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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13)雛鷲習飛躍斷崖
2017/03/25 02:01:28瀏覽80|回應0|推薦0

       

 

 

  雛鷲習飛躍斷崖

 

 

  鹿懷沖正磨煩不過時,遠遠覷著淨光疾風也似的行來,一腔躁火頓時化作滿心歡喜,忙不迭搶前迎迓。才喊聲「淨光師父」,抬眼一瞥,卻見鳥容非癱軟伏在淨光肩頭,生死未卜。胸口陡地一陣噗通,身子猛可一顫。「他」字方出口,身旁灰影一閃,淨音早一把搶過鳥容非,逕往廚房奔去。

 

  鹿懷沖一愕,怔怔看著一團黃色物事滾落雪地上。拾起一瞧,正是一早給鳥容非備妥的布袋。伸手一摸,兩個饅頭好端端窩在袋內,硬的石頭似的。當下一語不發,朝淨光望去,恰巧迎見一顆碧湛湛的眸子炯炯回望,深邃的目光依舊晴雨不染。兩人對視片刻,鹿懷沖長歎口氣,掉轉身子折返廚房。淨光兀自紋風不動,石雕般佇立於霏霏白雪中。

 

  鹿懷沖快步踏入廚房,淨音已脫去鳥容非的狐襖和背心,將襖袍鋪展於桌板上,讓他仰面躺著。夕曛漸沉,灰濛濛的窗檯邊兒,鳥容非胸口起伏不定,張口喘著大氣,直似每一口呼吸皆得拚出渾身氣力。淨音一臉穆然,駢指如飛,或扣或捏,逕往他胸前要穴逐一點去。

 

  鹿懷沖越發忐忑,取出燈座,燃上燈芯,置於灶邊,緊緊咬著下唇,緩緩移近桌旁。凝目望向桌上的人兒,只見一張原本白潤的臉蛋兒,在燈火映照下,竟似石榴一般泛著豔豔紅光,幾欲滴出血似的。不禁又是緊張、又是納悶,暗暗嘀咕:「淨光師父到底弄甚玄虛?好好一個人,竟教他折磨成恁般慘樣兒!」眼珠轉了數轉,終究沒敢出聲打擾。

 

  淨音點完鳥容非胸前穴道,瞥了鹿懷沖一眼,輕道:「小鹿兒,勞煩你把澡桶的藥水打點停妥,一會兒要用。」囑咐方了,鹿懷沖快手快腳衝裡衝外忙了起來。

 

  淨音輕輕扳轉鳥容非的身子,灰袖一揚,又朝他背心諸穴按去。不過半盞茶工夫,光潔的額頭已然冒出豆大汗珠兒。療畢,鹿懷沖的藥水也已打理停當。淨音前額一抹,掇起狐襖裹住鳥容非,抱在懷裡,朝鹿懷沖淡淡一笑:「甭擔心,沒事兒!」大步拐進廚房後頭的浴間。

 

  鹿懷沖心上老大一團疙瘩方始化消,眼眶卻不知怎的一溼,連自己也說不清是甚麼滋味。袖子胡亂一拭,急忙跟去。進了浴間,見平素慢裡來、緩裡去的淨音,此刻卻火燒屁股似的,忽喇一陣飛快無比,已將鳥容非的衣物悉數脫去,泡入澡桶內。鹿懷沖固然憂急,看著卻也不覺好笑,原來師父也有慌忙的光景。轉念一想:「一向風雨不驚的師父這回竟如此慌張,可見小鳥兒此次鍛鍊必是凶險異常。可往後不知還有多少折騰,終不然回回都搞個人仰馬翻?」思及此,兩抹濃眉不由得又蹙成連峰愁黛山。

 

  師徒倆默默凝視澡桶裡的纖瘦身子,四裡寂然,只聞鳥容非急促的喘息聲漸次轉緩。約莫一刻,淨音輕聲道:「小鹿兒,再勞個駕幫非兒拿套衣衫來。」鹿懷沖急忙移步,逕從相連的裡間取下一套烘乾的衣褲,順手帶過一條方巾。

 

  忙亂一陣後,淨音抱著鳥容非返回廚房,舒了口長氣,板凳兒一坐,讓孩子橫躺膝上,道:「小鹿兒,勞你把煎好的荼蘿碧露端過來。」鹿懷沖瞅了眼鳥容非,見他臉上紅霞盡褪,餘下一片蒼白之色,呼吸也平順許多。雖然不解其故,想來當已無礙。將小鍋裡的藥汁傾入瓷碗,恰恰裝得九分滿。

 

