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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23)巧取橫奪利婆婆
2021/06/11 00:15:39瀏覽108|回應0|推薦0

              天  淨  沙

 

 

           第 廿 巧取橫奪利婆婆

 

 

  鳥容非聽璐姑與鹿懷沖笑論甚麼「楞兔兒爺」的,大感好奇,忙追根究柢。璐姑止住嘻笑,怡然細說根由:「適才咱們不是說到錦裘刁鷹御馬揚麼?這位楞兔兒爺呀,正是上頭的半邊主兒。小鳥兒,你大約還沒見著,咱們鎮上往北方綿延五十多里,青草連天,麥浪翻滾,全屬楊家的牧場呢!」

 

  說著,端起湯碗,也不拿勺,直接就碗喝了一大口湯,接道:「場主大名兒叫做楊常彬,最愛結納四方英雄豪客,手底下養了上百名的馬師、武師。場裡飼牧的千里良駒,光聽那馬蹄轟雷似的達達價響,就算沒上萬,也有好幾千匹。連官府也常上他那裡採買官馬,故此大夥兒稱他家的馬為『御馬』,楊家的牧場自然名正言順成了『選馬場』啦。楊家聲壯勢威,咱們尋常人家惹他不起。可論起楊老爺子的手段,卻也稱得上八面玲瓏,平素地方上賑災濟貧、鋪路造橋,樣樣沒缺他一角兒。」

 

  鳥容非不覺納悶,既是如此善人,怎的卻是「楞兔兒爺」?不禁替人叫屈:「楊老爺子這般樂善好施,你們還喚他甚麼楞兔兒爺的?當真尖酸刻薄!」鹿懷沖噗的一笑道:「你莫打岔,聽完再來打眉批。楞兔兒爺是洋蔥頭兒,可不是羊長鞭兒!」一面說著、一頭與璐姑擠眉弄眼,嘻嘻嗤笑。

 

  區大娘一旁聽得眉頭直蹙,忍不住輕斥:「小鹿兒,你怎也和璐姊姊學來這等壞樣兒?恁地輕嘴薄舌,教你師父聽去,多丟臉兒!」鹿懷沖舌一吐,沒好意思吭氣。璐姑輕輕一拉母親的手,撒嬌道:「我的好娘親啊,街坊鄰居暗地裡誰不恁麼傳說?又不是孩兒給造的謠!咱們既然要給小鳥兒講故事兒,自然得講個徹頭徹尾,沒的教他沒頭沒腦?」

 

  區大娘搖頭嘆道:「你講你講,我卻是不想污了耳。小鳥兒,你莫淨聽璐姊姊胡說八道,飯菜也得多吃點兒。大娘燒壺熱茶去,你吃飽後,再好好替你梳個頭兒。」無奈瞟了璐姑一眼,逕自起身到隔間灶頭忙活兒去。

 

  璐姑見母親離了座,越發口無忌憚,笑道:「小鳥兒,咱們鎮上民風便是如此,說起那仗義勇為、與人兩肋插刀的熱心腸,也不是沒有;可更多的是欺善怕惡、淨把著一對勢利眼覷人的潑賴貨兒。那楊老爺子六十出頭了,家大業大,心地不算壞,委實沒啥可讓人吹毛挑眼兒的,惟一就壞在一個色字上頭。他的正室早已亡故,場裡養著七房侍妾,偏生一個孩兒也孵不出。可憐那七個小妾種瓜沒瓜,種豆也沒豆,沒一個扶得了正。閭里間人閒嘴雜,自家吃不得,也看不得人家擁香偎玉,按著他的名姓,私底給他起個諧號,喚他『羊長鞭兒』。呵呵,小鹿兒,他們還給編了個曲子,卻是怎唱的?你唱來聽聽!」

 

  鹿懷沖來回望了兩人一眼,笑道:「我唱著玩兒的,唱不好,別笑我。」輕咳兩聲,捏腔捏調唱起來:「楊家鞭子長又長,馬蹄春風香又香。老驥不伏入花叢,臨陣七舞空噹噹。哎喲!羊長鞭兒,乖的嚨咚,鞭長莫及,可奈何?」才唱完,先自一頭笑岔了氣兒。

 

  鳥容非向來未聞此等流腔俚曲,詞句入耳,似懂非懂,不覺一臉茫然,楞柯柯直望著鹿懷沖。璐姑見狀忙道:「小鳥兒,你過耳便算,甭細細追究啦。終歸一句,楊老爺子自家養不出孩兒,年華越發老大,便想找個人繼承偌大產業。可東尋西覓,竟沒個中意的,最後乾脆向關外一個遠親那兒抱了個養子回來。這孩兒原來姓甚名誰,也沒人理會。反正他頂了楊家的香火,楊老爺子高興的不得了,給他取了個新名兒,喚作楊本玉,說這孩子本來就是如金似玉的寶貝。他的七個小老婆更是拿他當心肝兒,疼個要死要活不的,還另給他安個小名兒,喚甚麼『七七』,大概是指七個小妾的寶貝罷。嗐,教人聽了,真真雞皮疙瘩兒抖滿地!」

 

