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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20)鶼鶼于飛栖鵠台
2021/05/21 03:22:09瀏覽125|回應0|推薦0

              天     

 

 

           第 鶼鶼于飛栖鵠台

 

 

  鳥容非一步踏空,摔落栖鵠台,守缺搶救不及。鹿懷沖眼睜睜看著鳥容非身影消失,頓時嚇傻,從半空跌下地,顧不得身上疼痛,急惶惶衝至頂沿哀聲高喊。正慌得六神無主時,眼前忽然紅影一閃,竟從崖下飛出個赭袍喇嘛!鹿懷沖一抬眼,見那喇嘛宛若一朵霞雲冉冉飄下,手底紅巾一揚,抖出個纖瘦身影,不是鳥容非,卻是那個?不覺又詫又喜,一時愣住。

 

  鳥容非「砰」的一響,滾落地上,駭得一魂出竅,慘白著臉兒,瞠眼直視鹿懷沖。鹿懷沖慌忙奔去拉起他,慄聲問道:「你沒事兒麼?那兒摔疼了?」鳥容非嚇得說不出話,一個勁兒直搖頭。兩人四目相對,緊握的手兒微微發顫,但覺說不出的僥倖。默視片刻,猛然回神,朝那喇嘛望去。

 

  這一望,鳥容非立時喜上眉梢,拉著鹿懷沖的手歡聲道:「小鹿兒,適才我碰見的喇嘛,便是這人。你瞧,他是不是像仙人似的?」鹿懷沖凝睛覷量,見那喇嘛一臉霜意,寒冰般的目光掠過二人,直向身後的守缺瞪去。暗忖:「這人的確長得不俗,可一副凜然不可親近的模樣,真不知小鳥兒怎會喜歡他?」回首一瞥,赫見守缺張著嘴,渾身哆嗦,楞柯柯瞪著那喇嘛,好似魂兒給人抽去一般。他心生警覺,輕扯一下鳥容非,低聲道:「當心著點兒。」

 

  鳥容非兩頭張望數回,也知情況有異,虛空中凝滯一股風雨欲來的緊迫氣息,壓得他胸口一窒,情不自禁抓緊鹿懷沖的手。半晌,方聞守缺顫抖著聲音喃喃道:「阿……阿拙,竟然是你!我……我當真歡喜,歡喜的不得了……」那被喚為「阿拙」的喇嘛冷哼一聲,櫻唇微啟:「阿缺,你唬鬧甚麼猴戲?」

 

  兩人一對腔,鳥容非與鹿懷沖當下傻了眼兒。原來這名喇嘛竟是女子!與守缺不單是舊識,關係似也非比尋常。鹿懷沖聽那人嗓音清潤,聲若瑤琴,可口音偏生彆扭得緊,奇腔怪調,平上去入全出了格,似是西域一帶人士,心頭越發犯疑。鳥容非本即對這位仙人似的喇嘛心存好感,暗暗生個親近之念,猛可想起師娘曾說過,遇見密教的女性修行者,就喚一聲「安尼」,於是瞇眼一笑,向前一步行禮:「安尼好!」

 

  那喇嘛聽了,目光一移,側頭朝鳥容非道:「我是安拙,不叫安尼。小孩,阿通可是你爹?」冷腔冷調,聽得鳥容非一愣。他壓根不曉得自己的父親姓甚名誰,他問過師尊師娘,可得到的回答不是一笑,便是「日後你自然知曉」。幾次以後,橫豎問不出個所以然,便懶得再問了。這會兒喫此一問,不覺呆住,肚裡嘀咕:「奇怪,我怎忘了向師父或缺叔打聽呢?」

 

  正出神間,卻聞守缺急著搶道:「非也非也,他喚作鳥容非,阿桐怎會是他爹嘛!」安拙睜著一雙翦水秋瞳,上下睇量鳥容非數眼,輕哦道:「你姓鳥?原來是愛哭鬼的小孩,無怪長得這麼像阿通小時候。」

 

  一番沒頭沒腦的話,越發教鳥容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忖思:「這班大人說話當真古怪!為何自己長得像那個『阿通』或『阿桐』甚麼的,卻又不是他的孩兒?」鹿懷沖聽著有趣,戒心稍懈,不禁噗的一笑,湊近鳥容非耳旁低語:「你爹是愛哭鬼喲,呵呵,原來你的淚水是打娘胎裡帶來的。」

 

  鳥容非小臉一紅,此刻卻沒心思與鹿懷沖計較,急問:「您也認識我爹?他叫甚麼名字?請您告訴我好不好?」安拙臉上訝色一掠,道:「你沒跟你爹娘在一起?那誰來養你?是阿通麼?」鳥容非細聲回道:「我娘早死了,我爹不知上那兒去了,我不認識阿通。」安拙杏眼陡睜,欲待張口追問,守缺趕緊插嘴道:「阿拙,他有師父照顧啦!別人家的事兒,咱們好歹也給看覷一下,你何不一五一十同這孩兒說個水落石出?」

 

  鳥容非心裡一喜,暗想:「缺叔當真夠意思!」忙朝守缺投以感激的一瞥。孰料安拙臉色一沉,倏地回復原先的冷漠,吐字如冰:「我同他說甚麼?」兩道冷芒在鹿懷沖與鳥容非之間來回逡遊,面上殺氣陡升。鹿懷沖看著一凜,連忙把鳥容非拉過自己身邊。

 

  說時遲、那時快,守缺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食指輕彈,鹿懷沖不由得鬆手!守缺冷不防扣住鳥容非左腕,輕輕一帶,擋在鹿懷沖身前,惶急道:「阿拙,我知錯了!千死萬死,也不足以贖此罪愆!可冤有頭、債有主,始初便是這個壞孩兒一意歪纏,我一時心軟,才會鑄此大錯。我對不起你!我先斬了這廝罪魁禍首,再自盡謝罪!」

 

  兩小聽了,剎時一陣冷汗!鹿懷沖見守缺大掌一揚,逕望鳥容非頭頂拍下,把不住渾身一震,驚喊出聲:「渾帳!」飛掌便往守缺背上擊去!