  淨音騰出左手接過,輕輕扳開鳥容非的下頦,灌了進去。孰料鳥容非雖則魂蕩魄歇,知覺卻還留下一分,苦藥方入口,小手猛地一揮,扭過臉兒,竟是緊咬牙關再也不肯服入。淨音沒料到這小子居然還有這等氣力,藥汁險些兒潑翻,忙一穩住,湊近鳥容非耳畔柔聲勸道:「非兒,莫鬧騰!喝下藥,身子才舒活。」

 

鳥容非那裡聽得見這些話語,無非一股本能抗拒著。淨音左哄右勸,鳥容非躲去閃來,死活不肯張嘴。攪和半晌,淨音不忍用強,著實拿他沒法兒。無可奈何,轉向鹿懷沖央告道:「小鹿兒,你給想個法子呀。」

 

  鹿懷沖早已憋得一肚火熱,可連師父也沒法子,自己又有甚麼通天本領?搓手頓足,急個不了。驀地一陣寒風拂過,一條黑影斜刺裡閃出,一手抓過藥碗,一手按住鳥容非頦邊頰車穴。說時遲、那時快,咕嚕咕嚕,已把滿滿一碗藥全灌入他的肚裡!鳥容非疼哼一聲,把不住連聲咳嗽,眼角不自禁溢出淚水。

 

  鹿懷沖駭了跳,尚未回過神來,淨音又心疼、又惱火,早一把抱起鳥容非,對著來人跳腳大罵:「你這根臭木頭卻待怎的?難不成非得整死孩兒,才顯出你的手段高明?」淨光悶聲不響,冷冷望出窗外。

 

  鹿懷沖心神甫定,瞧著跟前兩人你拔劍、我張弩,不禁又是一陣惶然。兩人皆是自己所敬所愛之人,眼下卻對頭冤家似的,教他如何是好?躊躇片刻,悽然道:「師父,淨光師父,您們倆別對槓啦!笨……小鳥兒現下還沒清醒,可他若曉得您們為了他鬧彆扭,一準要難過的。」口裡說是鳥容非難過,其實自個兒何嘗不是?

 

  淨音心頭一動,按下滿腹怒火,望著鹿懷沖歉然道:「小鹿兒,對不住,讓你受驚了。走,咱們上你房裡去,省得看人臉色活活氣死!」言竟,又冷眼瞥向淨光道:「死木頭!回頭咱們方丈室裡算個賬,你莫怕死不敢去!」狠話撂下,領著鹿懷沖逕投臥房而去。

 

  暝色益發深濃。淨光不語不動,一臉漠然。端的是古井不興波,槁木難回春。良久,看著一室雜亂,獨目微垂,默默收拾廚房浴間。

 

  這廂,師徒倆進了房門,淨音安頓妥鳥容非,伸個懶腰,往床沿一坐,半晌不作聲。鹿懷沖點起油燈,雙手抱胸而立,一旁靜靜瞅著師父。沉默一陣,淨音終於開口:「小鹿兒,你累了麼?」鹿懷沖搖搖頭,沉臉道:「師父,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淨光師父壓根不管人死活,笨鳥兒啥也不會,早晚要壞在他手裡。咱們不能坐視不管!」

 

淨音歎聲氣:「師父曉得,一會兒我同他說去。」頓了一頓,躊躇道:「小鹿兒,拜託你一樁要緊事兒,好麼?」鹿懷沖眉頭一揚,道:「甚麼要緊事兒?這會子你怎又塞了一嘴麻胡桃咿咿唔唔?」淨音瞥了一眼床上的鳥容非,歎道:「唉,那根臭木頭不曉得做了甚麼手腳,此刻非兒體內氣血逆流,經絡大亂。你好不好用你的真氣替他順一順?」

 

鹿懷沖不覺狐疑,尋思:「師父和淨光師父兩人武功醫術遠勝於我,為甚不自己動手?」

 

  淨音瞧著鹿懷沖遲疑的模樣,師徒相依為命,豈會不明白他肚裡養了幾條蛔蟲?忙道:「小鹿兒,你莫瞎猜疑!你記得咱們談過的銷魂小法,非兒體內充塞至陽真氣,需要你身上的陰氣化解。我和臭木頭都不是這上頭的主兒……」

 

鹿懷沖心念疾動,冷笑截道:「小鳥兒沒習過武,那來一身至陽真氣?你當我是沒腦白痴!沒錯,我答應和他一起練你的銷魂小法,但他現下這副模樣,怎麼練?解鈴還須繫鈴人,事情是淨光師父惹出來的,你應該找他想辦法呀!我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咧,沒的治死笨鳥兒!」

 