  璐姑頓了頓,又道:「這位七七公子,便是春風鎮上鼎鼎大名的楞兔兒爺。我娘說,楞兔兒爺抱來時,才八九歲,同我差不多年紀,今年約莫也十八歲了。他是胡人種兒,個頭兒挺高,白白淨淨,凸鼻凹目,一對眼珠紫水晶似的,當真邪門兒……」方說及此,忽見鳥容非神色微變,碧眸一沉。她是琉璃心竅,忙不迭「哎呀」改口道:「小鳥兒,我可沒旁的心思!胡人也是人,我不過是按著鄉里的講法說去,沒啥意思沒啥意思,咳!」

 

  見璐姑欲蓋彌彰的窘態,鹿懷沖忍不住嗤聲啐道:「你以為小鳥兒也是胡人種兒是麼?哼,你給人安個『胡』字兒,壓根便暗含瞧不起的味道。你聽,胡言、胡思、胡鬧、胡來……全沒個好話兒!」璐姑急擺手道:「我那來恁般心思?小鹿兒,你莫胡亂給人上綱上線!」鹿懷沖笑道:「又胡啦!」

 

  鳥容非曾聽鹿懷沖提說,自己長相頗似西域土人,他本是天澹月清,毫不介懷。此刻聽兩人胡來胡去瞎拌嘴,隱隱有輕蔑之意,當下微感不自在,無奈咕噥道:「小鹿兒,你莫瞎攪和啦!我曉得璐姊姊沒那意思,你便是愛給人找碴兒挑語病!若照你說去,姓胡的人可怎辦?」

 

  鹿懷沖圓眼一瞪,冷笑道:「我替你打抱不平,你倒賞我一記拐子?行,算我自討沒趣,下回看我還幫你不幫!」鳥容非對自己的身世本即不清不楚,也不知自個兒是否當真是胡人種兒。聽璐姑談及那位「七七公子」,倒是給引出興頭,不答理鹿懷沖,忙轉回話題問道:「璐姊姊,那位公子是怎樣的人?」

 

  璐姑笑道:「這位公子喲,別看他人模人樣的,卻不知那條筋錯亂了,鎮日淨記掛著風花雪月,同他養父一桿秤兒兩頭站,只重不輕!屋裡窩藏了十幾個嬌滴滴的美婢豔童,成天到晚品詩賦詞、吟嘯彈唱,對楊家祖傳的牧馬事業反倒了無興致。他偏又天生一個獃性兒,見了漂亮人物,管他是男是女,魂兒早把不住飛了,一準向前搭訕,拉扯幾句沒頭沒臉話兒,方才解得了饞。小鹿兒,你不也曾被他歪纏一遭麼?」

 

  鹿懷沖回想片時,道:「嗯,約莫去年立春前後罷,他硬纏著我買花,這倒也罷了,竟還死活要我陪他回家拿錢。呸!我早聽說這號人物,當真跟他回去,只怕銀子還沒到手,倒白惹了一身羶哩!設非師父一再告誡,不准我惹事兒,我早三拳兩腳揍爛那廝渾帳!」

 

  哦,原來是這等下作人物!鳥容非不無失望,忙問:「後來你怎麼辦?」鹿懷沖道:「還能怎辦?窮不與富敵,賤不與貴爭,這番道理,我也不是不懂,只好抱著花溜之大吉啦!哼,可我若長大些,再教我撞上,決計饒他不得!」

 

  鳥容非恍然失笑道:「莫怪你們喚他楞兔兒爺,的確沒冤枉人。可又為甚是洋蔥頭兒?」璐姑笑答道:「小鳥兒,你總看過洋蔥罷?味兒挺嗆人的,可一圈一圈撥開來,裡頭啥也沒有,空空如也,楞兔兒爺恰似這般空心官人。他平生沒啥青雲壯志,卻一意夢想掛上風月班的頭兒,又老嫌咱們鎮上俗花野草,湊付一兩下勉強或可,可沒幾個人上得了他公子爺家的閬苑,三不五時逕往外地亂跑。有人說他悶不住,尋芳覓柳去也,也有人說他回關外老家遛遛。橫豎他家的事兒,誰管得著!」

 

  鹿懷沖噗哧一笑:「小鳥兒,鎮上好事者也替這位楞兔兒爺編了一曲兒,你想聽麼?」鳥容非胸無適莫,無可無不可,卻是難得撞著鹿懷沖這般好興致,於是跟著頑笑道:「唱得好,才給唱,沒的又給我唱個叨叨令!」

 

  鹿懷沖笑啐一聲,捏起嗓門又唱道:「楊家嬌爺綰金絲,帽兒光光袖兒窄。千騮萬騎白撒鷹,捕得自家兔兒崽。哎喲!洋蔥頭兒,乖的嚨咚,肚心空空,怎生好?」一面唱,一面擺出個央妹妹、求姊姊的風騷姿態。一曲唱罷,鳥容非早捧著肚兒笑倒一旁。璐姑笑得花枝亂顫,拿手斜指著鹿懷沖:「小鹿兒,瞧不出你也挺會耍寶逗人!哈哈……」

 

  鹿懷沖欲笑不笑,待兩人打住,方說道:「璐姊姊,適才你說楞兔兒爺搞了個大班子,卻是怎的?」璐姑哂道:「還說哩!那個獃公子也不知打那兒聽來說書的瞎掰,說啥要當風月班的頭兒,至少得俱備五件事兒。那五件呢?第一,潘安的美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麼,須似鄧通般有錢;第四件,青春年少,懂得做小陪低,練就綿裡藏針的忍耐功夫;第五呢,得有那閒工夫。裡頭還有個名目,喚啥『潘、驢、鄧、小、閒』的。」

