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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36)物化無涯情不盡
2023/05/01 02:51:30瀏覽45|回應0|推薦0

              天  淨  沙

 

 

           第 物化無涯情不盡

 

 

  鹿懷沖懷著一肚兒疑懼,隨同守缺返回寺院。方抵院子,抬眼遙見臥房窗影透出昏黃,顯然有人點上燈火。心中一動,思忖:「莫非師父回來了?或是淨光師父?」旋即翻念:「不可能是師父!他忒懶了,打從我管事以來,再也沒幫我點過燈。」側頭一望東廂書齋,但見門扉緊閉,闃黑一色,心想:「看來淨光師父不在裡面。」忙不迭朝守缺道:「缺叔,我先進屋裡瞧一眼。你今晚住那兒?書齋?還是老地方?」

 

  守缺笑道:「淨光回來了,有阿拙這件事兒擱著,暫時應不會離開。這麼著罷,書齋還給他一個清靜,我仍上你師父那邊窩一窩。」轉身欲行,一頓,又回過頭問道:「小鹿兒,你餓了麼?」

 

  鹿懷沖嘆口氣:「你甭替我操心,餓一餐算不了甚麼。」忽地頑皮一笑:「缺叔,你會燒飯煮菜?打明兒起,這些雜事全得由你接手,你對付得過來麼?要不要我拔刀相助?」守缺無奈道:「不會也得會!阿拙說一便是一,我豈能加減折扣敷衍她?你別害我挨罵!我上你師父那兒去了,你好生歇一歇,有啥事兒明早再談。」就著當空一輪皎月,一瘸一瘸遶往方丈室而去。

 

  目注守缺背影隱入夜幕之中,鹿懷沖心頭無端一酸,再嘆口氣:「大人的事兒當真教人想不通。阿拙的心腸真狠真硬,不管怎樣,既然成親了,為甚不好好在一起過日子?」想起安拙決絕的神色,不禁為守缺抱不平。不平歸不平,自己又獻得出甚麼好方子煮一碗和合湯?

 

  怏怏走回臥房,捲簾而入,漫無情緒四下裡隨眼一瞟。床舖依舊是下午離開時的混亂局面,兩個枕頭一歪一斜分散床頭床尾,腦海裡登時浮現與鳥容非為著帶不帶被子爭執不下的情景。「哼,笨鳥兒,這會兒你可睡得香啦!」低罵數句,心底倏然生起一股莫名的孤寂感,一忽兒出、一忽兒沒,挑得他的心口隱隱發酸,不覺拿起鳥容非常用的枕頭抱在胸前輕輕一嗅。

 

  「呀!臭死人了!明兒得找個空兒趕緊把枕套洗一洗。」

 

  正胡亂思量間,乜眼一瞥,見桌上燈台旁多出一樣眼生的物事,忙擱下枕頭,走近掇起一瞧。原來是一口羊皮革囊,約一尺來長,皮面已然磨出毛邊,袋口繫以一條掐金五色絲繩,觸手堅硬。他大感納悶,尋思:「裡頭是啥玩意兒?不管了,打開來看一看再說。」輕巧解開緊纏的絲繩,手指一探,取出一瞧,竟是一把雕工精美的帶鞘匕首。

 

  鹿懷沖越發好奇,檢查袋裡別無其他物事,便拿起匕首細細觀察。見鞘上鏤刻一圈圈藻紋,其間鑲嵌一顆顆晶熒的五彩寶珠,燈火輝映下,瑰麗奪目。鞘首鏨著一個篆字,彷彿是個「鹿」字。玩賞片刻,小心翼翼抽出匕首,一道幽光乍閃,臉上颼然一寒,不由得驚「啊」出聲。迅即收心攝神,忍不住赧顏:「又不是沒見過世面,怎的如此大驚小怪!」緩緩把匕首舉至眼前,見那匕身宛若一泓秋水,幽幽泛出冷光,映著自己的眉目一清二楚。當下喜出望外,料知手上拿著的肯定是稀世珍物。

 

他天性愛美,蟄居深山僻壤,不曾見過恁般精緻的物事,飽看再三,不覺目眩心搖,思忖:「匕首只有一把,是給我的麼?還是給小鳥兒的?」反來覆去摩挲細賞,愈看愈加喜愛,竟是不忍釋手。內心霍然一動,想起傳說中的寶刀寶劍切玉如切泥、削鐵如削紙,毫不費勁。不知這把匕首是否也如彼一般鋒銳?環室溜了數眼,想找塊堅硬的東西試驗。念頭方起,立覺不妥:「萬一削壞了,怎辦?」意欲就此罷手,一顆躍躍欲試的心偏又來回搗騰,心想:「這樣罷,只稍稍劃一下桌角,瞧它利是不利?」