   淨音直勾勾瞅著鹿懷沖,臉上忽然露出古怪笑容:「師父同你一般,誰曉得死木頭變啥戲法?我估摸非兒的症候,拚著懂得丁點兒醫術,胡亂試開個方子,其實也無甚把握。你若真想探知就裡,何不單刀直入拷問正主兒去?話說回來,非兒經我一治,死是死不了啦,這你大可安心。只是他沒習過內功,自身沒法兒導氣疏鬱。他體內那些亂七八糟的陽氣,是天生帶來的,放著也沒甚打緊,頂多教他痛苦兩日,落個嘴歪眼斜,好壞一條小命是保住了。你若坐視不管,須也怨你不得。」刻意把「坐視不管」四字,說得又沉又響。

 

  「喝!賊潑師父!」鹿懷沖聽得怒火高燃,把不住插腰罵道:「你滿肚子妖咒,就曉得算計我!笨鳥兒還沒回來之前,你早把藥草打點妥了。設非心裡事先存了斤兩,那可能說拿就拿捏出來?你倒教我去尋淨光師父討個就裡!呸!他是徹頭徹尾的悶葫蘆,你教我問他甚麼?不是白讓我碰釘子麼?笨鳥兒要死不活,又干我啥屁事兒?我著甚來由替他牽腸掛肚?」

 

  淨音由著他跳腳搥胸,悶聲不吭,一逕苦笑以對。鹿懷沖脾氣一發作,便管不住自己,聲音愈罵愈響亮。你啥也不跟我分說明白,只管要我做這做那,你當我是奴才麼?」一氣數落,正罵得不可開交時,忽聞鳥容非低聲呻吟,似乎痛苦不堪。鹿懷沖趕忙打住,趨近觀視。昏黃的燈火下,只見羽被下的身軀不住扭動。他心口猛然一揪緊,轉頭急問:「師父,笨鳥兒怎麼了?你瞧他恁般難受的模樣,怎忍心一旁擺張笑臉?好歹他跟你拜過師,你怎能放著他不管?」

 

  淨音伸手輕輕安撫鳥容非,歎聲氣:「誰說我不管來著?我忙上忙下,該盡的人事全盡到了,還要怎的?眼前的活菩薩不肯點頭,我這臭和尚又能說啥?莫如大夥兒一拍兩散,各自睏覺去也,還來得實在。再說,非兒命運如何,也是他自己的造化。你說的有理,咱們著甚來由替他牽腸掛肚?」說著,站起身來,深深打個呵欠,嘟噥道:「吁,瞎忙一天,委實睏了。小鹿兒,你也早點歇息。死木頭惹的亂子,由他自己收拾去,咱們甭多事啦。」轉身便欲離去。

 

  鹿懷沖又急又惱,勃然怒道:「你們這班大人,行事直恁沒個樣子!爹爹託你好好照料小鳥兒。這當兒你倒幾句油舌話就想拋撇開來!你……你渾帳!」一面罵著、一面脫衣脫鞋兒,跳上床頭,挨著鳥容非坐下,接言道:「你說呀,到底要怎樣替他順氣?」

 

  淨音肚裡竊笑,緩緩回過身,道:「小鹿兒,這可不是師父趕鴨子上架,日後你切莫拿來嘮叨。」鹿懷沖不耐煩道:「屁話少說!開始!」淨音容色一整,沉聲道:「行,先把你的左掌擱在他的氣海穴上。」鹿懷沖連忙掉個頭,重行坐定,左手伸進被裡,捉摸著鳥容非臍下一寸五分處,輕輕放下,道:「再來?」淨音點頭道:「好,右掌置於百會。」鹿懷沖微側身子,右手往鳥容非頭頂按去。淨音道:「行了。小鹿兒,非兒體內之氣,非比一般,不是按著尋常經絡之勢遊走,你得自個兒用心抓去。你先從他身前的任脈尋去,一感應到真氣,便略施內力,把它導回氣海穴上。」當即把如何捉氣導氣,細說一遍。

 

  鹿懷沖依言試了一回,小臉一抬,疑惑道:「師父,他體內那有甚麼真氣?我怎感應不著?」淨音含笑道:「莫急,再試試。這麼著罷,你把左掌貼著他的氣海穴,自己先靜心吐納一會兒。」

 

  鹿懷沖微垂雙目,按下焦躁的心,照著師父往常的教導從容行去。不多時,靈府一片空明,左手掌心微微一顫,果真有一股似有若無的真氣隱隱牽引。他心念一動,誰想就這麼一疏神,好容易察來的那點真氣立時遁走無蹤。急忙收神,從頭來過。這回得了竅門,一點一滴,耗了半個時辰,方才收束停當。

 

  淨音展眉讚歎:「小鹿兒,你端的好本事!現學現賣,若不是你這般聰慧能幹,卻有那個孩兒做得來?」鹿懷沖小嘴一撇,似嗔還喜道:「師父,你甭給我戴高帽啦!你說,還待如何?」淨音微笑道:「咱們索性一鼓作氣,把其餘七脈一古腦兒收拾妥貼也罷。」鹿懷沖一驚,啐道:「那可得費多少時候?累也累死我啦!」

