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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35)相逢一笑泯情執
2023/02/08 00:44:25瀏覽76|回應0|推薦0

              天  淨  沙

 

 

           第 相逢一笑泯情執

 

 

  安拙追問「物化無涯」一招的由來,鹿懷沖答不上話,正自發急,忽聞一聲低啞的嗓音響起:「我。」循聲望去,那發話人一襲灰色敝衲,肩掛著一個褡褳袋,手拎著一個錦織包袱,風塵僕僕,形銷骨立,可不正是淨光!

 

  鹿懷沖一驚,慌不迭朝守缺望去,見他瞠目結舌,亦是一臉詫愕之色。正徬徨無措間,卻聽鳥容非一聲歡呼:「淨光師父!您回來啦!」一個箭步奔至淨光跟前,恭敬行了一禮。淨光微一頷首,朝眾人各望一眼,轉身便待離開。

 

  安拙目不轉睛冷眼盯量,見他轉身欲行,忙出聲喚止:「請留步!請問,尊駕便是阿沖和阿非的師父?」淨光聞聲停步,掉轉身子,頭微點,神色依舊索漠,一顆碧綠的眸子灼灼直視安拙。

 

鹿懷沖與守缺見此光景,面面相覷,心鼓咚咚狂撞,兩人同一念頭:「阿彌陀佛,千萬別讓阿拙認出阿桐!」一發連聲氣兒也不敢吭了。

 

安拙睜目瞪視半晌,雙瞳秋水陡然漾起漣漪,臉色一變,訝呼道:「阿桐,是你?」語聲發顫,心湖剎那間盪起萬丈波濤。

 

  一聲呼喚,駭得守缺和鹿懷沖險些捉對磕頭。鹿懷沖暗叫「不妙」,心口一陣揪緊,急往鳥容非身邊站去,見他眉眼含笑,倒挺開心似的,不由暗罵:「笨鳥兒,一會兒雙方大打出手,看你還笑得出來不!」轉頭再望守缺,見他已換上一臉肅容,雙唇緊閉,直勾勾瞅著安拙。

 

  淨光渾似不明白眾人心思,眉頭一揚,嘴角輕牽,招呼道:「阿拙。」安拙櫻唇微顫:「你……」臉上紅一回、白一回,內心波潮洶湧,竟是遏抑不住,半晌說不出話來。一縷情思悠悠飛入前塵煙雲……

 

  廿八年前的那天,也是一個清涼的午後,任運長老帶來了十一個小孩,說是天鷲族的。她第一眼就注意到當中那個最高最俊的少年,白楊似的瘦長身肢,一身白衫白褲,銀白色的頭髮披散肩頭,連皮膚也是雪一般白;朱唇緊抿,瞪著兩顆翠玉般的大眼珠,見人愛理不理,渾身散發著顧盼自如、桀驁不馴的神采。長老介紹他時,她特別留上心:「端木桐,原來你叫端木桐。」

 

  打從那日起,她偷偷窺伺他的一舉一動。見他對其他孩子發號施令,天生領袖的神氣,她莫名其妙一陣高興。見他對美麗的孿生姊姊端木栴呵護備至,她卻沒來由一股酸氣上湧,背地暗罵:「臭阿桐!大笨蛋!」

 

  她情不自禁想接近他,不時找機會逼他比武過招。她心裡有數兒,自己打不過人家,可她不服氣、不甘心。不甘不服之中,又含著一絲隱隱約約描不得、說不出的甜意。縱使被揍得臉腫鼻青,她還是要撩他惹他,等著他氣急敗壞邊趕邊罵:「滾!」

 

  她滿以為日子可以如此過下去,天空會一直那麼澄澈,像阿桐的眼珠子;大地會一直那麼堅實,像阿桐的細胳膀。

 

  四年後的一個深夜,天殺的一夜!他們一族人悄沒聲的全走了。天依然那麼澄澈,地依然那麼堅實,阿桐卻不在了!

