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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26 04:35:40瀏覽59|回應0|推薦0 | |
天 淨 沙
第 八 回 浣衣添柴盡妙用
鹿懷沖「押」著鳥容非來到廚房,收拾停妥,又幫他倒了一碗水。鳥容非咂了一口,眉頭微顰,嘟嚷道:「小鹿兒,這水半絲甜味也沒有,分明不是剛才我喝的水嘛!」鹿懷沖冷笑道:「水便是水,那有你喝我喝的分別?適才我瞧你可憐,添了點兒冰糖進去。你沒勞沒功無德無能,還想奢望甜水?哼!有得溫水受用,便是天大福報啦!」
端的是人在矮簷下,那能不低頭!鳥容非瞪著眼兒,不吭聲了。悶悶喝完一碗溫水,一番好心情早已煙消雲散。鹿懷沖睹狀,情知他心裡難受,遂緩下臉色和聲安慰道:「你不必如此喪氣,橫豎你得待下來,何不隨順自然,我們怎麼過日子,你就怎麼過,活出個日日是好日,不也是好?」
鳥容非本即開朗心性,聽此勸說,略一思索,也覺自己哼哼哎哎,忒也娘腔娘氣。當即眉眼一展,抖擻精神問道:「衣服呢?」鹿懷沖瞇眼一笑,引他出了廚房。
兩人轉至廚房後頭的屋子,鳥容非認出這是浴身的所在。眼角一瞥,見澡桶裡泡了一堆衣物,旁邊另外擱了一盆清水。鹿懷沖道:「我的衣服已經洗好了,這些是你和師父的。你先把襖子脫下來,掛到牆上,免得打濕了。」鳥容非按著吩咐,把狐襖掛上,只著一件單衣,卻也不冷,不由詫道:「這屋子真古怪,怎這麼暖和?」鹿懷沖笑了笑,領他往裡邊瞧個究竟。
原來裡頭還連著個房間,左面牆壁,開了扇櫺格小窗,牆角邊兒上,橫來豎往整整當當壘了兩大垛劈好的柴薪,一旁擺了個大竹簍,裡面裝滿煤條炭塊,伸頭探腦幾乎要滿溢出來。屋子中央卻是一道銅鑄的空心圓柱,約一人合抱,煙囪似的從地板穿出屋頂。圓柱下半截的地方,同爐灶一般,以鐵板作門,開了一道小口。鳥容非正感納悶,鹿懷沖已拾起一把長柄火鉗輕輕挑開鐵板,霎時一道火舌夾著熱氣疾衝而出,迅即縮了回去。鳥容非大是好奇,蹲下身子歪著頭瞧個仔細,只見爐裡火苗狂舞,好不興旺,直看得他咋舌不已,料想這是山裡人家的取煖法門。
正張望間,鹿懷沖急道:「留神點兒!別碰著了!萬一碰著,你這千金之軀沒準燙脫層皮兒咧。」鳥容非哼道:「小鹿兒,我可沒恁般嬌貴,你別動不動拿我說笑行不?」鹿懷沖笑道:「怎的不行?當然行,少爺!」
鳥容非側頭瞪了一眼,著實莫可奈何。抬眼環顧,見頭頂樑木上,以圓柱為中心,蛛網似的拉開八條麻索,分別固定在八個方位上。其中三條索子,疏疏落落掛了幾件衣襪手巾等物事,瞧那形樣,料知是鹿懷沖的。眼珠四溜,見房內諸物各居其位,井然有序,不禁打從心底佩服:「呵,小鹿兒委實當得好家!」
鹿懷沖塞進一塊木頭,拿起火鉗闔上鐵板,叮囑道:「那裡有張方凳兒,你洗好衣服後,站到凳兒上,把擰乾的衣物掛到索子上,熱氣一烘,至遲一天,也就乾啦。」囑畢,先行走了出去,鳥容非急忙跟上。
進了浴間,鹿懷沖從牆邊櫃子裡取出一隻小瓶兒,拔開瓶塞,一面往澡桶裡倒了十來滴、一面分說道:「這是皂莢淬出的汁液,拿來濯衣,倒也挺管用的。你搓好衣服後,把衣服擱在旁邊的清水盆兒裡,放著浸泡一會兒。倒掉澡桶裡的水,再到廚房前的水缸那兒,用小桶子打點兒水回來,倒入澡桶裡。接著把浸泡過的衣服搓一搓,要多使把勁兒用力搓喲。搓完後,放進澡桶裡,把盆兒裡的水倒掉。然後按著先前的法子,把澡桶裡的衣服再搓幾下,擰乾,擺進盆兒裡,就可以拿到裡間的屋子裡,晾到繩索上,等著烘乾。懂了麼?」