 

「啪啪」兩聲大響!煙消塵散後,只見守缺滿嘴苦笑,半邊臉上印著五條鮮紅的指痕。鳥容非一臉困惑,呆立當場;鹿懷沖皺起眉頭,又是駭異、又是不解。惟獨安拙神色漠然,一瞬不瞬瞪著守缺。

 

  守缺舉起袖子,抹了一下額頭,回頭衝著鹿懷沖乾笑一聲:「小鹿兒,你這一掌還真不輕咧!老道險些讓你送返仙府啦。」鹿懷沖嘴皮微動,不知該說甚麼,向鳥容非瞧去,見他已回過神來,也是一臉惶惑的神情。兩人你張我望,委實沒個著落處。

 

  又見守缺滿臉似水柔情,一逕向安拙打躬作揖:「阿拙,你要打要罵,只管來,切莫一口怒氣憋在心裡,悶壞身子,教我怎麼辦?你想親手殺人,在場連我在內,你愛殺誰,儘管下手!你若嫌汙了手兒,同我說一聲,想殺小鳥兒、小鹿兒,或兩人都殺,我馬上替你殺去。我們全是罪有應得,千剁萬剮,須也怨你不得。小鹿兒,小鳥兒,你們說是也不是?」

 

  鹿懷沖與鳥容非聽了,面面相覷,兩人心思一般,肚裡詫異不已:「缺叔倒是怎的?說話顛三倒四,行事更是教人摸不著頭緒。咱們犯了那條大罪,竟要滿門抄斬?他莫不是中了這位喇嘛的邪?」思及此,不由得同時望向守缺,滿臉憂色。

 

  卻聞安拙冷冷說道:「我們的私房祕法,你竟敢傳授他人!傳便傳,還敢胡亂瞎說!練便練,居然練得結結巴巴,教我瞧得生氣!」兩人一聽,登時恍然,適才練的「燕燕于飛」,準是守缺與這位性子火辣的安拙合創的。看這光景,他們倆保不定還是夫妻或情人哩。

 

鹿懷沖半好笑、半好氣,暗哼道:「我練得挺好的,你生氣甚麼?」心念一轉,尋思:「難怪缺叔一開始便叮嚀我們,千萬莫告訴別人是他教的。可為甚麼說是淨光師父教的,安拙便不至於怪罪呢?」心頭疑雲陡起,冷眼旁觀,滿腦子念頭疾轉。

 

  鳥容非不知怎的,頗喜歡這位古怪的安拙,不覺輕笑道:「嬸嬸,說話才會結結巴巴,練功怎會結結巴巴嘛?」守缺急忙把他往身旁一拉,緊張地做了個噤聲手勢。安拙冷哼一聲道:「我不是你的嬸嬸,你別亂喊!你喚我阿拙,我叫你阿非,我們平等。你說練功不會結結巴巴?你看你,走的甚麼四象步?分明四不像!」一句話,擊中鳥容非的痛處,臊得他面紅耳赤,再不敢則聲。

 

  安拙一字一句說完,猛地狠瞪守缺一眼,道:「阿缺!甚麼是蓮開並蒂、比翼鴻冥?你又來顛倒夢想了!我不是早說過,我們練的是一朝風月、萬古常空!你胡亂嚼舌,該揍!」語方落,「啪」的清脆一聲,守缺另邊臉上也浮現五條指印!

 

  兩小看得一陣駭然,委實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惡狠女子,可手腳卻又恁般麻利。鳥容非倒也罷了,鹿懷沖自負所學不少,竟沒瞧清安拙是如何出手。兩人互望一眼,咋舌不已。更想不到的是,守缺挨了耳光,居然滿臉喜孜孜,一嘴樂呵呵,倒像吞下十斤人參果似的。兩人肚裡同聲一嘆:「唉,缺叔準是著魔啦!」一發憂心忡忡。

 

  安拙打了兩巴掌,怒火稍減,冷眼瞟向鹿懷沖:「小孩,你叫甚麼名字?」鹿懷沖不防這一問,呆了呆,方才回道:「我叫鹿懷沖。」安拙唇角微揚,道:「很好,阿沖,你身手不壞,比阿非高明許多。我喜歡功夫高明的人,我卻不喜歡別人壞了我的武功。你們既然要學,誰若學不好,我便殺誰!」

 

  這……忒也匪夷所思啦!兩人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鳥容非緊咬下唇,心驚肉跳,不安地瞅著鹿懷沖。鹿懷沖輕輕一捏他的掌心,左眼一眨,搖搖頭,要他安心。不待暗號打完,猛聽得:「注意看!」一團紅影遽然飄起,游移方丈之間。兩人忙不迭睜大眼珠,屏氣凝神,目不轉睛盯著。

 

  初時,尚看得清安拙按規按矩,踩出守缺所授的四象步法;才一會兒工夫,眼前但見紅影縹渺,腳步撲朔,忽緩乍急。緩時,悠若柳絮輕煙;急處,猛似奔雷激電。可無論緩急,安拙鞋履差堪沾地,便已飛颺,渾似地底蘊涵一股生生不息之氣,托起她的細腰長身迴旋天地。

 

  兩人直瞧得目瞪口呆,一個嘆氣、一個贊歎。鳥容非怔忡暗嘆:「唉,我那可能學得這等身手?一準要教她殺了!」鹿懷沖則歡喜贊歎:「想不到功夫竟能練到恁般美妙境界!」猛可一個念頭升起:「原來我連皮毛也沒摸著,還說甚麼練得挺好的!」兩顆小腦瓜念頭各自流轉,突聞一聲清喝:「阿缺!」聲猶未竟,一條青影衝天飛至,合著安拙的紅影,忽前忽後、時東時西,狂舞起來。剎那間,空中隱然迸發發風雷之氣,在兩條飛舞的人影周遭,盪出一圈復一圈的氣流。

 

  鳥容非禁受不住,一個站立不穩,望後便倒。鹿懷沖急忙一把抓住,可自個兒也承受不住,拉著鳥容非連連後退,直退到松林邊上,壓力才消減些許,兩人也才得以放心繼續觀摩。鳥容非武學見識淺薄,但覺眼前人影翩躚,可比戲台上的武角兒好看千百萬倍,一時目眩神馳,早忘了自己大有可能教安拙喀嚓宰了,忘情地拍掌喝采。

 

  鹿懷沖經淨音調教多年,又打淨光處看過不少高招,兼之是個活學活練的性格,功力固然不足,眼界著實不低,愈看愈發驚喜。見安拙身影漸舞漸緩,舉手投足間,一反輕靈之姿,隱蓄樸拙之勢,全身空門四開。他瞧著納悶,不自覺尋思破解進攻之法。這一思索,赫然發現,無論他想往那處空門攻去,守缺扶搖的身影早已一旁罩著,竟是個天衣無縫之局!當下靈光倏閃,豁然得一小悟。又見兩條形影繾綣纏綿,恍兮惚兮,倒似藏著無限旖旎風光,心口沒來由大跳,臉上一陣烘熱,趕緊別過臉兒去。就這麼一眨眼間,安拙清吟一聲,纖指輕揮,似有數道氣流從她指尖射出!兩條本自糾纏一處的身形迅即分開,你推我拒,若即若離,藉著相斥之力,漸次分別退至台頂邊沿,緩緩落地。

