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天淨沙(33)清宵憶往悲前塵
2022/10/13 02:44:18瀏覽88|回應0|推薦0

              天     

 

 

            清宵憶往悲前塵

 

 

守缺一手扶住淨音,拿眼上下打量一陣。淨音勉強擠出個笑容,啞聲喘道:「沒事兒沒事兒,我不打緊。老缺,你怎來了?倒好,幫個忙,扶我回房睡覺。」見兩人臉上露出憂急之色,疾喘幾下,打起精神釋疑:「甭擔心!我真的沒事兒!咳,今晚夜色忒黑,滿天烏漆漆一片,連顆星子也沒露面。地下又溼又滑,我一個疏神,不知怎的竟然踩滑了腳,跌落山澗底下。咳……果然是夜路走多了,撞鬼兒啦!還虧我平日吃齋念佛,一條老命沒給摔掉。」

 

  鹿懷沖與守缺面面相覷,俱是不信。淨音朝鳥容非望了一眼,見孩兒睡得正熟,喘了口氣,又道:「骨頭老囉,一摔就不中用。哎哎,你們別老瞪著眼兒瞅我,有啥事兒,睡飽後再說不遲。」一頭自管自叨叨,一手扶著守缺的胳膀,背著鹿懷沖朝他拋了個眼色,吃力地站起身子。

 

  鹿懷沖慌不迭伸手相攙,嘶聲道:「師父,我扶你回方丈室。」淨音咧嘴笑道:「好孩子,夜深了,你病著呢,準也累了,歇著罷。」鹿懷沖連咳數聲,啞著嗓子顰眉道:「你傷成這樣,我怎睡得著?除非你同我說個明白。師父,你到底搗啥鬼去了?快快從實招來!」淨音無奈一笑,嘆道:「快甚麼?欲速反不達呀!」鹿懷沖聽他又再顧左右而言他,破口低罵:「你少瞎扯!我不管,既然你說不打緊,為啥不跟我透露幾句,好讓我安心睡個覺?再不老實,我可要喊小鳥兒起來一道逼供。」淨音苦笑不語。

 

  守缺見狀忙勸止道:「小鹿兒,你這可不是瞎鬧騰麼!你們師徒倆一個病、一個傷,好生歇息才是道理。且聽你師父一句話罷,任他天大地大的事兒,明兒不好說?何須急在此時!」

 

  鹿懷沖看一看淨音、望一望守缺,自知時機不對,嘟噥幾聲,只得鬆手,不情不願回到床上躺下,猶不忘嘀咕兩句:「你們不許誑我。師父,明兒你一準得給我一個說法,要不,哼!」守缺且不理他,趕緊攙扶淨音走出臥房。惟恐安拙聞聲出面,躡手躡腳穿過法堂後門,逕望方丈室溜去。

 

  進了方丈室,守缺摸黑扶著淨音躺上蓆褥,摸索一條薄被替他蓋上,又隨手摸了個蒲團一旁坐下,不及點燈,一疊聲兒急問:「還真撞鬼兒了你!賊禿,你怎麼搞的?傷成這副德性,當真不打緊?」

  

  淨音側轉身子,以手代枕,無奈道:「當真不打緊。是我自己鬧鬼,一鼓翅兒就想飛上非想非非想天。唉,上山採黃連,自討苦吃!」心知好友肯定摸不著頭緒,凝思半晌,索性細說根由:「老缺,你莫著急,我慢慢說給你聽。咳,前兒我終於培出七彩荼蘿,當時滿心歡喜,本想一鼓作氣看看能否再添一彩,不料非兒出了點事兒,昨兒我帶他上寺裡……」隨即把到辟天寺訪晤魯伯一事簡單述說一遍,栴園之行自然略過不提。

 

  守缺聽畢,臉皮一陣熱潮上湧,慚愧道:「老道我失責了,沒把兩個孩兒看顧好。」他一生言必信、行必果,此番卻為了安拙怠忽承諾,內心不無愧恧,暗自打定主意,非得好生想個法子彌補己過。

 

  淨音低嘆一聲:「算啦,失責的是淨光那根臭木頭。橫豎事情已了,你也甭擱在心上。昨天耽延了一日,今兒又被兩個小鬼纏磨了大半天,我心裡急個不了,匆匆趕到花園,一時糊塗,竟忘了養花大忌。唉!八彩沒見著,反而心血耗損過甚,嘔了幾口血。一路急著趕回來,又摔了一大跤。你說,這不是自作孽麼!」

 

  守缺輕笑道:「喝!你居然會失足摔跟頭!」尋思:「淨音向來謹慎持重,這一摔,當是心神不寧所致。端不知為了何事?」他在族裡約略聽聞過栽植荼蘿的艱難,可聽淨音輕描淡寫,彷彿增添一彩不啻炒個蛋花一般,內心大感詫訝。他本非花道中人,事不干己,遂也懶得深究。素知淨音醫術高明,正主兒既已連說「不打緊」,自也不須掛慮。聽他提及「兩個小鬼」,不覺又是一陣好笑,啐道:「那兩個小鬼的確難纏得緊!小鳥兒嘀嘀咕咕說甚麼『打氣』的事兒,似乎同你慪氣,為此還發了一頓脾氣。」

 

  淨音聽著一愣,俄頃省悟道:「打氣?嗐,可不是麼!設非為了替他打氣,我怎會嘔血栽跟頭?」守缺不解其故,忙問:「賊禿,你葫蘆裡頭到底裝甚麼膏藥?我早想請教你,你和淨光是怎生調教小鳥兒的?以他的根器,說啥也不至於搞成眼前這等模樣呀!連我這做叔叔的也看不過去了!」差點兒沒把代友教子的念頭說出來。

 

  老半天不聞淨音答腔,只得自顧自接言:「累了是不?你若累了,咱們明兒再談罷,橫豎我得在你這兒掛單幾天。沒先跟你提一聲,你別怪我冒昧。」淨音嗤的一笑:「我幾時怪過你?你愛來自來,咱們還玩假客套!」頓了頓,嘆聲氣:「老缺,我累倒不累,只是心口煩悶得緊。唉,有件事兒終須瞞你不得。我說出來,你替我分些兒憂。」

