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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16)鹿兒笑談辟天寺
2017/05/27 01:30:16瀏覽93|回應0|推薦0

天  淨  沙

 

 

  鹿兒笑談辟天寺

 

 

  鳥容非三步併兩步,急急追上鹿懷沖,疊聲陪不是。掉個包袱,芝麻小事兒罷了,鹿懷沖其實不十分放在心上,無非瞧著小鳥兒抓耳撓腮的焦急模樣,著實有趣。當下緊抿唇角,只作飄風過耳,不理不睬,悶聲尾隨守缺拾級而上。鳥容非熱臉兒貼個冷屁股,心中老大沒趣,索性也不說話了。走了一陣,突聞守缺怪腔怪調唱道:「山前山後百花開,花間來個呆頭鳥,兜著石頭問鹿兒,到底識路不識路?」

 

鹿懷沖聽著,忍不住噗哧笑出聲,啐道:「缺叔,我看你壓根便是缺德,拐彎抹角罵我是石頭,還道啥是鹿不是鹿!」守缺笑道:「是麼?原來鹿兒不笨,卻也識得路喲。哈哈,不枉人家鹿兒長、鹿兒短,叫得恁般殷勤。」鳥容非見鹿懷沖發笑,忙咧嘴笑道:「小鹿兒本來就不笨,笨的是我啦!連個包袱也守不牢,難怪他氣惱。」

 

  守缺回頭望了一眼鳥容非,道:「你這孩兒心胸倒挺開朗。呵,自知愚者,便非愚者。好極好極!」鹿懷沖乜眼瞟道:「好啥好?專會招罪惹事兒!」本就沒帶兩分的怒氣,被鳥容非一讚,早已化到無何有之鄉。

 

  山徑東盤西遶,忽上忽下,峰迴路又轉,行過兩盞茶工夫,眼前石徑兀地遠上寒山斜。鳥容非不覺心急問道:「小鹿兒,到底還要走多久?」鹿懷沖道:「也沒多久啦。這裡喚作登天梯,總共有三千多階。噢,你痴想一步登天?還是乾脆雇頂軟轎送你上天?」鳥容非一陣發眩,長歎一聲:「三千多階?唉!」他今日走了大段崎嶇山路,又沒命價追著鹿懷沖跑了一段,兼之晌午大瀉一場,腸中轆轆空轉,已感困倦,腳下也開始不得勁。

 

  守缺瞧著鳥容非步履虛浮的模樣,不禁訝道:「奇哉怪也!淨光淨音何許人也?在他們本族中,一稱武藝第一,一號醫術無雙,你是他們的……呃,你身受兩大名師調教,怎的功力如此不濟?」鳥容非臉上烘然一燒,尷尬一笑,不知如何接腔才是。

 

  鹿懷沖不知師父本事了得,忙問:「缺叔,師父他們是甚麼族?他們當真恁麼厲害?」守缺美髯一拈,攢眉故作苦思之狀:「甚麼族?唔,好似聽他們提過,說啥空空族、還是呆呆族來著?哎喲,老道這顆笨腦瓜,記來如抽絲,忘去倒賽一溜煙!嗐,回頭有工夫,再給你探個仔細罷。」鹿懷沖眉葉一顰,肚裡大罵:「這班大人又再瞎說矇混了!那有空空呆呆這等族名兒!哼,我若真個兒相信了,才真空空呆呆咧!」

 

  暗自咒罵之餘,見鳥容非爬了兩千多階,滿頭汗水,小臉兒白中泛紅,一口氣堵在胸口,似已喘不過氣來,遂打住腳步道:「缺叔,我走得有些乏了。前面是妙高亭,咱們在亭子裡歇會兒好麼?」他曉得鳥容非最討厭在自己跟前示弱,倘若直說他不行,這小子拗性一發,包管九匹馬也拖不回,死活也要硬充好漢拚著小命望前衝。萬一有個差池,發落起來,麻煩的還會是誰?莫不如攬在自己身上,省卻一番口舌也罷。

 

  守缺瞧瞧鹿懷沖、望望鳥容非,已明其意,笑道:「可不是麼,老道一把骨頭久未活動,委實也不成了。來來,咱們正好登高臨眺,學學一干騷客對著妙景吟詠一番。」鳥容非明白二人好意,半是疲累、半是感動,一時吶吶開不得口。拖著腳步走進築在懸崖旁的亭子,坐上石板條凳,舒口長氣,憑欄俯瞰周遭的景致。