 

  她霎時亂了方寸,偏生命定的伴侶一旁聒噪個不休。她一忍再忍,想再見阿桐的渴望卻一日強勝一日,煎熬了一年,終至忍無可忍。在逼婚的困障中,她逃出沃廣之野,平生頭一遭離開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漫無目的四處流浪半年餘,終究逃不出長老的追緝,被擒回巫山,逼著完了婚。

 

  她氣極恨極!困於族規,不得不忍氣吞恨陪著新婚夫婿習練鶼鶼功法。說甚麼「鶼鶼于飛」!她心底早已打定主意,忍著一朝風月,為的是萬古常空。一旦離族自立,她愛怎麼著便怎麼著,再也無人拘得了她。

 

  她終於告別巫山。形骸自由了,可她的心依舊不得自由。行立時、坐臥時、寤寐時、飯食時、日出時、夜靜時……二六時中,阿桐的形影時不時浮現,彷彿揮之不去的夢魘,更像不忍遽捨的幻境。「唉,心狠手辣的臭木頭!」她念念想見他一面,即便一面亦足矣,無復他求。

 

  如此一個小小痴願,老天爺竟也不肯許她。江湖飄泊多年,始終探聽不出丁點消息。她不得不漸漸死心,為了擺脫伴侶的糾纏,索性隨著旅途偶遇的老喇嘛出了家。自此晝夜修加行、持儀軌,過往情愫若朝雲、如薤露,淡然散化。

 

  誰想此番銜命前來參加辟天寺的念佛法會,無意間撞見一個依稀相識的身影。那容貌、那神情……頓時撩起塵封已久的思念。更料不到的是,竟然因此與十二年未通聲息的丈夫重逢。她寂如死灰的心不自禁一熱,暗地問天:「阿桐,此生還能再見你一面麼?」

 

  老天爺總算許了她的夙願。可眼前這人,這個滿面疤痕、厲鬼一般的醜陋和尚,竟是自己朝思暮念的人兒?她曾千迴百轉擬想阿桐長大的模樣,那個狠心傢伙啊,肯定出落得越發英俊,隨便望那兒一站,準是眾目欣羨的對象。她自也明白,睽違二十多年,昔日的翩翩美少履霜歷塵,任他綺容玉貌,也不免染上幾分蒼黃之色。可再怎麼個蒼黃,也不至於走樣至眼前這般田地呀!

 

  思緒翻滾,念及此,忍不住衝口而出:「你……你怎變成這副模樣?」

 

  淨光靜靜望著安拙,良久,一字一吐沉聲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一字一鎚,宛若當頭一鎚喝落,震得安拙心血倏地一騰。一剎時,寒毛直豎,身心俱脫,一片空空蕩蕩。少頃,回過神來,思惟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皆是虛妄!這句經文在我嘴邊滑過不下千百遍,怎沒著落下來?難道我一往情深念念在茲的,僅僅是阿桐的皮相?」正念一提,腦門颯然一涼,暗罵:「糊塗!一塌糊塗!枉費我十二年清修,竟還勘不破這點!阿桐是美是醜,無非幻相,干卿底事?本來即無,追究何益?夙願既了,妄念還不速速退去!」纏縛心靈多年的情執終於銷於一旦。

 

  她雖然性烈如火,但剛毅正直,慧根利捷,執迷既破,當下念念了然。相隨心轉,不覺容色舒緩,合掌微笑道:「承教。」展眼四顧,清和目光一一巡過守缺、鹿懷沖和鳥容非三人。

 

  守缺著她一望,如煦陽照體,渾身一酥,暗忖:「阿拙多久沒這樣笑了?」他與安拙自幼為伴,成年為偶,對她的脾性瞭若指掌,當下意念疾飛,一則為己悲:「看這光景,阿拙再不回頭了。」一則為她喜:「阿拙精進若斯,我跟她真差上十萬八千里啦。」悲喜輪轉,不知該哭該笑。

 