 

  如臨深淵握住匕首,向著桌沿輕輕滑一道,伏腰細察,居然連些微刮痕也沒有。他微覺失望,揣想莫不是該使點兒勁道?旋即手指微一用力,依樣劃過去。凝目再一觀視,喝,怎的依舊是船過水無痕?不由啐了一口:「邪門兒!連木頭都削不進去,還想削啥鐵切啥玉!」惟恐傷了寶物,不敢再用力試下去。自我寬解:「橫豎匕首滿漂亮,當個裝飾也挺美的。」

 

  思潮起伏半晌,嘆口氣,自言自語道:「到底是誰把匕首擱在這兒?淨光師父?大有可能。可為甚放在這裡?唔,非問個明白,要不覺也別想睡了。可他人在那兒?看樣子不在書齋,會不會在方丈室?」心念倏轉:「缺叔不曉得歇下了沒?看他強顏歡笑的模樣,怪難受的。乾脆找他說幾句閑話,陪他解解悶。」如此貼心盤算,其實不無一絲希冀,沒準淨音業已歸返,又或淨光在方丈室,上去討個消息,總是強過一個人胡思亂想沒個了時。念頭一生起,越發按捺不住,急把匕首插回劍鞘,塞進皮袋子,結妥絲繩,揣進懷裡,拔足飛奔方丈室。

 

  未及奔近門口,已望見燈光透出門扉與窗櫺,鋪出一片融融暖意。內心大是高興,暗忖:「缺叔準還沒睡。」當即緩下腳步躡足而進。孰料才剛踏上門廊,猛可聽見一陣洪鐘般的朗笑聲,夾以再熟悉不過的沉亮嗓音:「我說怎的,小鹿兒見了香餌,豈有不上鉤的道理?這會子可不是火燒屁股衝了過來麼?」

 

  鹿懷沖聞言一愣,念頭疾翻:「師父回來了?!八成是淨光師父趁我陪安拙他們前往巖洞的當兒,去花園把師父尋了回來。哼!見餌兒上鉤?合著我又遭師父捉弄了?」未免微惱,可惱意一閃即逝,換上滿臉歡喜,「砰」一聲推開門板,笑啐道:「臭師父!就曉得是你搗鬼!你那賊潑性子……」不及講完,赫見守缺、淨光全在屋裡,欲笑不笑望著自己。慌不迭硬生生把「做鬼也改不了」壓下嗓眼,轉頭向兩人示意問安。

 

  淨音懶洋洋靠在床頭,擠眉笑道:「我這賊潑性子怎的?屎殼螂改不了吃屎是不?」鹿懷沖輕哼一聲:「我可沒說。」當著淨光的面,他不敢恣意諢言。一個多月未見師父,委實想念得緊,且不急追問匕首的緣由,先上下眼兒仔細打量淨音。見他氣色尚佳,可臉頰益形消瘦,眼眶深陷成兩個窟窿,頭髮和鬍渣如野草一般蓬蓬冒出寸許長,顯然又疏於照顧自身。心底沒來由一陣難受,不禁脫口嘀咕道:「師父,你躲啥躲?為甚不早些回來?害我操心個甚麼似的!你又沒好好吃飯是不?」

 

  不容他嘮叨完,淨音一伸手把他攬進懷裡,呵呵笑道:「小鹿兒,你別儘顧盯著我叨叨!放心,師父一塊肉也沒少。喏,你瞧,臭木頭兒帶啥好東西孝敬你當家的!」說著,一指牖下的木桌。

 

  鹿懷沖循指望去,見桌上擺滿各色點心,一隻茶壺,四個茶杯。再望下一瞥,咦?廚房的小炭爐竟也搬進來了!爐上水壺正呼嚕呼嚕冒著熱汽。內心一暖,情知是淨光特意準備的,忙走至他的跟前,恭敬一禮:「謝謝淨光師父!」

 

  淨光唇角微揚,道:「吃。」鹿懷沖正待開口,淨音接腔道:「小鹿兒,你甭玩你揖我讓的客套戲啦。我們幾個老賊等著喝茶,你快快塞點兒東西,一會兒請你全權司茶伺候。」

 