 

  但見天際霞光漸次失色,三兩行歸鳥,倏地遁入林中。幾抹炊煙,東一捻、西一撮,四下裡流連低迴。底下的石階倒似神龍一般,首尾不相見,上下俱隱在一片蒼濛濛的樹影裡。三人歇息片時,忽聞寺鼓大響,木魚鈴鈸齊鳴。霍地,轟然一聲,渾厚的梵唄悠悠傳至。

 

  鹿懷沖一聽,心知晚課已開始,可那讚誦之聲,怕不有數百來人,寺裡打那兒冒出偌多僧眾?內心一動,忙向守缺問道:「缺叔,寺裡怎多了許多人?」守缺道:「敢情你忘啦?每年這個時節,辟天寺照例辦場念佛法會,打明兒起,一連三天,全得忙著這樁盛事哩。今年各地高僧大德來得不少,半個月前,便陸陸續續掛上單,雲水堂、圓覺軒早已住滿,寺裡能派出的人手,也全給派上了。連向來不管事兒、只管念經的幾個老和尚,也得出面招呼法事。不單如此,十方善信男女也來了許多。你說,淨光那來閒工夫看覷你們?故此特地請我來接你們兩人,不時照看一下。」

 

  鹿懷沖輕哦一聲,登時想起,自己有一年曾躬逢其會。一大群形形色色、衣緇穿褐的比丘比丘尼,其間還雜著披紅掛黃的喇嘛,齊聚法堂之內,鎮日埋頭誦經唱頌,沒個了時,著實悶煞人也。他只聽了一天,便趕緊打道溜回師父的小廟。

 

  思憶方了,當即說道:「那咱們可真來得不巧。」守缺笑道:「管啥巧不巧的?橫豎你帶著小鳥兒待在寺後的精舍,那兒清清靜靜,閒雜僧等也不能進入,擔心作甚?」饒地守缺千智百計,卻不知鹿懷沖實是暗喜在心。既然眾人全忙得團團轉,自然沒那工夫管束自己,可不是正中下懷,當真愛那門兒玩便那門兒玩啦。

 

  鹿懷沖心下大悅,面上卻不形於色,堆出滿臉誠摯神情道:「缺叔,您甭辛苦啦!這裡只怕我比您還熟呢,您老只管歇著,我和小鳥兒會照顧自己,不敢有勞您的仙駕。」守缺深深望了鹿懷沖一眼,笑道:「小鹿兒,你當真孝順得緊,無怪淨光那根沒血沒淚的枯木頭也疼愛你。」鹿懷沖不作聲,衝著鳥容非眨眼一笑。鳥容非舌一吐,拉耳扮個鬼臉回報。

 

  守缺微微一笑,驀地手一伸,冷不防抓過鳥容非的右臂,五指已搭在他的腕脈上。兩人駭了跳,定神一視,見守缺不過是把個脈,當即鬆下心絃。少頃,守缺搖搖頭,換過另隻手,復又細細琢磨起來。如是來回數次後,臉上突然古怪一笑,沉吟道:「奇哉怪也,端的是詭異。哼,瞞天瞞海,也想瞞過老道?哈哈,我偏來插上一手,攪它一攪!」

 

鹿懷沖瞧著狐疑,急問:「缺叔,你不去捉鬼,反倒自家鬧起妖來?」守缺放下鳥容非的手,笑道:「小鹿兒,你莫作急,我便有天大的膽子,那敢動你的伴兒?」滿臉神秘笑容直瞅著鹿懷沖,撩撥道:「你想不想練練老道的三腳貓把式?」

 

鹿懷沖曾見守缺展練武功,頗有出塵離垢的飄飄仙氣,正投其之所好。當時便想請他指教兩招,可惜因緣不足,姑且擱著。此時聽說,內心怎的不喜?雀躍歡道:「當然想呀!」守缺又朝鳥容非笑道:「小鳥兒,你的根骨奇佳,要不要一起學點兒?」

 

  鳥容非一直為著自己本領不濟之事犯愁,偏生師父反來覆去,就只教逃命一招;淨光師父一逕領著他東晃西蕩,也不教幾手端得上檯面的絕活。此刻眼前這位仙風道骨的道人不單稱讚自己「根骨奇佳」,不像小鹿兒老嘲笑他身骨忒虛,還要授以獨門絕技,這種好事兒,便是傻子也不會錯過!當下喜出望外,連連點頭:「自然要自然要!」