 

  淨音笑道:「這叫作送佛送上西天。甭擔心,接下來好辦多了。累死你,師父償命,可好?」鹿懷沖眉頭一攢,不答話,半是無奈、半是情願,逕往鳥容非身上的督脈、陽蹻脈、陰蹻脈、陽維脈、陰維脈、帶脈、衝脈逐一順理下去。淨音口中雖道「好辦多了」,可也著著實實忙了一個多時辰,方始停妥。

 

  鹿懷沖頭昏腦脹,精疲力竭倒在鳥容非身旁,猶不忘細聲叮囑:「師父,我撐不住了,我先睡會兒。你千萬別忘記同淨光師父說情去!」身子一軟,昏睡過去。

 

  見此光景,淨音內心深感歉疚,輕輕把鹿懷沖塞入被窩,安置妥當。轉過床邊,又伸手望鳥容非周身一探,確定真氣完全封住,這才放下心來。滿臉愛憐橫溢,靜靜凝視著熟睡的兩個孩兒。

 

  半晌,臉色忽地一寒,咬牙銼齒低罵道:「淨光!你這根死木頭!」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早把佛門一個「瞋」戒完璧歸了釋迦牟尼,氣沖沖逕往方丈室行去。才跨過門檻,見寒颼颼的青石地板上,當中大剌剌擺了個蒲團,淨光側對著門,結跏靜坐其上,一臉沉穆之色,渾似紅塵是非一概與己無干。

 

  淨音睹狀,一腔無名業火越發照管不住,也不打話,飛起一腳,逕望淨光背上踹去!但聞「砰」的一聲大響,淨光不閃不避,竟是硬生生挨下這一腳!淨音身形倏翻,翩然落地,滿肚晦氣兀自未消,恨聲道:「死木頭,你以為這招苦肉計管用麼?瞧你做的好事!好端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兒,倒教你撥弄得只剩半口氣!」

 

  淨光緩緩站起身,漠然道:「五成。」淨音越發恚怒,暴喝一聲:「端木桐!你莫以為我只餘下五成功力,便沒法兒治你!」

 

淨光乍聞自己的俗名,心神一動,前塵往事驀然浮上心頭。眼角微微抽動,一顆澄碧的眼珠直悠悠瞪著淨音。半晌,冷然道:「族規。」

 

  淨音眉頭猛皺,怒道:「族你個烏龜!沒錯,老祖宗是傳下這個規矩,所有孩兒,不論男女,滿十歲的那年生日上,就得舉行跳崖儀式。飛過斷崖的人,方給活下去。可你這木頭腦袋思量過沒?非兒壓根沒受過族裡孩童的訓練,豈能一般看待?」說著,怒氣漸化,眉宇間攏上沉痛之色:「再說,千年以來,空部八族窩裡起鬨,自相殘殺,鬧個不休。為著靈鷲之氣,咱們天鷲一族死的死、逃的逃,七零八落,沒個可活處。你倒數數看,當年我們幾個一起逃過一劫的,現下還殘留幾人?哼,掐頭掐尾,也不過五人!一隻手就數到底兒了!好容易添了非兒一人,你它媽的還想宰了他!你究竟是何居心?」

 

  淨音夾槍夾棒吆來,淨光不為所動,臉上又恢復索漠之色,道:「過。」淨音唇角湧起一抹酸澀的微笑,道:「非兒生來帶著靈鷲之氣,自然過得了關。」笑意稍縱即逝,又是一臉悽愴:「可你想過沒?當初咱們費盡心思,好容易封住了他的體內之氣,為的是甚麼?不就是怕那班死纏爛打的賊胚子循氣追蹤到他的落腳處!你明知強逼非兒跳崖,這小子無路可走時,不知不覺中,必定會引發體內的靈鷲之氣。咱們擔心尚且不及,你這混蛋反而顛倒行事!你說,這可不是自家大開方便之門,揖請強盜上門洗劫麼?」越說聲音越響,忍不住又破口大罵。

 

  淨光獨目一眨,冷道:「荼蘿、鹿兒。」淨音一聽,臉色倏寒,沉道:「你算計我早有應急之策是麼?萬一我沒想到那上頭呢?我日子過得糊里糊塗,不知今夕是何夕,你倒給記得一清二楚!呔!我說你何苦急煎煎提早趕來,原來便是為著這樁事兒。去你的王八蛋兒!木頭腦袋楞是木頭腦袋!非兒靈氣初發,咱們雖然及時封住了,可那班賊人不乏高手,便似餓了八輩子的蒼蠅,無時無刻四處覷著鑽縫入竅。你只道仗著天時地利,他們尋咱們不著是不?死木頭呀,你分明是存心招罪讓我活活受累!呸!呸!」