 

  鳥容非見兩人打住,忙不迭高聲拍手叫好:「太棒啦!真真好看極了!」誰知「了」字才出口,左掌陡然一緊,身子一輕,竟是被安拙牽住!還不及張嘴問個究竟,安拙又已扯過鹿懷沖,一手一人,冷語吩咐:「別說話,放鬆呼吸,隨我練一趟。」

 

  兩人倉促間,不暇他顧,急忙依言行之,管它正四象、反四象,任憑安拙引導。練了大半晌,鹿懷沖體悟益深,不覺渾然忘我,當真是飄飄似仙。鳥容非始初遍體舒暢無比,可不多時,肚臍下方卻緩緩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熱流,欲上不上的,憋得他難受不行。越練越不對勁兒,全身燥熱不安,腳步不由得蹇滯。安拙察覺異狀,遂徐徐停下步法。

 

  安拙才放手,鳥容非馬上捧著肚子蹲下身去。鹿懷沖吃一驚,慌道:「小鳥兒,你是怎麼了?」鳥容非苦著臉兒呻吟道:「我大概又吃壞肚兒了,肚裡鬧疼得緊。」鹿懷沖哎呀嘆氣,既無奈、又好笑:「真是的!怎恁麼不濟嘛!」

 

  守缺視線始終不離安拙左右,正瞧得如癡如醉、魂消欲死之時,見鳥容非蹲身叫苦的情狀,急忙一回神,拄杖趨近探視。欲待拉起鳥容非的手為他切個脈,「啪」的一聲,被安拙一掌拍開。

 

安拙寒臉冷道:「我給引的,你插甚麼手?」蹲下身子,柔荑般的纖指按住鳥容非的腕脈。守缺唯唯諾諾小退一步,目光兀自不捨分離,弓腰涎著臉笑道:「阿拙,你的武藝愈發精進,我八輩子也休想追上你啦。」

 

不料安拙臉色一沉,「啪」的一響,又是一道乾脆利索的耳光!「你追我做甚麼?我們陽關獨木,兩不相干!我幫阿非把脈,你少來多嘴!」守缺訕訕一笑,果真安靜守在一旁。

 

  鹿懷沖拿眼不住打量,肚裡嘀咕不止:「缺叔到底中了啥蠱?平素瞧他也是鐵錚錚一條硬漢,可在這個母夜叉似的惡喇嘛跟前,卻恁般低聲下氣,沒半點兒骨氣!欸,這班大人行事,端的教人想不通!」

 

  安拙攢眉琢磨半晌,又換過另手,神色數變,詫異一回、懊惱一回,狐疑一回,良久方道:「阿非,你身上那股氣,我無法調伏,你歇息一陣,或可無事。這氣九成是我引發的,害你受苦,是我的錯。我不殺你,你也莫殺我,我們扯個平,行不行?」

 

鳥容非聽得疑竇大起,心想:「缺叔也說我身上有氣,可我怎的一點兒感覺也沒有?」抬眼見安拙一對澄澈眸子凝視著自己,聽她說要自己莫殺她,可自個兒那來本事殺她嘛?不禁笑道:「自然行!可日後就算我沒法兒練好你的功夫,你也不能殺我!」

 

  安拙思量片刻,道:「行!不過你既然學了,便得認真練習。那套般若指也是,我得尋個機會點撥你。」說著,突然伸手輕撫鳥容非的小臉兒,低聲嘆了口氣:「唉,你長得真像阿通!你當真不認識阿通?」鳥容非茫然搖頭,腹中突然又來一陣鬧騰,雙腿一軟,坐下地去。

 

  鹿懷沖瞧著安拙纖纖素手在鳥容非臉上摩挲著,聲音柔和,容色慈藹,一掃適才的窮凶惡極,心中沒來由一陣不悅。聽了安拙之言,覷此光景,情知準是鳥容非體內那股陽氣又來作怪。可他臉皮薄,又不明安拙是何來歷,不願當眾行那「銷魂小法」,只能一旁乾著急。

 

  守缺見安拙似欲窮追究底,忍不住插口:「阿拙,你對人家的事兒如此興致,咱們何不尋個清靜所在,盡情聊個快活?」安拙猛然直起身子,乜眼冷道:「我管人家的事作甚?阿缺,你怎會在此?」守缺忙答道:「我在辟天寺有個老朋友,他請我來幫忙法會,我自然義不容辭。你……你也是來參加法會的麼?老天當真有眼,終於又讓我見著你!」不覺又是一陣熱血沸湧。

 

  安拙哼了一聲,側過臉兒,向鹿懷沖問道:「阿沖,你底子挺厚,你師父是誰?」鹿懷沖見安拙性情怪異,不知為何出此一問,萬一無意中給師父招來麻煩,豈非害了師父?不由遲疑。猛可記起,淨音曾交代過,若有來路不明的人問起自己的師承,逕說淨光即可,遂答道:「是淨光師父。」安拙略思片刻,道:「是辟天寺那個喪頭喪臉的住持?哼,原來他是深藏不露。」

 

  守缺慌急插嘴道:「你會過他了?」安拙啐道:「我會他作甚麼?不過遠遠瞥了幾眼。我代表法王前來念佛,我自禮佛誦經,難道還要朝他三拜?」守缺暗暗吁了口氣,嘆道:「阿拙,咱們十二年沒見了,你的脾氣還是如此暴烈。」安拙柳眉一豎,一巴掌似乎又要招呼下去。寒眼一睨,見守缺脈脈情深的哀婉模樣,臉色不覺一緩,道:「好端端的,留那麼一大部鬍鬚作甚麼?難看死了!」

 

  守缺柔聲道:「你離去的那天,我便發下誓願,一日不見你,一日不剃鬚。今日總算教我盼到了!你若嫌我鬍子難看,我馬上剃光給你瞧!」言竟,駢指如刀,出指如風,咻咻數聲,臉上鬚髯盡去,飄落一地。

 

  鹿懷沖與鳥容非猛吃一驚,兩人對視一眼,又朝守缺望去。見守缺鬍鬚削除後,年輕不少,滿臉容光煥發,倒也頗英俊。鳥容非坐在地上,捧著肚子笑道:「缺叔,你還是莫留鬍子,比較好看。」守缺尷尬一笑。

 

安拙眉頭微蹙,臉上雖不復來時的寒霜,卻也不帶絲毫暖陽,平腔平調冷道:「你愛怎麼做,那是你的事。橫豎我心如石,此身永伴青燈。」紅影倏往台沿一遁,瞬時芳蹤杳然。

 