 

  守缺滿意笑道:「行,明兒午齋過後,咱們便來鍛鍛筋骨。」見鳥容非身子猛可一顫,想是春寒料峭,早晚涼氣透肌,這小子八成捱不住,遂道:「只差六百來階了,咱們乾脆一鼓作氣直搗天廷,也好早些兒歇下。來,撒步走囉!」語方落,早已拄著杖頭如飛而上。鹿懷沖一把抓起鳥容非的手,疾奔追去。

 

  沒多時,登至石級頂,眼前頓時廓然一清。放眼望去,約莫百丈長的廣場上,平鋪著一層細白砂粒,天清地淨,教人襟懷為之大開。廣場四圍遍栽奇樹秀卉,中央一條灰白石板步道筆直伸展而去,兩旁銀杏松柏夾道,盡頭處,赫然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巍峨寶殿。鳥容非撫胸大口喘著粗氣,瞧得目瞪口呆,萬萬想不到淨光師父竟是這等潑天產業的住持。

 

  鹿懷沖瞅著鳥容非的驚詫模樣,不無得意,湊近他的耳旁說道:「你以為淨光師父同師父一般寒傖麼?辟天寺是五百多年的古剎,雖然位於僻遠的山間,善男信女可不少,香火鼎盛的不得了呢。」

 

  鳥容非回過神來,側頭奇道:「辟天寺這麼好,你怎不留在這兒,何苦待在師父那間破廟挨寒受凍?」鹿懷沖哼道:「我高興,不成麼?再說,我皈依的師父,畢竟是破廟的主兒。我不跟隨他,終不然寄在別人的寺下?換作是你,你倒如何取捨?」鳥容非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跟著師父啦!」鹿懷沖快意一笑,笑中盡是君心如我心的相契感。

 

  守缺見兩人唧咕不休,忙止道:「得啦,要講話,上屋裡講去,這兒風冷,沒的感染風邪。小鹿兒,你先帶小鳥兒去精舍,梳洗停妥後,趕緊到香積廚去,我瞧小鳥兒餓得只剩一口氣了。老道暫不奉陪啦,晚些兒再上你的房裡說話。」鳥容非耳根一熱,聽著鹿懷沖的清脆笑聲,越發難為情,暗忖:「怎的大家全曉得我的肚腸不爭氣?」

 

  兩人別過守缺,鹿懷沖領著鳥容非穿過廣場,走向第一重的天王殿。經過大殿正門時,鳥容非特意停下腳步,瞻望片刻。只見兩側門柱上端端整整鐫了一對鎏金楹聯,寫著:「辟入世間,貪瞋痴應斷。天淨十方,戒定慧已持」。殿內香煙繚繞,燈火熒煌,當中供著一尊雕像,敞襟露臍,笑口大開,正是他幼時最喜親近的彌勒菩薩。心神不由得一陣恍惚,憶起師娘帶著自己逛廟的情景,彷彿師娘的溫柔笑語又在耳邊響起。

 

  鹿懷沖見他怔怔望著佛像出神,輕輕一推,催道:「天色一忽便黑了,咱們快走罷。你若喜歡觀賞佛像,明兒再帶你來看個盡興。」鳥容非收回神思,臉上不自禁露出一抹憂悒之色。鹿懷沖心思細密,看在眼裡,納悶道:「你是怎的?莫非那兒不舒服?」鳥容非急道:「沒事兒沒事兒!我瞧這彌勒菩薩忒也奇怪,成天咧嘴笑著,嘴巴不酸麼?」鹿懷沖聽著好笑,啐道:「你的腦袋才奇怪哩!淨裝些瞎思歪想!行了,走罷!」一手攜過鳥容非,沿著擺置五百羅漢石雕的長廊繼續前行,走到半途,拐往寺後的松林幽徑。


 