  鹿懷沖但覺耳根一熱,萬萬沒料到一來一往幾句話,劍未拔、弩不張,第一通戰鼓還不及擂響,即告收場。自己杞人憂天,一再誤解阿拙,不惟白白擔驚承憂一場,只怕還要被小鳥兒笑話哩!偷眼一覷鳥容非,見他滿臉天真傻笑,一逕望著安拙,情知他尚未轉向這個念頭,不由輕吁口氣。

 

  鳥容非越發歡喜不迭,心想:「這下子,我可以安心請求阿拙留下來教我武藝。有她和淨光師父在,不愁練不好功夫!」愈想愈高興,忍不住拊掌雀躍道:「阿拙,咱們繼續練功!」

 

  安拙投以一笑,旋即正色道:「功夫自然要練。」沉思片刻,雙眸直盯著淨光道:「阿桐,我並非有意越俎代庖代你授藝。一者,你以『物化無涯』之招敗我在先,這口惡氣,我吞嚥不下。再者,我答允點撥阿非在後,這分承諾,我直下承當。」

 

  守缺聞言,不由失笑道:「阿拙,小時候作耍的事兒,你計較恁多!」心念倏翻,尋思:「不然!阿拙上浮山之前,壓根不曉得淨光即是阿桐。這會子卻以此為藉口之一,莫非她別有打算?」

 

  欲待開口相詢,安拙怫然搶道:「我的事,自有主張。你不必多嘴。」一記冷棒,又把守缺打回寒蟬國度。鹿懷沖暗自竊笑:「我還以為阿拙見了淨光師父後,受他感化,脾性大改。哼,照舊,半點兒沒改!」

 

  淨光揚眉輕哦」一聲,容顏縱已不復,竟又隱隱流露出少年時代「你待怎樣」的神氣。安拙看著一怔,迅即收神道:「你我不是孩子了,我不跟你打,我們換個法子。我在後山發現一座天然巖洞,你把阿非交給我,阿沖則由你加緊調教。二十一天後,我把阿非送回,由他出手領教阿沖的『物化無涯』。這回真打,阿沖只管施加內力,誰若技不如人,打死活該!」

 

  甚麼?「打死活該」!宛如霹靂兜頭落下,鳥容非駭得眼珠子一瞪,大叫出聲:「不行不行!死的是我欸!」

 

  鹿懷沖聞言亦是大驚,顧不得對安拙的忌憚,高聲道:「阿拙,我不答應!小鳥兒功力遠輸於我,我就算贏了,也是勝之不武,沒啥光采。再說,萬一小鳥兒沒死,受了傷,我得照顧他,吃虧倒楣的還是我!不行,我決不答應!」

 

  安拙秀目橫盼,睇視兩人一眼,峭然道:「妙高峰頂,容不得商量餘地。」凝眸轉向淨光問道:「你怎麼說?」

 

  兩小緊張非常,一齊望向淨光,見他臉上無風無雨平靜如常,微感放心,均想:「淨光師父為人持重,這種孩子氣的舉動,他老人家決不容許的。」彼此靈犀一點通,側頭對望一眼,一個吐舌頭、一個眨眼皮。

 

  詎料,淨光灑然一笑,道:「行。」

 

  一個字,重逾千斤巨石,壓得兩人欲哭無淚、欲訴無門。你張、我望,頓時失了主意。

 

  安拙逕自轉身吩咐守缺:「阿缺,這段期間,由你擔負燒飯送飯灑掃洗衣種種護關事宜,休要耽誤阿沖練功。」不待守缺應答,又朝鳥容非叮囑道:「阿非,你回屋裡取兩件換洗衣物即可,其他物事無非累贅,不須費事。我們一炷香後啟程,趕在天色暗下來之前,先把住處安排妥當。」這廂囑畢,復對鹿懷沖柔聲道:「阿沖,你不用瞎操心,只管認真習練武技。哼,道啥物化無涯!你問問阿桐,後招不出,何來無涯?」

 