鹿懷沖珠連玉串一氣說下,甚麼搓衣、浸水、再搓衣、還有啥倒水打水的,直聽得鳥容非腦殼發脹、乾坤倒轉,登時傻了眼兒!搔頭撓耳,東張西顧,委實不知打那兒下手才好。
鹿懷沖歎口氣,沒奈何,只得親身上陣,領著他一步一步打通關。鳥容非手忙腳亂,老半天才把衣服洗好掛妥。煩得鹿懷沖肚裡直嘀咕,暗罵道:「笨鳥兒就是笨鳥兒!乾脆自個兒全包,反倒省事兒!」見鳥容非忙完後,渾身溼漓漓,便似從水裡撈出一般,不禁再歎聲氣:「唉!你把衣服脫了,到裡間等著。我給你燒些熱水洗個澡。」
囑咐已畢,逕自出了門,到廚房裡,擺上個大鍋,生起了灶火。看看還得等些時候,覷空跑回臥房取來兩套乾淨衫褲。眼看天色灰沉沉,朔風呼呼狂嘯,鵝絨般的雪片四野紛飛,瀰天漫地撒下,心頭不覺陣陣發涼:「唉,接下來,可不又是沒完沒了的寒凍日子。」
水燒熱後,取瓢子舀了兩桶,提到浴間裡,卻不見鳥容非的人影,料想是躲在裡間取煖。且不喚他,逕把熱水傾入澡桶,又轉回廚房門前,盛了一桶冷水回來,對過水後,才大聲呼喊:「喂,笨鳥兒,出來洗澡!一會兒水就要涼了!」連喚數聲,沒人應答。鹿懷沖心下一疑,急忙衝進裡間。
卻見昏幽的角落裡,鳥容非光著上身,只著一條褲叉兒,蜷在方凳上,散著髮辮,一副魂失魄落的模樣。鹿懷沖不禁作惱,劈頭罵道:「我喚你,你怎的吭也不吭一聲?」鳥容非懨懨抬起頭,緊咬著嘴唇,一語不發。鹿懷沖見此光景,不知這小子又鼓搗甚麼,罵也不是,打又不得,忍著氣催促道:「好啦,少爺,趕緊洗澡去!洗完後,回屋裡蒙頭大睡,明兒一早又有粥可喝啦。」
鳥容非慢慢站起身,兩腳銬了鐵鐐般,一步一拖,蹣跚行去。鹿懷沖瞧著,大是不耐,暗自咕噥:「傻小子烏龜散步似的,等他挨到澡桶邊,水怕不早已冷了?」心一急,一個箭步追上,一把捽起鳥容非細瘦的胳膀,飛快拽至桶邊,扯落他的褲叉兒,把他往桶裡一塞,叱責道:「你想著涼是麼?你再要生病,我可沒那閒工夫給你侍湯奉藥!」拿起一旁的手巾,打些皂沫子,逕望他背上搓去。卻聽鳥容非悶哼一聲,鹿懷沖一奇,轉到面前,問道:「又怎麼了?我可沒使勁兒,你哼哼唧唧作甚?」
鳥容非這會子倒成了木佛泥偶,硬是不吭氣。鹿懷沖拿他沒輒,且不理會,拾起手巾順著胳臂搓下。見鳥容非右掌緊緊拳著,死活不放,才壓下的火氣再度升起,怒喝道:「手指鬆開啦!難不成摸了甚麼寶貝,不讓人瞧?」鳥容非只作沒聽見,五指兀自緊握。鹿懷沖一惱,指頭微一施力,鳥容非哼了一聲,手掌登時鬆開。
鹿懷沖抓起一瞧,赫見這小子大拇指和食指端腫了兩個好大的水泡!心念一轉,當即明白,氣得破口痛罵:「你這有耳沒心的大笨蛋!我不是吩咐過了,千萬別碰裡間的火爐,你作甚不聽話?」
鳥容非喫這一罵,肚腸的不適、內心的不快,一古腦兒全發作出來,忿道:「屋裡有點兒冷,我想添些柴火,這也不成麼?」鹿懷沖登時氣結,嗤道:「沒人不讓你添柴火,可你是怎麼個添法?想練鐵砂指,也不是恁般練法!」
鳥容非分辯道:「我自然曉得要拿那根長柄玩意兒開門,可那玩意兒真難對付,不管我怎麼使力,硬是扳不開門……」鹿懷沖搶白道:「所以你一著急,乾脆效法佛陀捨身餵虎的精神,來個捨指扳門?呸!真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鳥容非聽了,越發委屈,惱得說不出話。
鹿懷沖探了探水溫,有些涼了,顧不得多加責備,道:「你忍點兒疼,自個兒擦洗乾淨,我幫你拿衣服來。」急急奔往廚房,一晃眼工夫,又轉了回來。見鳥容非有一搭、沒一搭,淨往身上潑著水,怒火再也遏制不住,重重把衣物撂在一旁凳兒上,搶過手巾,狠力搓了幾下,伸手一帶,把鳥容非拉出澡桶。又拿起旁邊的小桶,往澡桶裡舀出一桶水,對準鳥容非,兜頭倒了下去。鳥容非駭了一跳,還沒罵出聲,第二桶水又迎面潑下。