 

  淨光挨了滿頭滿臉飛沫,兀地面無表情,覷著淨音歇口氣,驀然喝道:「族規!」淨音不怒反笑,嘲諷道:「族規族規!沒錯!在族裡,你是族長,大夥兒得聽你號令,小心給你陪話。可現下你我同皈佛門,某雖不才,卻是你師兄哩!咱們一族花果飄零,那些遯隱島上的不算,點兵點將,老弱全上,也就幾個人而已,你還想擺啥威風?雖說咱們既已身許佛門,早該勘破無明,了悟五蘊皆空,可非兒才多大年紀?白璧無瑕,天真得教人心疼,你不好好惜他愛他,反倒當牛作驢,又折又磨!虧你一心向佛,怎不學學佛陀的慈悲心腸,分滴甘露給自己惟一的親甥兒?」

 

  淨光冷然道:「不行,人殺!」

 

  淨音素來最厭殺伐之事,殺字入耳,不禁又惱又恨,扠指罵道:「殺殺殺,成天到晚盡轉個殺念!你從前殺人還不夠多麼?我本打算乾脆攜著非兒遁跡雲邊水涯,或者返回島上,再也不過問部族間的紛爭。偏生非兒體內帶著那股招殺之氣!唉,人人爭而必得之物,到頭來,卻又怎的?無非是個禍胎!我倒指望他只是個尋常孩兒,平平安安盡此形壽也就足矣。偏偏……唉!」嗟歎不止,端的是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

 

  淨光冷眼旁聽,半晌不吭聲。淨音歎一回,怨一回,戚然道:「罷罷,也是宿世業障,劫數如此。唉,祖先造孽,禍遺子孫!咱們只能隨緣順命,教他一些保命方法,盡個人事也罷。」黯然靜默片時,眼珠一瞪,又道:「淨光,你給我好生聽著!這間破廟小歸小,畢竟我才是方丈,你少在這兒擺起族長的譜兒!非兒先讓他歇息幾日,以後咱倆各管一半,午時以前歸你,午時以後歸我。你想鬧啥妖,那是你的事兒,我不管。可晌午前你一定得帶回一個能蹦會跳的孩兒,要不,休怪師兄翻臉不認人!」

 

  淨光唇角一咧,似笑非笑瞅著淨音。淨音不覺氣惱道:「你莫以為我逍遙散誕慣了,沒個手段。哼,咱們倒是比上一比,瞧瞧是誰高明!」淨光鼻孔一哼,道:「一日。」語方落,人已倏然飄身離去。

 

淨音攔之不及,高聲罵道:「就你它媽的精進!給一天歇息,連個氣也緩不過來,歇個頭!」詈罵一通,莫可奈何,折回西廂臥房,見兩個孩兒鼻息悠緩,心頭方始安住。彈指熄了燈火,悄聲掩上門扉,踅返方丈室歇下。



December 2003, the monastery under the winter sun, Manang, Nepal 



  鹿懷沖一宿好眠,睏個沒天沒日,早錯過平素起床的時辰。寤寐間,心中霍然警覺,睜眼一看,天光透過窗紙破孔穿入,映著一室微亮。忙湊近破孔望外一窺,見大雪已然停歇,白花花的陽光懶懶灑著,怕不已日高三丈哩。急急翻身下床,摸過鞋兒套上。才拿起棉襖,斜眼一瞥,見桌上擺了一方白箋,拾過一瞧,見上頭端端整整寫了四個字:「儘睡,午齋。」字跡語氣,分明是淨光所留。頗感納悶,細一思量,料想師父說情奏了效。心情登時一鬆,脫下鞋兒,重行爬上床,窩進被子裡,挨著鳥容非坐下。

 

  伸手一探鳥容非的額頭,不冷不熱;側耳細聽,呼吸平穩,想來應是不礙事了。憂心頓去,遂靜靜凝視著鳥容非的睡臉。半晌,忽見鳥容非眼睫動了動,嗯唔數聲,一對惺忪眸子閃了幾閃,終於完全睜開,楞柯柯直視著前方。

 

  鹿懷沖輕笑道:「喂,你還沒回魂呀?昨兒當真嚇壞人了。」鳥容非怔忡片刻,猛可回過神,詫道:「小鹿兒,我怎麼在這裡?我不是跟淨光師父練功去了麼?」鹿懷沖笑道:「這可得問你自己啦。呵,我就說嘛,你這傻小子直著出門,管保橫的進門。」

 

