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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25 03:40:36瀏覽55|回應0|推薦0 | |
天 淨 沙
第 五 回 日用功夫尋常過
鹿懷沖一時怒不可遏,揮掌劈飛鳥容非,見他毫無招架之力,砰的一聲摔倒地上,一動不動,登時嚇傻了。他本無意傷人,但怒極出手,忘了輕重,此時便似孩童失手弄死小寵物,又是驚慌,又是心疼,茫然不知所措。呆立半晌,方始回過神來,朝淨音望去,小臉蛋兒一片惶惶之色,只盼師父給出個主意。
淨音歎聲氣,和顏道:「小鹿兒,人兒給你打成這樣啦,你打算怎麼辦?」鹿懷沖吶吶道:「這……我……」淨音道:「去瞧瞧,還有氣兒沒有?」
一語點醒鹿懷沖,急急縱到鳥容非身側。見這小子身軀半蜷,一頭散髮遮去大半張臉兒,宛似半邊身子落進了鬼門關,胸口不由怦咚大跳。遲疑片刻,彎下腰伸手扶起鳥容非,但覺入手軀殼綿軟如泥,毫無生氣,越發惴慄不安。撥開亂髮一瞧,赫見慘淡淡雪白的一張臉兒,嘴角流出一抹鮮紅的血絲。他腦袋轟地一炸,顫巍巍伸出食指往鳥容非鼻孔下探去,停了一會兒,激動喊道:「他還有氣兒!他還有氣兒!」嗓音不自禁微微發顫。
淨音嘴一抿,平心靜氣道:「現下有氣兒,停會兒不知還有氣兒沒有。小鹿兒,人是你傷的,是死是活,由你作主。你要教他活,就得好生設法治療他。你若雲淡風輕,不搭不扯,也行,把他擱到屋外,讓他早死早超生,省得在此五濁惡世受苦受難。」
鹿懷沖一聽,沒來由一陣哀痛,忍不住哭出聲來:「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我要他活!」
指天畫誓一個發心,可就讓鹿懷沖忙上大半個月。鳥容非內腑未傷,胸骨卻裂了一根,加上病勢未癒,身骨底子虛,調治起來也挺費事。生死事大,鹿懷沖不敢硬充蒙古大夫,望聞問切,逐一請教師父。淨音只管動動嘴皮兒,任著徒弟又是煎藥、又是熬湯,還要打理日用生活,衝裡撞外忙得不可開交。他自個兒倒沒事人似的,拿出一管竹蕭,坐在院子裡嗚嗚細弄。鸚哥偶然興起,也跟著「阿彌陀佛」應和幾聲。
第三日上,鳥容非便慢慢清醒了。他瞅著鹿懷沖辛苦照顧自己,白天一忽兒餵藥奉湯、一忽兒抹額擦身,夜晚則蜷伏床邊,湊付打個盹兒。他身上雖痛不堪言,心底著實感激,思忖:「我先前也太魯莽了,無怪小鹿兒恁般惱怒。」想張口道聲謝,身肢微動,胸腹間撕心般發疼,只得忍住不語。
兩人的芥蒂,隨著初雪的降臨,漸漸化散於茫茫天地。調養了十來日,鳥容非已能下地走動,鹿懷沖一顆浮沉的心總算安定下來。
這日早上,鳥容非醒來,不見鹿懷沖。他是活潑性子,自然不肯安分待在床上。穿上鞋兒,緩緩踱至屋外,在迴廊來回踅了一陣,頗覺無趣,遂停步憑欄眺望。此際雪霽天正晴,廊下花圃覆著一層薄冰,白裡透出蒼青的顏色,陽光一照,宛若瓊玉般閃閃輝耀。一抬眼,東廂老梅疏橫,幾抹殘雪掛在瘦稜稜的枝條上,與地下碎瑤交映,他不覺看得痴了。正出神間,耳畔傳來一道柔和的聲音:「真美,是不?」