 

  鹿懷沖隱約記起,似乎在那兒也聽人說過這段書。鳥容非卻是頭一回聞說,聽著一愣一愣,好生納悶:「璐姊姊,甚麼是驢兒大的行貨?」璐姑臉頰倏地一紅,連連擺手呸道:「我那裡曉得?這等沒臉事兒,你問我作甚!」鹿懷沖冷笑道:「要你背詩誦詞,你老記不牢;這等沒臉話兒,你倒是過耳不忘。哼!」

 

  璐姑越發羞得連耳根也紅了,惱道:「你到底聽是不聽?只管打岔兒,教人怎說下去?」鹿懷沖笑道:「聽!自然聽!你也莫牽三扯四,快說罷!」肚裡不禁暗暗嘀咕:「呆鳥兒也真是的!平時瞧他忒靈光,現下偏又恁般不開竅?」忙朝鳥容非使眼色,要他莫再多問。

 

  璐姑定一定神,續道:「其實也沒怎的,楞兔兒爺年前臘月回來後,不知打那兒買來一個戲班子,吹彈拉唱,搞得熱鬧無比;又搭了鎮上五個小伙子,分別安上潘、驢、鄧、小、閒的名號,他自個兒穩坐主位,這會子可再也沒人敢笑他不是風月班的頭兒啦。你們瞧,楞是有這等閒極無聊的渾主兒!」鳥容非與鹿懷沖聽得咋舌不已,赫!世上當真有這號獃爺兒?

 

  卻見璐姑修眉一顰,瞋道:「最最氣人的是,他居然拉了大川,去充那甚麼驢兒大的行貨!呸呸!他原想拉大山入夥的,可大山那種脾性,那肯買他的帳?大川那門活兒不好幹,偏生貪他幾個銀子,糊塗賣了身,一發教咱們的臉兒望那兒擺!」一頭說、一疊聲兒數落不休。

 

  鹿懷沖見鳥容非又是一臉不解神色,忙分說道:「大川是大山哥兒的弟弟,他們兄弟倆一剛一軟,完全兩個樣兒。呔,這個洋蔥頭兒,老子辛苦販馬,兒子倒撒鏝買班子。哼,早晚楊家要教他敗掉!」鳥容非訝道:「他爹爹也不管他一管麼?」璐姑鼻頭一皺,哼道:「管啥管?爺兒倆一舖貨兒!寵個甚麼似的,天大地大,也大不過他那個寶貝兒子!」

 

  正忿忿時,區大娘從隔間提了把茶壺,探出身來,邊行邊道:「你也莫淨說別人閒話!瞧你自個兒,還不是教你爹給寵壞了。姑娘家說話行事,直恁沒個分寸!」訓斥罷,回臉朝鳥容非笑道:「小鳥兒,你不吃了麼?吃的恁少,難怪不長肉。啊,莫非大娘煮的飯菜不合你的胃口?」鳥容非教她說中心事兒,可那好意思承認?小臉兒一紅,急道:「不是啦!我路上才吃過餅兒,還不怎餓。」鹿懷沖一頭暗笑,也不說破。

 

  區大娘擱下茶壺,和顏道:「既是如此,咱們喝點熱茶罷。欸,璐姑,你先把桌子收拾乾淨,甭淨在那兒耍嘴皮子。」璐姑應了一聲,打理半晌,四人重行歸座,擺起龍門陣。

 

  鳥容非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味道釅了些兒。他喝慣甘醇清茶,似這般濃釅粗茶,委實不順口。心頭不自禁念起魯伯的櫻桃酪,暗嘆可惜。唉,昨晚那盅留到此刻享用,該當何等快活呀!

 

  區大娘察顏觀色,見鳥容非容色微怏,捧著茶杯,欲喝不喝的,遂柔聲道:「小鳥兒,大娘削個梨兒給你吃,好麼?咱們這兒粗茶淡飯,沒啥上得了檯盤的東西,倒是梨兒不壞,你嚐個看看。」取出小刀,一連削了兩個,分別遞給鳥容非與鹿懷沖。

 

  鳥容非見那梨兒皮粗個兒大,沒想到入口甜脆,齒頰生津,果真好吃得很,不由得眉開眼笑。區大娘方才放下心來,她可是不願怠慢客人。趁著鳥容非大啖梨兒,又取來烏木篦與彩緞,站在他的身後,細細替他梳整滿頭亂髮。

 

  鹿懷沖咬著梨兒,愜然笑道:「大娘,您可別太寵他了。我們回寺院後,一切仍得自個兒打點。」區大娘瞇著細眼笑道:「說啥寵不寵的!你們難得上大娘這兒,我還當真巴不得有你們這一對兒粉粧玉琢的孩兒,跟前跟後也開心。」

 

  璐姑瞧著娘親肥短的十指靈活穿梭,逕在鳥容非的細長髮絲上做功夫,滿臉愛憐之情,忍不住笑謔道:「娘成天便想要個兒子,唉,誰教您跟爹爹早先時不加把勁兒,好歹給我添個兄弟開開心!」區大娘臉色倏沉,啐道:「野丫頭又來鬧瘋話了!去去,再多嘴兒,非趕你出門不可!」

