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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淨 沙
第 廿 八 回 櫻紅蕉綠倩誰忙
翌日五鼓方交,淨光打點妥早飧,淨音吃個七分飽,又耳提面命一番,便趁著霏雨乍歇,帶著鳥容非前往辟天寺。一路上,春雷低隆,彷彿替行人壯個聲勢來也;霢霂紛飄,越發潤得滿山草色青青。淨音懷抱著孩兒灑然閒步,率性哼個芒鞋箬笠隨緣化,一篷煙雨任自如。
這廂魯伯忙完法會齋事,偷閒不上香積廚幹活了,窩在分派得的小屋裡,閉戶不出。屋子位在雲水堂東側,沿著窗台下的牆角,齊齊整整擺了兩落大大小小的瓦盆。所栽者,雖不過是櫻草、長春、虞美人等山野花卉,但錯雜蒔之,濃淡參差,卻也別具一番情致,寒風淒雨中,不減爛漫春光。
屋內一明一暗兩楹,廳堂小歸小,桌椅倒也齊備,惟獨擺設異常簡陋,堪似寄寓客居。東首暗間垂了片藍底櫻紅碎花布帘,魯伯歪躺在臥榻上,翹起二郎腿兒,一面聽著雨打簷瓦聲,一面咿咿呦呦哼著戲曲。百無聊賴時,忽聞一人叩門呼道:「魯伯,有貴客來拜訪您啦!您老趕緊開個門兒!」
魯伯聞聲一躍而起,胡亂套上破鞋兒,皺巴巴的老臉上漾開絲絲笑漪。「來啦來啦!七月半還早得很咧,誰在那兒鬼吼鬼叫的?」咚嚨一聲拔開門閂,把兩道門扇一拉,只見外頭肅立著一名僧人,原來是淨光的侍者慧觀。魯伯小眼兒骨碌碌一溜,見慧觀左後方站著一位身披斗篷、頭戴竹笠的瘦高身影,胸前鼓起一團,斗篷裡似是挾帶甚麼物事,眉梢眼角越發掩藏不住喜色。
慧觀見魯伯開了門,默然一笑,掉頭朝後方之人躬身一禮,逕自飄然離去。魯伯拱手彎腰,毫不多話,忙把來人讓進屋裡。來客正是淨音,見了魯伯這般光景,且不作聲,一手抱著孩兒,一手卸去斗篷竹笠。
魯伯畢恭畢敬接過雨具,小心擱置一旁,含笑招呼道:「尊駕惠然肯來,老頭兒我當真喜不自勝。呵呵,請請,您且寬坐歇會兒,我上廚房給您烹壺茶潤潤喉。」一反平素的惡嘴毒舌,恭謹的不得了。
淨音冷眼打量,不明此人葫蘆裡賣啥膏藥,姑且靜觀以俟,道:「勞駕。」魯伯一聽,愈加眉花眼笑:「尊駕果然一派大家風範,當急不急,臨變不變。佛祖慈悲,老頭兒千碰萬撞,果然教我瞎矇混上啦!」
淨音見他面相不壞,語氣神態毫無惡意,不由笑道:「您老信上千吩咐、萬交代,要我莫急莫憂,只管來見個面,保準人到災消,不是麼?既是恁地,貧僧有甚好憂好急的?」
魯伯滿面疚色,搓手哈腰,迭聲道歉:「嗐,慚愧慚愧!老頭兒我平生不曾如此算計人,這回實在是狗急跳牆,逼得我不得不拋下老臉兒不要,就怕機會一蹦便沒了影兒,這輩子的指望可全泡湯啦。」
見淨音滿頭霧水,目光湛湛望向自己,忙不及改口道:「我給您烹茶去,咱們一會兒慢慢聊。您甭客氣,只管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欸,您抱著小刁娃兒冒雨走來,手腳準也酸了,何妨上裡屋歇個腿兒?呵呵,您且安心,老頭兒管保他沒事兒!」一頭喋喋,一面挑起布帘,做個請進的手勢。
「小刁娃兒」?淨音暗暗納悶,敢情自家孩兒在外頭刁頑得緊?他自然沒想到鳥容非於吃的上頭,嘴可忒刁哩!魯伯口中的「刁」,原是指「嘴刁」。搖頭一笑,也不客套,逕把鳥容非抱進東間裡,輕輕安頓於臥榻上。這當兒,魯伯早已一溜煙望香積廚奔去。
等了約莫一炷香,魯伯左手拎籃兒,右手提壺兒,風也似的衝了回來。一面忙著擺佈,一面朝掀帘而出的淨音歉道:「嗐,老頭兒我眼下沒心思在吃食上做工夫,咱們隨便用些茶點。日後若是有緣再會,一準好好給您燒頓飯。」
淨音笑著坐下,道:「不敢當!非兒和小鹿兒承蒙您老多方看覷,我忝為人師,連個謝字兒也忘了說,才真真慚愧哩!」魯伯遞過茶盅,恧顏笑道:「咱們明人說亮話,您莫拐彎抹角罵老頭兒啦!」語畢,逕自灌飲一大口熱茶,燙得齜牙咧嘴。淨音情知對方意欲藉此表示茶中未藏機關,可自己既來之、則安之,何懼之有?當即一笑,舉盅淺啜一口。
靜默片時,魯伯輕嗽一聲道:「事端既是由我而起,老頭兒自個兒先招供,請您忍耐聽老人家囉嗦幾句。」開場白道完,猶自躊躇片刻,方試探道:「咳,您可聽過『崇吾之山、櫻紅蕉綠』這八字兒?」
淨音一怔,暗忖:「果然是居心叵測?」心頭計較已定,微微一笑,頷首道:「崇吾之山乃吾鵸一族世居之地,吾鵸族人專擅蒔花培卉,鮮少與外人打交道。聽說五十多年前,他們族裡出了兩位拔尖的種花高手,好像還是一對姊妹花,芳名據說喚作紅櫻、綠蕉。可惜這兩位前輩聲譽鵲起,不過兩三年,便銷聲匿跡,再也未聞仙蹤。」