鳥容非回神一望,原來是那和尚。他與淨音照面的時候,不是黑夜,便是傷病昏沈間,一直沒機會仔細端詳他的尊容。此時抬頭細視,見淨音倒也不老,相貌清奇,高額窄頰,隆鼻深目,淡褐色的眼眸閃著溫潤的光采。比之師尊,雖少了一分俊逸之美,卻多出三分颯爽之氣。竹條般的個頭,宛若院中那株老梅,瘦歸瘦,可經霜慣雪,隱隱透出一股不容小覷的勁道。
鳥容非逡望數眼,不知說甚是好,垂下了頭。淨音呵呵一笑,突然一伸手,把他抱上欄柱,微笑道:「坐上來,咱們好講話。」
鳥容非嚇了跳,猛可一抬頭,正面迎來的,恰是淨音澄澈的眼神。他心念一動,驀然生起一股無以言喻的感覺。隱約覺得,師尊像盆烈火,近之,固然予人無限溫暖;設若遠了,則只能瞻望,得不到絲毫溫熱。可眼前這人,堪似春日和風,細細綿綿,若有若無,雖然沒甚麼醇滋厚味,卻是無所不在、無所不拂。
淨音見鳥容非一個勁兒發呆,輕笑道:「想甚麼呀?可莫同小鹿兒一般,小腦袋成天鑽心磨眼,東算計西算計。」鳥容非心頭一鬆,失笑道:「小鹿兒要是聽到你背後嚼舌,肯定不饒。」淨音咂舌道:「是呀!貧僧還得靠他賞碗粥,惹不得惹不得!」才說完,兩人同聲哈哈大笑。
這和尚,倒有意思。鳥容非完全放下了心,問道:「小鹿兒上那兒了?怎麼不見人影?」淨音道:「他到鎮上給咱們補給糧草。再過幾日,大雪封山,再要出去,可就不方便了,非等到來年開春才好下山。」話鋒一頓,接道:「非兒,你在這裡還慣得來麼?」
鳥容非小臉一垂,不說話。淨音左手攬住他的背部,右手輕輕摩挲他左耳的耳釘,原本開朗的臉色瞬時籠上一層化不開的愁惘。鳥容非覺著不自在,微微扭動身子,意欲掙開這個古怪和尚的懷抱。
淨音一回神,鬆開右手,苦笑道:「噯呀!瞧瞧和尚這個壞毛病!看見美麗的物事就把不住想摸一摸。阿彌陀佛,你這耳釘當真好看!」
聽著這番莫名其妙的話,鳥容非越發無言以對。淨音瞧他發愣的模樣,正色道:「從前的事兒,你別再多想了。你過了十年舒服日子,福也享夠了。其實,是我請你師尊把你帶來的。」鳥容非又驚又疑,委實想不透其中名堂。淨音歎口氣接道:「你死心留下來罷。江南?嗐,夢裡轉轉也儘夠了。」
甚麼?再也不能見到師娘師尊了?鳥容非急道:「你為甚麼要我留下?」淨音臉色一柔,語氣兀自堅定:「我要你留下,你就待下來。」
鳥容非愈加不解,張口待要再問,淨音一個眼神截住,道:「甭問啦!我想收你做個衣缽傳人,不行麼?再說,小鹿兒把你當成兄弟看待,恁般照顧你,你好意思讓他獨居荒山、無親無伴?」說著,一把抱起鳥容非,開懷笑道:「走,咱們上廚房喝粥去!不喝,一準教小鹿兒罵上西天。呵呵!」
鳥容非掙脫不得,情知追問無益,只得任由他去。心底深處卻隱隱生起平安喜樂之感,好似在這個古怪和尚的懷裡,縱使天塌地裂,也毋須驚怖。橫豎脫不了身,心裡自我寬慰道:「也罷,暫且待下,日後有機會再設法回江南。」
廚房在正院後頭下方,繞過數十來級石階,拐個彎便是。鳥容非養傷期間,鹿懷沖不讓他出門受寒,總是在西廂屋裡用飯。他頭一回見識,在淨音懷裡好奇地左右張望。見那廚房卻也不小,門旁擺了兩口大水缸,簷下橫掛一串曬乾的玉米棒子,山風一拂,晃晃悠悠盪著,欣然迎客似的。左方不遠處,石片壘出若干道菜畦,泥土凍成硬塊,圃中只賸幾團枯梗殘莖。菜圃旁邊流著一道清淺小溪,溪畔已結上薄冰,一縷溪水涓涓流向前方的懸崖。
進了廚門,迎面便是一座石砌的爐灶,上頭擱著一個大鍋,灶裡閃著數點星火。兩邊靠牆各設一排高及樑木的櫥櫃,盤碗瓢盆,羅列分明,樣樣不缺。靠窗台處,一張方桌,搭著三條長板凳兒,雖則簡樸,倒也潔淨齊整。鳥容非暗自發笑:「呵,一看便知是小鹿兒的手筆。」