  鹿懷沖「哧」地一笑,不再客氣,揀了一塊看起來格外美麗的糖糕放入嘴裡。細一咀嚼,但覺香甜滑膩無比,原本空竭的腸胃彷彿得了一場意外甘霖,直是說不出的愜快。嚥下肚兒後,把不住一疊聲兒稱讚。淨音笑道:「臭木頭兒還算有些眼力,知好識貨。你慢慢享用,恕我們不奉陪。」

 

  鹿懷沖不曉得這些果品是淨音特地囑咐淨光從江南帶回的,只道是淨光打從鎮上買來、或信眾供奉的。坐在桌旁一連大啖了幾塊,突然想起鳥容非晚飯沒吃,孤伶伶睡在山洞裡的光景,遂停下道:「我不吃了,這些留給小鳥兒罷。」轉頭向坐在床尾的守缺道:「缺叔,明兒你送飯去,請順便把這幾樣點心帶給小鳥兒。他最愛甜食,肯定樂死了。」

 

  守缺哈哈一笑道:「你心腸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愧是好弟兄。」淨音接問道:「同當甚麼難?老缺,適才你說阿拙把非兒帶到一座巖洞,話沒講幾句,就被小鹿兒跑來衝散了。唔,我還搞不清楚,你們到底鬧啥玄虛?」

 

  守缺面皮微紅,朝淨光、鹿懷沖來回逡了一眼,見兩人俱不言語,只得自行把安拙巧逢淨光,兩人約定授藝比武一事備細述了一遍。

 

  淨音聽罷,又好笑、又好惱。默然思索半晌,忽然開口道:「小鹿兒,水快別燒老了!你先把水壺提起擱在一旁涼一涼,待溫度降了些兒,咱們沏壺龍井受用一番。這回趕得巧,清明雨前,嘖,好久沒嚐口好茶啦!」

 

  鹿懷沖本道師父有啥好主意,可以消減自己與鳥容非兩地受苦的困境,孰料竟是要他提水沏茶!忍不住啐一口:「正經事兒不提,吃吃喝喝沒要沒緊的事兒倒催債兒似的!」咕咕噥噥拎起水壺,放在桌邊涼快去。

 

  淨音一笑,且不理會。守缺接言道:「前些日子,阿拙告訴我,她發現一座巖洞頗有些蹊蹺,命我去探一探。當時我渾然不以為意,沒想到她早就有所打算。唉!我老慢她一步!呃,不,百步千步不止!」說著,又嘆息一聲。

 

  鹿懷沖搶問道:「那座山洞有啥蹊蹺?我看也平常得緊嘛,不過就一個普普通通的洞穴,裡頭空空洞洞的。」轉臉向淨音道:「師父,我跟去瞧過了,就在後山燭龍峰前面的那塊大巖石上。以前我們打那兒附近路過幾次,你說山頂有怪獸,要我一個人別亂跑上去。記得不?」

 

  有怪獸?守缺「嗤」地笑出聲,哂道:「賊禿!你見過怪獸了?」淨音一臉正色道:「怎沒有?還不止一隻呢!一雌一雄,那雄的怪獸本領可大著咧,呼風喚雨、遮天蔽日全幹得出來。小鹿兒這等聰敏伶俐的孩兒撞上了,被唬得團團轉還不曉得身在何處哩!」

 

  一番話,逗得守缺開懷暢笑不已。鹿懷沖關心情切,沒聽出淨音話中話,越發驚詫不迭,急道:「那小鳥兒一個人在山上豈不危險!萬一阿拙剛巧不在他身邊,他偏又碰上怪獸,怎麼辦?師父,趕明兒咱們馬上把他帶回來好不?練武那裡不可以練,何苦巴巴非要在那種危險的地方!」

 

  淨音瞅著鹿懷沖一臉憂急神色,佯裝為難,苦笑道:「我惹不起阿拙。你問楞木頭兒罷,看他願不願意大發慈悲伸出佛手,從阿拙手中搶回非兒。」

 

  鹿懷沖一瞪眼兒,可沒好氣了。心想:「比武的事兒,是淨光師父親口答允的。他既然允諾在前,豈會插手管阿拙在那裡調教小鳥兒?可惡!」心念一轉,思及安拙臨別的告誡,忙改口問道:「淨光師父,阿拙說『物化無涯』一招有三式,是真的麼?」

 

  淨光直截答道:「真。」

 