January 2014, Bai Dinh Temple (拜頂寺), Vietnam 



  行走一刻,先時震天山響的晚課誦聲離得遠了,已然聽不真切。鹿懷沖一頭領路、一頭興沖沖指點道:「辟天寺的殿宇,分為三大進,前進是適才咱們經過的天王殿,裡頭供奉著彌勒菩薩、韋馱菩薩和四大天王。中進是大雄寶殿,供的是釋迦牟尼佛。後進則是藏經樓,裡面收藏了數十萬部經卷,其中有不少稀世的梵文手抄法本呢。我曾經進去轉過幾圈,呵,瞧得我頭昏眼花,險些兒吐了。除此之外,寺院的東西前後,有法堂、戒堂、齋堂、浴堂、寮房、雲水堂、圓覺軒、紫虛館等等。周遭依山傍水,另外築有漱心亭、攬晴閣、栖鵠台,還有許多觀之不盡的殊勝妙景喲。」

 

  鹿懷沖一口氣迸珠落玉般道來,鳥容非那裡記得全?正待打個岔,鹿懷沖左手一指,又接道:「喏,你瞧,前方遠遠那座高塔,喚作波羅蜜塔,寺裡僧眾往生燒化後,骨灰就放在塔裡。波羅蜜塔是取波羅蜜多的諧音,師父說,波羅蜜多是梵文,意思是圓滿、到彼岸。縱使他們未必當真証悟圓滿,達到涅槃,咱們活著的人好歹盡點兒心意,祝禱一番。你說是也不是?」

 


January 2014, Yen Tu Mountain (安子山), Vietnam 



  鳥容非順著鹿懷沖手指的方向一望,果見蒼茫茫的樹影梢頭,尖筍般冒出個塔影,笑道:「小鹿兒,你當真是清客的料兒!陪人觀景覽勝,指點江山,一張嘴春風無限,好聽得緊呢。」鹿懷沖嘴兒一噘,啐道:「我好心向你介紹,你倒嫌我囉噪是不?」鳥容非急道:「那有這回事兒?你又拿我的話顛倒來聽了!我卻不明白,淨光師父住持偌大的寺院,忙也忙不過來了,怎會擱下手頭的重務,巴巴陪著我這個武術白痴荒山野地打轉?」

 

  鹿懷沖想了想道:「淨光師父雖是住持,其實沒甚麼好忙的。有維那、首座幫著他打理寺務,底下還有一班管事的弟子。淨光師父重信守諾,他準是應承了師父和那……唔,我爹爹,答應看顧你,才不辭辛勞陪個傻瓜東奔西跑。欸,也不曉得他這番勞苦,到頭來究竟有無指望?」

 

端的是那壺不開提那壺!鳥容非眉峰一蹙,嘟噥道:「你又來笑話我了!」鹿懷沖忙笑道:「沒那話兒!這叫做愛之深、責之切。」鳥容非嘀咕道:「說甚麼愛之深、責之切!你當真愛我麼?那你怎老嘲弄我、拿我作耍子?」

 

  鹿懷沖無心脫口一句,才出口,便覺不妥,果真教鳥容非抓住話柄,當下又臊又惱,停下步子,急道:「誰愛你來著?你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我不過是順著師父和淨光師父的想法說去,你莫歪拉瞎扯!」鳥容非隨之止步,偏頭覷了眼鹿懷沖,好生詫怪:「我沒說你愛我呀,你作甚惱成這樣?」

 

  鹿懷沖一時語塞,腳一跺,邁開大步向前疾行。鳥容非莫名其妙,料想小鹿兒的陰晴脾性又發作了,舌一吐,忙不迭跟上去。兩人無言走了一陣,鹿懷沖突然打住,轉頭說道:「喂,前面那座花園,便是栴園精舍,是淨光師父特意留給我和師父的歇息處。」說完,又一頭搶先行了過去。

 

  甫近園門,一名身材魁偉的年青比丘早迎了出來,合掌打個問訊。暮色中,鳥容非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見鹿懷沖兩手胡亂比畫,那比丘悶聲不響,一個勁兒點頭。少頃,那比丘朝著鳥容非一笑,單手一禮,轉身入門。

 

  鳥容非大感詫異,鹿懷沖不等他出聲相詢,已開口分說:「他是淨光師父的得意弟子,法名清塵,平素便是由他照管這座園子。他天生聾啞,咱們得用手語溝通。我喚他師兄,你愛怎麼喚他,那是你的事兒。」

 

鳥容非搔頭道:「手語我可一竅不通,怎麼喚?」鹿懷沖道:「不通便不通嘛,橫豎他和淨光師父同一個性子,悶得緊,不過脾氣倒是極好,身手也十分高明。」一腳踏入園門,見鳥容非兀自站著發呆,忙呼喚道:「喂,你還杵在那兒作甚?快點兒進來啦!」他那知鳥容非心裡又再犯嘀咕:「怎的大夥兒全是身手高明,只有我是笨手笨腳?」暗歎不了,沒情沒緒跟著進門。