淨音放下鳥容非,盛了兩碗粥,擺上一碟鹹菜,兩人吃了起來。鳥容非邊吃邊說:「師尊既然來了,為甚麼不帶小鹿兒一道回家?」淨音笑道:「小鹿兒一走,誰來幫咱們當家?你麼?」鳥容非尷尬一笑,咕噥道:「恁麼大個人,不會自己管事兒?」淨音瞇眼笑道:「你是罵和尚沒用?還是為小鹿兒打抱不平,活活生受師父的欺壓?呵呵,其實小鹿兒他爹,也就是你的寶貝師尊,他心中有事兒,眼下不敢帶他回去。故此千託萬請,求我多擔待幾年。要不,我又不是撐飽了沒事兒幹!」
師尊心中有啥事兒呢?鳥容非想破頭,也理不出個頭緒。看著淨音,老沒正經,不像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人,索性不問了。他是個聰明孩子,雖則昏沈的時候多過清醒,卻早瞧出了淨音的憊懶,不由暗笑:「哼,你本來就是天天撐飽了沒事兒幹!」
淨音嗤的一笑,看穿了鳥容非的想頭,道:「你甭瞧不起和尚。你看看人家小鹿兒,經我一手調教,本事多大哩!而你呢,哎呀呀……」故意住口不語。
鳥容非豈不明白絃外之音?不是取笑自己百無一用,還會是啥好話?當下湧出一股好勝之氣,道:「你甭笑我!你等著瞧,我總有振翅高飛的一天!」淨音神色一動,意味深長望了一眼鳥容非,懶懶道:「小鳥兒想飛啦?哼哼,咱們準備敲鑼打鼓喲。」
鳥容非經不得激,忿然道:「你不是要收我做衣缽傳人麼?傳人差勁,做師父的又有甚麼體面?你還不好好教?」淨音大笑道:「喝!這是甚麼世道!做師父的還沒點頭,倒先吃起徒兒的排頭?哎呀,淨音呀淨音,你前世究竟招了那門魔障,今生倒要受兩個小魔頭折磨?」怨歎方了,又再大笑起來。正是其詞若有所憾,其心可深喜之。
淨音笑了半晌,方才打住,臉色一整道:「非兒,你喚不喚我師父,我倒也不放在心上。不過,你若當真想打我這兒挖點兒寶,就得聽我的,絕對不可自以為是,妄作非為。」鳥容非用力一點頭,道:「師父,我聽您的!」淨音唇角一揚,朝著桌上的碗碟一指,道:「很好,先把髒碗刷起來。」
鳥容非二話不說,挽起衣袖,舀來一桶水,蹲在門邊,果真賣力刷洗起來。淨音臉含笑意,徐徐踱出廚房。前腳才跨出門,便聽「砰啷」一聲大響!忙一回頭,卻見鳥容非一臉傻笑,呆呆地蹲著,腳邊攤了一地破瓷碎碗!
淨音臉上笑意頓時凍住,長歎一聲:「慘哉!小鹿兒回來,怎生交代?」沒奈何,趕緊幫著收拾殘局。正忙亂間,鹿懷沖清脆的嗓音旱雷般響起:「喂,你們做甚麼?」新拜的師徒倆一怔,同時抬頭循聲望去。
「嗐!小鹿兒練了縮地術啦?」淨音暗暗納悶,鎮上離這裡,即令抄近路來回,少說也要大半天。小鹿兒腳程再快,加上辦貨時間,怎說也不可能才過晌午就跑了回來。一頭犯嘀咕、一頭直起身子招呼道:「小鹿兒,你回來啦!辛苦辛苦!」
鹿懷沖烏溜溜的眼珠轉了一圈,輕哼一聲,跨進廚房,取下背上圓鼓鼓的布袋擱在桌上,繃著臉兒,來回逡視。鳥容非臉上一陣發臊,囁嚅道:「唔,小鹿兒……」
淨音呵呵一笑,搶過話頭:「小鹿兒,非兒瞧你如此辛勞,好生過意不去。今早他同我說,這輩子作牛作馬,恐怕也沒法報答你啦,說不得只好來世替你銜環結草。說著說著,眼圈兒也紅了,我還當真怕他一時想不開,拿根麻繩脖子一吊,給你結草去了。當時我就勸他甭那麼實心眼兒,眼下恰恰有一件功德,辦成了,管保小鹿兒眉花眼笑,正好作個現世報。咱倆一商量,都說好極妙極。你道是啥功德?呵呵……」