  守缺也不追去,一逕怔怔凝視著紅影消逝的天際,若有所思。鳥容非雖然未經世故,這點人情倒也瞧出來了,與鹿懷沖擠眉弄眼,連扮鬼臉,終是不敢出聲打擾。他腹中的不適,時起時落,這會子卻又渾似沒事兒,遂緩緩站起身來,與鹿懷沖並立守缺身後。三人默立良久,守缺回轉過身,恰巧見兩人面露詭笑,當即淡然道:「你們瞧見老道出乖露醜啦?哈哈,哈哈……」突然大笑不絕,笑聲中又是歡喜、又是蒼涼。

 

  鳥容非待守缺笑聲止住,細聲問道:「缺叔,她是你的甚麼人?你怎不趕緊追去?」鹿懷沖輕輕一扯鳥容非,道:「那是缺叔的私事兒,你莫多問!」守缺眉眼一亮,道:「別人家的事兒,我是不說不管的;可我自家的事兒,有甚說不得?小鳥兒,適才老道沖犯了你,現下與你陪個不是!」拱手深深作個禮。

 

  鳥容非心知守缺所指,乃剛才對自己動手一事,他雖然不明就裡,卻直覺守缺決非真心要殺他,笑道:「缺叔,沒事兒啦!我瞧你也不怎麼老,作甚口口聲聲自稱老道呢?」守缺道:「我人不老,心可老啦!尋道,不就尋個道心?心既已老,不是老道,終不然是小道、妖道、歪道、胡說八道?」幾句話,逗得兩小眉舒眼展,心頭一團烏雲隨之消散。

 

  鹿懷沖憂心既去,嘴舌可又不饒人:「缺叔,那位凶巴巴的美貌喇嘛,莫非是你的心上人?她忒也欺人太甚了!」守缺朗笑道:「你們小鬼頭懂得甚麼?阿拙是我婆娘啦!哈哈,打是情、罵是愛,萬一她那天不打我、也不罵我,我可得準備一條麻索,脖子一勒也就得了。」兩人齊聲啐道:「豈有此理!」

 

守缺一板正經道:「就有此理!阿拙打小便是恁般脾性,我一直擔心她自管自修行去了,可莫修出個人不成人形、鬼不成鬼樣。阿彌陀佛,幸好照舊老樣!只要她人味尚存,比翼雙飛也不是沒有指望。」兩人愈聽愈納悶,不知守缺打啥謎卦。守缺笑著接道:「哈哈,我今兒特別快活,索性給你們敘個頭尾,省得你們疑疑思思,小腦袋淨轉著歪念。」引著兩人在松林邊尋幾塊石頭坐下閒話。

 

  原來守缺與安拙同屬「惟鶼族」,此族世居巫山西隅的沃廣之野,代代自守門戶,不與外族通婚。有一條族規是,幼兒滿週歲後,即由族長會同族中長老,按著各人賦氣給予配對,若滿了三歲,實在尋不著相契的匹偶,只有送入寺院修行。一旦配妥,此後起居修業盡在一處,由專司各職者照顧。每對中較年幼者年滿十八歲時,即可圓房,成為正式夫妻,從此同生共死,不得獨活。凡成雙成對者,皆須自練一套「鶼鶼于飛」功法,各人盡其之性,取長補短,互資有無。通過長老印可者,方可自由選擇留下、或離族自立門戶,海闊天空任翱翔,否則只好繼續苦修。倘若在外生得孩兒,須把孩子送回族裡配對教養。是以惟鶼族人一生惟伴侶是依,父母親族倒成個可有可無;於非自家之事,除非自己歡喜,更是不理不管。

 

  守缺方說畢,鳥容非忍不住道:「世界當真無奇不有,似這般打小便給尋妥伴兒,倒也省事兒。」鹿懷沖輕哼一聲:「萬一長大後,卻不喜歡自己配對的伴兒,豈不是一生痛苦?」鳥容非笑道:「說的也是。倘若配上一個惡人,可怎生是好?」才說完,猛可想到守缺的情狀,急一吐舌道:「缺叔,我沒說你,你可莫著惱!」

 

  守缺輕笑道:「阿拙可不是惡人!就算我著惱,卻又怎的?左右我心上只有阿拙一人,她可以不要我,我卻放她不下。」鹿懷沖臉上驀然一紅,呸道:「缺叔,你真缺德,竟然教我和小鳥兒練你們那套獨門祕法!」守缺眉橫眼豎罵道:「小鹿兒,你說話可得捫著良心!始初我死活不肯教你,是你執意要學,還拿話擠兌我哩!我們惟鶼族人,最最看重的,便是一個信字,你說我能不教麼?」

 

鹿懷沖頓時語塞。守缺一氣數落:「我還當真背運!本道人不知、鬼不覺,誰料阿拙竟然在一旁偷窺!她怒氣沖沖衝出來時,設非我見機得快,施個苦肉計,又拿小鳥兒做擋箭牌,嘿嘿,小鹿兒,明年此刻,我和小鳥兒說不得只好在這兒遙祭你的魂靈啦!」鹿懷沖滿面通紅,愈發作聲不得。

 

  鳥容非撥弄髮辮,心有餘悸道:「缺叔,嬸嬸悍極了!她當真會殺人?」守缺道:「怎的不殺?昔日我們在江湖上闖南走北,出手殺人的,全是她,我只能一旁敲個邊鼓。小鳥兒,日後你再遇上她,頂好照她的吩咐,喚她阿拙,切莫嬸嬸長、嬸嬸短的,她最討厭別人攀親沾故。不過你大可放心,她不會殺你的。我本還納悶她怎不一開始便出面阻止,這會兒可全想通了。唉!」

 

  鳥容非大感不解,奇道:「為甚麼她不會殺我?是因為她同我約定,我不殺她,她也不殺我麼?」鹿懷沖嗤的一笑,冷嘲道:「笨鳥兒!她打一開始就沒那意思要殺你,是以缺叔才會捉你替我擋災啦!」守缺朝鹿懷沖深望一眼,道:「小鹿兒,我就曉得瞞你不過!到底還是給你瞧出名堂了。」鳥容非來回張望兩人,兀自滿頭霧水。

 

  鹿懷沖笑道:「呆頭鳥便是呆頭鳥!」拿眼直瞅著守缺,一臉同情道:「缺叔,你莫難過喲。我捉摸阿拙準是挺喜歡那位喚作阿桐的人,聽你們的說話,小鳥兒長得頗像阿桐,她必是適才碰見小鳥兒,一時拿不定主意,不曉得小鳥兒與阿桐的關係,所以一路跟蹤小鳥兒,探個究竟。始初她忍著沒出面,可能是想等著看阿桐會不會現身。只是沒料到天底下竟有這等白痴,練個步法,居然也會摔下山崖。不必敵人動手,自己先一頭摔死,呵呵……」捧腹大笑不止。