魯伯嘎聲讚道:「我瞧您頂多才過不惑之齡,沒想到腹笥恁地廣博,連這等早已湮沒的芝麻小事兒也逃不過您的耳目。看來鶴影固然不渡江湖,卻也未必不知音哩!」淨音笑道:「出家人戴不著高帽子,您老也甭瞎捧。跟您實招罷,我是打一位至交那兒胡亂聽來的,那裡曉得箇中底蘊!」
魯伯嘿嘿一笑,肚裡鼓搗價響:「知曉吾鵸族的,即便不是空部之人,必也是沾親帶故。既曉吾鵸,又知『櫻紅蕉綠』,則必屬花道中人無疑。」當下卻也不追拷下去,自顧自思索,眼神一陣迷離,翻弄起塵封往事。 February 2019, 太極嶺,土城
良久方道:「沒錯,她們姊妹倆,名兒正是紅櫻與綠蕉。紅櫻是妹子,可她的本事遠勝其姊,因此同道逕稱『櫻紅蕉綠』,紅櫻倒排名在綠蕉之前。說她們銷聲匿跡,倒也不盡然;其實她們是被人重金禮聘,隱居一處化外桃源,全心試驗栽植荼蘿的秘法。」
語方落,猛一收神,兩隻睒睒精眸直視著淨音。淨音連根眉毛也沒動,泰然自若道:「原來她們一直忙著栽花啊?」魯伯猛可嗤鼻哼道:「還有打漢子、罵崽娃兒!」一本正經才念幾句,可又原形畢露啦!
淨音會心一笑,眉眼間隱隱浮現憐憫之色。魯伯見狀,料知隱瞞不過,其實也沒想要瞞下去,滿腔晦氣霎時衝口而出:「賊日娘娘!吾鵸族的娘兒們壓根不是女人!一個比一個惡狠,簡直把男人看得比屎殼螂還賤!那位紅櫻便是老頭兒我的命裡煞星!呸,當初我準是豬油蒙了眼兒,才會糊里糊塗同她拜了堂!等我醒悟過來時,已經是船到江心補漏遲,後悔也來不及了!」
言及此,傷心往事一發管不住,紛紛竄出腦海:「我們結縭九年後,好不容易才生出一個崽娃兒,她一看是小子,連滴奶水也捨不得施捨,放著他成天到晚哭渴喊餓!賊日娘娘咧!我的苦命孩兒呀!爹爹不該一時疏忽,害你一病歸天。嗚哇……」講到痛心處,揪心扯肺,眼淚鼻涕全黏上了臉兒。
淨音睹此光景,情知魯伯準是積鬱過久,無由排遣,此刻終於忍禁不住,當場失聲痛哭。便也不打擾,心想:「吾鵸族向來貴女賤男,以母為姓。生了女兒當寶貝,萬一生了男孩兒,棄嬰殺嬰之事兒時有所聞。族中女子婚配對象必屬外族。此族男子麼,娘不疼、爹沒法愛,什九落個自生自滅。唉,也是怪可憐見。」心念驀然一動,尋思:「魯伯恁般疼愛小鹿兒和非兒,八成是因著自身喪子之慟,愛屋及烏。可他單單對非兒動了手腳,處心積慮逼自己出面,究竟是何意圖?」
正疑思間,魯伯起身尋出一方帕子,一面擤鼻涕、一面噓聲道歉:「咱們素昧平生,今兒頭一遭見面,可教您見笑了!」說完,又另尋條手巾擦臉搵淚。
淨音見此老快人快語,推心置腹,全無半毫防己之念,內心好感漸萌。再瞧他哭笑天然,一派赤子之情,愈發添上一分親近之心。忙道:「您老端的是性情中人,咱們便結個方外之交,卻又何妨?」魯伯喜極大笑:「好好!左右你的小子滿口兒魯伯長、魯伯短,親熱個不行。老頭兒我便跟你們爺兒倆親上加親,斗膽喚你一聲兄弟啦。」
赫!這可不是見著王母娘娘喊大姑──趕著攀親?淨音眉峰微攢,苦笑道:「咳,您老誤會了,我是非兒的師父,不是他的老子。」魯伯嘻嘻賊笑道:「真人面前矇得了假麼?嘿,就算你不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這個爹爹橫豎跑不脫的。你若真心不想認他,那敢情好,何不一發讓給老哥哥算了?」說著,低聲嘆口氣:「唉,他忒像我那個崽娃兒,傻不楞登,又愛吃,我可是巴望的不得了!」
傻不楞登,又愛吃?這是打那兒說起?老哥哥?還當真火速套親來也!淨音呵呵一笑,隨他喚去,且不言語。魯伯忙又道:「老哥哥愛說笑,你切莫見怪!你放千萬個心,我雖倒了九輩子楣,娶了個鳥婆娘兒,卻不是空部八族的人。你們族裡的事兒,我倒是略知一二。唉,真是活造孽!」
淨音念頭疾飛,想來此老定是打妻子那兒探知本族之事,不知他找自己所為何事,心下愈發謹慎。魯伯見淨音半晌不吭聲,又道:「你也甭難受,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咱們現下憋口氣,等著瞧天老爺日後怎生發落。」淨音眉眼一舒,直搗黃龍:「你在非兒身上下藥,便是要逼我出面?」