 

  此際夜幕已垂,鳥容非尾隨鹿懷沖穿梭花叢間,遠遠瞧見一間屋宇,亮著昏黃的燈光。可怪的是,一眨眼間,竟已來至屋前。清塵手執一盞油燈,立在門前等候。鹿懷沖手一揮,鳥容非不知如何作禮,便也依樣揮手。抬眼就著燈火凝睛望去,見這位師兄頂多二十出頭,圓臉大腦門,濃眉細眼,一臉憨厚,正朝著自己微笑。當下好感頓生,連忙喊了聲:「師兄好!」

 

  鹿懷沖噗的一笑:「你喊他作甚?他聽不見。要這般!」才說完,一個箭步搶到清塵跟前,一掌擊去!清塵不慌不忙,一手輕輕化解,順勢帶飛鹿懷沖,另隻手上的油燈,竟是晃也沒晃。鹿懷沖飛掠回來,姿勢曼妙已極,與清塵空中互擊一掌,翩然落定,兩人相顧一笑。

 

  鳥容非看得目瞪口呆,又是歆羨、又是不解。鹿懷沖吟吟笑道:「這才是咱們的招呼方式,喚作比武論兄弟,誰輸,誰便乖乖當師弟。」鳥容非登時想起,自己初見淨光師父時,不也喫他比畫一番麼?合著這是他的門派宗風?若果真如此,自己豈非一世翻不得身?現下還不打緊,萬一日後出現一位似小鹿兒這般厲害的小孩,自己年歲徒增,卻打他不過,是否也得老著面皮喚聲師兄?哎呀!忒難為情啦!要麼,自己得加緊練功;要不,乾脆甭跟淨光師父習武,省得他收個徒兒,自己便多位師兄。

 

  鹿懷沖見鳥容非一臉驚疑之色,半晌不發一語,只道是被自己露的一手功夫懾住了,當即喜笑顏開道:「咱們上樓罷。師兄住樓下,他幫你尋了幾件衣衫,咱們快瞧去!」拉著鳥容非進門,往樓梯而行。清塵將油燈交予鹿懷沖,逕自離開幫忙法會。

 

  一上樓,迎面便是一間清雅的花廳,三把桃木靠椅,圍著一張茶几。一壁皆窗,幾扇窗扉斜斜敞開,窗外樹影扶搖,空中清香微薰。左面牆上,掛著一幅淡墨山水,輕染數筆,凝目細覽,頗有雲天之思。鳥容非打小常看師娘寫景作畫,乍見眼前的圖畫,陡然生出一股熟悉之感,不覺愣住。

 

  鹿懷沖睹此光景,憂上眉梢,輕問道:「你今兒倒是怎的?怎麼老看你神思不屬?莫不是餓昏了頭,連魂兒也出竅啦?」鳥容非猛可喊道:「對呀,我當真餓慌了!小鹿兒,咱們趕緊找些東西填填肚兒!」鹿懷沖心頭一鬆,思忖:「還會吆饑嚷餓,應當沒事兒。」遂道:「先上你的房裡看看罷。」扯著鳥容非逕往花廳左邊行去。

 

  原來花廳右首是一間大房,歸淨音居住,左首卻是對門的兩間小房。鹿懷沖領著鳥容非走進其中一間,房裡早已上燈。鳥容非四下裡瞥了一眼,見靠牆擺了張木床,床上齊齊整整擱了一疊衣物,料知是清塵師兄為自己備妥的。地上鋪著淡青花色地毯,臨窗倚著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床頭對面置了一架櫥櫃。陳設與師父的寺院差堪相仿,可材質樣式卻是精緻許多。

 

  隨意瞄過幾眼,忙迭聲催促:「咱們看也看了,可以吃飯了麼?」鹿懷沖笑道:「這會子你可急了、也不昏了?不行!梳洗停當,再上廚房。」拿起床上的衣衫往鳥容非身上比畫。才比了一下,小嘴已然扁起,嘟噥道:「恁麼大件,布袋似的,怎穿嘛!哎,真真惱死人!」思索片刻,搖頭道:「也罷,你先穿我的應應急。你在這兒等著,別亂跑。」趕忙到自己的房裡尋出一套久已不穿的舊時衫褲。