鳥容非氣得跳腳大叫:「小鹿兒,你殺人呀!」鹿懷沖冷冷道:「再叫,我真殺!」不容鳥容非罵出口,匆匆取出一條乾淨的大方巾,連同衣褲,往他手裡一塞,輕輕一推,送進了裡間。鳥容非尚未回過神來,鹿懷沖已把門扇一帶,門閂一扣,將他反鎖屋裡。鳥容非急喊道:「喂,小鹿兒,你想做甚麼?」
鹿懷沖高聲回道:「做甚麼?自然是烤小鳥兒!你給我乖乖擦乾身體,穿上衣服,坐在裡頭等著。我打點妥當,再開門帶你回臥房去。」言竟,任由鳥容非在裡間大呼小咒,自己趕緊拎起桶子,回到廚房,舀上剩餘的熱水,轉回浴間,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梳洗方了,順手把兩人換下的衣物與手巾搓洗乾淨,拾掇已畢,這才抽開門閂,走了進去。
見鳥容非穿妥衣褲,抱著方巾,氣鼓鼓坐在凳兒上,便道:「少爺,挪個步罷!板凳兒借我一用。」鳥容非悶聲不吭,跳下板凳,往邊上一站。鹿懷沖不睬他,輕手快腳吊好衣物。冷不防,把鳥容非手上的方巾一抽,同樣掛上長索,又拿起火鉗,打開爐門,添了幾根木頭。諸事俱畢,伸個懶腰,愜然道:「總算可以安心歇息了。」
鳥容非依然不作聲,鹿懷沖曉得他在氣頭上,懶得理會,道:「咱們回屋裡去罷。」走了兩步,見鳥容非動也不動,不禁怒火再燃,氣狠狠道:「你愛走不走,是你的事兒。你要在這裡過夜,也沒人攔你。」逕自走出裡間。鳥容非也不說話,低頭跟上。鹿懷沖暗地一笑,取下牆上掛著的襖子,遞與鳥容非,兩人分別穿上。方待出門,斜眼一瞥,突然打住腳步,問道:「咦?你的鞋兒呢?」鳥容非愣了愣,手兒望牆角一指。
鹿懷沖就著微弱的天光,趨近一看,不禁又上了火,罵道:「怎麼搞的?恁麼濕,怎穿嘛!」火氣一升,直想狠狠教訓這小子一頓!卻聽鳥容非悶悶迸出一句:「我赤腳也行!」鹿懷沖怒道:「外頭飄著雪呢,咱們還得走上一段路,你腳趾頭不想要了?」略思片刻,強捺下怒火道:「算了,你先把鞋兒拿到裡間,擱在火爐旁邊。」
鳥容非拎起鞋兒,掉身往裡回走。鹿懷沖跟了進去,盯著鳥容非放妥鞋子,從索上取下一雙乾襪,又把自己的鞋兒脫下,道:「你穿我的。」鳥容非先是一愣,繼則一陣感動,低聲道:「那你呢?」鹿懷沖道:「學你呀,兩隻襪子自在行。」
鳥容非啞然一笑,登時憶起因著一雙毛襪,挨了小鹿兒一掌的舊事。後來事情說開了,兩人誤會冰釋,可那一掌著實痛得刻骨銘心。沒想到吵吵嚷嚷,竟也過了恁長時日。默默接過鞋襪,胸口一熱,趕緊伏腰穿上。
鹿懷沖褪下襪子,躡足走過浴間的溼地,來到門口,重行穿上。回頭向鳥容非招手道:「跟緊點兒。別蝸牛似的,慢得教人急出病來。」想想,猶不放心,索性捉起鳥容非的手,輕喝道:「走!」拔足便跑。鳥容非身不由己,任憑鹿懷沖帶著,沒一刻,便奔到了臥房門口。兩人撣去身上的雪花,進入屋裡。
鹿懷沖脫下襪子,放在門旁,吁口氣道:「累了一天,咱們歇著罷。」鳥容非鞋兒一脫,學著鹿懷沖,中規中矩擱在他的襪子旁邊。鹿懷沖看著一笑,闔上門扉,順手點起油燈。
鳥容非忙不迭道:「師父呢?要不要給他問聲安?」鹿懷沖笑道:「咱們這兒沒晨昏定省的規矩。現下黑天黑地的,問啥安?他這當兒一準睡得七葷八素,吵他作甚?你把襖子脫了,趕緊上床歇息。」
