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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淨 沙
第 卅 一 回 戲語紫姑逗憨鳥
一夜雨打風檐,春意徒自闌珊,儘添三分料峭。破曉時分甫過,雨勢稍霽,可滿山雲霧調漆似的,依然濃稠得化不開。淨音輕擁薄衾,越發傚起陳摶老祖,夢遊浮山之巔。正齁齁鼾睡之際,忽聞門板嘎呀一響,腳板著地聲叭啦叭噠直竄而來。睏眼微睜,矇矓間,一條纖瘦身影忽剌剌衝入眼簾,耳畔同時飄來稚嫩的童音:「師父,我不要和壞鹿兒睡了!我同你一塊兒睡,好不好?」
「好」字方竟,早一溜煙鑽進被窩裡來。淨音猛可打個哆嗦,輕呵道:「哎呀,非兒,你怎麼全身冰柱兒似的?穿得恁麼單薄,怎不添件棉襖就跑了過來?噯喲!鞋兒呢?你沒穿還是脫外頭?快快,師父替你暖一暖身!」半坐起身子,急把孩兒擁入懷裡摩搓。
鳥容非趁勢躺下,嘴兒翹得老高,嘟噥道:「小鹿兒又把我踢下床了,還一個勁兒罵我,不讓我挨近。床就那麼點兒大,我怎麼小心,還是碰著他啊!他又打又踢,當我臭耗子似的!害我睜著兩眼等天亮,覺也沒睡好。」咕噥半晌,嗓音一低,央求道:「師父,我不要同他住一屋了,我想跟你睡,好不好麼?」
聽著此等童言稚語,淨音忍不住莞爾,柔聲勸解道:「糊塗孩子!小鹿兒準是怕你染上他的傷風,故意趕你離著遠點兒。」鳥容非仰起小臉兒,滿肚不平:「才不呢!他嫌我嘰嘰喳喳,吵了他睏覺。往常他同我說話,我不全給聽著,也沒踢他打他不讓他說呀!」
淨音笑意難止,圈住懷中的孩兒,臂膀微微一收,笑道:「非兒,難得你如此精神。既然你不想睡,何不上廚房熬鍋粥燒些兒水?小鹿兒病得不輕,咱們讓他歇個幾日也好,你說是也不是?」
鳥容非猛地一掙,霍然坐起,正色道:「我要練功夫!師父,昨兒你不說要給我打打氣麼?現下甚麼時候了,你還窩在被兒裡偷懶個啥!起來起來,咱們趕緊練功夫去!」站起身子,雙手捽住淨音的左膀,使勁兒一拽。
淨音喫他猛拉急催帶數落,不覺啼笑皆非,當下強忍笑意,一廂假作掙扎,一壁笑喝道:「別別!師父的胳膀可要被你扯斷啦!嗐!你沒聽人說麼,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那來氣力練功夫?」見鳥容非充耳不聞,一意拽扯,忙又喝道:「去去!練功夫第一步,運水擔柴,練得熟了,功力長進,要多少有多少,還怕不夠?」手肘微轉,順勢掙脫,猛然一扯被子,復又蒙頭假睡。
鳥容非發心練武,志堅意決,豈肯輕易罷休?扯住被子一角,使出吃奶氣力一逕猛拉。淨音難得享此天倫之樂,一發扮起縮頭烏龜,拿著被兒作龜殼。師徒倆你拉我躲,一個罵:「臭師父!看你躲得幾時?」一個笑:「傻小子,憑你拉到日落!」玩鬧個不了。
正嘻鬧間,鹿懷沖緊裹襖袍,幽魂似的恍惚踅近,噘著小嘴兒,臉色陰霾密佈,與天色差堪相彷。目睹兩人快活光景,內心沒來由一陣不悅。他固然親愛師父,也喜歡和鳥容非廝磨,可覷著兩人儘顧著作耍子,倒放著自己一邊不管,肚裡酸氣不禁一湧。瞪眼看了一會兒,啞著嗓門低啐道:「哼!馬屁精,就曉得你跑這兒來!也不瞧瞧自己多大歲數了,還恁沒個正經!」明是衝著鳥容非,眼珠滴溜一掃,又罵向淨音。