 

  回頭一試,鳥容非年紀雖小,但個頭高,褂子還行,褲腳卻短了些,灰色的短襪上,露出一小截白晢的腿肚。鹿懷沖是個求全求美的性子,看了著實不滿,但自己留在此處的衣物實在不多,一時間,那裡覓得十全十美?罷罷,七全八美也成,當下佯作不見,湊付了事。旋即帶著鳥容非,匆匆奔至浴堂梳洗一番。

 

  梳理已畢,行經齋堂,只見光溜溜一片禿頭,默默端坐用餐。鹿懷沖心知他們俱是前來參加法會的僧人,本寺僧人卻不見一個,大概是忙著準備諸事。這些修行者法門不一,有人禁食,有人過午不食,卻也有人怎食怎好。他懶得與這班僧尼打交道,輕輕一拉鳥容非,兩人遶過齋堂,悄悄溜進不遠處的香積廚。

 

  鳥容非固然見識過不少寺院,卻是頭一遭進入廟裡的香積廚,好奇地四顧張望。見這廚房擺設委實氣派十足。八口大灶一字排開,數十名火工滿頭大汗忙著洗洗煮煮,張羅明日的供物,壓根沒注意到來了人。鹿懷沖躡手躡足,朝著其中一位禿頂的精瘦老頭兒高喚了聲:「魯伯!」

 

  那老頭兒急一回身,瞧見鹿懷沖,黑魆魆的一張皺臉登時漾起笑紋,嘴角一咧,露出滿口殘牙,噓聲嘶氣道:「小鹿兒,你可來啦!怎搞的恁遲哩?守缺道長說你一會兒便到,我眼巴巴盼了一個多時辰咧!」鹿懷沖一扯鳥容非,笑道:「全是他給耽擱的啦!魯伯,他是……呃,是我的同門……」

 

  說猶未了,魯伯已一把搶過話頭:「我曉得我曉得,守缺道長全告我了。」鹿懷沖暗哼:「缺叔會全告你才怪!」忍住沒張口,卻見魯伯瞇起淌著眼屎的小眼睛,上下覷量鳥容非半晌,忽地怪聲叫道:「賊日娘娘喲!這小子生得恁般標緻,保準值得上十頭肥肥壯壯、擠得百斗好奶的母牛哩。嘿嘿,小鹿兒,你可得當心啦!」

 

  鹿懷沖啐道:「魯伯,你又來亂嚼蛆兒了,甚麼母牛的!我又當啥心嘛!」魯伯故作緊張噓聲道:「聽說最近鎮上拐賣人口的生意一發興旺了,你們若往鎮上去,可千萬留神點兒。」鹿懷沖笑道:「你老甭操心啦,我不會帶他上鎮裡去的。你曉得我的本事,就算我隻身前往,也沒人敢動我。你說是不?」

 

  鳥容非見兩人一唱一和,盡是鬼扯;說不打緊,竟還牽三拉四,把自己也牽扯進去。腹中飢火悶火齊燃,早已按捺不住,趕忙一拉鹿懷沖的衣袖,輕聲道:「小鹿兒,吃飯!」

 

魯伯老歸老,耳力可靈得很,聞言大笑:「對對,吃飯要緊,吃飯要緊!老頭兒我就愛說話,倒耽誤了兩位小爺的要緊事兒。來來,你們在那兒坐會兒,我特意備了一些好湯好菜等著伺候呢。」

 

  鳥容非一聽,口水險些管不住,急急望牆角的桌旁一坐,乖乖等著。魯伯看著大樂,連聲笑道:「小鹿兒,你這個同門倒有意思。喂,小子,你叫啥名兒來著?」鳥容非忙答道:「我叫鳥容非,有容乃大的容,非法非非法的非。魯伯,請您多指教。」在他年幼時,師娘便教他如此介紹自己,這當兒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魯伯愣了一會兒,猛可爆出大笑:「鳥容非?哈哈,姓兒怪,名兒倒好。非法非非法全容了,這名兒端的大器呀。小鹿兒,你叫懷沖,胸懷沖虛之氣。一容非,一懷沖,一鳥一鹿天上飛地下跑,可不恰恰成一對兒?哈哈……」其他火工聽著,也不由得綻出笑容。

 