 

  守缺心念一動,道:「你先莫說,讓我猜上一猜。唔,小鳥兒體內的氣?」淨音訝道:「呿!你打那兒學來這等神機妙算?」驀然想起,小鹿兒提過,守缺曾教他們兩人武招,想來必是那時候發現的。

 

  守缺得意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生』。套句小鹿兒的話,賊禿!快快從實招來罷!」淨音冷笑道:「招啥?你不是神算麼?」守缺哼道:「我要有那個神通,何至於十二年來連老婆在那兒也算不出!」

 

  淨音呵呵一笑,不再打趣,長嘆一聲:「老缺,非兒體內的氣,就是靈鷲之氣。」守缺恍然道:「我察覺到他體內有一道詭異的氣,心底只是犯疑,原來果真是傳聞中的靈鷲之氣!怪不得怪不得!」淨音再嘆一聲:「你們惟鶼族向來置身世局之外,自然不把這點兒詭氣瞧在眼裡,其他六族卻是眼紅得緊。自家傳不著,千方百計趕盡殺絕,竟連兄弟情分也不顧!」

 

  守缺失笑道:「詭氣?別人可當寶哩!」笑聲一歇,也陪著嘆氣:「我聽說你們的滅族慘禍便是肇因於此,可詳情如何我當真不清楚。你別怪我不關心,我們族裡實在沒人可請教,我問過兩三位長老,全說得疙疙瘩瘩不明不白。請你乾脆給我敘個頭尾如何?」淨音斟酌片時,慨然允道:「也罷。不過,老缺,這件事兒你先莫告訴非兒他們。等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對他們說知就裡。」守缺鏗然道:「這不消你囑咐。」

 

  淨音吐口長氣,娓娓道出:「你也知曉的,兩千年前,空部八族原屬同一個部族,追溯起來,咱們可算一家人呢。後來天災地變,各氏相繼離開世居的壙穹之野,散遷他鄉,各自落地生根繁衍子孫,傳了四十多代後,逐漸形成八個族落。因信仰佛陀慈教,當時各族派出代表,決議以佛陀降世時傳說的八字作為族名,以誌同氣連枝,永世不忘佛恩。」

 

  守缺插言道:「我小時聽長老提過這回事兒。佛陀降生時吐了八字,『天上天下,惟吾獨尊』,八族拈鬮各取一字,再自添一字,就成了各族的族名。可說甚麼同氣連枝?哼,到頭來,根本是一同慪氣、連枝受累!」

 

  淨音輕笑道:「呵,我只道你們不問世事,原來卻也曉事。」守缺笑哼道:「我們惟鶼族的老祖宗果然有前知先見,一開始就拿定主意自守門戶,不管人間是非,省得陪你們慪氣受累。」

 

  淨音聞言一笑:「可不是麼!我當真懊悔自個兒投錯胎,設若托生貴族,現下該當何等快活!話說回來,你們那位前知先見的老祖宗也是八族鬧翻之後,見機得早,方才跳脫人間是非,卻非打從一開始就拿定主意。唉,天鷲天鷙兩族的親緣關係本就較他族來得親密,誼比兄弟,可巧又同拈中『天』字,偏生兩族鬥得最兇最狠!更甭提那些不時乘機攛掇牟利的上鶖、下鷺、吾鵸、獨鵂……」

 

  守缺接口道:「那些蹀跳之輩還好,頂頂討厭的是裝腔作勢的尊鳳族,老嚷著甚麼『鳳』為群鳥之王,『尊』乃八字之終,成日夢想一統八族,再復兩千年前盛世。呸!發他個痴想妄夢!咱們逍遙自在過得好好的,陪他們玩啥盛世?我記得有一年尊鳳族長派遣使者上巫山,打算邀請族長參加甚麼統一大會。那當兒我正在修習鶼鶼功法,沒去湊熱鬧,阿拙倒是去捧了個場。結果,你知怎麼著?嘿,阿拙回來告我說,族長劈頭就問:『閣下年紀不小,可曾娶妻?』那使者回說:『未曾。』族長冷笑道:『連個老婆也娶不到,還妄想統一甚麼?』當即令阿拙打了出去。日後再沒聽說他們上門的消息,想必是老婆還沒娶成罷?」

 

  淨音哈哈大笑:「好!說得好!打得更好!寧疏族長端的是快人快風,大快吾心!依我之見,不是老婆沒娶成,八成是教阿拙打寒了膽。一個姑娘家竟有此等身手,其他人可想而知,嚇得他們再不敢上門討打了。」守缺笑道:「你想拍阿拙的馬屁,日後見著她再拍罷。咱們莫把話題扯遠,定名之後,發生何事?那些歷史掌故,我全放給蠹魚啃咬,自己倒沒認真鑽研過。」

 

  淨音呸道:「你想聽故事兒,還敢損人,罵我是蠹魚!」守缺笑而不語。淨音沉默片晌,接說道:「空部八族的族名定下後,似尊鳳族那般懷抱爭雄競長野心的人,心思自然開始活動。那時節彼此雖則勾心鬥角,表面上倒還維持個和氣往來的局面,相安無事又傳了若干代。四百多年前的三月,八族族長相約在松泠坪修禊飲宴。當時在座的還有兩位來自西域的嘉賓,酒酣耳熱之餘,提起荼蘿。其中一位貴客是鳩摩國的葛欽王子,滿口兒稱讚荼蘿何等瑰美、如何不可方物;又說凡是荼蘿生長的地方,必是生氣盎然、禾稼豐稔。荼蘿不定時開花,或一年、或十年,沒個準數,花色從單彩到八彩皆有。八彩居荼蘿之冠,以之煉藥,雖不致神奇到生死人肉白骨的田地,但存一口氣在,皆能救活;不單如此,八彩荼蘿的氣機可以化荒壤為良田。可惜荼蘿栽培不易,想培出八彩花瓣,一發難上加難,惟有至誠之人憑藉禪修之功,証達五禪方能辦到。

 