鳥容非聽淨音愈扯愈離譜,急得跳腳,想開口分說,卻被淨音一把捽住,又聽他搶著說道:「非兒,你莫害臊,咱們明人明事,有啥好難為情的?」見鹿懷沖臉色漸緩,好奇之色蓋過怒色,越發來勁,接道:「小鹿兒,打今兒起,你就甭這般操勞啦。非兒說,除了燒飯,他委實不成以外,舉凡掃院抹地刷碗洗衣等等,一概由他打理。呵呵,非兒,男子漢大丈夫,敢說敢作。適才你說要聽師父的話,是也不是?」
鳥容非頓時傻了眼,剛才他要淨音教他功夫,的確點了頭答應聽師父的話。孰料這個賊師父在節骨眼上竟然一派胡言,自編自演一折鬧戲!一時尷尬不已,只急得滿臉通紅。
鹿懷沖素知師父顛顛倒倒,十句話中,倒有九句認不得真,聽了此說,也只是半信半疑。他與鳥容非相處多日,對這位嬌貴少爺的脾性捉摸了七分。倘若師父所言有假,這個本事沒三兩、脾氣倒千斤的貴公子,可不早就破口爭辯了麼?見鳥容非一副忸怩樣兒,分明是害羞。他雖然打死也不相信鳥容非會抹頸上吊,可師父所言,看來八成不假了,內心不由喜慰,神色一緩道:「所以你這公子爺兒挽起袖子刷起碗兒來,沒想到卻摔破了碗兒,是麼?」
碗確是自己摔破的,鳥容非怎能說不是?無奈點個頭,心中可惱煞那個胡言亂語的賊潑師父。
鹿懷沖眉梢眼角堆滿笑花,道:「好啦好啦!笨手笨腳!下回再打破碗盤,全給記在你的賬上,你自己掙錢買來賠。」說完,從灶旁取過一把笤帚,巧手快腳拾掇乾淨。收拾已畢,向鳥容非吩咐道:「我回屋裡一趟,你先幫我把粥熱一熱。」
覷著鹿懷沖走遠,鳥容非恨得牙癢,沒好氣道:「壞師父,你何不乾脆把燒飯也掛到我的頭上?」淨音笑得嘴歪眼斜,半晌方說:「你燒的飯,能吃麼?」
鳥容非登時氣結,肚裡咒罵一通,偏生師父一屁中的,著實辯他不得。嘀咕了幾句,自覺無趣,暗道罷了。入了賊廟,不獻幾炷香火,脫得了身麼?何況他對這位古怪和尚還真有股莫名其妙的好感,姑且忍著點兒。心想:「掃地洗衣不是甚麼大不了的活兒,就算是答謝小鹿兒的照顧之情也好。」當下心已平、氣也和,問道:「師父,粥怎麼熱?」淨音笑了笑,坐上板凳兒,指點起來。
一盞茶後,鹿懷沖梳洗妥當,換了一身乾淨衣衫,興沖沖轉回。見淨音坐在凳上哼著曲子,鳥容非卻趴在地上,對著小炭爐又吹又搧,忙得不亦傻乎。只見幾縷白煙有氣無力飄呀飄,連點火星也沒燃著。鹿懷沖哧的一笑:「你在排火牛陣呀?排了這半天,也該衝鋒陷陣了罷?」
鳥容非聞聲,回過頭來,瞪了鹿懷沖一眼。原本清清白白的小臉兒,橫七豎八抹了一條條黑灰炭痕,活似閻羅殿裡的小鬼夜叉。鹿懷沖忍俊不住,哈哈笑出聲。鳥容非早已忙得心頭火起,聽著笑聲,不禁作惱,怒道:「你儘管笑罷,笑散大牙兒,我可不負責!我瞧這木炭卻也好玩,等我玩夠了,自然教它橫掃千軍。哼!」
鹿懷沖笑道:「我倒要看你如何橫掃千軍!可莫才上陣,就讓人喀嚓一聲,連頭在那兒也摸不著!」鳥容非氣得扭過頭,不睬鹿懷沖,自管自瞪著爐口,重新擺起木炭,一臉運籌帷幄的認真模樣。
鹿懷沖且不理他,解開桌上的布袋,倒出大大小小一堆物事,盡是些穀糧蔬果。淨音瞇眼聽著兩小拌嘴,沒插話。這當兒看著鹿懷沖整置新辦的米糧,怡然問道:「小鹿兒,你可是練了神行術?今兒怎這麼快就轉回來?」