  三言兩語,調完兵遣妥將,方才轉向淨光合十作禮:「我先告退,三七後再會。」語方落,翩然往棲身的書齋行去。鳥容非想起追隨淨光出外習武的前車之鑑,急著打理行囊,忙不迭也向淨光躬身行禮道:「淨光師父,我也告退。」又朝守缺一禮,向鹿懷沖一揮手,話也來不及說,連蹦帶跳跑向西廂臥房。

 

  見兩人前後腳相繼離開,鹿懷沖滿腔不平登時爆發:「鬧啥妖嘛!武功了得就可以我行我素,完全不顧別人死活?要練功,那裡不行練,幹嘛巴巴把小鳥兒帶到甚麼鬼山洞!怕我看見偷招是不?呸!我稀罕才怪!」一個勁兒嘀咕不休,越嘀咕越上火,「母夜叉、惡羅剎」罵了起來。他卻不敢怪到淨光頭上,要不,縱使諸佛在場,只怕也被罵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淨光任由他痛罵洩火,朝守缺一招手,附耳說了幾句話,飄然離去。守缺奈何不得安拙,靜待鹿懷沖火氣稍平,苦笑勸道:「小鹿兒,你要是有諸葛武侯罵死王朗的本領,罵死阿拙,我也佩服你。事已至此,莫如省下罵人的氣力,打點練武的本錢罷。」

 

  鹿懷沖怒哼一聲,冷笑道:「缺叔,你甭激我。我擔心的是小鳥兒!平常大夥兒一塊磨練功夫,有甚麼不對勁的地方,多少可以照料得到。現下阿拙要把他帶到連我也不曉得的鬼山洞,照她的意思,整整二十一天耶,一天也不放他回來!萬一出了甚麼事兒,誰來擔待?」險些沒把「銷魂小法」一事和盤托出。

 

  守缺強顏笑道:「你只管安心!有阿拙在,天大的事兒也擔待得起。」鹿懷沖連連跺腳擺手:「你不曉得啦!唉!煩惱死我了!缺叔,你若是見著師父,千萬請他趕緊回來!哼,他再不出面,我兩手一攤,學他,啥也不管,看他怎麼著!欸,我看看小鳥兒去。缺叔,你請自便罷。」一溜風似的奔回臥房。

 

  守缺覷著偌大的花圃,紅日漸斜,薰風微涼,一條孤伶伶的長影釘在草地上,心情益發沉鬱,悵惘道:「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唉,阿拙阿拙,你當真捨得下娑婆世界麼?」浩歎個不了,忽聞背後一聲叫喚:「阿缺!隨我來!」如聆綸音,一臉怏色瞬時化為喜色,忙不及回身答道:「我就來!我就來!」

 

January 2014, Sung Sot Cave, Ha Long Bay, Vietnam 

 

  打理妥當,安拙肩負布袋,前引守缺出發。鹿懷沖堅持送行,板著小臉兒,手上挾著長囊包裹的被子,與背著小包袱的鳥容非緊隨其後,一路望後山迤邐行去。只見原本禿溜溜的岩堆,左一撮右一簇,錯錯落落冒出一叢叢蒼翠的莽草,星點般的野花或黃或紫鋪灑其間,陣陣沁涼的山風颯颯拂過,空中瀰漫淡淡的清芬。

 

  鹿懷沖見慣風景,此時更是不以為意。步出熟悉的山路後,隨著安拙拐入一條人跡未達的草徑,兩旁棘草高逾腰部,不時傳出唧唧蟲鳴。他腦海忙著緊記方位路徑,嘴頭猶不忘低聲叮嚀:「小鳥兒,夜裡挺涼的,你別再踢被。萬一身子不舒服,休逞強,趕緊同阿拙說一聲,回來歇息。吃喝不用煩惱,我會請缺叔天天帶新鮮的給你,只管吃飽喝足。」

 

  絮絮叨叨,鳥容非十句中倒有八句飄風而過,滿腦子淨轉著書上讀來的神仙故事,早忘卻「打死活該」的警告,內心快活極了:「我隨仙人似的阿拙到山洞修行,豈不是同書裡寫的一樣?呵呵,搞不好我也修個騰雲駕霧呢!夜裡悄悄回來嚇一嚇小鹿兒,驚他一個屁滾尿流!」想到快意處,不覺噗哧笑出聲。