一句話,直指要害。魯伯老臉兒頓時一熱,所幸面皮本就黧黑,倒也顯不出紅來。忸怩半晌,方坦然道:「嗐,說來又要喫你見笑啦。小鹿兒帶小刁娃兒上廚裡吃飯,始初小刁娃兒報出他的名姓,我不過就心裡犯疑,倒也沒認真對上號兒。可後來越想越頂真,當時也不知受了甚麼狐魘,念一歪,心一橫,便想出了這個爛法子。起先我純粹成心碰個運氣,因為守缺道長告訴我,他們要玩到法會結束才離開。我本來算計三日後才會發作,這段時間,隨時預備替他解掉。誰曉得小鹿兒居然帶他上鎮裡招惹上那個老妖婆!賊日娘娘咧!老妖婆一看,自然曉得我下了料兒。啐!她就愛同我過不去,準是趁機妖爪一伸,把藥性提前催發出來。」
淨音訝道:「你說的是利婆婆?敢情你與她有瓜葛?」魯伯小眼一瞪,恨聲啐道:「甚麼瓜葛?呸!那根誰沾誰晦氣的臭芭蕉,正是我的大姨子利綠蕉!賊妖婆淨愛尋我麻煩,佛祖直恁地不開眼,怎不把她化作芭蕉扇,一把丟到火燄山去,好歹搧搧風熄熄火,給世人造些兒福,也教咱們六根清淨清淨!」
呵,原來如此!淨音想起鹿懷沖提及喫了利婆婆暗虧一事,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魯伯可半點兒也笑不出來,長吁短嘆道:「嗐,反正是人算不如天算!小刁娃兒打鎮上回來後,立馬不行了。小鹿兒急得來找我,哭得唏哩嘩啦。我難過得要命,一會兒心軟,想乾脆罷手算了;可轉念又想,好不容易撞著這個機會,橫豎解方在我手裡,小刁娃兒保準沒事兒,何不忍上一忍,見機行事?於是趕緊弄了顆蠟丸,交給小鹿兒。」
淨音微哂道:「你老的手段果真厲害!」魯伯登時滿面尷尬:「原先我只不過三成指望,誰想小鹿兒被我一逼一激,帶我上栴園精舍裡去。你倒說說,倘若是尋常孩兒,隨便塞進個寮房便成了,何消重重機關特意護衛?我入園一瞧,錨兒立時落入波底,心下更無疑惑。呵呵,這盤寶,押對啦!」得意的不行,提起茶壺斟滿一盅,暢飲入口。
淨音不禁苦笑,原來是禍由自召。緘默片晌,道:「你千方百計找我來,卻是為那樁?」魯伯眼角忽地一顫,少頃,方出聲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可這干係甚大,你若不答應,也是無妨,橫豎老哥哥斷不能讓小刁娃兒繼續癱著。」淨音被他勾起好奇心,追問:「究竟何事?請道其詳。」
魯伯默思一陣,神色漸轉黯然:「咱們既然是兄弟了,老哥哥對你沒啥好隱瞞的。約莫三十年前,那時我跟我那婆娘在一起二十多年了,我們的孩兒已經亡化,她成天到晚滿腦子淨是思量如何養出八彩荼蘿。據悉當時最高明的巧手也不過培養出七種顏色,而那高手才剛培出七彩,立刻吐血身亡。其他花道行家,或四彩、或五彩,沒一個比得上的。花藝一事兒上,我連門檻邊兒也摸不著,只管照料柴米油鹽、陪笑臉兒、當受氣包兒。嗐!」
喝了口茶,悠悠接道:「那一年,荼蘿花祭在須彌谷召開,紅櫻不眠不休忙了大半年,總算育出六彩荼蘿。她高興得不行,滿以為此番必然在眾多行家跟前揚眉吐氣,一舉奪魁。當時會場上,她那盆荼蘿確實最為出色,旁觀者無不嘖嘖讚奇。我站在一旁侍候,臉上也著實光彩無比。」黃濁的小眼珠霍然一亮,彷彿又重回當時的盛況。
默想半晌,接說道:「孰料就在評定高低的節骨眼上,突然不知打那兒冒出一個美麗絕俗的小女孩兒,一襲白衫仙女似的,手裡托著一盆荼蘿,也是六色,一言不發,逕把花盆往桌上一擱。眾人張口瞪眼,魂兒全飛啦!還來不及出聲贊歎,那女孩兒綠澄澄的眸子滴溜溜一轉,望著全場嫣然一笑,剎那間,一陣輕煙似的不見了。」語氣一頓,沉吟道:「此刻回想起來,小刁娃兒的相貌和那小女孩兒倒有幾分神似呢!莫非……」
淨音連忙打岔:「你老莫吊人胃口,接下來發生何事?」魯伯一笑,續道:「那盆花兒就擱在紅櫻的荼蘿旁。賊日娘娘嗐!同樣六種色彩,可那盆來路不明的花色楞是更純更美,連我這門外漢也瞧出優劣。諸家裁判你覷我、我瞄你,個個驚得說不出話來。當時的主祭者鐵青著一張臉兒,啥話也沒說,端起那盆荼蘿嗅了片刻,猛可把花兒連根拔起,揉成碎泥!」
淨音面色倏地一變,痛心低呼:「殘忍!」魯伯嘆息一聲:「可不是麼!當時我便同在場的大眾一般,登時傻了眼兒。就在大夥兒喁喁議論的當兒,紅櫻的荼蘿奪了冠,成為主祭的花供。咳,兄弟,前因後果你應該有數兒罷?」
淨音蒼涼一笑,宛若木佛石雕,光瞪眼、不開腔。
魯伯嘆道:「你不願意說,我也有底兒。後來紅櫻告訴我,那盆荼蘿是天鷲族養出來的。我問她怎生曉得,她本來不打算說,我抖出七十二般絕活,歪黏賴纏的招數全使出了,好歹教她鬆了口。」