鳥容非小臉霎時一紅,料知定是自己挺不住,昏迷過去。想起出發前的豪情壯志,這……忒也難為情啦!趕緊把被兒一拉,蒙住小臉兒。

 

  鹿懷沖呵呵笑道:「咱們好容易把你救活,你可別一頭悶死,枉教人白忙一場咧。」鳥容非藏在被裡,悶腔悶調應聲:「要你管!」鹿懷沖道:「誰管你!哼,設非師父和我插手管事兒,你這條小魂兒早不知飛那兒去啦!」鳥容非心底有數,鑽出頭來,哼道:「好啦,大恩不言謝,我又欠下一筆債了。」鹿懷沖一笑,轉過話鋒,問:「你跟淨光師父到底上那兒去了?做了甚麼事兒?怎搞得恁般狼狽?」

 

  鳥容非坐起身,把被子拉上胸前,細細回想一番,猶豫道:「小鹿兒,我同你實說,你可莫笑話我喲!」鹿懷沖急欲打探消息,忙道:「不笑不笑,保証不笑。你倒是快說呀!」鳥容非這才定下心來,低聲道:「其實我真的不大清楚。始初淨光師父帶著我一逕趕路,一會兒攀上岩壁,一會兒跳下巨石,不知走了多少路。我又冷又倦,壓根走不動了。」

 

  說到這兒,臉上不禁又是一紅,偷眼向鹿懷沖瞄去,見他一臉好奇,確實沒有笑話自己的意思,遂放心接言:「我渾身乏勁兒,淨光師父甚麼也沒說,拿出一條繩索綑住我的腰,拉著我繼續走下去。」說著,身子一顫,彷彿想到甚麼可怕的光景。

 

  鹿懷沖眉頭一蹙,暗自嘀咕:「淨光師父心腸實在硬!」他心思靈巧,又跟著淨光多年,肚裡一琢磨,便知端倪。鳥容非沒好意思說,他卻已料著,心想:「一路上,笨鳥兒跌跌撞撞,淨光師父肯定扶也不扶一把,繩子一扯,拉狗兒似的逼著他踉蹌上路。」內心不覺一疼,急問:「再來呢?」

 

  鳥容非下唇一咬,回憶道:「後來我們一直望高處爬去,東南西北白茫茫一片,我方向全搞不清楚,眼睛花得張不開,頭也疼得快裂開似的,險些兒喘不過氣。昏頭昏腦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委實半分氣力也沒了,淨光師父便把我綁在他的背上,繼續望山頂爬去。」鹿懷沖大奇道:「你們上山頂練功?」

 

  鳥容非小嘴一撇,咕噥道:「練啥功!上了山頂後,風刮得我好疼,又冷的要命。淨光師父把我放下,在我耳邊說了一些話,狂風怒吼,我根本聽不明白,好像說甚鳥兒飛的,我估摸淨光師父大約是要教我甚麼鳥飛的步法。真是的!莫非姓鳥的人全得當鳥兒去?後來,他又伸手伸腿擺了一些架式,要我照著比畫。我凍得發僵,使勁兒練了好幾回。他大概覺得滿意,好像說了一個『行』還甚麼的,一伸手,就把我拋下山崖去了。」

 

  鹿懷沖駭然一跳,情不自禁捉緊鳥容非的臂膀,驚叫出聲:「甚麼?他竟然把你拋下山崖!這……這分明是殺人嘛!然後呢?」雖知鳥容非已平安無事,胸口依舊不由得怦咚大跳。卻聞鳥容非一聲輕喊:「小鹿兒,你捏疼我啦!」鹿懷沖忙不迭鬆手,臉上一陣臊熱,歉然道:「對不住,我一時緊張過頭。」鳥容非笑道:「我都不緊張了,你緊張個啥勁兒?」鹿懷沖啐道:「呸!就不信你不緊張!」

 

  鳥容非頑皮一笑,接道:「我當真不緊張呢。我一掉下山崖,耳邊風聲呼呼價響,腦袋一片空白,渾身說不出的難受。一忽兒便甚麼也不曉得了,那裡知道緊張?」鹿懷沖恍然笑道:「沒錯,白痴確實不曉得緊張。」鳥容非大眼一瞪,嘟嘴道:「適才你說不笑的,這會兒又來笑話我!」鹿懷沖趕緊摀住嘴,扮個鬼臉道:「沒笑沒笑,你莫著惱!」

 

  鳥容非哼了一聲,別過臉,不說話。鹿懷沖急道:「小鳥兒,我當真沒笑你啦,你莫要多心。」鳥容非聽他居然不再「笨鳥兒」長、「傻鳥兒」短地喚著自己,雖說「小鳥兒」也不甚中聽,可自己不也喚他「小鹿兒」麼?這下子雙方扯平,肚裡氣也平了,不再計較,咧嘴傻笑著。鹿懷沖見他眉花眼笑,哼道:「我不笑,你倒笑個啥?」鳥容非道:「我就是喜歡笑嘛。」