  鹿懷沖小臉兒驀紅,登時惱羞成怒,喝道:「魯伯,你再恁麼胡說八道,我告淨光師父去!」魯伯急急搖手擺腦,哀聲道:「別別!小爺你滿懷的沖虛之氣千萬別沖過來,老頭兒我雖然想入非非,可沒那大肚能容呀!」一頭說笑,手腳可也沒耽誤,三兩下便把一張圓桌佈滿四色果品與三碟菜餚,又添上滿滿兩碗大米飯與一小鍋湯。

 

  鳥容非聽著魯伯拿自己的名字大作文章,微覺不快,可一見滿桌色香味,還有點心呢,早把不快拋置一旁,催著鹿懷沖入座。鹿懷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惱不行,心想:「我若是順著魯伯沒完沒了鬥下去,他那張臭嘴兒還不知要冒出多少骯髒話哩!平時尚不打緊,可這會子讓小鳥兒聽去,臊也臊死人啦!」煞是無奈,悶悶坐下。鳥容非這才舉箸大啖。

 

  原來這老頭兒姓魯,名中連,和戰國時那位賢人魯仲連,名兒雖只差一字,行事作為卻是天淵之別。人家賢人魯仲連專門排難解紛,與人為善;這老頭兒閒是閒,同那「賢」字兒,卻又八竿子打不著。一張嘴盡是說黃道綠,撥五撩四。鄉里人全教他挑得毛火,恨得牙癢。偏生他老爺風涼歸風涼,往往一屁中的,教人駁也不是、不駁又氣悶得緊。

 

  魯老頭兒是在家居士,素來仰慕辟天寺,一心發願留在寺內幫忙,天天來回磨蹭不休。淨光拗不過他的牛皮勁兒,兼之他委實燒得一手好菜,遂打發他在廚房幫忙雜活。因他年紀大,寺裡上上下下喚他一聲魯伯。魯伯倚老賣老,頤指氣使,誰都不怕,就怕淨光一人。

 

  鹿懷沖幼時無朋無伴,瞧這老頭兒說話有趣,常常找他鬧著玩兒。他曉得老人家心眼兒不壞,就是一嘴口舌忒壞,打小跟他鬥嘴,每鬥每敗,沒想到卻也磨出自己一嘴尖牙利齒。他自然不承認自己牙尖齒利,伶牙俐齒差堪其意。可這回碰上壞嘴宗師,牙也不伶、齒也失俐,到底又敗下陣來也。悶了半晌,肚子畢竟餓了,覷著鳥容非吃得香甜無比,忙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這廂兩人忙著填肚兒,那廂魯伯可也忙得好生來勁兒,一會兒吆著添柴,一會兒喚著取油,一副大老爺派頭。忙沒多時,又掇張板凳,挨在鳥容非身旁喋喋不休,歪纏個不了。鳥容非理他不得,不理他也不成,埋頭快快吃完一碗飯,不好意思再添,逕吃起點心。他素來喜啖果餅,於此道上,讓師娘養出一口刁舌。才吃幾筷,便道:「魯伯,您這棗核鍋餅好吃是好吃,可火候稍過了點兒,核桃粒也放早了些兒。」

 

  隨口幾句,立時教魯伯眉花眼笑。原來這老頭兒一生自負口舌厲害,不單好言好語,也好吃好喝。每每慨歎天下之大,竟無一人能滿足他的口腹之欲,率性自個兒捲袖料理,竟然練出一手好廚藝。他棲居辟天寺,寺裡眾僧口淡欲寡,除了淨光,沒人認真賞識他的手藝,好不氣悶,煮來也是沒精打采。鹿懷沖同他鬥嘴,教他過足了言語上的癖癮,可小鹿兒雖也會吃能煮,卻不專精。此刻聽鳥容非一番評點,分明是個會家子哩!頓時生了個伯樂之感,總算遇著一個識貨的主兒啦。

 

  當即齜牙咧嘴笑道:「賊日娘娘!你這小娃兒嘴兒忒刁!老頭兒我不過一時懶怠,倒教你抓出了病兒!行,明兒你再過來吃飯,讓你瞧瞧我的真功夫!」鳥容非聽著好玩,沒料到這個猥瑣的老頭兒倒也挺有趣,笑道:「魯伯,您老要忙法事,我雖然大肚能容,可不敢想入非非教您費那個心啦!」

 