冷言入耳,鳥容非憋了一夜的悶氣登時按捺不住,把手中的被角一拋,當面鑼、對面鼓頂回去:「你不也跑這兒來了!哼,是你又踢又打,不讓我好睡的!我不上師父這兒,上那兒去?」鹿懷沖瑩雪般的臉頰倏地泛紅,忿然道:「你來告狀是不?」語方落,連連咳嗽起來。
淨音哈哈一笑,急忙起身搶在鹿懷沖跟前,一面輕輕替他拍背,一面彎腰勸道:「呔!你們這是怎的?合著跳蚤脾氣,一碰就跳?小鹿兒,你病著呢,不在屋裡好生休養,一大早巴巴上師父這兒趕畫卯是麼?嗐!難得你一片孝心。你可曉得,你這一病,金山傾、玉柱倒,豈不害咱們憂上眉梢、手慌腳亂?開門七件事,樣樣難勝登天,現下請誰給當家做主?」
鹿懷沖失聲輕笑,呸道:「又來胡說了!我瞧你們倆手慌腳亂沒錯,可眉花眼笑,辦喜事兒似的,那來憂上眉梢?」唇角一撇,哼道:「你就曉得算計我!那個死活不肯喚我一聲師兄的小子,何不乾脆給他一次當家做主的機會?」
淨音忙朝鳥容非擺手眨眼。鳥容非思及師父先前的叮囑,又憶起鹿懷沖在辟天寺對自己百般照顧,雖則塞了一肚閒氣,見小鹿兒病懨懨的情狀,實也憂心,遂滿口應承道:「我才不想當家做甚麼主!可你病了,洗衣燒飯這些雜務自然由我擔起。你甭操心,只管安心養病。」
鹿懷沖聞言,鬱氣稍解,他卻是不信任鳥容非那點兒微末本領,待要開口譏誚兩句,知徒莫若師,淨音早一把搶過話頭:「小鹿兒,說話耗神費勁,你且歇歇嘴兒罷。來來,師父替你跳大神、把把脈。」一頭說,一面微施勁力,拉著鹿懷沖坐上蓆褥。細診片晌,展眉笑道:「不妨事兒了。小鹿兒,虧你功底深厚,換作他人,怕不要躺上十天半月呢。這幾日著實勞你費心費力,師父曉得你大器大量,不要人家結草銜環甚麼的,可好歹也讓非兒盡些心意,服侍服侍你罷。」
兩人左一聲、右一句,溫言暖語,再加上淨音曲意呵護,又哄又誇,直捧得鹿懷沖愁霧盡散,笑逐顏開。他素日不時嘀咕,老念著自己生病時,不知有沒有人看顧,此刻總算是鬱銷愁解。
淨音送鹿懷沖回房歇下,再陪同鳥容非至廚房料理諸事。師徒倆一個烏龜散步、一個蝸牛賞花,說說笑笑,磨磨蹭蹭,好不容易灑掃停當,缸裡打滿清水,灶上熬妥粥食,已是日中近午。三人在西廂房裡用完飯,喝過茶,鳥容非逕自到廚房刷洗碗盤。拾掇停妥,返回廂房,長氣一吐,眼皮耷拉一落,睏意陣陣襲來,顧不得鹿懷沖笑話,望床上倒頭躺下便睡。
鹿懷沖看著好笑,向淨音一呶嘴,打趣道:「說甚麼發心練武!他要是肯撥一半睡覺工夫來練武,管保有所成就,還怕遭人欺侮?」淨音輕輕替鳥容非脫衣褪鞋,放妥身子,呵呵一笑:「不急不急。橫豎外頭一忽兒雨、一忽兒風,非兒也才剛病過一場,歇個三兩日,有甚打緊?」卻不提鳥容非一晚沒睡好一事兒。
鹿懷沖臥病在床,百無聊賴,手腳乏勁,腦子倒是未曾稍懈,念起念飛,儘記掛著自家與鳥容非的身世。他心頭雪亮,師父決無可能風清月白說知就裡,莫若佯作無心,隨意套問。計量已定,當即斜倚床頭,懶懶扯些閒話:「小鳥兒他師娘畫兒畫得挺好呢,就連我這等不識丹青的蠢野孩子看了,也覺著說不出的好處。嗯,不曉得我娘畫畫兒不畫?」言下之意,已不把鳥容非的師娘視作自己親娘。雖然如此,內心仍不無萬一之想,只盼師父露個口風,至少証實自己的臆斷也好。