 

  眼看鳥容非歷經這番艱苦折磨,居然還笑得快活,鹿懷沖不得不服了。心念一轉,委實不明白一向正經的淨光師父怎會做出這等瘋狂之舉?東猜西臆,理會不得,只好姑且擱下。偏頭又問:「你後來甚麼也不知不曉了?」鳥容非點了點頭:「後來到底怎樣了?你清楚麼?」

 

  鹿懷沖惟恐餒了他習武的決心,當即輕描淡寫道:「也沒甚麼,淨光師父把你帶回來,師父替你驅了風寒。你瞧,現下你可不是沒病沒痛活活潑潑的?」鳥容非笑道:「說的也是。我倒覺著奇怪,怎麼此刻我全身舒暢,好似有用不完的氣力?嗯,鍛鍊到底是管用的。」

 

  鹿懷沖於此來龍去脈完全不明白,只道是師父的藥草和自己「推宮活血」助的功,當下也不說穿,笑道:「沒錯沒錯!此後你越發要好生鍛鍊啦!」鳥容非突然眉頭一顰,低聲道:「小鹿兒,我同你實說,我……我其實挺怕淨光師父。唉,行不行只跟著師父學,不跟他學?」

 

鹿懷沖自也深知淨光的手段厲害,經此一事之後,越發擔上心來,瞅著鳥容非愁眉苦臉的模樣,不覺跟著猶豫起來。可這樁事兒,豈是自己做得了主?只得寬慰道:「淨光師父大概是求好心切,他不是當真那麼兇惡啦。你莫害怕,咱們看看情形再說,好麼?」

 

  鳥容非畢竟是個倔強不屈的脾性,轉念思量一會兒,展顏笑道:「沒事兒,當我沒說。其實他本領忒高,我本就應該擇明師而學,你說是不?」才說完,忽聞淨音朗聲笑道:「噢,原來我是暗師喲?」一頭說、一面掀簾踅了進來。

 

  鳥容非歡呼一聲,喜孜孜喚道:「師父!」猛然跳起身,撲向淨音的懷中。淨音呵呵大笑:「非兒,咱們多長時沒見啦?這會子倒分外親熱!」抱起鳥容非又摟又逗,嘻嘻哈哈轉了數圈。鹿懷沖一旁看著,醋意儘管還存幾分,卻也不似先前那般強烈。

 

  瞎鬧一陣後,淨音轉朝鹿懷沖笑道:「小鹿兒,兩位師父有請,恭請二位貴賓入席。」鹿懷沖登時喜笑顏開,歡道:「今兒是淨光師父掌廚?哈!咱們有口福啦!」急急跳下床,穿鞋添衣,隨便攏一攏亂髮,不等鳥容非,風也似的奔出門去。鳥容非看著大奇,沒想到小鹿兒竟也會為吃作急。他自然不曉得,鹿懷沖天天吃著自家燒的單調飯菜,膩也早膩死了。

 

  淨音笑了笑,一邊等候鳥容非穿衣穿鞋,一邊問道:「非兒,你現下覺得如何?」鳥容非道:「我很好,沒事兒啦。師父,你甭擔心。」淨音笑道:「沒事兒就好。唉,好孩兒,這回當真苦了你。」鳥容非邊扣衣鈕邊說:「沒啥苦啦,師父,你安心罷,我可不是那種嬌滴滴、風吹便倒的人。」衣鈕方扣好,趕緊牽起淨音的大手,催道:「師父,咱們快上廚房去,別讓小鹿兒把好吃的東西全揀光了!」淨音一笑,一把抄起鳥容非的腰,道:「行!讓你見識見識師父縮地成寸的神功!」一陣嘻聲尖叫中,一溜煙衝向廚房。

 

  方至廚門邊上,已聞陣陣菜香撲鼻。淨音放下鳥容非,兩人輕手緩腳跨入廚裡。但見一張板桌上,滿滿佈了三大盤五顏六色的蔬食、一盤煎得嫩黃的豆腐、兩碟餅兒、一鍋山菌鮮湯,兀自冒著騰騰熱汽。鳥容非著實大喫一驚,先前他本以為鹿懷沖瞎吹胡擂,想不到淨光師父的廚下功夫果真了得!