 

  鹿懷沖圓眼一瞪,止步轉頭啐道:「我跟你說正經的,你笑啥笑?」鳥容非猛可一回神,憨笑道:「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就愛莫名其妙笑一笑。」鹿懷沖拿他沒法兒,低哼一聲,自管自追上安拙。

 

  悶走約莫大半個時辰,七轉八拐,眼前赫然出現一座高十餘丈的巨巖,烏金打造一般,寸草不長,巖面如同鐵鏡般光滑,似無可落足之處。巨巖後方隱現插天高峰,形若天然屏障。夕陽照映黑色的巖石之上,金光流轉,熠熠生輝,直看得鳥容非嘖嘖喝采。

 

安拙停步道:「巖洞就在上頭不遠處。遶過巖角,後方有一條較容易攀爬的小路。阿沖,你回去罷。」鹿懷沖急道:「不行!我得幫小鳥兒把被子拿到山洞裡。他功夫不好,手上拿東西會絆腳,保不定摔下去。」心想:「原來是這裡啊!我遠遠路過幾次,怎就沒想到上頭有座巖洞呢!」

 

  鳥容非臉上一陣臊熱,想開口分說自己還行,可心底卻不捨與鹿懷沖就此分手。一別二十一天,掐著指頭數,也挺漫長的,當下忍住不語。

 

  安拙凝望一眼鹿懷沖,道:「也好,我曉得你不放心。」當先快步帶路。走沒多遠,耳畔隱隱傳來潺潺水聲。轉過巖角,泉聲嘩啦大噪,峭壁上掛著一條白瀑,遊蛇似的直探巖邊一窪黑幽幽的水潭。

 

  安拙走近潭邊,從布袋中取出兩個水瓶,伏腰灌滿了水,收妥水瓶,轉身向鳥容非道:「這潭子的水頗甘甜。明兒起,你每天日出時來此打水一回。」見鳥容非點頭,便遶過水潭繼續前行。

 

  不一時,抵達巨巖之後的山稜。眼前已無明顯的路徑,四下裡密匝匝長滿一團團紫紅色的矮灌木,其間幾難容一人通過。安拙領頭,鹿懷沖與鳥容非一前一後,守缺壓陣,踩著空隙處登高而上。鳥容非仰頭極目瞻望,但見雲銜霧籠,竟然望不見峰頂,不由暗暗咋舌。手掌不經意觸到矮木,針扎似的一疼,由不得「啊呀」叫了出聲。

 

  安拙與鹿懷沖聞聲,同時打住腳步掉轉身子,見他一臉欲惱不敢惱、藏羞沒得藏的糗樣兒,不覺好笑。安拙慰解道:「這一團團紫紅色矮樹喚作『棘衣』,你別瞧它們毫不起眼的模樣,它們渾身是刺,除了果實,花葉莖幹全帶刺,碰到便扎。」語氣一頓,慨然道:「設非如此,如何在這種苦寒的環境中活下去?」

 

  鹿懷沖聽她顯然意有所指,朝鳥容非遞個眼色,作個鬼臉。鳥容非豈不曉其意?舌一吐,舉手就著昏黃的天色看了一眼,食指上微微一絲血痕,好在刺兒沒留在皮膚內。

 

  眼見暮色益濃,安拙火急的性子漸漸按捺不住,催促道:「阿缺,你護住阿沖,我帶阿非。快!」一把搶過鹿懷沖手中的被囊挾在臂下,一手拉過鳥容非,如飛也似望山上奔去。守缺嘿嘿一笑道:「小鹿兒,換你現本事兒囉,小心別摔了!」

 