淨音情知鹿懷沖埋兵伏將,就等著話裡捉話,引蛇出洞,棍棒齊上。暗笑一聲,卻不免嗟呀再三。默然凝視愛徒半晌,移身坐上床沿,伸手撫順鹿懷沖的髮絲,不正面作答,順著話鋒問道:「師父眼拙,卻是沒瞧出甚麼好處。你倒看出甚麼好處來著?」
佯呆裝傻,端的是賊潑師父呵!鹿懷沖無計可施,脾性本自火烈,病中越發控韁不住,不覺冒火:「你又不是沒瞧見他師娘給他畫的那幅小畫兒,任誰也看得出他對笨鳥兒情深愛重……」說猶未了,眼眶忽地一濕,鼻頭一抽,哽噎道:「她若當真是我親娘,怎的問也不問我一聲?」憤懣之下,隱埋心底的不平登時管不住,脫口迸出。
淨音心口一痛,憐惜之情大生,沉思片刻,愀然喟道:「小鹿兒,你恁地聰明,這樁事兒終是瞞你不過。可事情始末如何,師父到底是個檻外人,委實不甚清楚。何不等你爹爹接你回去的時候,讓他給你說個一清二明?」
鹿懷沖聽著,一發動了氣,猛然坐直腰身,破口罵道:「爹爹爹爹!爹個頭兒啦!你當我是那滿山爬的野葛蔓?呸!我自個兒活得安閒自在,何苦巴巴痴望攀附他家的遮蔭華蓋?他不要我,我還不要他哩!」越想越惱,越惱越罵,火氣越發添上十分,嗓門也不自禁抬高三成,直罵得聲嘶氣咻,涕淚交流。
怒不可遏的當兒,臥於旁側的鳥容非似有所感,身子突地一顫,口中「咿」的一聲,眼皮半張不張,連連眨動。鹿懷沖趕忙斂聲,側臉瞅了一會兒,見他掙扎幾下,頭一偏,身子一翻,又睡了過去,方才舒了口氣。不知怎的,腹中火氣卻也減了五分。
淨音心知鹿懷沖滿腔委屈,忙尋出手巾替他搵淚,又拿著好話加意哄勸。伺候半晌,見鹿懷沖氣消了,人也倦了,便笑道:「小鹿兒,慧命兀得靠色身長養,你好生歇會兒,莫再胡思瞎想,一逕跟自己過不去作甚?師父先上花園一趟,回頭再給你煮些兒湯補補元氣。你乖乖陪非兒歇息,非兒糊塗不曉事,螃蟹似的到處橫行,也請你擔待則個。」
鹿懷沖噗的一笑,想來笨鳥兒睡覺的霸勁,師父也是心知肚明。哼,攪得人家睡不安枕,豈能怪自己踢之打之?見淨音起身欲行,忙伸手一拉他的袍袖,低聲道:「師父,有些話,我先跟你講個明白,省得你日後嘮叨。」
淨音眉頭一揚,心想,這頭古靈精怪的鹿兒又要鬧出甚麼玄虛?旋即坐下,瞇眼笑道:「行!當家的,咱們要不要再立張軍令狀?」鹿懷沖笑啐一聲,啞聲嗤道:「你不是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一是一,說二決不成三,咱們人言人語,何須教一張紙片兒拘著?哼,敢情昨兒你說的話不是人話?」
現學現賣,果然無愧乎高徒。淨音由不得哈哈大笑:「鬼靈精!合著你私下勤記賬本兒,專門用來對付師父的?呵呵,請道其詳,我洗耳恭聽!」
鹿懷沖容色一整道:「我跟你說正經的,你莫要當我害病亂發譫語。」鑼鼓場子開過,低眉垂目,遲疑片晌,終於掏出心窩子話:「我打小孤苦伶仃,設非你和淨光師父拉拔,現下也不曉得飄零到那兒。那人口口聲聲稱是我爹爹,可我不認!我的親人,就你和淨光師父!唔,小鳥兒也算他一個好了。日後那人倘若來接我回去,去或不去,是我的事兒,我自己決定,請你們別插手干涉!」