  「當時,另外一位叫做卓瑪的客人連連搖頭說:『不然不然!身負靈鷲之氣的人透過修煉自身靈氣,就算沒達到五禪,也能催出八彩。』八位族長誰也沒瞧過荼蘿,聽得瞠目吐舌,豔羨不已,便問客人可否出示八彩荼蘿一觀。葛欽王子笑說:『那來這般容易!百年之前,尚聽說三、四件成功的事跡。此後地氣年年耗瘠,兼之兵燹禍連,天地間戾氣哀氣充斥,大半荼蘿竟然枯萎了,能得四、五彩已屬上乘,遑論八彩!四十多年前,聽說有一位僧人培出八彩,但沒多久就發狂而死。當今之世,縱使在荼蘿原產地須彌谷,至多也僅見七彩。八彩宛若鳳毛麟角,豈是尋常可得!』誰想他的一番言語,登時打動八條雄心。

 

  「那時尊鳳族長起身敬酒道:『聞君一席話,開我千百竅。想當年我們空部祖先安居的壙穹之野慘遭天禍,錦繡山河頓成一片廢墟,寸草難生,逼得各族不得不遠走他鄉。唉,倘若當時便得八彩荼蘿化焦土為桑田,今日又何至於落個七分八裂各自為家的光景!八彩荼蘿神妙若斯,即便是鳳毛麟角,到底是有跡可尋,早晚可得一見。諸君!群龍無首,易理上雖吉,人事上畢竟不甚妥當。我們空部八族若欲抵禦外侮,圖個長治久安,終須選出一位首腦領導群倫。眼下區區倒有個主意,咱們何不以荼蘿為憑,那一族率先種出八彩荼蘿,其他各族便須尊奉該族為首。不知列位意以為何?』

 

  「眾人聽他又是『鳳』又是『尊』的,豈會不知他引鳳毛自喻,意欲各族尊他為首?當下盡皆嗤之以鼻。可細細一想,這個主意卻也非是不可取。眾聲喁議的當兒,敝族那位愚蠢的族長也站起來說話了:『這個主意不錯,橫豎只有至誠禪修的人、或是身負靈鷲之氣的人才有辦法培出八彩,正好拿來考較各族的修行功夫。』在座之士那個不是玲瓏心竅?天鷙族長當場冷嘲道:『你以為天鷲族沾了一個鷲字,便是靈鷲之氣?哼!只怕是棺材靈柩等著伺候你!』這句話惹毛了傻族長,立馬就要大打出手,混亂中被眾人勸住。」

 

  守缺插嘴笑道:「你怎麼左一句愚、右一句傻,張口盡罵貴族族長?」淨音哼道:「為尊長諱的道理我也懂得三分,可設非他的愚昧痴癲,又怎會造成日後的滅族殺機?」守缺道:「這些全是幾百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聽你說話,倒像你是同時生、併肩長,也在場喝酒看熱鬧似的!」淨音笑道:「我那來恁般長壽功夫?添枝加葉耍點兒嘴皮的功夫倒是有的。這些事情歷歷可考,天鷲族史記載的頗詳盡,有些則是從我老師那兒聽來的。」守缺凜然道:「青菘子老前輩?他與我們族長交情頗深,我童年時見過一面,當真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嗐,我不打岔了,你繼續說下去。」

 

  淨音索性坐起身,抱膝接述道:「吵嚷不休之際,有人笑說:『荼蘿還沒見個影兒,靈鷲之氣是啥玩意也沒搞清楚,倒先傷了自家和氣!』又有人說:『八彩配八族,端的是巧極!莫非天意註定我們八族要以此擇出首領?』七嘴八舌齊出,忙向兩位貴客請教詳情。

 

  「原來荼蘿種子不難取得,栽培方法卻是家家殊異,沒個定則,難就難在此處。這也難怪,一方水土一方人,何況草木?要點是,培植荼蘿時,必須引導自身的真氣呵護之,如同禪修一般,能養、所養者水乳交融,花與人再分不出個彼此,方能成就。一旦成功培出一朵八彩荼蘿,養花人當下的功力再也不會退轉,能夠源源不絕培出更多的八彩荼蘿。甚麼樣的人養出甚麼樣的花兒,葛欽說的也不算錯,惟有至誠之人始能培出八彩。可怎樣才算得上至誠?卻是誰也說不得準。

 

  「當時敝族族長忙不及追問靈鷲之氣,卓瑪支吾一陣,看著葛欽點了頭,方答道:『靈鷲之氣可遇不可求,相傳是昔日釋迦牟尼佛在靈鷲峰頂說法之時,天人神魔薈萃激盪而生的靈氣。當時左近大眾趕巧薰染上這股子氣的,活似脫胎換骨、洗心煉髓一般,渾身散發奇異的清香,終生不散。更奇的是,生下的孩子,竟也有帶香氣的、也有不帶香氣的。不帶香氣的小孩,便只是尋常孩童;帶香氣的孩子,體內經絡間蘊藏一道微妙的氣,格外聰慧,彷彿帶著夙智降生似的,習文練武皆比常人迅捷百倍。可惜這股氣一代衰過一代,有時隔了好幾代,才又再出現一個身稟靈鷲之氣的孩子;即便如此,氣微香淡,終是難比前代。五百年過後,只賸幾個家族還把這道氣遺傳下去。再過五百年,幾乎難得再現。』」

 

  守缺咋舌道:「果然古怪!那靈鷲之氣怎會出現在貴族?難不成你們的祖先也曾躬逢靈鷲峰頂的盛會?」淨音道:「那來這等福德因緣!佛陀說法時,你我的祖先都還在壙穹之野漁獵度日呢。追根究柢,正是敝族那位頑痴族長惹的禍!當時在筵席上,眾人聽說也就罷了,橫豎大家全沒靈鷲之氣,各憑本事和一片至誠培植荼蘿,倒也公平。當即拍案敲定以荼蘿爭冠競長,當場還請兩位貴賓和各族長老做了公証,刻石為憑。又約定此後每三年,各族輪流在須彌谷主辦花祭,直到八彩問世,首領競出。

 