  魯伯心知適才與鹿懷沖的閒話落入這小子的心眼裡,當即擠眉弄眼道:「法事輪不著我忙。老頭兒我最愛想入非非,明兒你一準得來,小鹿兒不愛想入非非,一發莫讓他跟來。我給你準備櫻桃糕、蜜橘餅、青欖脯……」

 

  沒等報完,鳥容非喜躍非常,截道:「還要松栗團、秋香藕、玄笙芽……」魯伯搶回話頭,瞪眼道:「得得,小刁娃兒,你當這兒是那裡呀?那些玩意兒那能說得便得?反正你明兒來,我儘量給你備上,咱爺倆好生樂上一樂。」鼻頭一翹,斜裡瞟了鹿懷沖一眼。

 

  鹿懷沖覷著一老一少眉飛色舞,談得好不開心,卻把自己冷落一旁,撇嘴冷哼道:「中元未到,倒是打那兒竄出一群餓鬼!」魯伯笑道:「明兒念佛,卻是諸佛跳牆來也!」

 

鳥容非見兩人又再鬥嘴,這一鬥下去,不知伊於胡底。打了個呵欠,起身施禮道:「魯伯,恕我先告辭了。」鹿懷沖連忙跟著站起,道:「咱們一起走。」向廚裡眾人打聲招呼,便往門外行去。魯伯殷勤送至門口,滿口叮囑:「小刁娃兒,明兒一準要來喲!」

 

  兩人步出香積廚,見齋堂已是空無一人,唧唧蟲鳴中,隱約穿梭著誦經聲。鳥容非邊走邊讚歎:「他們當真精進得緊!」鹿懷沖笑道:「你呢?我瞧你在吃食上頭,倒也精進得很。」鳥容非渾身乏勁兒,提不起精神回嘴,歎口氣,悶聲走著。鹿懷沖情知他累了,遂也不再言語,牽起他的手,兩人踏著一弦清月,慢慢踅回栴園精舍。

 

  進了花廳,卻見守缺坐在椅上等候。一見兩人,笑問:「嗐,你們倆上那兒玩去了?怎恁晚才回來?」鹿懷沖答道:「不就是吃個飯嘛。缺叔,你也曉得,小鳥兒龜足蝸腳拖拖拉拉的。」乜眼一瞥,見茶几上擱了兩個包袱和一件長形木匣,忙問:「那是甚麼?小鳥兒的包袱?不對呀。」守缺笑道:「有人給你們送禮來啦!」鳥容非精神一振,喜道:「是麼?甚麼禮物?」

 

 

 

[注]

 

佛典常見「波羅蜜多」一詞,為梵文 Pāramita Pāramitā 的音譯,兩字意義如下。

 

PāramitaPāram-ita: gone to the opposite shore; crossed; transcendent  到彼岸

Pāra: the further bank or shore or boundary, the opposite side; the end or limit of anything, the utmost reach or fullest extent  彼岸;最高成就

Ita: (pp. of eti) gone

 

PāramitāPārami-tā: complete attainment, perfection in; transcendental virtue 圓滿證得,達到究竟;超越之德行,勝行

 

佛教修行有「六波羅蜜」與「十波羅蜜」,為菩薩證涅槃前必須具備的勝行。譬如,「般若波羅蜜」,意謂達到般若(智慧)的圓滿境界。

 

這解釋太平淡了?行,瞧瞧古德的說法:「決定審理名智,造心分別名慧。謂照了一切諸法,皆不可得,故能通達無礙也。經云:菩薩於諸佛所,善觀諸法,得實相印,普入一切智門,是名般若波羅蜜。」(出處:明代,一如《三藏法數》)

 

這解釋,嘖,深刻呀!

 

再來看看巴利字典怎說:

 

Pāramīpāramitā: (f) completeness, perfection, highest state

兩者同義,但 pāramitā 通常用在複合字,如,dānapāramitā(布施波羅蜜)。

巴利名詞後加 -tā,通常意謂狀態、性質」等意思,相當於英文的 -ness, -tion 等後綴。

 

丁福保居士《佛學大辭典》所錄:

 

波羅蜜:Paramita,又作波羅蜜多、播囉弭多。譯言「事究竟、到彼岸、度無極」。又單譯曰「度」。以明菩薩之大行者。菩薩之大行,能究竟一切自行化他之事,故名「事究竟」。乘此大行,能由生死之此岸到涅槃之彼岸,故名「到彼岸」。因此大行能度諸法之廣遠,故名「度無極」。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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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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