淨音聽著一愕,急道:「小鹿兒,這是何苦?你爹爹當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可是無時無刻不惦記著你呀!再說……再說……」再說甚麼?卻是說不下去了。
鹿懷沖半晌不吭聲,抬眼惘惘望出窗外,但見灰濛濛一角天光,烏雲層層疊疊。室內一片闃寂,惟聞雨聲淅淅瀝瀝,和著鳥容非的細微鼾聲。良久,毅然冷道:「我沒有爹爹,我也不要爹爹。我有師父,況且是兩位師父,這儘夠了。要是你們嫌棄我,不願收留我,只管直說,我自有去處,不勞你們操心。」
淨音喟然一嘆:「傻孩子,你說的甚麼話!」一面輕拍鹿懷沖的肩頭,一面尋思:「萬一非兒也似這般寒腔冷調搬出這些話,教我情何以堪?」忍不住斜過身子,假作替鳥容非蓋妥被子,趁機輕撫孩兒,心湖端的是驚濤裂岸,無端捲起千堆雪。他豈會不知鹿懷沖性情孤峭,行事偏激,這番硬話,肯定在心底蘊釀多時,遇著事端,終是不免發難。眼見鹿懷沖滿臉決絕之色,心知他在氣頭上,勸亦無用,莫若文火細熬,慢慢動之以情,服之以理,或可化解這段心結。自家事已然應付不暇,一個對治不當,便要惹出禍端。思前想後,愁轉柔腸,當真是憂上添憂,煩益增煩。
兩人無語對視片刻,淨音再嘆一氣,微一搖頭,扶著鹿懷沖躺下,替他掖妥被角,婉言囑咐:「師父省得。現下你啥事兒也甭管,且寬寬心,也讓你的小腦袋瓜兒告個假,好不?我去去便回。」言訖,索然出門。
鹿懷沖雖則神倦體乏,卻是半分睡意也無。躺了半天,念頭紛至沓來,追南逐北,越發難以入夢。躁悶至極,索性翻身湊近鳥容非,見他睡得香甜無比,臉上掛著兩抹炭痕,也沒擦拭乾淨,料知是炊事留下的。忽然見他唇角微牽,呵的一聲笑出聲來,準是做了甚麼快活好夢。「哼!就你好睡!」促狹之念陡生,右手五指微曲,往鳥容非臉上疾點而過。誰知鳥容非動也不動,兀自神遊八荒。鹿懷沖可忍禁不住了,略施勁力,依樣來回連點數番。
這招果然奏效。鳥容非驀然一驚,「呀」的一呼,半坐起身子,圓睜大眼,楞柯柯眨了又眨。陰雨天黑得早,屋內油燈未點,幾乎昏晦難辨。鳥容非夢中驚醒,神智尚自不清,半晌方回過神來。側頭一望,見鹿懷沖背向自己歪躺著,鼾聲呼嚕大響,顯然睡得正酣暢。鹿懷沖平素不曾如此打鼾,他不曉得小鹿兒故意做作,只道身畔之人犯病鼻塞,是以鼾聲也變得大聲。這下越發不敢胡亂造次,呆坐片晌,復又躺下重拾好夢。孰料闔眼不多時,半寤半寐間,臉上又是一陣亂鼓點過。鳥容非再次驚醒,眼前幽闇混沌,他的心口怦怦亂跳,管不得挨踢遭打,急急猛推鹿懷沖,一疊聲呼喚:「小鹿兒!小鹿兒!」
鹿懷沖肚裡大笑,「咿咿唔唔」作張作致老半天,方才緩緩轉過身子,惡聲惡氣喝叱道:「我睡個覺,你鼓搗個啥?鬧妖是不?再恁麼頑皮搗蛋,瞧我怎生治你!」
「妖」字入耳,鳥容非胸口怦咚一震,暗忖:「我來山裡住了大半年,睡了恁長時候,未曾經歷過適才的怪異情形。莫非春暖花開,魑魅魍魎也趁機流竄出來,我被山中的妖怪魘上了?」他打小聽師娘說過不少妖魔鬼怪的故事,師娘倒不是拿來嚇唬他,每每說完故事後,隨機教育,揭破鬼底不過爾爾,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故此他雖怕黑,鬼卻是不怕的,反而一心盼望撞見一個鬼,過過打鬼癮。思及此處,心頭微定,忙問:「小鹿兒,剛才不知怎的,好像有甚麼東西在我臉上跑來跑去。呃,你想,會不會是鬧鬼?」