  「散筵之後,族長不死心,私底下備了大禮,悄悄跑到葛欽王子歇止的行館,請他指點靈鷲之氣的關竅。我猜他大概自詡為天鷲族長,又被死對頭天鷙族長百般譏刺,盤算把靈鷲之氣引入本族之中。葛欽禁不住他再四懇請和重禮相待,終於洩露天機。原來也不甚難,只要找個身賦靈鷲之氣的對象婚配,便有可能生下帶著靈鷲之氣的後代,從此一代傳一代,雖則代代出現靈鷲之氣的機會不大,多少保有萬一之想,這豈不是比其他七族多了一分勝算?難的是,上那兒找身蘊靈鷲之氣的對象?」

 

  守缺笑道:「說的也是。這可比我們打小挑伴兒配對還難呢!」淨音冷哼一聲:「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偏偏族長就遇上有心人!當時葛欽一笑,原來他的親妹子恰是上頭的正主兒。你想,愚痴族長那當兒可不樂昏了頭!立馬趕著求親,葛欽居然也答允了。那時族長才三十歲,容貌魁峨,一表人材,雖然稟性愚直,剛愎自用,武功卻十分高強。喪偶兩年了,膝下子女各一,長子四歲,小女兒還在牙牙學語。議定後,葛欽快馬加鞭回國打點,親自送親,五個月後便把公主送至當時天鷲族聚居的蒼溟谷。這則喜訊自然包藏不住,其他七族聞悉,覺著蹊蹺,風言冷語自是難免,但是除了當事者,外人完全不明箇中底細,想那男歡女愛乃人之常情,卻也沒甚麼好挑眼的。

 

  「新娘娶來後,頭巾一掀,竟然是個奇醜無比的女子,族長當下愀然不悅。不意那位公主竟又為著小事,屢屢當眾衝著族長高聲吆嚷,脾氣壞的出奇。頑痴族長惱火不行,不願意要她,想把她送回。可婚姻豈同兒戲?葛欽自然不依。族長自覺遭葛欽設局陷害,氣得要命,忍住沒發作。等葛欽一行送親人回國後,他馬上封鎖所有谷道通路,斷絕一切交遊往來,連葛欽遣來探親的家人也不得其門而入。族長自己不碰新娘,卻命令族中才貌兼備的青壯男子輪番同新婦行那敦倫之事。那公主是受逼不過或出於自願,箇中究竟我也不甚了然,只知道封谷二十年之中,她產下十三個孩子。僥天之倖,居然有一個男孩、一個女兒哇哇落地時周身散發淡淡清香。」

 

  守缺哈哈一笑:「端的是厲害呀!莫非那位公主相貌醜陋,脾氣又大,尋不著婆家,是以葛欽王子丈母娘拉女婿似的,抓住就不放手,趕鴨子上架硬是把妹子嫁出了門?嘿嘿,貴族長不種瓜卻得瓜,倒也不枉二十年曠廢的辛酸。」

 

  淨音輕喝道:「聽你說的甚麼話!唉,那二十年當中,其他七族莫不百計千方栽培荼蘿,明爭暗鬥,私尋高明指點導氣培花,辛勞多年,頂多得個五彩,沒一個栽出八彩。沒想到這一來,反倒促使各族勤修真氣,各自發展出獨門的內功心法。各族心法不同,培出的荼蘿香味也略帶差異,形成各族的特色,養花者的鼻竅也因之益發靈敏。敝族自然也沒閒下手腳,每三年特地派出代表把荼蘿送至花祭會場,或許誠心不夠,禪定功夫也不足,花藝上沒甚麼長進。好不容易盼到天生靈鷲之氣的孩子出世,族長不知得了失心瘋還是邪魔附了身,竟然在那女孩剛滿十五歲時強娶了她。唉!縱使這女孩不是他親生的,名分上還是他的女兒呀!那個可憐的男孩方懂些人事,也許配給族中文武全材的美貌女孩,一娶便是八個,連族長元配的女兒也在其中。你說,這豈不是胡搞瞎鬧糟蹋人麼?」

 

  一番路轉峰迴,直聽得守缺咬牙銼齒。惟鶼族人一夫一妻,生死相許,以己情度量他人,忍不住連聲嘆息低罵:「把人當成種豬種馬,貴族長想那靈鷲之氣想瘋了!」淨音道:「你沒錯罵。這等有干天和的事兒,也在族中引發公憤,當時便有人暗中謀畫廢掉族長,另立新主。誰想事機不密,族長知悉後,搶先下手殺了帶頭的幾個人。這一來,越發引起族人的忿怨。封谷二十年已然夠受了,這會兒竟又領頭鬧出窩裡相殘的慘事。你說,他的族長寶座還坐得穩麼?」守缺怒道:「換作是我,斷然不依不饒的。拚著一條命,也非把他揪下來不可。」

 

  淨音慘然道:「當時族人也不乏如此想法,那時天鷲族人個個爭勇鬥狠,不遺餘力。族長身邊心腹不少,一意宣揚族長此舉乃是為了光大族系,連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奉獻出來,忍辱茹羞做此『犧牲』。反對的一派則罵族長倒行逆施,徒令全族蒙羞承辱。兩派人馬纏鬥經年,死傷累累,自家鬧個元氣大傷……」聲音一啞,顯是情傷神惘。

 

  守缺素知天鷲族以武藝見長,族性孤高桀驁,遙想當年爭鬥之慘之烈,決非淨音輕描淡抹一句「元氣大傷」而已。以此看來,該族頹落乃是禍起蕭牆,不能盡怨他人。見淨音半晌不說話,情知他痛懷往事,也不急著追問。

 

  良久,方又聽淨音接道:「族長一派到底佔個上風,那敗下場的族人,不是處死、就是廢了武功拘禁在石穴中。有些氣不過的,各展神通逃出谷外,漸漸就有些風言風語傳揚開來,都說天鷲族長施用卑鄙手段取得靈鷲之氣。他族聽說此事,將信將疑,又聞知天鷲內訌,心下大喜,且按兵不動,只等著瞧好戲。葛欽那時業已病故,鳩摩國新王上任,更加無人過問前朝公主的死活。族長也不理會那些風風雨雨,自管自窩在谷裡調教那兩位天賦靈鷲之氣的孩子。展眼又過了三年,輪到吾鵸族主辦花祭,他們那一族花藝高手比比皆是,雖然尚未培出八彩,舉辦過的七場花祭,他們奪了五回花魁。誰想那一年……唉!」