 

  璐姑舌一咂,立時閉口。悶了半盞茶不到,可又忍耐不住:「小鹿兒,華家二小姐上咱們這裡打聽你好幾百回了,你倒是去給她說說話嘛。」鹿懷沖沉默片晌,怫然道:「我給說啥去?煩也煩死了!成日纏著人不放,越大越鬧妖,沒的事兒,也給她說成千真萬確。我就是討厭她那股牛皮糖勁兒!」璐姑道:「咱們總不好一直瞞她,說你入山閉關去了。聽說她也上寺裡問過你,好像教個長老擋了下來。」鹿懷沖嘟嘴道:「我本就是閉關去了!下回她再來,你乾脆說我跟著師父當小和尚去了,教她趁早死了那條心!」

 

  鳥容非聽兩人一遞一句,驀然想起師父也曾提過這位二小姐,當時他不過湊興說了兩句話,卻無端喫了鹿懷沖一頓排頭。此刻再一聽,按捺不住好奇,插言道:「那位姑娘不是你的青梅竹馬麼?」鹿懷沖眉眼一豎,叱道:「你啥也不懂不曉,少來亂嚼舌!」鳥容非當眾喫這一叱,臉上掛不住,登時也變了色。

 

  區大娘睹狀忙道:「小鹿兒,小鳥兒不是你師弟麼?做師兄的,可不是讓你來『兇』師弟的喲!」刻意把「兇」字說得又柔又長。兩人豈聽不出絃外之音?鳥容非越發犯惱,敢情小鹿兒在區大娘耳邊嘀嘀咕咕,不知編了多少沒根沒由的事兒?不禁高聲嚷道:「我才不是他的師弟!小鹿兒瞎說!我們是平起平坐,不分長幼!」區大娘與璐姑同時「哦」的一聲,朝鹿懷沖望去。鹿懷沖眼珠一翻,做個鬼臉,鼻頭一翹,哼了一氣。

 

  璐姑笑道:「賊鹿兒,準是你想佔人便宜!」鹿懷沖嗤道:「他有啥便宜好佔?啥也不會,吃虧倒楣的可是我!」璐姑細目一眨,轉臉向鳥容非道:「原來你不曉得小鹿兒的風流韻事?呵,華二小姐可是打小一心要嫁小鹿兒呢!她家是春風鎮一等首富,春城無處不飛花,指的便是華家,鎮裡鎮外,到處都有華家的產業。她上頭有個姊姊,大前年嫁了個京官的兒子,現下住在京裡。這位二小姐閨名兒叫采芊,嬌橫的不得了,任誰也進不了她的貴眼裡。不曉得小鹿兒那來魅力,竟然迷得她神魂顛倒!」

 

  富不富、花不花的,鳥容非壓根沒放在心上,可聽璐姑說那小姐打小便一心要嫁小鹿兒,禁不住噗哧一笑,朝他做個「羞羞羞」的臉兒:「哦……莫怪我一說,你立刻著惱,敢情是發臊喲?」鹿懷沖遽然起身,厲聲罵道:「發你個胡拉臊!再恁的閒扯淡,瞧我怎治你!」

 

  鳥容非自認言語和善,卻連遭鹿懷沖又叱又罵,火性頓時也給激得沸揚不止。礙著區大娘與璐姑,雙方新熟乍識,著實不好發作,只氣個臉紅脖兒粗,好不委屈。區大娘與璐姑從未見識過鹿懷沖的陰晴脾氣,不覺愕然。

 

  區大娘畢竟經慣世情,旋即回神,趕緊輕拍鳥容非的肩頭,望著鹿懷沖,和聲勸解:「欸,好端端的,全是璐丫頭給起的壞頭,你們哥兒倆千萬莫因此吵嘴鬧彆扭呀。」這廂方勸罷,那廂立刻換上一副嚴母之態,責備道:「璐姑,教你莫說話,偏又來亂聒噪!去去,甭在這兒瞎起鬨!」

 

  璐姑一陣赧顏,漆眸一溜,施施然起身,朝鳥容非道:「小鳥兒,你在這兒歇會兒,我幫你洗衣服去。」鹿懷沖自知失態,臉上微微泛紅,忙不迭道:「璐姊姊,我同你一道去,順便拾掇東西,一會兒要上路了。」瞥了一眼鳥容非,見他還在氣頭上,自己也不知說啥才是,索性裝啞,跟著璐姑出了廚房。

 

  區大娘目送兩人離去,輕摟住鳥容非,柔聲慰解:「小鳥兒,莫難過啦!小鹿兒不過一時使性子,不是當真惱你的。」鳥容非思及種種新仇舊怨,忿惱當頭,只顧翻別人使壞的一頁,那管自己欠人的老債?恨聲哽咽道:「大娘,您不曉得哩!小鹿兒最壞了,動不動拿我出氣!早晚治死了我,他才甘心!」區大娘聽著恁般孩子氣的話,不由呵呵一笑:「沒的事兒!我瞧他處處迴護你,拿你當自家兄弟看待呢。」

 