鬧鬼?鹿懷沖肚裡笑得直打跌。他原本無非是鬧鬧鳥容非罷了,孰料傻小子歪思瞎想,線頭居然牽到酆都去也。眼珠一溜,計上心頭,一發順風轉舵,搗鬼到底!當即取了枕頭歪靠著,故作沉吟片刻,方細聲道:「小聲點兒!此刻天色還不大黑,紫姑尚不敢胡來作怪。可一會兒天黑了,她要是聽到咱們在這兒說長道短,沒準要大鬧一場。」
一番玄言秘語,立時撩起鳥容非的好奇心,忙不迭追問:「紫姑是誰?」鹿懷沖咳了數聲,道:「我嗓子疼,說不得這許多。你莫纏我。」鳥容非聽了,越發心癢,急央道:「好鹿兒,你甭賣關子嘛!我給你倒杯茶潤潤嗓兒,你給我說個分曉,好不好?」鹿懷沖道:「茶冷了,我喝著沒勁兒。要麼,你上廚裡給我新燒一壺來。」
鳥容非趕緊跳下床,跑出廊上瞻看天色,雨勢乍歇,雖也灰撲撲的,外頭反較房裡明亮不少。旋即又衝回屋內,添衣穿鞋兒,隨口丟下一句:「你等著!」一溜煙跑得不見。
鹿懷沖覷著鳥容非急忙的傻樣,愁懷大開,樂得呵呵不止。料知呆頭鳥還有一陣好忙,索性下床,取出火石點起油燈,提燈踅進書齋。東翻西尋,掏摸出一本志異述怪的小書,就著燈火,往腦中胡亂塞了幾則故事。底本打點妥當,悠然轉回西廂,微笑等待。
等了又等,暮色沉沉籠罩,兀自不見人影。鹿懷沖暗嘆一聲:「師父要我啥事兒甭管,安心休養,可碰上恁麼個傻頭傻腦、笨手笨腳的呆鳥兒,我能不操心麼?」無奈下床披衣穿鞋兒,掌起燈,自去廚房一探究竟。
離著廚房十來步,隱隱瞧見火光明滅不定。疾步邁入一覷,見鳥容非背對自己,坐在矮凳兒上拚命搧著扇兒,偏生爐底的火苗不爭氣,吊著一口氣兒,隨時打算嚥氣似的。鹿懷沖秀眉一蹙,吹熄自己手上的燈火,擱在桌上。一把推開鳥容非,取過火鉗,撥弄爐底的炭塊,重新擺佈。
鳥容非唬了跳,見是鹿懷沖,煞是難為情,一時不知如何啟口,默然呆立一旁。見鹿懷沖巧手輕撥輕弄,不一刻,一爐火苗燄燄燃起,他原已紅通通的臉蛋越發添上三分赧顏,訕訕道:「怪!早上師父幫我點爐火,一燃就著。這當兒不知怎的,木炭竟然鬧起妖來,我燒了老半天,楞是燒不著。你說,莫不是當真鬧鬼兒?」
鹿懷沖肚裡好笑,嘴頭愈加不饒人:「鬧你個大頭鬼!人家鬼兒還會推磨,你呢?連個爐火也燒不起來!這幾日一直下雨,木炭受了潮,你堆沙疊塔似的全擠一塊兒,燃得起來才真真見鬼!還虧你學了恁長時候,上辟天寺受用一回,又全給拋進茅坑裡是不?」說完,又咳嗽起來。
鳥容非喫他一陣奚落,頗感不自在,欲待回嘴反譏,見他抱病幹活兒,自己無能是真,又有甚麼可爭?硬把惡話吞回肚裡,自己生悶氣。正覺沒趣時,鹿懷沖又啞著嗓門吩咐:「你把中午吃賸的粥端來,咱們順便燖熱,填填肚子。」鳥容非依令行事,絲毫不敢怠慢。
兩人一個害病懶言,一個慚愧無語,默默打點飯食,順手又燒些熱水。鹿懷沖取出珍藏的醃菜,與鳥容非吃了起來。睹物思人,不禁想起區大娘一家;思緒一飄,春風鎮上招惹的諸多麻煩,石火電光般又在腦中溜過一遭。種種可笑、可惱、可喜、可憂之事,歷歷在目。眼下終歸又和自己最親最近的人相廝相守,還有甚麼好不滿的呢?思及此,不覺露出笑容。