 

 December 2003, Glacier in Manang, Nepal

 

  守缺聽淨音打住不語,忍不住接腔:「那一年肯定是你們天鷲族佔了鰲頭,嗯,養出八彩了?」淨音沉默片時,啞聲道:「那時若培出八彩,倒也好了,橫豎八族立約在先,天鷲族率先養出八彩荼蘿,不管手段如何,眾人不能不服氣。偏生上蒼不遂人願,族人千辛萬苦也只拚出六彩!即便如此,已然舉座震驚。其他七族族長和與會代表莫不眾口訾議,均想傳言果然屬實,天鷲族果真以卑鄙手段取得靈鷲之氣。當時天鷙族長忙不及跳起來高喊不公不義,不公,指的是七族皆仗至誠之心,惟獨天鷲族多了靈鷲之氣;不義,自然明指敝族族長取得靈鷲之氣的手段。

 

  「就在滿場鬧哄哄的當兒,幾位遠遁的族人竟然簇擁著族長夫人來到祭壇。原來他們趁著族長不在,夥同邀來的能手潛進蒼溟谷,制住族長的得力心腹,放出石穴裡的同伴,又快馬加鞭把族長夫人帶至須彌谷。那公主積恨已深,一字一淚控訴族長的罪狀。眾人眼見耳聞,滿場鄙夷目光全射向族長。尊鳳族長豈肯放過大好良機,當即昭揭族長的極惡大罪、泯滅人倫、濫殺無辜等等。

 

  「哼!唱甚麼公義高調,壓根還是私心作祟!當時七族族長並同長老們一陣嘀咕,竟然做出決議,把天鷲族擯除空部之外。除名理由自是冠冕堂皇,說甚麼空部稟承佛恩,斷然不能容忍妄殺亂淫之惡徒云云。呸!他們不能容的是靈鷲之氣,不能忍的是天鷲稱雄!天鷲武技配上靈鷲之氣,奪冠只是遲早的事兒。族長忍氣聽完眾人的冷譏熱諷,鐵青著臉兒,一言不發離開會場,返回蒼溟谷。他沒料到自家族人竟然當眾揭他的短,悲憤羞惱之餘,逕自帶著小妻子遠走高飛,不知所終。

 

  「天鷲族自家原已鬥得氣息奄奄,此際遭逢除名打擊,又頓失領袖,人心惶惑,不及反躬自省,反而互責對方不是,嚷嚷鬧鬧又過了一年。值此亂局,或有心無力、或有力無心,竟無一人足孚眾望接掌族長。鬧到後來,實在太不成體統了,人口銳減大半,方始幡然醒悟,公推立場超然、武藝卓絕的端木家族擔下虛銜。嗐,也真是!從此族人意氣消沉,相率遷出蒼溟谷,零散八荒。族長不僅當得沒滋沒味,反倒要擔驚受辱,想方設法迴護族人,委實苦了他們。」一時想起淨光,由不得嗟嘆連連。

 

  守缺輕哦一聲道:「我說嘛,以阿桐那種不愛管事兒的性情,怎會願意當族長?原來還有這段曲折。對了,那位當眾告狀的公主後來怎的?」淨音道:「那公主回谷不久,旋踵病逝,也只落個寂寞身後事而已。最料不到的是,『妄殺亂淫』的族長反而開啟他人的智竅。那位身賦靈鷲之氣的男孩在老族長離開數月之後,也莫名其妙失去蹤影。老缺,你想,這是怎麼回事兒?」

 

  守缺冷笑道:「何須多想,哼!十成十是被人『請』去播種。唉,貴族族長心念一左,害得全族遭殃,真真造孽!可其他七族族長心量也未免過於狹窄,一人作事一人當,何至於滿族見擯?」淨音喟然嘆道:「可不是麼!現下追想起來,脫離空部的桎梏,未嘗不是好事兒,自由自在,也不須為那爭雄競長之事兒窮耗心力。」守缺笑道:「既是如此,你窮耗心力培植荼蘿作甚?還為此嘔血栽跟頭咧!」

 

  淨音輕嘆一聲:「故事兒還未告終哪!族長失蹤兩年後的某一日,突然傳出尊鳳族長深夜被人削去腦袋。尊鳳族人驚惶之餘,越發惱羞成怒。你想,尊鳳族長成天痴想稱首,美夢未竟,反先被人家梟了首,這是何等侮辱!細一琢磨,竟把兇手指向失蹤的天鷲前族長。兩日後,尊鳳族的宗祠前,赫然擺著一盆六彩荼蘿和尊鳳族長的人頭。你說,這豈非坐實尊鳳族的指控?過沒幾天,又驚傳天鷙族長半途遇襲,被人剝光全身衣褲,倒吊在往來要道的大樹上,旁邊垂掛著一幅白布條,上面寫著血紅大字:『劫我靈童,無恥無羞』。各族聽說,眾聲譁然,原來那個身蘊靈鷲之氣的男孩竟是教天鷙族劫了去!這『無恥無羞』四字自然是針對天鷙族長先前高喊的『不公不義』而來。」

 

  守缺笑歎道:「你們那位老族長龍王爺發脾氣啦,恁麼會興風作浪!」淨音無奈道:「還說哩!他這一發脾氣,自己不打緊,橫豎他能躲會跑,卻又害得族人慘遭池魚之殃。當時七族長老和六族族長齊聚天鷙族的琅琊苑,共商對策。有人痛罵:『天鷲族長忒不像話,竟然殺了同氣連枝的族友!吾等實應同心戮力除掉這廝禍害。』也有人責備天鷙族不該出此下策胡亂劫人,壞了族間情誼,活該遭辱。更有人說:『靈鷲之氣實是不祥之氣,天鷲族為此星散,尊鳳族長為此喪命,天鷙族長亦為此受辱,只怕將來各族還要為此大傷和氣。於今之計,莫若一舉斷滅靈鷲之氣,教後人再不能得此不祥之氣,以維持荼蘿比試的公平。』此言一出,眾人泰半贊同。可怎樣斷滅靈鷲之氣呢?」

 