  鳥容非不知怎的,在這位慈祥的大娘跟前,疏意盡化,忍禁不住,積壓已久的委屈此時如見青天般,一古腦兒全抖了開來,連鹿懷沖怒打自己一掌之事,也抽抽答答數落一回。恍惚間,彷彿又回到挨著師娘絮絮聒語的時光。區大娘靜靜聆聽,也不打斷,只管替他編結一條條的細長辮子。

 

  鳥容非傾訴半晌,悶氣已消,靦腆道:「大娘,其實小鹿兒沒那麼壞啦!我不該背地說他的閒話,您千萬莫跟他說喲!」區大娘輕笑道:「你這孩兒倒是個實心腸。呵呵,你放心,大娘不說。」安頓妥鳥容非的心,閒閒問道:「對了,小鹿兒說你名喚鳥容非,是麼?」鳥容非輕嗯一聲。

 

  區大娘神色微動,欲言又止,頓了半晌,叮囑道:「小鳥兒,鎮上如今不比從前,不甚太平,鎮守老糊塗了,也不怎麼管事兒,人來人往雜得緊。你停會兒跟小鹿兒出門,切莫往人多的地方鑽,也莫只顧著作耍,早去早回,好歹教大娘安個心,好麼?」

 

  鳥容非聽著區大娘婉聲叮嚀,心頭怦然一陣感動,腦海驀然又浮現師娘的音容笑貌。區大娘雖沒師娘那般美貌,可那溫柔慈悲卻是同個樣兒。一時,無端添上一股悵惘。

 

  正發怔間,鹿懷沖悄悄進了廚房,忽地出聲讚道:「大娘,您的手藝越發高明啦!這辮子編得真美!一會兒也幫我梳個頭兒喲!」鳥容非聞聲唬了跳,慌一收心,向鹿懷沖望去。見他拎著籐籃,直瞅著自己,眼裡唇角盡是笑意:「喂,要不要我拿面鏡子讓你照照?」鳥容非暗吃一驚,不知自己適才告狀是否入了他的耳裡?慌忙答道:「不用啦!」驚疑片晌,見他依舊一臉笑容,無風無雨,方才舒了口氣。

 

  區大娘輕輕梳攏鳥容非細辮下的髮絲,笑道:「小鹿兒,你難得上門,大娘決不會輕易饒過你的!行啦,小鳥兒,你這副模樣出門,可得謹慎點兒,跟緊小鹿兒,有陌生客來搭訕,切莫理睬。小鹿兒,沒事兒早些回來,咱們才有時間弄點新鮮花樣。」一頭叮囑,一面把兩人送出大門口,自己倚門佇望,直至人影轉過牆角不見,方回身入屋。

 

  此時晌午甫過,紅日高掛,鹿懷沖領著鳥容非,踅過斑駁竹影雜錯的小徑,穿越數條縱橫起伏的壟頭,愈走愈見荒僻。鳥容非撥開四周高逾腰身的莽草,禁不住犯疑:「小鹿兒,咱們不是要上街逛逛麼?」鹿懷沖悠然回首道:「是呀。不過咱們先上利婆婆那兒轉一轉。她家在勒鞍街的另一頭,我帶你穿小路,省得麻煩,回頭正好打那裡一路逛回區大娘家。」

 

  省啥麻煩?鳥容非猛可想起一事,斜瞥鹿懷沖一眼,見他眉角含笑,料想心情正佳,遂小心問道:「你是不是避著甚麼人?」鹿懷沖略一沉吟,道:「告訴你也無妨,省得你老是那壺不開提那壺,老同我犯沖。唔,你想問適才咱們剛進鎮裡時,路上突然喊我的那人是誰,對不?那人名叫馬博陸,我們私底喚他馬屁精。這傢伙忒黏乎的,拍馬屁的功夫簡直到了人見人愁、鬼見鬼怒的境界。他是華家的掌櫃,管著入街處的古玩鋪。我被他瞧見了,他一準馬不停蹄立刻向芊妞兒報了訊兒。」

 

  鳥容非笑道:「芊妞兒?莫不便是那位華二小姐?」鹿懷沖點頭道:「我可警告你,她壓根不是我的甚麼青梅竹馬!我們四歲便認識了,那時她娘還在,不時帶她上寺裡燒香拜佛,我偶爾也會到她家玩兒。她比我小一個月,我拿她當妹子看待,不時逗她開心。」鳥容非哧的一笑:「是尋她開心罷?」

 

  鹿懷沖哼的一聲:「你少討打!」嘆口氣,接道:「芊妞兒性子蠻拗得緊,她娘在時,還有人拘一拘她。後來她娘病死了,姊姊又遠嫁京城,她爹越發拿她當寶貝,任著她沒天沒日胡鬧。有時連我也瞧不過去,只得管一管啦。」

 

  管一管?鳥容非不禁暗為那位淘氣姑娘一掬同情之淚,肚裡竊笑,小鹿兒不管則已,當真管下去,豈是拳打腳踢了得?鹿懷沖側頭一瞟,見他抿著嘴兒一臉古怪微笑,不由攢眉啐道:「你賊笑個啥勁兒?總之,那個蠻妞兒,咱們頂好避著點兒,不見最好!日後她長大了,自然忘了小時候的事兒。由她愛怎麼鬧,儘管鬧去,橫豎不干我的事兒。」

 