頓了頓,見淨音依舊守口如瓶,自己拋出的磚塊分量不足,引不來美玉,只得逕自接下話頭:「原來你們八族栽培的荼蘿,香味各各殊異,一族有一族的獨特味道。凡是受過訓練、鼻竅已開的人,仔細琢磨,自可分辨出來。當時天鷲族已遭空部除名,壓根連請柬也沒有,居然敢大剌剌送來一盆豔冠全場的荼蘿,分明是公然挑釁,你說是也不是?無怪主祭者嫉恨異常,非把花兒揉碎不可。」
一席話搠到淨音心底的痛處,直教他容色越發慘黯,心頭分不清是悔是悲。魯伯冷眼瞅著淨音,神情也好不上那裡,兩人各懷心事。
良久,魯伯幽幽接道:「我便是在那時聽聞『鳥鳴澗』這個名兒。紅櫻說,天鷲族雖非以蒔花植草見長,那時節倒是出了一名栽花神童,相傳他年方七歲,便培育出四彩荼蘿。當年花祭上的荼蘿,絕對是出自這位姓鳥的孩童之手。他當時的年紀,應該也不過才十三、四歲。」
語落,兩眼猛地爆出精光,灼灼瞪著淨音:「打此上,我特別留上了心。日後四處探聽,卻再也沒聽聞他的消息。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又到處套關係緊踩線,好不容易探知有位行蹤飄忽的江湖郎中或許是此人。那郎中醫術精絕,救人無數,傳言還渲染他兼通百技,偏生等閒不輕易露面。我費盡周章尋絲追索,輾轉證實此人九成是當年的栽花神童。可就算證實了,又有啥屁用?我打從黑髮奔波到白髮、更跑到頂上無毛成了個和尚頭殼,一面之緣,兀自求不得。唉!」
淨音啜口冷茶,微帶苦味的茶水悄然滑落喉頭,嗓子不禁一澀:「你尋他作甚?」魯伯收回目光,慼然啞聲道:「我尋他開個方子,治我心中的痼疾。」淨音眉頭微揚,詫道:「怎麼說?」
魯伯按捺住滿腔激盪,道:「我那婆娘天生孤拐性子,兩隻小眼兒掛在三十三天外,誰也休想入得。她雖然在花祭上贏得后冠,可心底卻埋著老大一團疙瘩,成日叨叨絮絮,說啥自己一生種花,怎會輸給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她急著培養出更多色彩,越急越沒輒。始初她不過瞪著花兒聒噪,後來連睡夢中也嘀咕不休,最後搞到茶不思、飯不想,整個人傻楞楞的,對著荼蘿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唉,她瘋了!她被自己的要強性子逼瘋了!」
淨音聽著一怔,惻然思忖:「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麼?」
魯伯鼻頭一抽,自顧自說下去:「她似這般渾渾噩噩撐了兩年不到,便往生了,我把她的屍骨送回崇吾之山的老家安葬。我先是丟了崽娃兒,這會兒又走了老伴兒,唉!老天待我直恁地薄!」薄字未竟,老眼兒又是一陣迷濛。
半晌,方嘶聲接道:「紅櫻的姊姊,也就是那個老妖婆,養了個閨女,疼個甚麼似的。後來為著一些事兒,母女倆窩裡鬧個雞飛狗跳。我看著心煩,橫豎孓然一身無牽無掛,委實不願再待下去了。一咬牙,肩著包袱三山五嶽四處飄零,順道打聽那位種花神童的下落。」
淨音至此已然猜曉八分,準是為著荼蘿一事,內心愈發沉痛不堪,愴然道:「你別找他了,他的際遇也是悲慘得緊。當時他們族裡幾個頑皮小孩一口氣嚥不下去,搞出花祭上那場胡鬧。那時天鷲族雖已遭除名,但因族衰勢微,旁人瞧著可憐,卻也留條活路,不來苦苦相逼。誰料這一鬧,又教人犯了疑忌,只道天鷲族有心再度爭雄競長。結果呢,四路大舉追殺,殺得全族奄奄一息!幸虧向來不過問世事的惟鶼族長老一時不忍,伸出援手,把幾個孩童接了過去,方才倖免全族覆滅。唉,你要找的那位神童早死了,甭再費神啦!」
魯伯聽著心神一震,急出滿身大汗:「豈有此理?你……你不是……」淨音鏗聲截道:「貧僧法名淨音。我的至交,恰是天鷲族倖存的孩童之一,這些事兒全是他告訴我的。」心下主意早定,死活不能承認。
魯伯頓時嗒然若喪,直楞楞瞅著淨音,喃喃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咕噥片晌,猛地一拍桌,暴喝一聲:「賊日娘娘咧!老頭兒我字字不虛、句句頂真,對你掏心剖腹,你倒耍滑頭胡誑我來?」震怒之下,翻臉不認剛結的親啦。
淨音忙道:「你老人家且息雷霆之怒。貧僧無意誑人,你的一番苦心著實教我動容,倘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決計不容推辭。可惜我當真不是你要找的人,這等事兒萬萬頂替不來。」