  守缺沉吟道:「莫非要殺了那個少年?」淨音嘆聲氣:「那當兒確實有人做此主張,不但要殺那個男孩,凡是和鳩摩公主沾上點邊兒的天鷲族人,全難逃死劫。所幸惟鶼族長極力反對,慷慨陳詞說:『靈鷲之氣承自佛陀靈山盛會,意欲斷滅已是不肖之至,更何況殺生滅之!再說靈鷲之氣有助於培植八彩荼蘿,八彩荼蘿又可讓壙穹之野回春,我們不須如此短視汲利,何不教身稟靈鷲之氣的人栽種荼蘿?倘若功行圓滿,穹野再復生機,豈不大妙!如此無上功德,設非德才兼備、福慧具足之人,亦不能輕易成就。不管是那一族人,便讓他總攝空部,也是情理應然,卻又何妨?何苦在蝸牛角上爭競不休?』」

 

  守缺拊掌稱快道:「說得好!不愧是我們的老族長!」淨音嗟道:「可惜在座餘眾各藏私心,貴族族長一本好經念給聾施主,沒的白費唾沫!那時獨鵂族長當眾提議切除那個男孩的命根子,性命可留下,但禍根得斷。這個主意立時引來吾鵸族長的反對,她說:『禍根雖斷,但此人是天鷲族,又帶著靈鷲之氣,難保不會被他族利用。萬一培出八彩荼蘿,咱們豈能睜眼看著被除名的天鷲族人沐猴而冠?若是利用他的人因此稱冠為長,豈非一樣不公不義?不如一刀殺了乾脆。』她執意要殺,惟鶼族長決意不殺,雙方僵持不下。其他各族意見不一,更有人私底也想效法天鷙故智,偷偷搶下那個不幸的少年。

 

  「鬧得不可開交的當兒,天鷙族一位僕役匆匆來報,說那個男孩不見了。眾人急急分頭尋找,俱是失望而歸。或猜想是天鷲老族長救出,或懷疑是天鷙族長暗中藏起,故弄玄虛,俟風平浪靜後,再圖舊謀。眾人你不服我、我不信你,計議難定,搞個不歡而散,從此各懷鬼胎,盡逞機關巧計。貴族族長便是在那時看破一切,率領族人隱退巫山,再不管空部的閒事,也不參加花祭……」

 

  守缺截言道:「我們當今的族長雖不曾親自出席須彌谷,卻也沒有禁止族人栽養荼蘿,族人參加花祭與否,也是由人自便。可惜我族人不擅花藝,一直拿不出好成績。」淨音誠摯讚嘆道:「寧疏族長菩薩心腸,他雖不願與人競逐,卻是衷心盼望春風再綠壙穹之野。當年我們幾個小子承蒙他老人家看覷四年餘,不時聆教,受益匪淺。二十多年沒見,當真想念得緊。」守缺笑道:「見面何難之有?巫山道不比寒山道,隨你登臨,只怕你這把懶骨頭不肯勞駕哩!」

 

  一個打岔,淨音腦海登時閃過昔日寄居沃廣之野的吉光片羽,那時雖寄人籬下,卻是飄零生涯中最為安逸的一段歲月,良朋相伴,佳侶隨側,何等快活!如今伊人何在?迴思半晌,心潮起伏,由不得感慨萬千:「唉,天鷲一族多虧貴族屢伸援手暗助,方得茍延至今。他族之人遇見我們族人,看不順眼的,便硬說那人帶著靈鷲之氣,殺剮存留,全得看人臉色,因此枉死的族人不在少數。尊鳳族因著當年的族長血仇,更是恨透我族人,撞在他們的手裡,百般凌辱不說,終歸難逃一死……」

 

  守缺聽淨音嗓子哽啞,心知他又觸事傷情,忙寬慰道:「你也莫一個勁兒傷心。嗐,人有虧損,天有補報,你不信,我可是信的。對了,適才忘了問你,靈鷲之氣到底特殊在那裡?我雖然察覺到小鳥兒體內有股怪氣,可若非你告知,還真不敢確定那就是靈鷲之氣。外人如何判別你們族人是否身懷靈鷲之氣?」

 

  淨音擤了擤鼻頭,嘶啞著嗓音道:「靈山盛會後,靈鷲之氣傳世兩千多年,固然氣微香淡,尋常人難以判別,卻瞞不過精擅內家功夫的人。那道氣在經脈之間的遊走方向恰與一般相反,空部習武之輩多半精擅尋氣導氣,你不也一伸手就察覺非兒體內的特異之氣?此外,身蘊靈鷲之氣的人身體散發一股極淡的天然香氣,與脂粉香水味道大是不同。花道中人個個鼻竅開通,仔細一嗅,便能察知,如何騙得過他們?」

 

  守缺道:「如此說來,想判斷某人是否懷有靈鷲之氣,還得又摸又嗅的!」暗忖:「天鷲族人天生傲骨,豈肯隨便讓人又摸又嗅?落在有心尋仇的尊鳳族人手裡,那種恥辱……」不忍再想下去,忙轉移話題:「那個男孩命運如何?日後還再出現身稟靈鷲之氣的人麼?呀!我問的甚麼傻話!當然有!」

 

  淨音道:「那個男孩的下落,我委實不知。數百年之間,本族每隔幾代,的確又出現一兩個身賦靈鷲之氣的孩子,雖然族中長輩極意呵護,可憐他們多半早夭。即使沒病沒痛活了下來,一個疏忽,被他族發現,又是一場生死惡鬥。唉,這道詭氣真真害慘我們!」

 

  守缺笑道:「你甭淨罵詭氣啦。唔,他們不是要同心戮力除掉你們那位忒愛鬧事兒的老族長麼?後來怎的?他是不是又大展身手鬧個天翻地覆?」淨音沒好氣道:「鬧甚麼鬧?我瞧你挺願意他鬧事兒似的!沒錯,其他六族決意追殺老族長。天鷲族已遭除名,他們倒非擔心他養出八彩荼蘿,怕的是他一身好武藝,又伴著一位天賦靈鷲之氣的小老婆,沒準給後代子孫留下禍胎。怪的是,我們那位愚痴族長自此銷聲匿跡,再也不聞他的消息。」

 