 

  鳥容非喫他訕笑,又羞又惱,偏生事實現成,自己怎的分說,也洗刷不掉這道白痴印記。氣得頭一扭,不睬鹿懷沖。

 

守缺苦笑道:「小鹿兒,你端的是聰明得教人害怕。我的想法同你一般,阿拙出手救了小鳥兒,卻也把自己的行蹤暴露了,她沒料到會遇上我,我也沒奢望會撞見她。欸,人生便是如此,處處教人意外,可也教人歡喜得緊。」

 

  鹿懷沖冷笑接道:「她不殺小鳥兒,卻要殺我哩!我猜她始初不吭不響,心裡或許盤算著,這套功法必須兩人合練,只要殺了其中一人,自然就破了功。可是卻教缺叔你給識破了,她動不了手,只好改說誰練不好,便要殺誰。可誰好誰壞,全在她嘴上,她若一意認定是我練不好,莫說是我,缺叔你準也拿她沒輒。誰曉得小鳥兒委實太差勁了,差得連她也不好意思讚聲好,這招又不成了。可她狠話既然出口,自然要言出必行,幸好小鳥兒趕巧肚子鬧騰,她一發順水推舟,給小鳥兒拋了道免死金牌。哼!說啥你莫殺我、我不殺你的,恁般親熱,呸呸!真真教人作噁!」

 

  鳥容非聽了,方才恍然大悟,對鹿懷沖佩服得不行,可聽他連番嗤笑自己,又不禁恨得牙癢癢。守缺笑道:「小鹿兒,你也莫惱!阿拙雖然性子凶悍,可她的心地沒那麼壞啦!你忒多心了。她喚你阿沖時,我就曉得沒事兒了。哈哈,這個婆娘!」說著,又是一臉愛憐橫溢的陶醉表情。

 

  鳥容非納悶道:「這是甚麼緣故?」守缺笑道:「阿拙一旦喚你阿甚麼的,就表示把你當成同路人看待。她說那些狠話,我瞧是故意嚇唬你們的,逼你們認真學好功夫。其實我們的武功愛傳誰、便傳誰,沒有一般門派的分別心。橫豎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徒弟,學好學壞,也是你們自家的事兒。只是這套鶼鶼功法是我們合創的獨門功夫,我忒鹵莽了,理當先向她打聲招呼才是。哈哈,天可憐見,我們總算又碰頭了。」

 

  鹿懷沖可不領情。他一方面氣惱安拙始初一意要殺他,另方面,自己也說不上來為甚麼,瞧著鳥容非與安拙「你親我熱」的模樣,心裡就是不痛快,再加上這套功法古怪名堂甚多,可莫要著了邪。當即鼻孔一哼,道:「我不要練這門功夫了。橫豎我有師父和淨光師父,愛學啥,還怕沒得學麼?誰稀罕!」

 

  鳥容非卻不知鹿懷沖的小心眼又冒了出來,練或不練,於他來說,著實也無甚差別,練了,沒的還鬧肚疼哩。便道:「你不練,我也不練了。」守缺哈哈一笑,板起臉道:「遲啦遲啦!阿拙這回可認起真了,你們以為她會隨便在人前展露本事?哼,觀賞的代價,不是死、便是練!你們等著瞧罷!」嘻嘻賊笑不已。

 

  鹿懷沖又好笑、又好惱,譏諷道:「缺叔,你一心巴望阿拙留下來教我和小鳥兒是麼?哼!還不是你自己想和她在一塊兒!我說你也莫得意,那位阿桐……嘿嘿,卻可怎生是好咧?」

 

守缺聽著鹿懷沖話裡藏話,不禁一怔,眉頭緩緩糾結一團。鳥容非對那位長相酷似自己的人甚為掛懷,忙向守缺問道:「那位阿桐或阿通,是否跟我有些干係?」

 

  鹿懷沖笑著插口道:「是阿桐啦!甚麼阿通!」鳥容非分辯道:「阿拙明明說是阿通嘛!」鹿懷沖搖搖頭,嘆聲氣:「你沒聽出麼?阿拙那口彆扭腔調,連我的名兒給她一喚,也成了阿蟲,你的倒似阿肥。她的口音能做得準麼?」鳥容非一聽有理,脫口讚道:「你果真聰明得緊!」鹿懷沖笑道:「這算得了甚麼?我倒是考考你,你猜猜,阿桐究竟是何方神聖?」

 

  守缺急忙擺手攔阻:「別別,別猜啦!小孩兒成天轉腦筋窮算計,老天爺看得喜愛,保準早早邀上天宮去。哎哎,莫想啦!」

 

鳥容非暗忖:「旁的沒要沒緊事兒,儘可不思不想,可這等與自己身世有關的大事兒,豈能不好好想一想?」他本也聰慧過人,細細一琢磨,一個人影逐漸浮現心頭,臉色不覺一變。

 

鹿懷沖察顏鑒貌,涓滴不漏,見狀忙道:「你想出來了?」守缺大嘆一聲道:「我不是要你們莫胡思亂想麼?何苦給自己尋事兒!」鹿懷沖輕笑道:「缺叔,這可是小鳥兒的事兒喲,你不是不管別人家的事兒麼?」守缺一時駁不得,搖頭苦笑。

 

  鳥容非沉思半晌,喃喃自語:「不會吧?若果真是他,卻又為何……」再回想一陣,猛地抬眼望向鹿懷沖,道:「小鹿兒,我直覺是淨光師父,你說呢?」鹿懷沖吟吟一笑,點頭不語。守缺無奈嘆道:「世道端的不同啦,現今的孩兒個個靈精得不行,可莫怨老道守不住了。嗐,你們是怎生猜到的?」

 

  鹿懷沖不說話,朝鳥容非一呶嘴。鳥容非明白他要自己說個分曉,喉嚨一清,娓娓道來:「缺叔,其實還是你自個兒露的餡兒。一開始,你要小鹿兒不能告訴別人你教他獨門功夫一事兒,可接著又說,當真逼不住時,不妨說是淨光師父教的,還說阿拙應不至於怪罪,這表示阿拙應當認識淨光師父。可後來小鹿兒向阿拙提到淨光師父,阿拙卻不識得他,你當時又格外緊張。設若淨光師父真是阿桐,阿拙豈會認他不出?我突然想到,小鹿兒說過,淨光師父以前是個美男子,因為一心向佛,討厭紅粉,便自己毀了容貌。你又說阿拙與你分離十二年,那麼阿拙或許不曉得淨光師父毀容一事兒,是以沒認出他。我不大明白你們之間的事兒啦,可我猜想,極有可能是阿拙喜歡淨光師父,但淨光師父是你的好友,你卻是阿拙的丈夫。淨光師父耿直的很,沒準他是藉著毀容,斷絕阿拙對他的愛意。」