  鹿懷沖欲待追問就裡,淨音一把搶過話頭:「小鹿兒,看茶!」見他噘著嘴一臉慍色,忙又道:「這種動嘴皮兒的事兒,你莫為難淨光。你先把茶沏好,賞咱們一人一杯,停會兒由我這君子為你解惑也罷。」

 

  想想也是,鹿懷沖不再多言,從淨光帶來的食物中揀出一罐龍井,輕手快腳沖了一壺茶,斟滿三杯,依序奉上,最後再給自己倒了半杯。

 

  淨音舉杯一嗅,淺啜一口,故作陶醉悠然詠道:「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哎呀,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呵呵,咱們難得共聚一堂,正該暫遣塵慮,好生品茗一番才是!」

 

  守缺囅然附和道:「然也。可嘆遍飲龍井少二人!」淨音知他意指少了安拙與鳥容非,乜眼笑道:「何妨?非彼女子與小人,吾等何須在此飲茶破煩惱?」意謂若無安拙與鳥容非二人,他和守缺自也不必煩惱無窮。語方落,兩人相顧大笑,一飲而盡。

 

  鹿懷沖聽兩人詠來和去,渾似忘了正事,忍不住嘟噥道:「都甚麼時候了!明兒還得早起幹活呢!」淨音情知砂鍋不打破,小鹿兒決計睡不安枕,當即呵呵笑道:「小鹿兒,你甭催,我馬上給你來一段話說。老缺,我若漏了甚麼,你替我補一補。小鹿兒,你繼續看茶,口舌乾了,我可講不下去。」鹿懷沖呸一聲:「壞毛病恁多!」提起二沖的茶水,替淨音與守缺各自盛了一杯。

 

  淨音瞟一眼淨光,見他宛若木雕容色不動,搖頭道:「正主兒端坐紫金蓮,八風吹不動,倒熏得旁人昏頭暈腦。呔!」嗓子一清,接道:「小鹿兒,老缺把我們開襠褲兒的事兒洩了不少,你也曉得了,我和淨光年少時一度寄居惟鶼族的沃廣之野。那當兒大家年輕氣盛,打打鬧鬧是家常便飯。臭木頭兒雖然不講話,可拳腳功夫的確不壞,當時他自創了不少出奇招數。頭一年,阿拙找他挑戰,拳來腳往不出一招,就倒在黃泥堆裡。阿拙氣得七竅生煙,爬起身子追問:『這是甚麼花招?』楞木頭兒隨口漫應一句:『無花無葉』。意思是,他無非一根枯木頭,不長花、不帶葉,不耍花招。那時大夥兒恰在研讀《南華經》,阿拙聽錯了,誤聽成『物化無涯』。喝!光聽這招名,可不是高明的要命麼!」

 

  鹿懷沖笑得險些拿不住茶杯,委實沒想到這個漂亮招名竟然是歪打誤撞出來的。守缺笑嘆道:「阿拙說話聽話的本領一樣高,同樣教人沒法恭維。」淨音啜了一口茶,續道:「阿拙發狠苦練,平日小架小仗自然少不了。第二年,她特地指名挑戰『物化無涯』。楞木頭兒沒聽懂,隨手一招把她打進水塘裡。阿拙更火了,跳出水塘,渾身濕漉漉追問:『不對!這不是物化無涯!你說,這叫甚麼招?』楞木頭兒莫名其妙,也不睬她,自管自走開。

 

  「阿拙又惱又恨,越發拚命苦練,時不時逼楞木頭兒比畫過招。第三年,她又點名挑戰『物化無涯』。楞木頭兒兀自沒開竅,橫豎打架麼,管它那招那式,『砰』的一拳把阿拙打上樹。阿拙趴在樹幹上,氣得破口詈罵:『臭阿桐,你亂來!有種兒你就使出同一招啊!你不敢是不?怕我破解不是?混帳木頭兒!你給我記住!』……」突然一頓,朝守缺一笑:「老缺,我學不來女人罵街,請你多包涵!」

 

  守缺搖頭笑道:「你少貧嘴!其實阿拙罵得更潑更難聽,連我都覺著難為情。呔!你別岔開,聽你這麼一說,我又回憶起當年的趣事,真有意思!你趕緊說下去。」

 