鹿懷沖一頭忙活兒,一頭漫應道:「我沒往鎮上去。好久沒見淨光師父了,我心裡惦念著,上辟天寺瞧他去了。」淨音道:「順道打個抽豐,是不?」鹿懷沖啐道:「就你這臭和尚一肚子歪蟲!人家淨光師父敬你是個師兄,好心託我帶些供品孝敬你老人家,你倒說我揩人家的油水!」
鹿懷沖沒敢承認,其實他放心不下鳥容非,不願離開太久。辟天寺恰好座落於來往鎮上的中點,他曉得淨光師父決不會讓自己空手而回,自己也當真想探望那位慈悲的長者,一兼三顧,便逕往辟天寺去了。
淨音唇角一撇,故意罵道:「到底他是你師父?還是臭和尚是你師父?瞧你在淨光面前,一派溫良躬儉讓,乖巧得不行。怎的到了真正師父的跟前,左一句臭師父、右一句賊和尚,恁沒個大小!」
鹿懷沖笑道:「這就叫師不師、徒不徒嘛。你老歪七扭八,做徒兒的稟承門訓,少不得也八扭七歪一番啦。」
鳥容非一旁聽他們談笑風生,內心好生嚮往,也想加入,偏生這個殺千刀的鬼炭呀!怎麼個吹、怎麼個不著!他怕鹿懷沖笑話,趕緊收心束神,全力對付。這時,又聽淨音說道:「淨光那根木頭,有甚麼話要傳?」鹿懷沖道:「你可料事如神哩。他說,麻雀。」淨音道:「就這麼一句?」
鹿懷沖輕嗯一聲,他一路上琢磨著這兩字,百思不解,正想請教師父。當下停住手頭的活計,凝神望著師父的臉。不料淨音連根眉毛也沒動,輕描淡寫道:「大雪就要封山了,小麻雀不快快回巢,豈不是要凍死了?」
鹿懷沖可糊塗啦,問道:「師父,你打甚麼啞謎?」淨音淡然一笑:「山高不礙鳥飛,月明豈懼雲掩。小鹿兒,這話,你懂麼?」鹿懷沖暗歎口氣,莫可奈何。他清楚得很,師父若要明說,自會明說;他若不說,死活也別想搞懂他究竟玩啥禪機。
正無可理會間,忽聽鳥容非一聲歡呼:「著啦著啦!炭兒燒著啦!快把粥拿過來!」鹿懷沖偏頭一瞄,果見爐底紅燄燄,綻了幾朵小紅花,不由笑道:「你果然厲害!佩服佩服!」鳥容非管他是真心佩服、抑或明捧暗譏,衝過鹿懷沖,索性自己取過一鍋冷粥,置於爐上。
一陣兵荒馬亂後,鹿懷沖總算可以祭祭自己的五臟廟。他從剛帶回的糧食中取出幾塊芝麻糕,擺在瓷碟上,安靜地品嚐。淨音是過午不食,一旁陪著。鳥容非瞎忙了半晌,肚皮又再咕嚕打架,遂也盛了一碗粥,伸手抓了一塊芝麻糕,津津有味吃將起來。只覺自己經手的這鍋白粥,可比小鹿兒熬的香甜百倍,卻忘了這鍋粥本就是鹿懷沖出門前便已打點好的,加上芝麻糕提味,自然美味多了。
才吃幾口,鳥容非急著表功,道:「師父,你瞧,我可是可造之材?」淨音輕笑道:「等你擦完地,我再瞧罷。」鹿懷沖聞言一動,訝道:「咦?怎麼你也喊他師父?」淨音笑道:「這正應著,梧桐深山立,不怕沒鳳棲。剛才非兒拜我為師了。」
鹿懷沖來回瞪視兩人一眼,啐道:「哼,只怕是招搖撞騙來的一隻呆頭鳥!」鳥容非擱下碗勺,正色道:「小鹿兒,我可沒招你惹你。野鹿呦呦亂鳴,可要讓獵人抓去砍了角兒喲。」
鹿懷沖冷笑一聲:「很好。你拜了師父,總該明白入門先後有序的道理。以後你老老實實喊我一聲師兄,看在師父的面子上,我也就勉強擔待。」斜眼一瞟,見淨音賊忒嘻嘻瞅著自己,突然一陣臊熱,哼道:「你別以為我幫你治病,是心疼你或喜歡你來著。呸!我只是要臭和尚明白,鹿懷沖有本事傷人,就有本事救人。你切莫心存妄念!」