 

  守缺傳藝之前,壓根沒料到安拙會冒出來,隨口一句要鹿懷沖受逼不住時,假說是淨光所授。當時撥的如意算盤是,安拙若果真發現,自己大可辯稱展露功夫時,教淨光看入了眼,轉授小鹿兒。淨光悶葫蘆一個,決不會多言揭穿。安拙既然喜歡阿桐,阿桐便是淨光,想來她應當不致過於責難,卻也沒有多加深思。孰知脫口一句,倒讓兩個孩兒抓住話柄。由不得連連搖頭,嘖嘖道:「小鳥兒,我本道小鹿兒已經夠教人頭疼了,沒想到又多了一個你!嗐,大半都教你亂屁射中啦!」目光一陣迷離,一頭栽入塵封舊事裡。

 

「沒錯!阿桐就是淨光。他在約莫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和幾個同族的孩子寄居我們族裡。我們同吃同住,自然也一道練武。阿桐這個怪物呵,身手好得不像話!我們一堆自詡高材的族童,竟沒一個比得上他。阿拙是我們族裡小輩群中的頭兒,動不動就招他惹他,他半點兒也不客氣,回回打得阿拙皮青肉腫。我是阿拙的伴兒,自然要向他討點公道回來。嘿嘿……」

 

  鹿懷沖笑著截道:「這還消說?自然也是被打得肉腫皮青回來。」守缺瞪了一眼鹿懷沖,接道:「我連阿拙也打不過,那會笨到自己去踢鐵板?嗐,我打小專學奇門五行之術,便設下一些陷阱,打算教他們這幫外來客吃點兒苦頭,莫以為我們是好欺負的。誰想阿桐他……」突然一頓,朝鳥容非一瞥,續道:「呃,他同來的族人中,偏生也有一個此道高手。我佈下的陷阱,不單沒有困住他們,反倒害得我們這幫人整整受困一天,後來阿……呃,愛哭鬼心軟,才把我們放出來。」

 

  鳥容非急忙插嘴道:「那個愛哭鬼便是我爹麼?」守缺笑道:「沒錯!不過他現下應當沒那麼愛哭啦。」鳥容非沉吟片晌,忽地拍掌嚷道:「是了!那個佈陣高手準是師父!他成天到晚沒事兒幹,就愛擺陣排勢,呵呵,原來他也挺厲害的嘛。」守缺哈哈一笑:「隨你怎麼想,我可沒說。總歸一句,咱們算是不打不相識,明爭暗鬥幾回後,竟也打出生死交情。哈哈!」憶及童年趣事,臉上不自禁綻滿笑容。

 

  鹿懷沖聽出癮頭,一疊聲催問:「後來呢?」守缺道:「他們一幫人待了四年多,便離開了。此後滄海桑田,生死無常,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兒。倒是阿拙,在他們離去之後,念念不忘阿桐。橫豎咱倆是命中一對,始初我沒怎麼在意。等到我認真看待時,才驚覺阿拙心上便只有一個阿桐!我……唉,我能怎辦?我比阿拙年長一歲,按著族規,她滿十八歲的那年,我們便可完婚了。誰想她卻不死心,偷偷溜出去找阿桐。天涯茫茫,上那兒尋去?我悄悄跟著她到處瘋轉,半年後,還是被族裡派出的人抓了回去。她心不甘情不願同我拜了堂,為了早日自由離族,她拚命與我合創自家的鶼鶼于飛。真個兒講來,這套功法壓根便是她一人獨創的。我豈會不明白她的心思?一旦離族後,她肯定棄我而去,自己去尋阿桐。因此……」臉色一陣黯然。

 

  守缺輕描淡寫道來,可箇中充滿多少焦心灼魄、怨神惱思?兩小固然未識風月,卻也聽得動容。鹿懷沖嘆氣道:「缺叔,因此你故意不好好練功,絆住她,教她無法離開你。」守缺頭一點,喟嘆道:「可又能絆多久?她打我罵我,我一點兒也不怨恨,安心承受。皮肉雖疼,我心裡卻歡喜得緊,那是一分踏踏實實的感覺啊。我們前後練了七年。唉,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天夜裡,從沒落過淚的阿拙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她說咱們七年夫妻,緣分已盡,三生石上,休說再見。不管我練不練,她鐵了心,絕意要永離巫山。我豈能眼睜睜看著她活在被追捕的暗影中?次日一大早,我請來長老,當場演練。當天下午,我們便帶著簡單行囊離開家園。」說到這兒,眼角隱隱泛著淚光。

 

  鳥容非急問:「後來你們找到淨光師父了麼?」守缺頭一搖,悵然道:「我們先向族裡的長老打聽清楚,逕自到他們本族居地尋去,沒想到滿眼盡是斷垣殘壁,杳無人煙。再四處打聽,才曉得他們族人數十年前便已星散,到底上那兒去了?也沒人知曉。我們惟鶼族一向不過問世事,我又回頭再去請教族長和當初領阿桐他們前來的長老,也是個個推說不知。該盡的人事,我全盡到了,還能怎的?阿拙卻不管,定要尋個到底。我沒法兒,只好陪著她餐風宿露,五湖四海尋人,權且當作遊山玩水也罷。如是浪蕩兩年多,阿拙也覺不是個辦法,心才漸漸淡了。我正感到高興,這下咱們可以安心找個地方築個小窩啦。可誰料得到阿拙那顆腦袋究竟打啥主意!唉!」說著,神色愈發悲戚。

 

  鳥容非聽守缺說到「斷垣殘壁,杳無人煙」之時,心中陡然一痛,眼裡不自禁泛起淚水。再瞧著守缺一臉傷惘,不禁跟著欷歔陪淚。鹿懷沖拿眼直瞅著他,暗笑:「爹爹是愛哭鬼,孩兒青出於藍,眼淚一滴也不吝惜!」此時卻不好當面糗他,忙追問:「缺叔,阿拙究竟打甚麼主意,你快說嘛!」

 