  淨音睇了三人一眼,接道:「阿拙氣急敗壞罵了又罵,我們幾個觀戰者感覺不大對勁兒了。怪!她口口聲聲的那一招到底是那一招?於是私下把老缺找來請教,又逼楞木頭兒回想一番。仔細一琢磨,照呀,八九不離十了。一切的果,絕對是緣自『無花無葉』。楞木頭兒天縱武才,率性把那隨興而出的三招合為一招三式。我們幾個興之所至跟著瞎起鬨,把那三式分別命名為『亦花亦葉』、『非花非葉』、『即花即葉』,總而名之,『物化無涯』。瞧!高明不高明?」

 

  鹿懷沖拍掌笑贊道:「高明高明!後來阿拙再接再厲又來挑戰了?」淨音笑道:「怎麼不戰?她那個死拗脾氣呵!第四年,她的武藝更加厲害了,我是萬萬打不過她的。可那一年,我們幾個奮不顧身中間一擋,再不容她挑釁楞木頭兒。大夥兒年歲漸漸長了,小孩兒似的鬥來鬥去,雖說是鬧著玩的,可看在持重的惟鶼族長老眼裡,畢竟不甚妥當。」

 

  守缺橫裡插口道:「淨音,你大可不必隱諱。我從沒把小鹿兒當尋常孩童看待,讓他知曉實情卻也無妨。小鹿兒,我告訴你罷,教你也長些人情見識。你曉得的,我們族人打小配對,斷然不容許個人有所逾越。那時長老們已看出阿拙對阿桐情有獨鍾,我深知阿桐的為人,倒沒怎麼在意,可他們期期不以為然。你師父是那幫人中年紀最長的,閱歷也最廣,族長便找他談話,囑咐他多加留意。我是阿拙的伴兒,淨音請我幫忙照看。是以我們決定從中阻撓,不讓『戰火』漫延下去。」

 

  淨音笑接道:「雖則如此,楞木頭兒倒是把『物化無涯』一招三式認認真真比畫給阿拙開個眼界。兩人雖未交手,但功夫深淺,行家伸手,便知有無。阿拙想必從此鏤上了心版,念念不忘破解之法。」

 

  來龍去脈一經說明,鹿懷沖幡然悟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我以前學的,僅僅是第一式『亦花亦葉』。照阿拙的說法,還只是第一式的皮毛而已!哼,淨光師父,您怎麼不教全嘛!」淨音正顏斥責道:「小鹿兒,你這句話可左了。淨光從沒說不教你,是你自個兒死活不願再跟他學下去的。你記得不,當年你學了五天……」

 

  鹿懷沖小臉兒脹得通紅,不待淨音說完,忙打斷道:「行行,我知錯了,你別再糗我了!」猛可轉身向淨光跪下一磕頭,道:「淨光師父,小鹿兒請您老人家嚴加指點!」正欲再磕個響頭,一股無形勁力襲身而來,竟身不由己站直了身子。抬眼一望,見淨光一顆碧眼灼灼直視自己,不知怎的,他心口遽然一陣悸動,羞愧交煎,把不住暗罵自己:「鹿懷沖,你這個狂妄驕傲的笨蛋!你虛擲了多少光陰!淨光師父在你這個年紀,就已經自成一家獨創一格了。你成天自以為多麼了不起,在人家手上一招也走不出,有啥可傲的?」越想越是惶慚不安,當即痛下決心,一掃舊習,非跟著淨光認真學習不可。此一突發舉措,看在三個大人眼裡,皆覺欣慰。淨音噙著笑意,不勝感慨:「小鹿兒,你若早幾年覺悟,今日成就何止於此!」

 

  靜默半晌,忽聞淨音輕笑道:「欸,茶已冷,才得二飲呀。」鹿懷沖忙一收神,應道:「我上廚房取幾塊木炭,再燒些熱水沖茶。」淨音攔止道:「甭費事兒啦。小鹿兒,打明兒起,你就專心跟從淨光學習。非兒有阿拙照料,你休再操心。」忽地一嘆,沉默片刻,叮嚀道:「你懷裡那把匕首,是你爹託淨光轉交給你的。你仔細收著,切莫遺失了。」

 

  鹿懷沖猛可記起自己來此的真正目的,沒想到匕首居然是爹爹給自己的,不禁一愕,詫道:「我爹爹給我的?他給我作甚麼?」淨音失笑道:「做爹爹的送份小禮物給乖兒子,還得找個理由?」鹿懷沖低哼一聲:「誰曉得他打甚麼主意!我才不稀罕!」嘴頭上恁地說,心裡頭可著實愛極那把匕首,內心一喜,對父親的怨惱不覺減輕了些。