  鹿懷沖輕哼一聲,大步一撒,緊綴而去。急奔中,似覺衣角被扯了幾下,猜想是棘衣作怪,無暇細究。他有心試試自己的腳勁,努目盯著前方一點黑影,全力疾追。可無論怎麼使力,前方那點黑影始終保持距離,既不變大,也未變小、甚或消失。他突然頑心發作,故意慢下腳步。才剛緩口氣,耳邊立刻傳來一聲叱喝:「阿沖!跑!」駭得他怦然一跳,心忖:「阿拙背後長眼睛了?」再不敢淘氣,卯足全勁趕上去。

 

  也不知趲奔了多少時候,天邊迸出幾點星子,腳底的山道越發險仄,碎石子更是滑不溜湫,前頭的黑影已然無從尋覓。所幸此際兩旁峭巖夾道,也就那麼一條路而已,不虞迷途。鹿懷沖手足並用,氣力漸衰,數次滑了腳,若非守缺在後頭接應,恐怕早已摔下山。力衰氣竭的當兒,眼前赫然出現一塊約莫三人高的危岩阻道,上豐下窄,平日要一舉躍上,兀得費些手腳,何況此時!

 

  他情知守缺與安拙必定在左近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好勝性起,提口長氣,覷準目標,奮力一躍,右手猛然攫住岩面一道突出的縫隙。只要再一口氣,應可翻上岩石。可這口氣卻怎麼提也提不上來,當下吊掛在岩石上。欲上,沒氣力,上不去;欲下,沒面子,下不得。正無可如何之際,身子豁然一輕,竟是教人提了起來。待雙腳踏上石地,赫見守缺一手拄拐、一手拿著風燈,站在安拙身旁,笑吟吟瞅著自己。

 

  鹿懷沖料知必是安拙出手拉了自己一把,原本泛紅的臉蛋越發羞紅,渾身又熱又躁。想到適才諷刺小鳥兒「功夫不好,手上拿東西會絆腳,保不定摔下去」,自個兒向來自詡功夫不錯,手上又沒拿東西,可要不是缺叔幫忙,早不知摔了幾回!急喘幾口氣掩飾窘態,手掌擦傷雖然疼得厲害,卻不敢吭聲兒。

 

  安拙和聲讚道:「阿沖,你的身手的確不壞,壞在過於逞強。不要著急,假以時日,你的成就在同輩之中絕對數一數二。」

 

  「過於逞強」?這豈不是自己常常掛在嘴頭教訓小鳥兒的話麼!鹿懷沖愛教訓人,可不愛聽人教訓,忙岔開話,問道:「小鳥兒呢?」守缺側身一指背後一個黑魆魆的窟窿,道:「他在洞裡頭睡覺。你想進去看看麼?」

 

  呵!晚飯吃了?天才黑又躺下了!鹿懷沖忍不住輕笑,隨著兩人走進黑窟窿裡。方踏入,遍體驀然生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覺,不由得驚咦一聲。忽然想起,自己也曾陪師父探過一些洞穴,洞裡泰半冬暖夏涼,往往比洞外舒適許多。

 

  這當兒,守缺已把風燈置於中央一塊丈許方圓的扁平圓石上。鹿懷沖隨眼一瞥,裡邊靠岩壁處蜷縮著一個熟悉身影,齁齁大睡,不是小鳥兒,卻是誰來著?辛苦抱上來的被子沒蓋在身上,而是墊在身子底下。洞裡如此溫暖,的確不須蓋被。鹿懷沖微感赧然,心想:「怪不得阿拙說除了換洗衣物,其他物事都是累贅。我為了抱被子上來,還同小鳥兒吵一架,真是!」旋即寬慰自己:「橫豎被子派上用場了,要不,躺在硬梆梆的地上,也怪難受的!」

 

  他畢竟孩童心性,見鳥容非無事,心下大安,忙不迭好奇東摸索、西打量。見洞內方方正正,約莫五丈長寬,異常寬敞。地面穴頂四壁全是岩層,瞧那質地顏色,恰似適才所見的黑色巨巖。除了中央那塊圓石之外,別無其他新奇物事,既沒空青、鐘乳石,也沒雕樑水晶柱,更不像藏有飛劍法寶的光景。哎!當真平凡無奇得緊!