  鳥容非笑道:「小鹿兒,你怎麼同缺叔阿拙他們一般,也學個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呵……」笑猶未了,一顆爆栗子當頭打了下來!鹿懷沖一個箭步衝出,一邊跑,一邊回頭笑罵:「掃你個頭兒啦!再恁地亂嚼蛆兒,瞧我掃你個花落水流!」鳥容非怒喝一聲,急急撒步追去。

December 2003, Village on the way to Manang

  奔不多時,來至一處山坳底下。鹿懷沖停住腳步,向鳥容非招手道:「小鳥兒,你瞧,前頭那堆爛土房,便是利婆婆住的地方。你聽好,一會兒咱們進屋子後,你沒事兒切莫開口。利婆婆老歸老,可厲害非常。我跟她往來,一者是因為大山哥兒,再者,她也教了我不少營生活計。她老人家對人不講任何情面,就算是石頭,也準教她摳出水來。你千萬莫糊里糊塗著了她的道兒。」

 

  鳥容非反正不明白鹿懷沖的意思,只作個飄風過耳。抬眼望去,見那土房一落三間,屋頂雜草竄生,開著七八朵不知名的淡黃野花;幾把細竹,斜斜交纏了道籬柵,胡亂圍成一個院落。院內東一株、西一棵瘦伶伶老樹,枯藤攀繞,春風一撩撥,有氣無力呻吟著。鳥容非四顧片刻,不覺嗟歎一聲,看來這位婆婆當真窮得可憐。

 

  正凝思間,鹿懷沖已輕輕拉開籬門,逕自走到幾近脫落的破板門前,抬高嗓音喚道:「利婆婆,小鹿兒來看您老人家啦!」連喊數聲,方聞屋內一個嘎啞聲音猛然喝道:「來便來,吼啥吼?沒的浪費氣力!你不快快滾進來,還等著婆婆放砲開中門迎接是不?」

 

嘎聲入耳,鳥容非驚了跳,赫,這位婆婆不單聲音難聽,脾氣似也不好!鹿懷沖泰然自若朝他一笑,小心翼翼扳開破門扉,走進中間的堂屋。鳥容非不及思索,忙跟了進去。

 

  才進屋裡,眼前陡然一暗,原來室內只開了小小一扇窗子,陽光難得覷空搶入。鳥容非眨了眨眼,半晌方看清屋內陳設。但見環堵蕭索,壁上亂七八糟糊著爛泥。一張舊方桌緊挨著牆角,仔細一瞧,原來斷了一條腿兒,不靠緊點兒,只怕站不牢。桌旁隨意塞了兩把破竹椅,其中一把椅腳密密裹著好幾層碎布條,看來也是靠不住的貨兒。除此之外,別無長物。可利婆婆在那兒?

 

  鹿懷沖瞧他一臉疑惑,笑了笑,把籐籃擱在桌上,拉他逕往東廂裡間走去。裡頭倒是明亮許多,近門處放著一座五斗櫃,旁邊緊傍一張矮几,窗台下一舖土炕,雜七雜八擱著大大小小一垛兒箱籠。一個老婦人靠坐炕上,腦頂裹著髮網,露出幾莖灰白髮絲;一張皺臉兒風乾橘皮兒似的,眼窩深陷,渾似兩個骷髏眼洞兒,可一對眸子卻又如暗夜星子般一閃一閃迸出精光;全身除去一層人皮,簡直便是現成的骨架子。鳥容非見這位利婆婆相貌奇醜,目光森寒,情不自禁躲到鹿懷沖身後。

 

  利婆婆見兩人進來,拿眼張望一下,也不吭氣,兩隻瘦骨嶙峋的手掌兀自忙著納鞋底。少頃,線頭一咬,嘴唇一唾,方緩出手來,從几上一個木盒中取出一荅草紙,遞予鹿懷沖,道:「去!」鹿懷沖接過草紙,二話不說,拉著鳥容非出了堂屋,沿著牆邊,逕往屋後行去。

 

  鳥容非大感不解,念著鹿懷沖先前的囑咐,不敢出聲詢問,直至出了門,才吁口長氣,急急問道:「小鹿兒,咱們上那兒去?」鹿懷沖且不答腔,一逕領他來至一間小草茅前,方笑說道:「你先請!」鳥容非詫道:「請啥請?」鹿懷沖把一張草紙往他手裡一塞,道:「憋了半天,你也該出個恭罷?」鳥容非搔頭道:「我在區大娘家出過恭了,這會兒還不怎麼急。」鹿懷沖板起臉兒道:「我管你急是不急,反正你進去,好歹解點兒肥水出來!」

 

  鳥容非覷著他一臉認真神情,彷彿自己不進茅坑,滔天禍事便要上身似的,只得嘟噥道:「解便解嘛,我又沒吃啥東西,教我解甚麼?」嘀咕進了茅房,鼓搗老半天,方才出來。鹿懷沖等得不耐已極,見他才探出身來,忙一陣風搶了進去。磨蹭半晌,暢然步出。

 

  鳥容非瞪眼哼道:「你葫蘆裡藏了甚麼妖精,可以讓我見識見識了?」鹿懷沖邊往回走、邊笑道:「咱們到人家府上拜訪,沒啥禮物,只好現解現貢啦。小鳥兒,你甭惱!利婆婆這人最是慳吝不過,她開了一個茅坑,倒貼草紙,為的是請君入坑,布施肥水,她再把這些寶貝屎糞賣給那些種田的。一擔大糞,約莫可兌五錢銀子,或換些柴米油鹽甚麼的,算是一本萬利的生意。省著點兒用,儘可對付過活。」