鳥容非見他粥喝至一半,突然痴痴發愣,一忽兒顰眉,一忽兒微笑,心中甚感疑慮,小鹿兒莫非病勢加重,腦子糊塗了?由不得閒愁再添,拿眼兒逕望他直瞅。鹿懷沖驀地回神,見鳥容非怔怔瞅著自己,滿面似是不善之色,把不住啐一聲:「看啥看!適才我罵你,你心裡不痛快?」
鳥容非放下碗兒,輕嘆道:「小鹿兒,你若是覺著不舒服,趕緊同師父說一聲,莫要逞強。」咦?師父?話鋒陡然一頓,急問:「師父上那兒去了?」
鹿懷沖哧的一笑道:「這當兒才想起師父?他上花園去啦。說甚麼要替我煮湯補元氣的,呸!他這人過午不食,壓根沒把吃飯放在心上,那裡會記得回來替我煮湯?我要真信了他,怕不早去了餓鬼道!你甭管他,自個兒先把肚皮餵飽再說。」
鳥容非兀地不放心,咕噥道:「恁麼晚了,他怎還不回來?」鹿懷沖搖頭笑道:「師父這人說話沒個準數,你若要為他擔心,就算有一千一萬個心也擔不完咧。廢話少講,快快把粥喝光罷。」湯勺如飛,吃盡殘粥。
肚兒才飽,心事可又上了眉頭。鳥容非一面收碗拾盤,一面嘀咕:「你們甚麼時候也讓我上花園開開眼界嘛?為甚麼就許你去,死活不讓我去?直恁沒個意思!」鹿懷沖不耐煩,漫應道:「你甭跟我叨叨!同你說過多少回了,又不是我不讓你去的。這麼著罷,你向師父討紙通行狀,只要他說行,我半聲兒不吭,一準帶你去。」鳥容非眉眼一粲,歡聲喜道:「這可是你說的喲!」鹿懷沖哼了一聲,也不答腔。
收拾停妥,鳥容非迫不及待沖上熱茶,倒了一碗送至鹿懷沖面前,滿臉堆笑道:「喝!喝完後,趕緊講紫姑的事兒。」呔!正經事兒不會,儘記掛著沒要沒緊事兒!鹿懷沖冷笑一聲:「你大可安心,跑不了你的啦。在這兒講麼,沒的害你嚇到屁滾尿流,一會兒連回屋的氣力也沒了。咱們回屋裡再說。」頓了頓,又道:「骯髒鬼兒!你先打些熱水擦個身,你身上那套衣褲沾滿汙灰,也該換換了罷?真是的!不盯緊點兒,你一發要學起師父那副邋遢相兒!」指東揮西,叨唸個不休。鳥容非無可如何,暗忖:「小鹿兒精神這麼好,想來病症應無大礙。」堵在心口的石頭暫且放下。
忙亂半天,諸事盡畢,兩人提壺茶同返廂房。淨音兀自未歸,鳥容非焦灼難耐,雖未說出口,鹿懷沖豈會看不出?遂道:「你把鞋兒脫了,上床靠靠罷。師父早晚要回來的,他有時忙到天亮,累了,自管自回方丈室睡覺,未必會來招呼你,你窮著急也沒用。欸,還不過來?你不是要聽紫姑的故事兒麼?」
鳥容非嘆聲氣,褪下鞋兒,挨著他坐下。鹿懷沖拿個枕頭靠著,順手拋了一個給鳥容非,道:「靠著罷,舒服些兒。咳,說來話可長了,其實紫姑跟咱們這間破廟大有干係。」一句開場白,登時挑起鳥容非的興頭,「啊」的一聲輕呼。
鹿懷沖不消眼對眼,也曉得他準是睜大了眼兒,心癢癢等著下文。當即忍住笑意,故作神秘接道:「我可先警告你喲,這樁秘密至關緊要,師父只告訴我一人,不准我張揚出去。你先給我立個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決計不許教師父曉得我洩露了這件事兒。」鳥容非急道:「你放心,我不說!」鹿懷沖佯作思量,少頃方道:「好,我信你一回。」兩人各伸一手,擊掌為誓。