 

  驀然想到,素日爹爹送禮,皆是一式雙份,一份給自己,一份給小鳥兒。這回卻不見鳥容非的禮物,透些古怪,忙問:「小鳥兒的禮物呢?也是匕首麼?」

 

  淨音望了淨光一眼,見他獨目炯炯瞪著自己,彷彿示意自己把話講明白,無奈答道:「非兒的禮物麼,日後他爹爹自然會打點。小鹿兒,你切勿多心。這把匕首有個名兒,喚作『麏』,乃鹿家的傳家之寶。你爹爹交給你,他的心意懇切再明白不過了,你已然是鹿鴒山莊的半個當家。」

 

  鹿懷沖益發吃驚,連忙掏出皮袋子,看了半晌,喃喃道:「我是鹿鴒山莊的半個當家?」淨音接道:「你爹就你一個獨生子,偌大家業不交給你,交給誰?小鹿兒……」猶豫片刻,終於說出口:「至遲明年你生日前,你爹會親自來此將你帶回江南。此後……你再也不用在這荒山野廟挨饑受寒了。」

 

  一驚再驚,鹿懷沖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訝喊一聲:「他要帶我回去?那小鳥兒呢?他也一道回去?」淨音頭一搖:「非兒不會回去了。」鹿懷沖跺腳道:「他不跟我走,你也不去,我一個人回去有甚麼意思?」尋思:「我才剛打定主意要認真追隨淨光師父習武,這不是一年半載即可成就,豈能半途而廢說走就走?何況小鳥兒和師父沒人照顧也不行,我怎能拋下他們不管!」當著眾人的面,卻不好意思直言。

 

  愈想愈是意亂心煩,火性越發按捺不下,忍不住怒聲道:「師父,以前我同你講過,我的事兒,我自個兒做主。管他爹爹不爹爹的!他叫我東,我就得東?叫我西,我就得西?他憑啥?十年來不聞不問,哼,我說嘛,他幹嘛給我這麼貴重的禮物?這會子可一清二楚了,無非要收買我!左右我!呸呸!我要他的爛東西!」無明業火一燎,愈發不可遏阻,突地使勁一摜,「嘟啷」一聲大響,皮袋兒拋在地下,打個旋兒,滑進桌子底。

 

  守缺見鹿懷沖的陰晴脾氣又發作了,忙不及拄拐起身,趨前安撫。鹿懷沖自知失態,極力捺下怒火,可一口悶氣憋在胸膛,吐不出、吞不下、化不消,委實難過至極。淨音強自按下不捨之情,站起身子道:「小鹿兒,你若不嫌棄,今晚師父陪你睡如何?」一手環住鹿懷沖的肩膀。

 

  鹿懷沖肩頭一陣起伏,悶聲不吭,緊緊捽住淨音的衣袖,低著頭扯他走出方丈室。淨音趕緊遞個眼色給守缺與淨光,一路柔聲慰解徒兒,伴他返回臥房。

 

 September 2020, Skjolden, Norway, by Daxiang

 

  進了屋,鹿懷沖脫下鞋襪小襖,從櫃中取出一條薄毯,懶怠梳洗了,逕自躺上床舖,怒氣猶然未消。怨惱之中,更添五分憂愁。淨音捻熄了燈,傍著他身邊坐下,和聲道:「要不要我給你唱個曲兒?或者說個故事兒?」半晌不聞聲響,心知他仍在氣頭上,遂自顧自道:「小鹿兒,你曉得燭龍峰的怪獸生何模樣?」

 

  聲東擊西,果然引君入甕。鹿懷沖好奇心一起,啞聲道:「不曉得。他們兇不兇?會吃人麼?」淨音輕笑道:「兇倒挺兇的,可不會吃人,你甭擔心非兒被他們吃去。」鹿懷沖追問:「他們長的甚麼樣子?」淨音暗自一笑,沉吟道:「甚麼樣子……咳,我把他們的老祖宗說個大概罷。據說燭龍峰原本有個山神,喚作『燭陰』,長了一張人臉,身子卻是蛇身,全身赤紅色,身長千里。他的左眼是日,右目為月,開左眼為晝,閉右目則為夜。開口成春夏,閉口為秋冬。你說厲害不?這位燭陰神有個怪脾氣,喜晴不喜陰,看到那裡陰陰沉沉寒天寒地,就非去照一照、熱一熱不可。可嘆的是,世間光亮的地方少,陰暗的所在多,他忙南忙北實在忙不過來,偏偏世人又怨東怨西怨個不了。他惱火了、絕望了,率性一頭撞上山巔,化作一塊大石頭,再不聞問人間閑事。他的子孫全是從那塊大石頭蹦出來的,長相比老祖宗親和些兒,可脾氣一毫無差。口裡雖說不管人閑事,偏生寒冰嘴舌、熱火心腸,動不動就東家照一照、西家熱一熱。是以我叮嚀你千萬別亂跑上去,免得一不留神衝撞到那群怪裡怪氣的怪獸。」