魯伯越發憤恚,怫然道:「老頭兒素日聽人道及你們這班和尚,說啥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毒轉禿,轉禿轉毒。當時心裡還暗暗為你們叫屈,嘴上更明白替你們喊冤。這會子親身領教,可再也不敢罵人瞎說了!」
呔,這是那門子話嘛!淨音不由得苦笑:「你老的頭頂光景,同咱們出家人可是差堪相仿呢。」
魯伯聞言一愣,霍地起身破口罵道:「賊日娘娘咧!老頭兒我這顆禿頂,是老天的意思,老天不讓我長頭髮,我順天意而活。天老爺豈會存甚麼歹毒念頭?倒是你們臭和尚,壓根存心作偽,有頭髮偏來裝禿頭!出家便出家,干頭髮啥事兒?偏要來恁般做作!美其名說啥削髮如消煩惱,呸!你要削它,它偏長個不停,十天半月還得一削再削,這豈不是更增煩惱麼?偽者必詐,詐者必毒,罵你們的人卻也沒看走眼、說錯話!」
淨音聽了,只覺有趣,倒也不惱,忍不住呵呵笑道:「你老見責極是!貧僧承教良多。」魯伯沒料到對方竟然如是應對,當下也不好再發火了,哼唧幾聲,轉身便欲進入東間。淨音忙問:「老人家……」
不待他說下去,魯伯截道:「我瞧小刁娃兒去。你放千百個心!我一句真心話,頂得旁人千虛言、萬假語。老頭兒我立馬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崽娃兒!」
淨音忙起身道:「不急不急!你老請先坐下歇口氣。貧僧雖然不是正主兒,多少曉得一些事理。唔,可否請教,當初你緣何寄身辟天寺?適才你所謂的『心中痼疾』又是何指?」
魯伯聽得事情似有轉圜餘地,怒火稍息,笑顏倏開:「呵,兄弟你實問,老哥哥一準不虛答。來來,咱們再喝點兒茶。噯喲,茶涼了!我立馬給你換去。」便欲提壺出門。淨音急忙攔止:「不勞費事兒啦!」一頭拉著魯伯坐下,一頭暗自發笑,呵,這會兒毒和尚又成了好兄弟。
魯伯委的是心焦如焚,當即順水推舟坐下,笑道:「既然兄弟恁麼說,我也就不多事兒了。老哥哥曉得你心裡準是信我不過,非打破砂鍋盤到底不可。行,我絕對一五一十坦白相告,如有半字虛假,決教五雷轟頂,永世不得超生!」淨音抿嘴一笑,把著一對澄澈眸子直視魯伯,且不吭氣,聽他怎說。
魯伯喝了口冷茶,嗟嘆幾聲,娓娓道來:「適才我不是同你說老妖婆養了個閨女,疼個不行麼,我那外甥女喚作白蘋,小名蘋蘋,脾性跟她娘完全同一個模子,也是作怪得緊。蘋蘋她爹老早被老妖婆氣得翹辮子,我老伴兒忒疼愛她,把她當自家女兒看待,我也只得娶雞隨雞,把她當成公主般伺候著。那時節蘋蘋已經二十五歲了,她平日小眼高過頭頂,偏生長相和她娘沒兩樣,脾氣也是又臭又硬,稍有眼光的小伙子壓根不要她。她反倒東挑西揀,嫌人家才不夠、貌不全甚麼的,故此一直找不著丈夫。」囉嗦了大段,兩道稀疏白眉愈發深鎖。
「我那婆娘才走沒多久,蘋蘋不曉得打那兒認識了一個挺體面的小伙子,高高壯壯大牡牛似的,心地頗良善,溫溫吞吞,人滿和氣。兩人破鍋配缺蓋兒,趕巧湊上了。不意老妖婆最最討厭這等沒脾氣的人物,死活不肯讓蘋蘋嫁他。蘋蘋哭鬧了幾回,我看不過去,幫她說了幾句話。老妖婆一發連我也怪上,還罵我窩囊廢,讓自個兒的婆娘含恨以終、死不瞑目。呸呸!賊日娘娘!」越說越惱火,禁不住一疊聲痛罵不止。
「你說,是男子漢的,吞得下這口氣麼?我當時便想一走了之,誰想蘋蘋也是烈性得很,居然拿條麻繩望脖子一勒上了吊!幸虧救得早,要不……唉!其實她當場便死,也省了日後煩惱。老妖婆沒法啦,只好讓她嫁了。我鬆了口氣,忙完小倆口的婚宴後,便安心離開了。」淨音打岔道:「你老住的地方,可是那處化外桃源?」
魯伯眉眼一擠,嘻嘻笑道:「瞧,你心裡還是記掛種花的地方!呵呵,對你實說也無妨,沒錯,那地方名喚萃止園,園中住的,全是花藝高手。我們這些親眷,只能住在園外四周備妥的房舍。園裡人可以出來,我們園外人卻進不得。園主對所有居民倒也禮遇得很,去留自便,半點兒不加干涉。不過園中貴客一旦決心永遠離去,日後無論落腳何方,斷然不能再栽花了,這是惟一的約束。那些高手多半愛花成痴,是以罕聞有人甘心捨離。」
淨音沉思片刻,追問道:「萃止園在何處?園主又是何人?」魯伯搖頭道:「這老哥哥可沒法兒說了。那園子異常隱密,打從崇吾之山出發,單是進去或出來一趟,便要耗掉一個月時光,又是旱路、又是水路,乘坐車馬或舟船,全有人帶領。嗐,能說的,我準給說,可這……」摳耳撓腮,作難不行。淨音見狀,不願逼人過甚,改口道:「你後來卻是怎的來到這裡?」