 

  原來如此呀!鳥容非一聽,憐憫之情油然而生,慨歎道:「這裡生活當真不容易啊!」鹿懷沖啐道:「甚麼這裡那裡?那裡還不是一樣!世道本就如此,你這個吃飯不知米價的少爺那裡曉得?」鳥容非忙道:「我正努力學著嘛!」鹿懷沖哼道:「學啥學?飯菜不好吃,便給人擺臉色!」鳥容非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在區大娘家的吃飯光景,小臉一紅,慚愧道:「我省得啦!下回一定改,你別罵了!」

 

  且說且走,又折返東間裡屋。利婆婆見兩人出恭回來,面色微霽,露出一絲笑容。鹿懷沖向前一禮道:「婆婆,他叫鳥容非,是寺裡新收的弟子,我帶他來給您老磕個頭兒。」利婆婆怪笑一聲止道:「磕啥頭兒?沒的還要我賞他一份見面禮?呸!你甭來算計婆婆了!」鹿懷沖笑道:「誰又算得過您老人家嘛!咦?大山哥兒沒回來麼?大川哥兒也不在?」

 

  利婆婆皺臉一耷拉,下了炕,站起身來。身量竟是挺高,比兩小還高出一個頭有餘,腰桿打得筆直,渾不似一般老年人。一廂摸尋,一壁罵道:「喪宗辱祖的敗家子,提他們作甚?兄弟兩個妖魔撞鬼怪,沒一個好東西!成日淨會招災惹禍,幾時見他們孝養過一分一毫?鬧出了事兒,反倒要我老著臉皮兒求爺爺、告奶奶,四處給他們打點門路!呸呸!」呸聲未歇,突然一個轉身,接罵:「啐!怎的連個茶水也同我過不去!藏那兒去了?小鹿兒,非是婆婆捨不得那點兒柴火茶水,委實找不著。你們上炕歇一會兒罷,陪婆婆說幾句話,也不破鈔費錢。」

 

  說著,一把扯過鳥容非,拉至炕沿坐下,嘶聲笑道:「嘖,好個俊俏少爺!婆婆若是年輕個八十歲,一準放你不過。喂,你喚鳥容非是麼?這麼說來,你姓鳥囉?好極好極!」一面摩挲他的脊梁,一面拿眼上下打量,怪笑不已。鳥容非渾身不自在,卻不好意思掙脫,只得忍住任由她摩背撫臂。

 

  鹿懷沖惦掛著上街買賣貨物一事,見利婆婆精神矍鑠,並未因著大山哥兒闖的禍事呼天搶地,早已放下心來。此刻話也陪過了,著實無心逗留,也沒留意她說甚麼話,忙道:「婆婆,咱們還得趕回寺去。過幾日得空,再來叨擾您。」

 

  利婆婆放開鳥容非,站起身子,道:「既是恁的,婆婆不留了。對啦,小鹿兒,下回你若再來,甭那般客套啦!咱們甚麼交情,還須禮來禮去送啥勞什子?這回你的盛情,婆婆勉為其難收下了。」

 

  鹿懷沖聽著一愣,猛可醒悟,急往堂屋衝去。果不然,置於桌上的籐籃不見了!不由暗喊:「完了!」真真恨死自己怎的如此粗心!火速又衝回,跺腳道:「婆婆,你開啥頑笑?我的籃兒呢?」

 

  利婆婆笑得眉臉全花了:「好鹿兒,難為你這般孝心,婆婆當真感動極了!你忒也費心,還用布把禮物包得齊齊整整,又用籃兒裝得妥妥貼貼。嗐,我若得你這樣一個好孫兒,一輩子不枉啦!」

 

  鳥容非見鹿懷沖衝來撞去,不知鼓搗甚麼。這會子倒聽出一些端倪,料想定是利婆婆不知情,誤把小鹿兒準備販賣的松露當作禮物。他內心委實同情利婆婆這等貧苦人家,忙不迭低聲勸道:「小鹿兒,咱們在廟裡穿用不愁,吃得又好,那些松露便送給利婆婆,也是功德一樁,有甚打緊?你也不須追究嘛!」

 

  鹿懷沖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腳踹飛鳥容非!見利婆婆嘻嘻賊笑,情知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由不得頹然一嘆:「婆婆,你好歹把籃兒還我,那是向魯伯借的,我得還他去。」盤算趁著利婆婆交出籃子的當兒,覷空搶回松露。孰料利婆婆銳眼一掃,哼哼笑道:「你何苦費事拎個籃兒回去呢?兩手空空,豈不一發輕快?你大可安心,那顆臭魯蛋兒若是膽敢向你討籃兒,你只管要他跟婆婆討來。」

 

  鹿懷沖一腔熱望,至此完全熄了火,懨懨道:「笨鳥兒,走啦!」氣得不願再向利婆婆招呼,也不等鳥容非,逕自飛步出了門。鳥容非傻乎乎望著利婆婆咧嘴一笑:「婆婆,當真失禮啦。再會!」趕緊尾追而去。利婆婆桀然冷笑,嘎聲道:「再會?自然得再會!」