 

  鹿懷沖不知淨音半謔半褒,暗喻安拙與守缺一干惟鶼族人,忍不住噗哧一笑,一掌拍向淨音的手臂,笑罵道:「師父,原來你唬我!又來說神話了!」淨音呵呵笑道:「會笑了,就是笑話。」鹿懷沖低聲道:「我心裡有數兒,你是好意寬解我,逗我開心。不過,師父,我說真個兒的,要是我不願意,你千萬別趕我回江南,好麼?」

 

  淨音憮然嘆息,心想:「只怕事與願違,萬般不由人哪。」卻不忍當面講出,又不願胡亂許諾,連忙轉以他語:「你別打岔,我話還沒說完呢。燭龍峰前面那塊烏漆漆的巨巖也有個講究,你曉得麼?」鹿懷沖訝道:「是麼?甚麼講究?」

 

  淨音先不作答,問道:「小鹿兒,你聽過共工的故事兒麼?」鹿懷沖笑道:「當然聽過了。師父,你忒小覷我了。相傳他是祝融的兒子,脾氣挺暴烈的。他與顓瑣爭帝失敗了,一氣之下,用頭去觸不周之山。這一撞,竟然把天柱撞折了!從此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全移了位;地不滿東南,水潦塵埃都歸到那兒。」

 

  淨音笑道:「你懂得真不少!沒錯,故事兒是這麼傳說的。當時共工衝冠一怒觸不周,山被他撞缺了一角兒。缺角飛去那兒了?你聽說了麼?」鹿懷沖細思一陣,心忖:「師父斷不會憑空扯出這一段,莫非……」靈光一閃,脫口答道:「莫非就是那塊烏漆嘛黑的巖石?」淨音拊掌大笑道:「小鹿兒,你果真聰敏絕頂!故此,那塊巨巖就喚作『不周巖』。當然啦,神話傳說是一碼子事兒,後人附會據以命名,又是另一碼子事兒,咱們毋須過於當真。話說回來,你別瞧不周巖寸草不生、黑溜溜不起眼的醜樣,其中大有玄妙之處。」話未了,故作神秘,打住不語。

 

  鹿懷沖聽著一陣心癢,索性坐起身子,急催道:「甚麼玄妙?你別賣關子,快講下去呀!」淨音咿唔半晌,逗弄夠了,方才繼續道:「我對你實說也罷。燭龍峰和不周巖實乃天地造化的極致,與我們往來辟天寺必經的氣窟一般,皆是日菁月華造就的氣場。不一樣的是,氣窟包容萬氣,隨其任意摩盪。而燭龍性屬陽剛,是以匯聚其中的,純為至陽之氣。不周性極陰柔,流旋其間的,自然是至陰之氣。這喚作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不懂門道的人若貿然闖進去,自身的氣受其牽引,往往不知不覺中,隨著各人的業識產生種種幻相。輕者,惘惘惚惚一陣子就沒事兒了;重者,甚至可能魂失魄落,終至喪命。」

 

  鹿懷沖一咋舌,恍然道:「怪不得你叮囑我不要孤身上去。哼,又是甚麼陰氣、陽氣的東西!這些名堂我搞不懂。奇怪,我陪阿拙送小鳥兒上山洞,啥事兒也沒發生啊!」

 

  淨音笑道:「你忘了老缺的看家本領啦?他專搞奇門五行的玩意兒,管它甚麼陰氣陽氣正氣歪氣狐騷氣,焉能難倒他?」

 

  說啥「歪氣狐騷氣」嘛!鹿懷沖嘴兒一嘟,不無責備道:「你在取笑缺叔喲!」淨音忙一整色道:「沒沒!他幫了我天大的忙,我感激涕零也來不及了,那敢取笑他?」

 