魯伯喟嘆道:「說來可又話長啦。我素愛四海雲遊,大半生飄流在外,我的老家卻是在春風鎮,現下還留著幾間破房子。我找你……呃,我找那位神童,江湖奔波將近十年,兀的沒著沒落。歲月卻不饒人,我著實也乏了。你可莫瞧老哥哥精神得很,一把老骨頭看似挺硬朗,其實我今年已經八十又三啦,比周遊列國的孔夫子還多嚼了十多年糧呢。故此偷個懶,向婆娘在天之靈奏個告老還鄉,踅回老家歇上一陣。精氣養足了,才又四處遛個腿兒。」
淨音微微一笑,暗忖,這老兒倒也誠實,可究竟所為何來?欲待追問,魯伯又已接道:「我恁般三天下網、十天曬網,磨磨蹭蹭又過了一年多。孰料安閒自在的日子沒受用幾天,老妖婆居然帶著兩個崽娃兒尋上門來!賊日娘娘哩!」
恨恨呸了幾口,慨然再道:「我一追問,才曉得蘋蘋生了兩個娃兒,全是小子,老妖婆嫌惡得不行,成日嘀嘀咕咕叨個不了。蘋蘋那漢子溫和歸溫和,但也是硬骨頭,委實忍耐不住了,打算帶著老婆孩子離開萃止園,另外安個新窩,還把兒子改回自己的姓氏。這豈不是當面鑼、對面鼓,明衝著老妖婆唱反調麼?老妖婆恨不過,暗中做手腳,毒死了眼中刺兒。蘋蘋精靈的很,那裡瞞她得過?她卻不似一般吾鵸妖女,是真心愛著她那男人。惱恨交煎之下,兄弟,你倒猜猜,她怎的了結?」
這還消猜麼?自然是一死了之。淨音早已瞧出此老直腸直肚,忒愛說話,不願掃了魯伯的話興,便道:「我可捉摸不著女人的脾氣,難猜難猜!你老莫賣關子啦!」
魯伯呵的一笑,笑聲方出嗓門,驀地皺嘴兒一癟,嘶聲罵道:「賊日娘娘!蘋蘋竟然拿把匕首刺進自己的心窩,當著老妖婆的面說,你殺我丈夫,我殺你女兒!嗚呼,好好的一家子就這麼給毀了!我的苦命孩兒呀!」搥胸頓足,老淚縱流不住。
淨音一旁觀覷,不禁跟著一陣心酸,正待開口安慰,魯伯又夾涕夾淚悲道:「老妖婆心腸夠狠夠硬,冷眉冷目對我說知就裡,倒像說旁人家的閒事兒似的。我氣的不得了,要趕她出門,她居然拿兩個沒爹沒娘的崽娃兒威脅我!說啥她沒臉兒待在萃止園,全是孩子的爹害的,我得負責!去她的老賊婆!我給負啥責?她又說若非當初我一意撮合,也不會生出今日的悲劇。我肏她……錯!誰肏她誰倒楣!總歸一句,她不單把孩子丟給我養,自己也賴上不走了。你說,我能怎麼辦?兩個小娃兒,一個才剛滿週歲,另一個也才不過六歲,她不給他們弄吃弄喝的,難不成要餓死孩子?賊妖婆!毒妖婆!」咬牙銼齒,直恨得三魂緲緲、七魄蕩蕩。
淨音暗嘆不迭,且不作聲,任憑他說下去。魯伯回了回神,又道:「我給她做牛做馬苦幹了三年多,山崽兒……也就是大小子,倒挺懂事,不時幫上幫下。老妖婆看在眼裡,又難受了,說啥孩子大了,懂得照顧自己了,用不著我一旁多事兒,掃帚一揮,就把我趕出家門。呔!」說罷,不怒反笑,自個兒搖起頭來。
淨音聞說,越發同情,心想:「此老倒也是胸襟廣闊之輩。」問道:「所以你就上寺裡來了?」魯伯嘆口氣,苦笑道:「那來恁般好命?我讓老妖婆耽誤了三年多尋找工夫,當時心裡火急的不得了。好不容易放出了牢籠,立馬再踏征途。許是時運不濟,始終沒打聽到甚麼消息。唉!」
嗟呀片刻,接道:「我又老又倦,想想索性絕食餓死也罷,好歹給婆娘一個交待,我實實在在盡力啦!念頭一轉,既然要死,莫如先上廟裡拈把香,巴結巴結佛陀也好。碧落岡一帶,就屬辟天寺最像個模樣。我向老友討了幾兩銀子,備妥香油,抱著必死決心上香來也。不料我一站到釋迦牟尼佛座臺下,渾身突然顫慄個不停,緊跟著涕淚交流,彷彿這座寺廟與我有宿緣似的。我不想死了,也捨不得離開,於是找了熟識的朋友打聽門道,探知住持是淨光大師,立馬施出纏黏擠靠的無上心法,天天登門請教,擾得他不得不收容我。呵呵……」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來龍去脈既明,淨音內心疑雲大散,望著魯伯笑成一團的皺臉兒,由不得暗暗佩服。沉吟片晌,問道:「你說了大段往事,可你究竟因何亟欲尋得那人?」
魯伯枯掌一拊禿額,失笑道:「呔,老哥哥我愛說話,繞了個大圈子,敢情還沒扯上正題?噯呀!真是的!兄弟,不管你答應不答應,咱們兄弟一場,這分緣是結定了。老哥哥好久沒這般暢快,直似積了多年的老糞,噗咚噗咚全瀉了個乾淨。痛快!痛快!」
嗐,合著自個兒是茅坑?淨音無奈搖頭,淡然一笑。
魯伯積鬱既釋,老懷大開,慧光豁然一現,尋思:「我自己執著不放,這股執念才真是煩惱根源!紅櫻地下若是有知,以她的聰明才智,這麼多年來,應該早已究得竅門,何須勞我多事兒?即或不然,以她的傲性,又怎肯靠他人得悟?我不過聽她臨死糊塗一言,忙活了半輩子,也算對得起她了。倘若紅櫻地下無知,人死如燈滅,我碧落黃泉上下索求,卻又是為那樁?何苦強求他人,以遂自己的私念?」