一番喬模裝樣,險些沒教鹿懷沖大笑出聲,忙咳數聲掩過。挨不過鳥容非疊聲催促,這才娓娓道來:「約莫兩百年前罷,那時咱們這間廟還沒個影兒,師父的方丈室當時是個狐穴,窩了上千隻狐妖。你或也曉得,狐狸豺狼這些野獸修煉成精,活個千百歲也不是難事兒,更甭提幻化人形,變作美婦人、俏郎君、秀才神巫甚麼的。」鳥容非輕「嗯」一聲,這些傳說他確實聽師娘提過。
「那時節,狐妖當中最最出色的正是紫姑,小名兒阿紫。紫姑可厲害著哪,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書畫,無一不會。但她不曾害過人。她最愛化作美麗姑娘,遊山玩水,到處遛達。有一天,紫姑忽然凡心大動,愛上一個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窮書生。誰想那書生明白紫姑的底細後,居然狠心出賣她。原來當時有個富家子閒極無聊,懸賞萬金收購狐妖,想拿來取樂作耍子。你曉得,狐怪最怕狗兒。書生偷偷告了密,那個富家子立馬勾結官府,派遣數百名精壯官兵,領著兇惡的獵狗,浩浩蕩蕩,圍山搜捕紫姑。可憐的紫姑孤掌難鳴,雖然沒給他們捉住,可也是傷痕累累啦。」
鳥容非聽著一陣痛惜,忍不住插嘴道:「紫姑啥壞事兒也沒幹,又不害人,他們何必傷她!」鹿懷沖道:「你莫打岔兒!我不是說了,那個無聊富家子想捕狐妖取樂。哼,他們這班人仗著祖先的基業,府庫不過多積了幾垛黃白阿堵物,又不是甚麼金山銀山,竟敢鬧妖作怪,真真教人厭惡!小鳥兒,你也得當心著點兒!」
天外飛來一語,端的教鳥容非滿頭霧水,不禁詫道:「我當心甚麼?你還當我是莊裡的富家公子啊?現下我連一文錢也沒有。」鹿懷沖嗤的一笑啐道:「傻瓜!我是要你當心那顆爛蔥頭兒啦!」哦,原是那位楞兔兒爺呀!鳥容非頓時憶起自己被逼受辱的遭遇,又羞又怒,慍色衝上臉兒:「你別提他了!下回再讓我撞著,決計饒他不得!」
鹿懷沖心裡苦笑,忖道:「就憑你那丁點兒伎倆,你不饒人?人家還饒你不得呢!」口中卻是不願說破,一者固然是怕鳥容非難堪;再者,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怎的,內心深處始終對楊本玉懷著一分莫名嫉惱。提起此人,肚裡瓶瓶罐罐一古腦兒打翻,委實也是百味雜陳。連忙見機改口:「行行,你莫打岔兒啦!要不,我怎說下去?」
鳥容非低唔一聲,果真再不吭氣。鹿懷沖笑了笑,接道:「紫姑撐著一口氣逃回老窩。那當兒,狐子狐孫全散了,紫姑孤伶伶一身,也是緣分,可巧遇見一位入山修行的和尚。那和尚治好紫姑的傷,紫姑感恩圖報,便把自家的巢穴讓出來給和尚蓋廟,自己住在廟旁聽聞佛法。一日過一日,道行越發高深。後來居然養出一個千靈百巧的男孩兒,世世代代做了方丈住持……」
嘿!甚麼跟甚麼嘛!鳥容非於人情世故雖則不通,可故事兒道理上,卻是靈光得緊。聽著聽著,疑火一發旺盛,終於忍耐不住,截過話頭搶問道:「適才你說紫姑跟咱們這間破廟大有干係,便是指著這點?」鹿懷沖抿嘴笑道:「可不是麼!你倒也不傻。」鳥容非緊步躡去:「這麼說,師父不就是紫姑的後代?」鹿懷沖一聽,越發樂不可支,忙取過枕頭,把頭埋於其中,悶聲大笑:「我又不是『狐族』,那裡曉得?你自個兒問他去!」