  守缺定了定神,接道:「那當兒我們正巧經過一座喇嘛廟,阿拙一見了寺裡的仁波切,死活不肯走了,非要削髮當他的弟子。我真真恨死那個老禿喇!唉,阿拙一旦打定心意,我就算給她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拉不回轉。她一個勁兒趕我滾開,我只好佯裝應允,躲到附近一座小道觀裡。沒想到第二天一上門,廟裡的小禿喇告訴我,阿拙竟然跟隨那個老禿喇連夜離開了!我氣得把那小禿喇痛揍一頓,正打算一把火燒掉那間王八廟時,道觀裡的一個老道士出聲阻止了我。我打他不過,索性跟著他做了道人。此後我再沒見到阿拙,一晃眼竟也過了十二年。要不是適才……」眉眼一舒,又露出一臉微笑。

 

  兩小同時哦了一聲,原來如此呀。鳥容非急道:「那你又是怎樣找到淨光師父他們呢?」他內心已有幾分了然,想來自己與師父和淨光師父是同一族人,無怪他們對自己的一切瞭如指掌。肚裡不由暗罵:「師父直恁沒意思!早跟我說知就裡,又會怎樣?何必隱這瞞那的!」

 

鹿懷沖見他眉宇隱含怒色,料知端倪,冷笑道:「原來你們三人是一族的,哼,我可不成了惟一的外人?」鳥容非忿道:「一族卻又怎的?整我整得比你還慘!我還巴不得自己是外人咧!」眼睛一紅,這會兒卻是氣極而紅。

 

  鹿懷沖想起淨光對付鳥容非的手段,只有更嚴苛,反不及對自己的疼愛;師父呢,他就是那個調調兒,不能說好,也沒法歸壞,對自己與鳥容非,算是平等相待。如此想來,他們倒是沒拿自己當外人看待。於是笑道:「咱們聽缺叔講古說今,你莫岔了話題。」

 

守缺見鳥容非鼓著腮幫子的氣惱模樣,忙勸道:「小鳥兒,你切莫埋怨你師父為甚不對你分說究竟,他們也是有苦衷的。嗐,我本不該在此多嘴多舌洩了底兒,這下子可要被人咒罵死啦!」

  

  鳥容非噘嘴嘟噥道:「苦衷苦衷!提到小鹿兒的爹娘,說是苦衷,談到我的身世,還是苦衷!小鹿兒說的對,你們這班大人壓根沒把我們放在心上!難道我們小孩便沒苦衷麼?」鹿懷沖噗的一笑:「小鳥兒,你莫嘀咕啦,我還想聽缺叔說下去呢!」鳥容非猶自忿忿難平,卻也不吭聲了,睜著大眼,一逕盯著守缺。

 

  守缺笑道:「小鳥兒,你甭對我瞪眼兒,你那兩道水靈靈的秋波留給你的心上人也罷。」鳥容非目光一斂,沒好氣道:「缺叔又來瞎說了,我又不是你,那來甚麼心上人?」鹿懷沖打趣道:「此刻沒有,日後卻難說得緊,莫不如留著點兒。」鳥容非一惱,氣呼呼朝鹿懷沖瞪去。守缺笑道:「瞧,這不是來了麼?盯得恁麼緊,我可沒似這般盯過阿拙!」兩人一聽,面皮同時一紅,齊聲罵道:「缺叔真是缺德!」守缺哈哈笑道:「你們倆倒是默契十足,說個話也是異口同聲,絕對可以練好鶼鶼功法。」

 

  鹿懷沖急啐道:「缺叔,你莫瞎鬧騰啦!後來究竟怎的?」守缺笑容一收,道:「也沒怎的呀。總之,我和你們兩位師父有緣,又撞到一處了。不過小鳥兒有些事兒沒料對。阿拙認不出阿桐,倒不完全是因為淨光毀了容。你們想想看,當時我們還是孩子,阿拙記憶中的阿桐,也不過十四五歲,長大成人後,又飽經風霜,怎可能仍是少年容貌?是以她能一眼認出長相酷似阿桐年少時的小鳥兒,卻未必能夠一眼認出沒毀過容的阿桐。況且阿桐那人木頭木腦的,直腸直肚,半分心眼也沒有,壓根不曉得阿拙喜歡他,豈會為了她做出毀容傻事兒?這點倒是別有他因。小鳥兒,你想知道麼?嘿嘿,自個兒問淨光去!」

 

  鳥容非忍不住咕噥:「我那敢當面問他?即使問了,他也未必說。」鹿懷沖呵呵輕笑,一臉幸災樂禍。念頭一轉,沉吟道:「奇怪?小鳥兒和淨光師父莫不是有甚麼親緣關係?要不,怎會長得那般相像?」拿眼一瞅守缺,見他瞇著眼一臉悠惚之色,朝著安拙遠颺的方向痴痴望去,顯然沒把自己的低語聽入耳,忙輕喚道:「缺叔!」守缺急一回神,道:「又是怎的?」

 

鹿懷沖一笑,道:「缺叔,淨光師父和愛哭鬼兩人怎生稱呼?」他不直接問淨光和鳥容非的關係,兜個圈子,倒先探聽起上一輩的瓜葛。料想守缺此刻沉浸舊日時光,談起同輩的往事,說不得口一鬆便洩了天機。守缺心知其意,哈哈笑道:「小鹿兒,你又不是三姑六婆,怎也到處穿門走戶專找人家私處鑽去?淨光便是淨光,愛哭鬼便是愛哭鬼,大夥兒就這麼稱呼!你甭追問啦。」

 

算計不成,鹿懷沖不吭氣了。鳥容非嘆聲氣:「好在淨光師父不是我爹爹,可我爹卻又是誰?你們為甚麼不乾脆告訴我?」眼眶又微微一潮。守缺忙拍著他的肩頭寬慰道:「莫急莫急!橫豎你日後……」沒等說完,鳥容非嘟著嘴接下:「自然知曉!」三人同聲大笑。

 

  守缺覷著兩人眉花眼開,忙作揖道:「小鹿兒,小鳥兒,阿拙鬧事的本領,絕對強過打耳光的功夫。老道拜託兩位小爺,千萬幫我守住這個祕密,別讓她曉得淨光就是阿桐,好麼?」鹿懷沖趁機調侃道:「缺叔,你莫不是擔心她與淨光師父同屬佛門,雖說顯密不同流,但總比你這旁門外道來得親近是麼?」守缺五指微曲,作勢往鹿懷沖的腦門敲去,啐道:「小鹿兒,莫忘你還欠我一掌哩!」鹿懷沖笑著閃過,舌一吐:「我不說。可小鳥兒甚麼也沒欠你,他愛說,我可管不得!」守缺急一收手,側身望向鳥容非。

 