覺智一通,旋即展顏笑道:「尋著沒尋著,其實沒啥要緊了。是這樣的,我那婆娘臨死前迴光返照,央求我務必找到那位栽花神童,向他請教培植荼蘿的秘訣,抄寫在紙上燒化給她。這是她活著的最後一樁心願,我能不點頭麼?這一點頭,可累了我半生啦。本來我還怕自個兒上阿彌陀佛那兒掛單時,萬一碰著她,怎生交代才好?現下也不知怎的,倒覺得無所謂。她若踹我罵我,橫豎由她踹罵也罷。」
見淨音欲笑不笑,兩道清澄目光直望著自己,忙又道:「兄弟,老哥哥掏心窩子說真話,我當真毫不介懷。先前言語如有冒犯,你好壞擔待則個。那位神童既然已經往渡彼岸,就讓紅櫻自個兒請教他去。咱們幽明兩路,互不相涉,活著的人只管幹活著的事兒。我聽說荼蘿與一種甚麼氣的,對你們空部至為重要,好似干係著穹野回春甚麼的。這等要緊事兒,頂好擱在心裡,莫與外人道。」
淨音不接腔,兀自含笑望著魯伯。少頃,緩緩站起身,略整僧袍,掉轉身子面朝西方,雙手合十,朗聲道:「紅櫻大德垂鑒:如是我聞。至道無難,惟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毫釐有差,天地懸隔……」
魯伯悚然一驚,待要阻止,已然不及,索性凝神諦聽。聆得半晌,聽出是禪宗三祖僧璨的《信心銘》。眼看淨音滿面法喜,一字一字清亮誦出,聽著聽著,禁不住老淚縱橫,一縷神思恍然飄向過往前塵。暗自思量,紅櫻的執取成就了六彩荼蘿,同樣的執念卻也造成她的瘋狂,得失皆在於揀擇憎愛。自己碌碌一生,何嘗不是如此!
良久,驀聞淨音揚聲念道:「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沙門淨音恭誦。」魯伯瞿然回神,眼前一片濛茫,百感交集,慨然道:「兄弟,你何必恁般費神?這豈非是夢幻空花,何勞把捉?」
淨音笑道:「老哥哥所言極是!可縱然是夢幻空花,咱們活著的人,好歹盡些活著的心意。我無非是借花獻佛,拿別人告訴我的訣竅照搬一遍。紅櫻前輩智慧勝我,當能了悟此中真意。」
魯伯嘿然一笑,猛可一敲額,急道:「哎呀!咱們只顧著數陳芝麻爛穀子,怎的忘了小刁娃兒?來來,老哥哥立馬替他解去!」趕忙衝進東間,從斗櫃底摸出一個小瓷瓶兒。正欲扭開蓋兒,心念忽地一動,忙轉過頭,朝著隨後跟進的淨音笑道:「兄弟,老哥哥非是故意考較你,不過,你再猜猜,我給小刁娃兒下了啥料兒?」
淨音一笑,佯作攢眉苦思之狀,須臾,合掌欠身道:「貧僧代徒兒向您老道聲謝!」魯伯搖頭笑罵道:「賊日娘娘!臭和尚果真又毒又詐,欺負不得!」語落,傾出一顆紅豆般大小的藥丸,遞予淨音。
淨音瞅著掌心紅豔欲滴的丸子,鼻中嗅著陣陣清香,慨歎道:「櫻紅醍心,何為藥?何為毒?增減一分,藥也成毒;損添半毫,毒也成藥。」一面說,一面坐下榻沿,扶起鳥容非,輕輕把藥丸塞進他的嘴裡,側過頭道:「老哥哥,勞駕捨杯溫水。」
一番莫名其妙的話,卻教魯伯心花怒放:「得得,老哥哥就曉得瞞你不過!看來我要找的人,果然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呵呵……」一逕長笑,手腳可沒閒著,風去風來,趕緊遞過一杯水。淨音笑而不語,徐徐把水灌入鳥容非喉裡。
魯伯一旁瞅著,滿臉笑容中,終是掩不住一絲蕭索羨意。淨音料知他準是思念亡兒,頗覺不忍,遂閒閒問道:「老哥哥,你是怎生辦到的?居然能教非兒中毒,小鹿兒倒半點事兒也沒有?」
魯伯哈哈一笑,愁思暫拋一旁,哼道:「這可得問那家生的好孩兒,恁般貪嘴愛吃!」淨音眼一眨,輕哦一聲。魯伯擠眉弄眼,嗤笑一陣,方分說道:「我用去年醃存的櫻桃熬了兩盅櫻桃酪,料兒便下在裡頭,全給他吃得一乾二淨。」思及鳥容非當晚的饞相,以及後來著實吃不得,卻仍硬塞入肚的光景,不由捧腹大笑。
淨音無奈一笑,暗忖:「非兒經慣富貴日子,習氣那能說改便改?半年來,成日清茶淡粥,他口裡不抱怨,心裡多少有些不平罷?」不覺輕嘆一聲。轉念一想,又不禁奇怪,追問道:「他們兩人平素爭東搶西,分毫不讓,怎的小鹿兒肯放非兒一人吃兩盅?」
魯伯越發笑得直不起腰:「小鹿兒哪,嗐,他那點兒小肚雞腸兒早讓我摸得一清二楚。我隨便胡拉扯臊兩句,擠兌住他,教他想吃也開不得口!」淨音聞言呵呵大笑,此老果真是小鹿兒的知己哩!