  守缺嗤然一笑:「是麼?我倒想請教你,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愚痴族長可是姓鳥?他到底還是留下了『禍胎』是不?」半晌不聞淨音吭聲,又道:「我無非瞎猜一把,你若是不願意明講,那也罷了。」

 

  淨音忽地笑出聲:「這有甚麼不好講的?沒錯!你這牛鼻子老道真會猜,那位招災惹禍的族長正是我的老祖宗!當年他殺人綁人之後,還想尋其他族長的晦氣,天幸被一位高僧攔阻,帶至一處荒島,日日講經勸化。後來他把妻子接到島上,又尋了幾位舊日心腹知交偕隱荒島,終生不再踏出一步。設非散居異地的族人受盡欺凌,我的先人也不會出島相助。可又有甚麼用?白陪上幾條性命罷了!本門老祖宗自作孽,日後諸般禍事,逐根究柢,也多是他造的因,怨不得他人。我培植荼蘿,倒非為了爭那虛名頭,而是為了一贖祖上罪愆。萬一天可憐見,教我培出八彩荼蘿,不惟壙穹之野回春有望,寧疏族長抬舉之恩得報,或也可以了斷當年先輩荼蘿比試爭首的誓約。我才不管其他六族之人如何應對,我獨行其是也罷。再者,非兒體內的靈鷲之氣和荼蘿,有互相資助生起之妙,我所謂的『打氣』,即是著落於此。只是萬萬沒想到我竟也『自作孽』一回,害自己吐血摔大跤。」

 

  守缺沉吟一會兒,道:「我插句閒話,你聽著或許逆耳。欸,荼蘿的傳說畢竟是久遠以前的事兒,又是酒席上的談助罷了。葛欽、卓瑪他們把荼蘿讚得那般神妙,又說曾經有人培養出八彩,可誰真正親眼見過?四百多年來,八族菁英相繼投入全副精神智慧培植八彩荼蘿,卻沒一個成功。難道他們恁般不成材?你從小養荼蘿養到現在,也只得個七彩……呃,我可不是說你不成材。你思量過沒?萬一這只是個玩笑、或者壓根是個騙局……」

 

  淨音接道:「我思量過了。老缺,不是我頂你,你非是花道中人,不曉得箇中滋味。我真心相信八彩荼蘿終有現世的一天,至於功效是否真如葛欽所言那般神妙,說實話,我沒把握。即便如此,我也要賭一賭,拿我的性命作個見証!」

 

  聽著淨音鏗鏘的肺腑之言,守缺心頭沒來由一陣抽緊發悶。沉思片晌,怏怏道:「此間夙怨難了,當時你何不乾脆回到島上,仿傚你那位老祖宗自得考槃之樂,清清靜靜養你的荼蘿,也省得是是非非擾得人心煩?」

 

  淨音戚然道:「始初我也是這般想法,可是栴栴不願意。她的父親因病早逝,小桐十歲就接任族長,雖然有多位長老襄助,但也不容他扮縮頭烏龜躲在島上逍遙。天鷲族人花果飄零,隱居各地,族長得穿針引線四處照看。你曉得的,栴栴天生熱腸子,頑心又重,她怎忍心讓雙胞弟弟孤身浪跡江湖?日後形勢逼庂,越發難行。」想起往事,心頭又是一陣激蕩:當年若非栴栴一意要把我培出的六彩荼蘿送至須彌谷亮相,又怎會引起他族的疑忌,再度逼殺我族人?話說回來,也是因著這場逼殺,寧疏族長不忍,派人把我們接到巫山,也才得以結識你和阿拙這些好朋友。因緣聚散,當真難說得緊。」

 

  守缺聽他提起舊事,愁雲稍散,悠然神往:「那時大夥兒白天打打鬧鬧,夜晚談文論道,端的是妙趣不盡!栴栴……呵,我平生不輕易服人,對她可真沒得話說了!你還記得麼?有一回我大展身手想把你們困在愁仙陣中,孰料居然教她識破機關,還喫她反將一軍,反把我們一群小鬼困住,愁個不得了!阿拙直罵我笨,要不是你把我們放了,我真會被她活活揍死。」

 

  淨音呵呵一笑,笑聲乍歇,滿腹辛酸一齊湧上眼角,一面拿袖角搵淚,一頭低聲歔欷:「栴栴就是這副頑皮性子,淨愛玩那些奇門遁甲的玩意兒,逼得我也只好陪她學上一些。唉……」

 

  遙想佳人,不自禁又跌入傷心恨事中,心血一陣翻騰,往腦門一衝,掌不住把積壓多年的悲慟傾瀉而出:「栴栴懷孕的當兒,我遭人暗算,身受重傷。她為了保護我,動了胎氣,惶惑無計,不得不躲進老鹿的山莊。枉費我打小習醫,竟然眼睜睜看著她難產流血至死!我恨死自己了!練的甚麼武術,緊要關頭竟然失招!學的甚麼醫術,連老婆也救不了!我甚麼也管不得了,也不想要剛出生的非兒。可憐的孩子,這不是他的錯!我當時不知怎的,渾渾噩噩,糊裡糊塗,一忽兒怨自己、一忽兒怪小孩,若不是栴栴執意保住非兒,她或許不致客死異鄉!栴栴走了,我也不想獨活。老缺,你明白我的感受麼?」

 

  守缺情知好友鬱結難解,連連點頭道:「何止明白,感同身受啊!唉,你實不須如此自責。老鹿告訴我,那當兒你傷勢沉重,自身也在鬼門關前徘徊,那有餘力照顧栴栴?」

 

  淨音嘶聲哽咽道:「話不能這麼說!我沒把她照顧好,就是我的錯!栴栴走後,我鎮日痴痴迷迷,完全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做啥事兒。後來小桐趕來了,他雖然甚麼也沒說,可我醒來後心裡有數兒,他準是怨著我,怨我沒把他最親最愛的姊姊看顧好。我真盼望他一掌劈死我也罷!我不曉得他和老鹿做了甚麼安排,我清醒後,人已經在辟天寺。日後才明白是無生把我和小桐接去的,小鹿兒也是那時隨著我們一塊來到辟天寺。小桐當了住持,改名淨光;我依舊魂失魄落,不知何來何去。無生刻意安排,讓我為栴栴修造園子和衣冠塚,藉此排遣傷慟。那時我全部心思都放在造園築塚,渾然不知外界變化。等我真正完全醒覺,已經是三年後的事兒。那段期間,多虧淨光和無生的照料。掏心說,我對不起他們!我不時犯傻,怨怪他們何苦費事照料我這個廢人,要不我早陪著栴栴鴻遊冥冥了。」