鳥容非奇道:「我有甚麼妄念可存?你要我喊你師兄,卻是萬萬辦不到!認真論起來,我師尊是你爹爹,我跟著他,可又比你久,將來你回江南,豈不是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他雖然從小備受嬌寵,但師娘管得緊,東不行西不許,沒半點兒自由。現下遠離山莊,淨音看起來不是個會拘束徒兒的師父,但事事操心的鹿懷沖顯然不好相處。這一聲「師兄」一旦喊了下去,小鹿兒肯定端出「兄友弟恭」的大道理,「兄友」隨他高興愛友不友,「弟恭」絕對由不得他不恭。假若小鹿兒擺足師兄的譜兒,頤指氣使,自己如何消受得了?念頭疾轉,趕緊擠出個歪理對付過去。
鹿懷沖可沒有鳥容非的小心眼兒,但他一聽到「爹爹」便心煩,猛然喝道:「鳥容非,你休要拿他來說嘴!」
淨音見苗頭不對,忙不迭打個圓場:「欸,好端端的,怎又掄刀舞槍起來?管他誰兄誰弟、誰師誰徒,百年後,誰還計較得了許多?你們各拜各的也罷,左右我也不在意。」
鳥容非已知鹿懷沖脾性陰情不定,忽風忽雨,不曉得自己無意間又犯了他甚麼大忌?吐吐舌,不再作聲。
鹿懷沖卻是對鳥容非懷著一股微妙妒意。自己的親爹爹愛這個傻小子勝於自己,現下呢,自己不過出門半天,這小鬼居然同最親最愛的師父搭在一塊兒!他頗不是滋味,恨死鳥容非那張啥也不懂的天真笑臉,偏生他真的啥也不懂!可深心處,這小子的傻裡傻氣與燦爛笑容,卻又一絲一縷牽引著他的好奇、還有一股莫名所以的情懷。
鹿懷沖歎口氣,推開碗,道:「我飽了。」鳥容非囫圇吞下最後一塊芝麻糕,喝完剩粥,搶道:「你歇會兒,鍋碗兒我來刷。」鹿懷沖瞅了一眼鳥容非,哂道:「咱們只剩六個碗了,再打破,就得用木缽啦。」鳥容非一拍胸脯道:「放心罷!這回我抓到竅門了!」淨音呵呵一笑:「你們忙,我歇息去了。」語落,飄然離去。
鹿懷沖怎敢放心?盯著鳥容非一個碗一個碗洗淨抹乾擺好,方始舒口氣,思忖道:「傻小子倒也不算笨,假以時日,或也真可以當個好幫手。」
刷洗畢,鹿懷沖提了兩桶水回到正院,囑咐鳥容非一鼓作氣,把西廂臥房、東廂書齋、當中法堂的地板悉數擦洗乾淨。鳥容非記著淨音的話,卻也硬氣,寫大字般一抹一捺,日落之前,好歹全給擦了一遍。鹿懷沖冷眼旁觀,倒要瞧瞧這小子究竟能撐幾時。
鳥容非少也貴,未能鄙事,直累個手痠腿軟脖子歪,眼前金星亂竄。好容易忙完,鹿懷沖含著一臉笑道:「行啦,今兒的活兒就幹到這兒。我幫你燒了一桶熱水,擱在廚房後邊的小屋裡。你快去洗個澡,免得水冷了。」
洗……洗……鳥容非空谷般的腦袋,盡迴盪著個洗字,步履飄浮,一腳高、一腳低行去。鹿懷沖悠哉遊哉閒步花圃,賞賞梅,逗逗鸚哥,好不快活。眼看半個時辰過去了,鳥容非竟然還沒出來,心中不由大疑。莫非……
快步衝去一瞧,果不然,這小子居然在澡桶裡睡著了!細瘦的半截上身白蓮似的漂在水面。鹿懷沖倒抽一口冷氣,趕緊隨便替他拭乾身體,換過衣褲,揹回臥房。摸著鳥容非冰冷的手兒,鹿懷沖暗自惱悔,萬一又病了,豈非又麻煩了!唉,傻小子楞是傻小子,急不得呀!
December 2003, Keeping warm in the kitchen, Manang, Nep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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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