笑猶未竟,魯伯接道:「我下的料兒,是我婆娘費了十六年工夫,方才煉成的『醉櫻紅』。那十六年當中,我們兩口子每到春暖花開時節,便上深山尋找年逾百歲的老櫻樹,摘取初開的花朵,淬取花液。她又添了點兒荼蘿和其他藥草甚麼的,我不大清楚,煉出了這個玩意。效果全在於用量多寡與服用方式,發作初期,不過就清醒一陣、昏睡一陣,臉頰指尖泛點兒櫻紅,其餘一如常態。設非懂得門道的人,任誰也瞧不出古怪。可等完全發作後,少則癱睡百日,多麼,一生就這麼沉醉夢鄉啦。我著實納悶,這是她的獨門秘方,你卻如何知曉?」
淨音輕撫著孩兒的脊背,微笑道:「自然是打旁人那兒得知的。」魯伯眉頭一皺,啐道:「你就不能給老哥哥來點兒老實話麼?」淨音不慌不忙道:「出家人何來誑語?我五歲就拜在青菘子門下,論輩分,他老人家可是紅櫻的師祖。你說,我若不識其中關竅,豈非愧煞師門?」
魯伯一聽,面色大變,咂舌道:「赫!敢情他老人家還活著?這麼著,你倒還高我們一輩?這……」淨音笑道:「娑婆世界,眾生平等,出家人那來這般講究?你愛喚我兄弟,只管喚去,橫豎我聽著也高興。」魯伯暗呸連連,則聲不得。
淨音也不取笑,正色道:「吾鵸族煉取丹藥,向例是一君一輔,分則兩傷,合則為利。醉櫻紅單獨服用,確是毒害,可若配上『醍心丸』,毒藥卻成了辟毒靈丹。先前我琢磨你的用意,不敢妄下定論,否則……」魯伯搶道:「否則我早喀嚓一聲,身首分家啦!」淨音輕輕一笑:「倒也沒恁般嚴重,不過辟天寺你準待不得了。」
魯伯索然一嘆:「我也不想待下去了。」淨音一愣,忙問:「老哥哥,這卻是為何?認真說來,非兒欠你一個大人情,醉櫻紅與醍心丸雖不能當真讓他百毒不侵,起碼可以減緩諸毒的禍害。你只管住下,沒人敢為難你的。」
魯伯老眼兒一陣矇矓,強顏笑道:「你的好意,老哥哥心領。此刻山櫻花正開得熱鬧,紅櫻孤伶伶躺在地下,準是寂寞透了。橫豎我心事已了,無牽無掛,便轉回崇吾之山陪陪她,也不枉夫妻一場。唉,多年沒去拔她墳頭的青草,她肯定叨死我啦!」
深情幾語,頓時牽動淨音的心絃,戚戚之感油然萌生。當下不再挽留,俯身抱起鳥容非,目注魯伯說道:「既是如此,咱們就此別過。」轉身朝門口行去。
魯伯隨之跟入廳堂,一面幫著淨音穿上斗篷,一面笑道:「反正老哥哥我耐不住閒,那天悶得慌了,一準回來找你們爺兒師徒吃飯喝茶。到時你可莫瞧我一身寒酸,只當是要飯的來了,廟門鎖得死緊,翻臉不認親喲!」淨音哼道:「翻臉的本事兒,貧僧萬萬比不上老哥哥!」言畢,兩人相顧大笑。
魯伯依依送出了門,佇立門首,直到望不見人影,方才回身入屋。
淨音繞過雲水堂,見天色微霽,晌午約莫已過。明明曉得該當打點回程,悠悠忽忽間,腳步卻踏上另外一條小徑。 April 2017, 承天禪寺,土城
[注]
《山海經.西山經》記載:「西水行百里,至于翼望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烏,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鵌,服之使人不厭,又可以禦凶。」
講白話點兒,這種怪鳥,長相似烏鴉,居然有三個頭、六條尾巴,還很會笑!夠奇特了?吃了牠的肉,不但可讓人不發夢魘,還可以防禦凶事。嗐,打那兒尋得此等好鳥兒!
經上又載:「西次三經之首,曰崇吾之山,在河之南。」「凡西次三經之首,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凡二十三山,六千七百四十四里。」約當青海省一帶,自柴達木盆地望西南與西北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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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