 

  這番曲折,守缺原本不甚了然,此刻弄明來龍去脈,著實為淨音不忍,知他固然至情至性,但對人對事一向疏淡,沒想到竟然也有尋死的念頭。情之一關,著人至此!當即慨然道:「你果真應該托生惟鶼族,比翼相隨,生死與共。唉,你現下還想死麼?」淨音吸口氣道:「偶爾情不自禁啊。」守缺道:「你死了,小鳥兒怎麼辦?我實不應過問你的家務事,可我真想不透,你這做老子的怎麼還不認兒子,放著他一邊疑疑思思,害我成天傷透腦筋替你摀掩!」

 

  淨音沉默片時,坦承道:「老缺,說來不怕你笑話,我自覺難為情,不好意思和他相認。」守缺一怔,低斥道:「你又犯傻了!有甚不好意思的?真真教人笑話!」淨音道:「當初他出生時,我瞋怨他害死栴栴,不願要他,已然失去為人父者的慈心。此後十年間,對他不聞不問,半點父親的責任也沒盡到,反倒是淨光不時私底下探望。我若和非兒相認,他肯定追問我何以十年未通聲息,我該如何作答?扯謊麼?這件事兒上我卻不願意。實說麼?讓他曉得他的爹爹不要他,這教他情何以堪?橫豎我已皈依沙門,父子名相不須再提。他現下喚我師父,師徒情同父子,就這麼著對付下去,也挺好的。你說是不?」

 

  一席痴語,直聽得守缺眉橫眼豎,心想:「淨音打算就這麼瞞混下去,豈不是要教小鳥兒心裡疙瘩難化,終生抱憾?」忍不住責備道:「你這人脾氣忒也古怪固執,這不是成心同自己過不去麼?何苦來哉!小鳥兒日後長大,難保不會探知真相,那時你又如何自處?」

 

  淨音道:「你們打死不說,他豈能探知真相?」守缺又好氣、又好笑,啐道:「賊禿!你倒是拋撇得乾淨,又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我答允替你保密沒錯,阿拙可完全不清楚你們離開巫山之後的遭遇,你要我告訴她麼?」淨音忙擺手道:「別別!又不是開山寨或鬧天宮,這等沒光沒彩的事兒說它作甚?」

 

  守缺無奈一搖頭,接問:「後來你怎麼想起要他,還要老鹿把他送上這裡?」淨音嘆聲氣:「時候到了呀。他身上有靈鷲之氣,雖然出生不久就被淨光封住,但若再不理會,沒準會被有心人綴上。再說,我的心意也變了,很想看看我和栴栴的孩子。」

 

  守缺笑接道:「這一看,可就難捨難分啦。適才你說被兩個小鬼纏磨了大半天,害你心急糊塗,以致嘔血摔跟頭。哼,就憑你滿肚子的鬼主意,你若當真想甩脫他們,還不是輕而易舉?我看你壓根是捨不得撇下他們。」

 

  淨音被守缺說中心事兒,呵呵微笑,話鋒一轉:「老缺,你沒事兒來這裡作甚?我聽見屋裡說話聲,本打算偷偷看一眼就走,沒想到居然是你這個妖道!更料不到的是,妖道背後嚼舌鬧妖,竟說甚麼『一人抵三鬼,比鬼還鬼』!既然如此,賊和尚若不裝個鬼兒唬唬你們,豈非有負好友的寄盼?」

 

  守缺大笑道:「原來你把我們的閒話偷聽入耳啦?賊禿!那麼你也曉得阿拙的來意了?」淨音一愕:「阿拙?她也來了?」守缺此時方知淨音只聽得最後幾句話,忙不及把安拙執意授武之事細述一遍。

 

  淨音一頭聽著、一頭苦笑。他業已從鹿懷沖口中得知兩小在栖鵠台巧遇安拙一事,卻沒料到安拙執拗如斯,竟然追上此地。心念一轉,沉吟道:「也好,橫豎楞木頭不在,我又傷痛在身,賢伉儷不辭勞苦,肯代我看覷孩兒,貧僧這廂先謝過啦。」背轉身子靠牆躺下,隨手拉起被兒蒙頭蓋住。

 

  守缺聽他言下之意,竟是要撒手不管,撇得恁般乾脆,不由火起。可聽他說道「賢伉儷」,心中不覺一樂。且惱且喜,低聲罵道:「交了個賊和尚,老道當真要給帶累了!」聽淨音呼嚕打呼,也不知是真睡、抑或裝眠?啐罵幾句後,心忖:「便乘此機會代他調教兩個孩兒,算是略補失信之愆也罷。」取過蒲團,摸了條毯子,挨個角邊兒歇下。

 

 

 

[注]

 

佛教禪修,功夫深者可臻至色界禪那(rūpajhāna)或無色界禪那(arūpajhāna)。北傳經教色禪分為四禪,南傳上座部阿毗達摩》論則細分為五:

 

初禪:尋、伺、喜、樂、一境性俱(Vitakka-vicāra-pīti-sukhekaggatā-sahitaṃ

二禪:伺、喜、樂、一境性俱(Vicāra-pīti-sukhekaggatā-sahitaṃ

三禪:喜、樂、一境性俱(Pīti-sukhekaggatā-sahitaṃ

四禪:樂、一境性俱(Sukhekaggatā-sahitaṃ

五禪:捨、一境性俱(Upekkhekaggatā-sahitaṃ

 

兩者的色界初禪一致。經教的二禪同時棄除尋與伺而証得,餘下喜、樂、一境性三禪支,等同於論教的三禪。經教的三禪有樂與一境性兩個禪支,四禪則有捨與一境性兩個禪支,各與論教的四禪和五禪相等。無色界禪那則歸於第五禪。

 

 

 

( 創作武俠奇幻 )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Yamaloka&aid=177281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