鳥容非豁然醒悟,小鹿兒拐個彎,拿自己相貌酷似胡人作耍取樂哩。師父和自己同屬一族,他是「狐族」,自己難不成是「貓族」、「狗族」?當下氣得眼潮心悸,先時飽受的閒氣一發按捺不了,一鼓作氣全衝上腦門。隨手掇起枕頭,沒頭沒腦朝著鹿懷沖砸去,邊揮邊罵:「你就是愛笑話我!臭鹿兒,壞鹿兒!你非要同我慪氣是不?我真心真意拿你當兄弟看,你倒把著一對白眼兒把我當外族笑話!臭鹿兒!你恁麼瞧我不起!壞鹿兒!壞鹿兒!」連哭帶罵,氣惱已極。
鹿懷沖著實沒料到鳥容非居然大發脾氣,一怒若斯。自己一時頑笑,原無甚惡意,被他又打又罵,卻也拉不下臉兒來,一面忙著躲開雨點般落下的枕頭,一面反唇辯駁:「無非一個故事兒罷了,也值如此認真?我又沒指名道姓兒,你作甚趕著妲己夫人叫奶奶?」
不說則罷,一說,鳥容非更加惱火,怒急攻心,和身撲上,也不管那招那式,拳擂腳踢亂打一通。鹿懷沖脾性本即不善,挨他一陣胡打亂罵,登時也冒出火兒來。當下不避反進,身子一溜,反把鳥容非壓倒在下,一手叉住他的細脖,一手按住他的左手,厲聲叱道:「你再給我鬧鬧看!」
「看」字方落,忽覺背脊一寒,猛可驚「啊」一聲,桌上燈火應聲熄滅!
August 2020, Oslo Norway, by Dax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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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魏晉時期,史官干寶廣收博採,撰述千奇百異的志怪傳說,成就了《搜神記》一書。「阿紫」的故事兒,見諸卷十八。原文如下:
後漢建安中,沛國郡陳羨為西海(=西河)都尉。其部曲士靈孝,無故 逃去,羨欲殺之。居無何(=不久),孝復逃走。羨久不見,囚其婦, 婦以實對。羨曰:「是必魅將去,當求之。」因將步騎數十,領獵犬, 周旋於城外求索,果見孝於空塚中。聞人犬聲,怪遂避去。羨使人扶孝 以歸,其形頗像狐矣,略不復與人相應,但啼呼「阿紫」。阿紫,狐字 也。後十餘日,乃稍稍了悟。云:「狐始來時,於屋曲角雞棲間,作好 婦形,自稱『阿紫』,招我。如此非一。忽然(=恍惚)便隨去,即為 妻,暮輒與共還其家。遇狗不(=乃)覺。」道士云:「此山魅也。」 《名山記》曰:「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 故其怪多自稱『阿紫』。」
赫!原來阿紫竟是美麗的狐怪!不知金庸《天龍八部》裡的阿紫姑娘卻是何方妖怪?小鹿兒胡掰瞎扯,豈非盡得魯伯和淨音兩大高「嘴」的真傳?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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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