 

  鳥容非快步追上鹿懷沖,邊行邊勸道:「小鹿兒,你何必惱成這般?你若當真需要銀錢,我設法給你掙去。」鹿懷沖忿然停步,扠指罵去:「你憑啥掙去?呆頭傻腦,甚麼也不會不曉,還敢強做解人!呸!你曉得利婆婆何許人物?大夥兒全傳說那個老妖婆私底下不知積攢了多少金銀珠寶!她頂愛佔人便宜,只有進的,沒有出的;連她的兩個外孫也給她氣得不願往家裡跑。魯伯以前告誡過我,千萬要當心她的手段。我一時疏忽,竟又著了她的道兒!真真惱死人了!」

 

  鳥容非不無委屈,嘀咕道:「你怎不早告訴我?我若知曉,自然會幫你留意一些。」鹿懷沖冷笑道:「我啥事兒全得給你說知就裡麼?我那來恁多閒工夫!你自個兒不會察顏觀色?」鳥容非嘟嚷道:「我察了,我也觀啦!她便是一副貧困可憐的模樣兒。你這樣討厭她,為甚還帶我上她家去?沒的白白浪費咱們逛街的時光。」

 

  鹿懷沖賭氣道:「誰說我討厭她來著?我才喜歡她呢!要手段、有手段,要本事、有本事;尤其一張厚臉皮,比牛皮還韌百倍!這點上,我是萬萬不及她。再說,我還當真打她那兒學得不少門道。」一席肺腑話,直教鳥容非聽得目瞪口呆,原來小鹿兒喜歡這等人物!不由訕訕道:「既然如此,你還怨甚麼?橫豎認了罷。」鹿懷沖長嘆一聲:「說的也是。唉!」嗟呀不住,逕往來時路上走去。

 

  鳥容非愈走愈納悶,終於忍不住出聲詢問:「小鹿兒,咱們不是要逛街去?你怎老往小巷子裡鑽?這條路,好像咱們來時的路。你不是說,回去時要逛甚麼勒鞍街的?」鹿懷沖頭也不回,冷然道:「這會子你倒是觀察入微!我布袋沒帶出來,全身上下一文錢也沒有,逛啥街去?只看不買,沒的白費氣力!你橫豎也認了罷。」

 

  聽他一說,鳥容非登時氣結,吃苦受累大半天,竟連鎮上大街是何光景也沒見著!鹿懷沖猜著他的心意,腳步語氣同時一緩,道:「你也莫惱啦!反正日後有的是機會。魯伯說鎮裡竄來不少拐賣人口的壞人,頂好當心點兒。時候也不早了,咱們乾脆回區大娘家,歇息一陣,也該準備上路回寺去。」

 

  鳥容非憶起區大娘的叮囑,想想也對,自己其實也見識了不少,心情頓開,便道:「也好。小鹿兒,咱倆誰也莫惱莫怨,開開心心回去喲!」鹿懷沖無奈苦笑:「不恁的,卻待怎的?」

 

  不一刻,便返回區家宅院。區大娘沒料到兩人恁快回轉,吃驚之餘,越發歡喜,趕忙收拾手頭的活計,替鹿懷沖梳理起頭髮。

 

鳥容非見自己的衣褲晾在後院,璐姑卻不見蹤影,料知出門去了。一個人無所事事,在院子裡逗逗小雞,拉拉豆藤,自管自玩耍半晌,著實無趣得緊。踅至上房一瞧,區大娘才剛把鹿懷沖的頭髮梳齊,連根辮子也尚未露形,看來這等細活不知還要磨多久工夫哩!

 

  陪著兩人閒話幾句,頗感無聊,又折回前院,繼續自尋耍子。不覺摸到大門邊上,見門扉只是虛掩著,他心頭一動,忖道:「我只在門首附近瞧瞧,那兒也不去,應當不會有事兒。」手腳隨心旌動搖,方想著,已然輕輕開了門,一閃身溜了出去。門外是一條幽靜的衚衕,他來回踅了數十遍,膩得慌。又想:「左右我把路頭識牢,便再走遠些兒,有甚打緊?」於是牢記路徑,愈走愈遠,膽子越放越大。一面觀賞人家庭園,一面輕哼小曲兒,好不快活。

 

  漫步間,忽聞一道嬌脆女聲怒喝:「不要!」又聞一陣低沉的男子聲音,卻是聽不真切。正感詫異,又聽同個女子聲音大喊:「滾開!」鳥容非心念一轉,立時想到書上戲裡的故事。啊呀,莫不是有人調戲良家婦女?思及此,胸中俠氣頓湧,急忙循聲行去。

 

  正是: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唐 賈島)

 

 

 

[注]

 

某位無名氏曾作一曲譏刺貪小利的人,其詞妙絕:

 

    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

    鵪鶉嗉裡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

    虧老先生下手。                  

            〈正宮.醉太平.譏貪小利者〉

想來利婆婆的手段不下於那位「老先生」哩。

 

又,《金瓶梅》與《水滸傳》兩大奇書皆載有「潘、驢、鄧、小、閒」之妙談趣論。(《金瓶梅》大剌剌裁了一段《水滸》記事。)讀之大快,忍不住掇來玩笑幾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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