 

  勘察半晌,忽聞守缺笑道:「小鹿兒,你看滿意了?該回去啦。」鹿懷沖瞟一眼鳥容非,漫問道:「小鳥兒沒吃飯就睡了?」

 

  守缺不及回答,安拙冷然接腔道:「阿沖,廢話莫說!閒事休管!『物化無涯』一招共三式,你只學到第一式的皮毛。回去趕緊請阿桐好好教導你,自己加緊鍛練,休要落了阿桐的臉!阿缺,送客!」

 

  一招三式?鹿懷沖既驚且詫,原來自己只學到皮毛!望著安拙峻峭的神情,心頭莫名所以閃過一絲疑懼,「萬一我輸了小鳥兒?!」安拙的手段與本領,他是深有體會的,萬一……

 

  守缺不無憐憫道:「小鹿兒,接下來的日子可不好過。咱們回去罷。」

 

  鹿懷沖默然無語,回眸再望一眼鳥容非,一肚子百味雜陳。向安拙恭恭敬敬行過禮,隨著守缺邁向歸程。

 

 

[注]

 

「棘衣」是瞎掰的名詞。(我招認,故事中絕大部分的玩意是瞎掰的,不多這一項。)尼泊爾 Manang 山區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地方遍佈類似「棘衣」的矮灌木叢,真扎人!可惜當時沒打聽清楚它的名字,要不,也不勞瞎掰了。

 

 

關於淨光與安拙會面一事兒,補充幾句話。

 

淨光皈依佛門已久,專習《金剛經》。見安拙一身僧服,雖則顯密有別,(淨光依止大乘,安拙師從密宗。)但同為釋家一脈,故此,不以一般酬對閒語相待。他以《金剛經》上「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句回答安拙,一者,提點安拙,往者已矣,不須在事體上層層追究,到此打住。(講白點兒,咳,「諸行無常,我眼下就這副德性了,你再追問,意義何在?何苦要我饒舌?」)

 

再者,他不無考較之念,拋出一招,試探安拙的反應,勘其修為深淺。以禪宗行話來說,稱之「作家相見」。彼「作家」,非世俗認定的「文字工作者」,而是「宗下大有機用者」、「善用機鋒者」之稱。

 

顧及淨光直截俊利的語言風格,故未一一細表。(題外話:自我檢討,寫故事畢竟不是參公案,應以清楚明白為要。)

 

安拙乍見淨光,回憶一股腦兒竄出來,當下心念立刻被牽引至往日情境。誠然,安拙非是只重外觀的人。不可否認的是,始初(十二歲時)她的確先受到端木桐的容貌吸引,情根深植,終而不可自拔。此後比武種種,無非為了親近伊人。當然,千萬不能據此把安拙判為「重視外表」之流。少女情懷,無關美醜;情人眼裡出西施,所在多是。安拙情竇初開的對象,恰巧是俊美的端木桐罷了。是以我頗同情她,但礙於惟鶼族的族規與端木桐的個性,這段感情不可能開花結果。

 

大凡修道者修至某種境界,「魔考」──種種來自外在、或出於自心意識的障礙折磨──會變本加厲出現,其中,情欲的考驗尤其嚴峻。一旦情/欲念生起,順著此一意識漂流下去,往往困於魔考。這種考驗局外人眼中看不出,對身處其境的人來說,卻是真真實實、毫不容情的折磨。眼、耳、鼻、舌、身、意,全處於極度渴欲的狀態。這不是兩小無猜的青春期初戀,而是真槍實劍的感官欲求。

 

關於情/欲的考驗,Kamala Tiyavanich 撰寫的 Forest Recollections: Wandering Monks in Twentieth-Century Thailand(中譯《森林回憶錄:二十世紀泰國雲遊僧傳奇》),在第五章探討修行者如何應對這道艱難關卡,有輕騎過關者,自然也有深陷其中者。若有興趣,不妨找來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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