  鳥容非頑皮一笑:「缺叔,你說,我就不說。」守缺豈會不明鳥容非的心思?準是要他透露消息。當即賊忒嘻嘻道:「你說,我不說。晦氣儘留給淨光,教他欲光不能!哈哈,老道陪你們大半天,倒也收穫不少。你們自個兒作耍子,我也要自找樂子去啦!」放聲長笑中,拄杖起身步下栖鵠台。

 

  鳥容非憋著一肚皮兒氣,忿然道:「不說便不說,我不會自個兒想辦法查明白麼?」才說著,突然「噯呀」一聲,抱著肚子蹲下。鹿懷沖急道:「你又鬧肚疼了?」鳥容非呻吟一聲,忍疼道:「沒事兒!我捱得住!」鹿懷沖撇嘴哼道:「少來強逞好漢!」把眼四下溜了一圈,確定左右無人,趕緊扶起鳥容非,攙著他走到旁側一塊大石邊上,道:「你躺上去,我幫你順一順氣。」

 

  鳥容非只覺體內一股熱流蠢蠢欲動,攪得他坐立難安,五臟六腑皆覷著揭竿起義似的,當即照著鹿懷沖的叮囑,往石上爬去。孰料,身子才挨上石邊,轟啦一響,整塊大石居然碎成飛砂!他沒防著,跟前倚勢頓失,整個身子砰的一聲趴倒地上,揚起滿天塵埃!

 

  鹿懷沖委實沒想到,居然有這等怪事兒!驀然一呆。急一回神,蹲下抱起鳥容非,翻過一瞧,只見他身上臉上全沾滿沙塵,露出一對綠瑩瑩的眸子,傻楞楞瞅著自己,登時忍不住哈哈大笑出聲!笑了片晌,懷中的鳥容非猛然一推,自顧自掙扎起身。鹿懷沖手一拉,鳥容非立時又坐倒在地。鹿懷沖情知他心裡不痛快,忙止笑道:「橫豎髒了也是髒了,你就躺在地上罷。」微一使勁,把他放倒地面。鳥容非越發忿怏,待要破口罵出,胸前微麻,已遭鹿懷沖一指點住,頓時動彈不得,連話也說不出口,只得睜著大眼,恨恨瞪著鹿懷沖。

 

  鹿懷沖任由他瞪眼暗咒,先拂袖撢去他臉上的沙塵,接著垂目凝神,雙手分置他的百會與氣海二穴,默默運起「銷魂小法」。手方探去,赫覺鳥容非體內此番真氣大異往常,多了數倍不說,勁勢也強猛許多,不費多少工夫,便已抓著。當下靜心運功,良久,才把他的體內之氣悉數導入氣海穴封住。

 

  料理妥貼,這才點開鳥容非穴道,一邊扶起他,一邊陪話:「小鳥兒,你莫著惱啦!我那曉得這兒的石頭如此不耐,給你一碰就碎。呵,莫非你暗藏祕招,真氣所至,金石俱碎?」

 

  鳥容非見鹿懷沖細心為自己調理,他不明其故,只道是學武之人全會這套治療跌打損傷氣血不順的把戲,心裡一口閒氣其實早已化消,不禁笑啐道:「我那來甚麼祕招?倒是真氣嘛,小鹿兒,請你對我實說就裡,我到底有沒有真氣?」

 

  鹿懷沖柳眉微顰,圓眸一轉,已有計較,微笑道:「凡是練武到一定程度,自然會生出真氣。你現下練得如何,自己心裡有數兒,你說呢?」鳥容非囁嚅片刻,老實承認:「我練得不怎麼樣,其實你也沒錯笑話我。唉,說啥真氣不真氣的,還得瞧我自己爭氣不爭氣。我也甭管那麼多,只管努力練去便是。」鹿懷沖寬心一笑,隨即側轉身子,覷著滿地塵埃攢眉思量。

 

  鳥容非與鹿懷沖相處已久,心意多少相通,見他這等神情,便道:「你在琢磨這塊大石怎會碎成這樣是麼?」鹿懷沖沉吟不語,少頃,忽地擊掌高聲一喊:「是了!準是如此!」鳥容非奇道:「到底怎樣嘛?」鹿懷沖瞇眼一笑:「小鳥兒,你記得不?適才缺叔在這塊碎掉的大石上,留下五個指孔。後來他與阿拙展練功法,阿拙指尖曾揮出數道氣流,唔,當然啦,你是看不出來的。我當時也沒特別留意,可這會兒一想,準是阿拙最後的神來之筆。真沒想到她的功力竟是如此高強!」

 

  說著,脊背陡地一寒,尋思:「假若阿拙當真要殺我,便有十個自己,也抵不了她的一指。看來缺叔說的沒錯,她或也不是恁般兇狠心腸。」對安拙的厭惡之心不覺淡了三分。

 

  鳥容非聽著,又是咋舌,又是憂心:「缺叔準是教她打怕了,是以在她跟前那般窩囊。嗯,決計不能讓她曉得淨光師父便是阿桐,要不……萬一打個沒完沒了,連咱們也要跟著遭殃。」鹿懷沖點頭道:「沒錯!咱們最好避著她,也莫學她的功夫了。真個兒讓她來教咱們,沒準脫去三層皮也不止。」兩人計議已定,心下大安。

 

  鹿懷沖抬眼瞻了瞻天色,約莫申牌時分過了一半,急催道:「咱們快走,太晚了,可不方便。」走過一旁,提起放置石上的籐籃。鳥容非瞧著奇怪,忙問:「這當兒咱們還要上那兒?」鹿懷沖神秘笑道:「去了便知,問啥問?」當即舉步拾級而下。鳥容非聳聳肩,連忙跟上。

 

 December 2003, a Nepali ani in front of her hut in Manang

 

[注]

 

《山海經》中,《海外南經》與《大荒西經》皆載有比翼鳥的傳說。《海外南經》上述道:「海外自西南陬至東南陬者……比翼鳥在其東,其為鳥青、赤,兩鳥比翼。一曰在南山東。」《大荒西經》則記載:「有巫山者。有壑山者。有金門之山,有人名曰黃姖之尸。有比翼之鳥。」按著註解的說法,《周書》《王會篇》上說:「巴人以比翼鳥。」孔晁替它下個注:「巴人,在南者;比翼鳥,不比不飛,其名曰鶼鶼。」更精彩的是,元代伊士珍所撰的《瑯嬛記》:「南方有比翼鳥,飛飲止喙,不相分離,雄曰野君,雌曰觀諱,總名長離,言長相離著也。此鳥能通宿命,死而復生,必在一處。」

 

能通宿命,死而復生,必在一處?哇!簡直是人不如鳥!讀得心癢難搔,妄加附會,一解己饞。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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