  一遞一句說笑,勾起鹿懷沖心中的隱憂,趁機問道:「對了,師父,我正想問你,小鳥兒不在這兒了,我怎麼施展『銷魂小法』?你不是說他體內的陽氣積聚過多,若無法疏散,沒準會短命早夭麼?阿拙要把他帶走的當兒,我急死了,偏偏你又不在,連個商量的人也找不到!」

 

  淨音聽著鹿懷沖情真語切,內心且喜且愧。喜的是,小鹿兒果然未再敷衍功課;愧的是,自己忝為人師人父,卻不曾善盡照顧之責。無語半晌,迭聲暗嘆,方婉言開解:「小鹿兒,你甭替非兒牽腸掛肚啦。這些日子多虧你百般看覷,要不,他能否撐到現在,可真得看造化臉色。非兒歷經大半年的鍛鍊,身子骨比之往日,簡直是脫胎換骨。阿拙肯定早已察覺出他體內那股莫名其妙的氣,我沒料到的是,她居然別出蹊蹺找到一條法子幫助非兒練武。」

 

  鹿懷沖心頭一動,恍然道:「師父,莫非阿拙執意帶小鳥兒到山洞練功,為的便是這個?」淨音道:「沒錯。老缺告訴我這件事兒,乍聽之下,我還有些犯愁;可微一琢磨,我明白她的用心了。唉!好一個阿拙!」言下不勝讚嘆,卻又不免為她的際遇惋惜。

 

  鹿懷沖懸念依舊,緊問不捨:「小鳥兒在山洞裡練功,準沒事兒?」淨音微笑道:「鹿當家,你又來先天下之憂而憂啦!呵呵,沒事兒!準沒事兒!我猜阿拙會把非兒丟進不周巖洞,藉著洞內的天然陰氣調理非兒體內日益增長的陽氣。此種陰陽調合的功夫,本就是惟鶼族的拿手好戲。換成我或楞木頭兒,還真沒辦法。燭龍峰與不周巖相傍互依形成的天然屏障,足以阻絕外在的干擾……

 

  聲音越說越低,不覺住口思量:「如此一來,那些賊胚再厲害,也無法循氣追蹤。嗐,我成天惦著荼蘿,竟沒把心思轉到那上頭!可就算想到,設非阿拙與老缺援手,依然沒法疏理非兒體內的靈鷲之氣。慚愧!天可憐見!佛陀慈悲!」

 

  聽著淨音一再保證,鹿懷沖雖也歡喜,怪的是,內心深處卻隱隱若有所失,暗忖:「看來小鳥兒再也不需要我替他施甚麼銷魂小法了。哼,不施就不施,省心又省事兒,我才懶得管他呢!正好把精神拿來用功。」心裡嘀三咕四,可就是說不出的不痛快。猛然記起一事兒,忙問:「師父,萬一阿拙不按你猜測的,沒把小鳥兒放在不周巖洞,那會如何?」

 

  淨音回神道:「不可能!她準定會這麼辦的。」鹿懷沖冷笑道:「你倒十拿十穩!你曾說過,陰氣重的洞穴什九寒森森,可我進去的那個山洞,裡頭暖烘烘,一點兒也不陰森。」

 

  淨音放聲長笑,笑得鹿懷沖渾身不自在,撇嘴嘟噥:「我跟你說正經的,你笑甚麼!」淨音斂住笑意,輕輕一拍鹿懷沖的肩頭,柔聲道:「小鹿兒,你被老缺矇了!你在洞中所見所觸所感,全是虛幻。呵呵,瞞者瞞不識,識者豈能瞞?」

 

  被矇了?全是虛幻?鹿懷沖瞠目結舌,直欲追問究竟,淨音雙臂一展,把他的身子放倒床上,蓋上毯子,輕笑道:「小鹿兒,睡罷。」自顧自一旁躺下,須臾,鼾聲大作。

 

 

[注]

 

*淨音三不五時吟哦一番,簡直好詠成癖了。這回他唸的詩出自唐代詩僧皎然的名作〈飲茶歌誚崔石使君〉。原詩全文如下:

 

越人遺我剡溪茗,採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漂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

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是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徒自欺。

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

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燭陰」出自《山海經第八.海外北經》。原文:「鍾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在無綮之東。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鍾山下。」

 

「共工」的傳說則散見《山海經第八.海外北經》、《山海經第十六.大荒西經》、《山海經第十八.海內經》等。頁多不及備載。

 

鄙人根據袁珂的《山海經校注》,胡亂穿鑿附會一通。魯魚亥豕,胡說九道,慎望勿怪!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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