asmi lokassa  (我是世間之最勝者)

(I am foremost of the world.)

Seṭṭho 'ham asmi lokassa  (我是世間之最尊者)

(I am supreme of the world.)

Ayam antimā jāti         (此乃最後生)

(This is the last birth.)

N'atthi 'dāni punabbhavo ti  (於今無有後有)

(Now there is no further becoming.)

 

 

Agga: (adj) the first, foremost; the highest, topmost; illustrious, excellent, the best, highest, chief

Ahaṃ: (pron) I, myself

Antima: (adj) final, last

Atthi: to be, exist  pres. 1st sing. asmi   neg. natthi: there is (are) not

Ayaṃ: (pron. nom. m/f) this

Dāni, idāni: (adv) now

Jāti: (f) birth, rebirth, renewed existence; lineage, family

Jeṭṭha: (adj) chief, first, foremost, best; eldest

Loka: (m) the world, the universe; mankind

Punabbhava: (m) rebirth, transmigration

Seṭṭha: (adj) best, excellent; eminent, supreme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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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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