鳥容非脫下狐襖,卻不掛在牆上,爬上了床,蜷在床角,拿狐襖作被子,趴了下去。鹿懷沖詫道:「喂,你又做甚法事來著?放著羽被不蓋,拿那襖子遮啥呀?」鳥容非悶聲應道:「我的睡相很差,怕又會攪擾到你。這裡原本就是你的地方,我……」話到後頭,語帶哽咽,說不下去了。
鹿懷沖聽著不對勁,趕緊坐到床邊,問道:「好端端的,你哭甚麼?是餓得熬不住了麼?」鳥容非搖搖頭,抽泣之聲已然壓抑不下。鹿懷沖忙道:「好啦,莫哭啦!我曉得,準是我老欺負你、逼你做這做那,你心裡不痛快,是不?」鳥容非又再搖頭,肩頭抖動得越發厲害。
鹿懷沖打小從沒碰過如此場面,饒他聰慧絕頂,一時間也不知所措。忽地靈光一閃,急急起身,從櫃中摸出一瓶藥膏,道:「噯,我倒忘了,你的指頭燙出水泡,肯定疼得緊。來,甭擔心,擦點兒藥,一會兒管保不疼了。」語畢,輕輕拉起鳥容非的右手。
孰料鳥容非猛然把手抽了回去,哽咽道:「我沒事兒!」鹿懷沖委實不解,無奈道:「不管你了!我腦袋笨,悟不得你的機鋒。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鳥容非急道:「小鹿兒,我沒有半點兒埋怨你的意思,你待我已經太好了。我只怨自己為甚恁般笨手笨腳,簡直是個窩囊廢!我真心想幫點事兒,可老是越幫越砸,我也不知……我真不知怎……」說著,翻過身去,眼淚鼻涕全上了臉。
鹿懷沖總算明白了,心裡突然一陣憐憫,忙勸慰道:「你甭著急嘛!說真個兒,我費了幾年心血才琢磨來的本領,你怎可能十天半月便學全?再說,你也不怎麼笨呀!就拿今早練的那套步法來說,換作是我,唔,是以前剛學武的我啦,半日時光,壓根練不到那種程度。至於平常這些雜活,多學多做,自然熟能生巧,有甚可急的?」說了大段,自個兒聽了,也不免感動。這番話,平日只會放在心裡,那肯開口承認己不如人?
鳥容非沒接口,嗚咽之聲也停了。鹿懷沖心頭一鬆,料想自己一番勸慰奏了效,正欲再閒聊兩句,咦,那裡響起輕微的鼾聲?覺著奇怪,湊近細瞧,赫,傻小子居然睡著了,一臉淚痕兀自掛著哩!當下柔情頓滅,瞋念復起,把不住低聲罵道:「笨鳥兒!哭完便睡,若非白痴,那有這等本事兒?」
罵歸罵,內心畢竟不忍,取出一條汗巾替他拭了臉,又沾些藥膏抹上他的指頭。微一使勁,把他拉到床中,蓋上被兒。下床捻熄燈火,脫去棉襖,鑽進被窩裡躺下。小腦瓜卻是不得安歇,滴溜價轉:「唉,爹爹也真是的!把這個蠢蛋拋在這兒,分明是給我添惹麻煩!可話說回來,傻小子脾性倒也有趣,又沒富家公子的矯揉身段,有他陪著,漫漫寒冬,或許不會那麼難熬?」東想著、西惦著,一回煩、一回喜、終也酣入夢鄉。
December 2003, Firewood piled at the monastery, Manang, Nepal [注]
印度的修行者,泰半遵循斷食的傳統。有的斷朔望兩日(即陰曆初一、十五),有些斷初二、十六,當然也有那種日日是好日的厲害傢伙,愛那門兒斷、便那門兒斷。沒事兒斷啥食?據說是月亮招惹的(不甚科學的傳說)。人體百分之七十左右是液體組成,只要想想月亮對潮汐的影響,或可料其端倪。傳說斷食這日,靜坐練功,效果加乘。(俺忍饑耐餓功夫忒差,死活不肯搞這等荼毒色身的祕技,故只能聽而傳之。)功夫不到家、或者初嚐斷食滋味的人,八成便像小鳥兒一般,躁得雞飛狗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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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