 

  鹿懷沖陪淨光坐著靜待,見鳥容非驚得合不攏嘴的傻樣,笑道:「喂,你呆在那兒作甚?還不快點兒坐下!」兩人坐定,淨音舉箸笑道:「非兒,這餐飯,我和小鹿兒沾你的光,請你先開動。」鳥容非滿頭霧水訝道:「這是怎麼說?」淨音笑道:「昨兒是你十歲生日,臭木頭想試試你的膽子,看你夠不夠男子漢的格兒,是以把你拋下山崖。其實他早有準備,只是嚇著你了。他過意不去,一夜沒歇息,特地趕早到鎮上買些蔬果,擺個席兒,給你壓壓驚、陪個罪。你不是愛吃甜食麼?你瞧,這碟棗泥煎餅便是淨光特意為你備上的。」

 

  兩小方始「恍然大悟」,原來恁麼回事兒。鳥容非大受感動,尋思:「小鹿兒說的沒錯,淨光師父果然慈悲,看來自己是誤會他了。」衝著淨光一笑:「淨光師父,謝謝您!非兒一定認真跟您學習!」淨光唇角微咧,不則聲。

 

  淨音笑道:廢話少說啦,你肯定餓慌了,開動罷。」鳥容非環顧三人一眼,歡聲喜道:「那我不客氣囉!」他一日未進食,肚腸早餓得咕嚕哀號,當即筷舞如飛,大啖起來。鹿懷沖也不客套,特開吃戒。兩個孩兒吃得不亦樂乎,兩位師父瞧得暗暗好笑,陣陣憐惜。

 

  吃喝一陣後,鹿懷沖笑道:「原來昨兒是你生日。我是七月十五中元生的,可比你大兩歲兩個月多呢。這會子你就安生認分,乖乖喚我一聲師兄。」鳥容非嘴裡塞了滿口餅兒,咕噥道:「哼!誰說一定得依生辰論高低?你等下輩子!」囫圇吞下,又道:「師父說咱們各拜各的,我聽師父的!」

 

  鹿懷沖呸道:「馬屁精!」鳥容非立時回頂:「蜘蛛精!」鹿懷沖一怔,詫道:「怎麼說?」鳥容非道:「你若非蜘蛛精,怎也好似長了八隻手腳,恁般千伶百俐?」

 

原來是明諷暗褒啊!鹿懷沖臉上一熱,心頭一樂,啐道:「你何不乾脆封我蜈蚣精?」鳥容非停下筷子,搔頭道:「哎呀!我怎沒想到!蜈蚣精,你當真聰明得緊!」鹿懷沖登時傻住,哭笑不得。淨音看著兩人鬥嘴,笑得嘴歪眼斜,捧腹不已。淨光忍了半晌,聽到鳥容非直呼鹿懷沖「蜈蚣精」時,終也忍不住啞笑出聲。

 

  說笑一陣,眼看兩小吃得差不多了,淨音容色一整,對鳥容非囑咐道:「非兒,打明兒起,你分頭隨我和淨光習藝。晌午前,你隨淨光去;午飯後,跟我一道。你說可好?」鳥容非喜道:「當然好當然好!」淨音瞥了一眼淨光,接道:「你們兩人最是清楚不過,有人既不拍馬屁,也沒多出手腳,偏偏長了個騾子脾氣,死拗得緊。咳,非兒,臭木頭說你昨兒的功課,還剩下背經一項沒做,要你晚飯後完來,拚個有始有終。」

 

  鳥容非漫應道:「這個自然。」轉向淨光問道:「淨光師父,您要我背那段經?」淨音代答道:「唔,就是你昨兒一早念的金剛經。」鹿懷沖訝道:「整部金剛經?」淨音無奈一點頭。鹿懷沖替鳥容非大感不平,嘟嚷道:「這……忒也強人所難啦!這部經五千多字,怎可能一個下午背出來?」

 

  鳥容非一扯鹿懷沖的衣袖,臉上露出古怪笑容,瞧瞧淨音,又望望淨光,終於老實招認:「師父,這部經我七歲就背全了,是師娘教我的。」當即輕聲誦出整段序分〉。還待背下去,淨光一揮手,道:「歇。明續。」囑咐已了,逕自起身離去。

 

  鹿懷沖頓感輕鬆,乜眼哼道:「原來你是深藏不露。」鳥容非噗哧一笑,大眼一眨,故意板著臉兒道:「沒聽過麼?真人不露相。」淨音伸個懶腰,笑道:「行啦,今兒天地倒轉,有事師父服其勞。你們兩個愛那門兒鬧,只管那門兒鬧去。我也來露手深藏不露的功夫,對付這些碗盤。」鹿懷沖不放心道:「師父,你行麼?」淨音大掌一送,把兩人推出門外,道:「去去,別礙著我幹活兒!」

 

  鳥容非與鹿懷沖二人相視一笑,攜手自去快活玩耍。

 

 

January 2014, Lunch at Kim Quang Minh Temple, Vietnam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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