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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淨 沙
第 卅 二 回 安拙授藝寄浮山
鹿懷沖戲語假妖,不意惹出一場真打,一時忍氣不過,拳腳略展,立時將鳥容非壓制於下,厲喝一聲:「你再給我鬧鬧看!」詎料一個「看」字才說完,一隻冰涼手掌悄沒聲兒的摸上頸椎,背脊陡然一寒,渾身不自禁一顫,脫口驚叫!「啊」聲未了,桌上燈火竟也應聲熄滅。
尖叫聲入耳,鳥容非一怔,眼前驟然一黑,甚麼也瞧不見。正待出聲相詢,驀覺胸口一輕,壓在自己身上的鹿懷沖居然鬼魅般地消失了!饒地鳥容非素日膽量不小,突然面臨此等詭異的變局,也由不得一陣哆嗦,猛可坐起身子,慌得直喊:「小鹿兒!小鹿兒!你在那兒?小鹿兒,你說話呀!」
一疊聲亂喊了半晌,環堵兀自寂然。鳥容非又是焦急、又是惶惑,隨手摸著一個枕頭,慌不迭緊抱在懷裡。正沒個理會處,豁然靈光一閃:「難不成真是鬧鬼了?小鹿兒胡說一通,歪打正著,引出山精狐怪甚麼的,倒把他攝了去?」雖知此念委實匪夷所思,可設非如此,小鹿兒怎的憑空不見?身處暗室,越是害怕,越是胡思亂想;雜念紛飛,越發覺得不無可能。
他雖則畏黑,卻不怕鬼,心憂鹿懷沖安危,又念念盼望撞個鬼兒瞧瞧,胡想亂喊半晌,屋內毫無動靜,漸感不耐。當下不知打那兒生來勇氣,猛地吸口氣站起身子,立於床上,向著虛空鼓勁喝道:「惡鬼兒!快快把小鹿兒還來!要不,我可不客氣了!」連吆帶喊數聲,猶如小石子落入百丈深井,噗個一聲兒也不見響。
吆喝一陣,「惡鬼兒」呼之未出,膽氣倒又激出三分。身處黑暗片時,眼睛漸次習慣,隱約張見近門處黑影幢幢,彷彿人形,膽氣益發大壯。尋思:「有影兒的鬼怪,到底不若沒影兒的鬼怪可怕。師娘總說,妖魔鬼怪只會故施迷障,趁人心神不寧的當兒,伺機嚇唬人。其實陰不勝陽,幽難敵明,自己只管站定腳跟,不迷不怕,不管何方鬼怪,妖法終有變完的時候,遲早計窮而退。」
來回思索片刻,挺著一口硬氣,竟把怕黑之念壓過一旁,緩緩爬下床,穩步站立,昂然叱道:「惡鬼兒,我不管你是甚麼東西變的,你不把小鹿兒還來,我決計饒你不過!」見黑影宛若泥塑木雕,悶聲不吭,動也不動,不由眉峰輕顰,提高嗓門喝道:「再不說話,我可要打你喲!」黑影似乎微微一晃,兀地毫無聲息。
鳥容非再也忍耐不住,長吸口氣,拳頭一握,腳步一撒,逕向門口衝去。誰知才跑兩步,身子忽然一輕,竟是教人隻手攔腰挾起!耳畔轟的一響,爆出洪亮的笑聲。鳥容非聽著這笑聲頗是耳熟,半是驚惶、半是詫異,正要開口,眼前突然一亮,燈火又已點燃。眨了眨眼兒定睛望去,果不然,抱著自己的人,眉長目秀,清光奕奕,不是守缺,卻是那個?不由得喜逐顏開,環臂使勁一抱,歡聲喚道:「缺叔!當真是你!」一轉念,嘟起嘴兒罵道:「你嚇我作甚?」
守缺笑聲不絕,摟著鳥容非一頭親熱、一頭大笑:「小呆鳥兒!真真笑殺我也!哈哈……老道險些沒教你給笑死啦!饒我不過?哈哈……」鳥容非被他臉上的鬍渣扎得又疼又癢,一面躲閃、一面咕噥:「有啥好笑嘛!」想想不對勁兒,輕咦一聲,側過頭朝門口方向望去。見桌旁佇立一位赭袍喇嘛,修黛橫波,含霜蘊雪,可不正是安拙?喜色頓時一掃,換上滿臉惑色。眼角向左一瞥,赫見鹿懷沖睜著一對圓滾滾的眼珠直瞅著自己,唇角微揚,欲笑不笑的。
鳥容非霎時飛紅了臉兒,心想:「敢情缺叔捉弄我?我一個勁兒鬼呀鬼的哇啦吼叫,豈不臊死人啦!」他不曉得鹿懷沖被安拙制住,四肢動彈不得,連聲音也發不出。鹿懷沖口雖不能言,耳目卻不失靈明,室內暗歸暗,眼力可比鳥容非強上許多。見他一味克制自身懼黑的毛病,竟然尚敢開口向「惡鬼兒」索救自己,內心著實不勝欣喜。只是礙著守缺兩人,想暢懷大笑,又覺難為情,是以笑靨綻開一半,似起彷落。此番原委,鳥容非自然想也想不到,登時羞色又蓋過惑色,急急掙扎下地。
守缺朗聲大笑一陣,鬆開手臂,回身輕輕一拍鹿懷沖,順手將他拉至身旁,朝鳥容非作個揖:「喏,小鹿兒還你!萬望小俠高抬貴手,饒了老道罷!休要喊打喊殺,錯把好人冤作惡鬼。」言訖,把不住又哈哈長笑。
鳥容非羞得耳根也紅了,滿肚兒沒好氣,噘著嘴兒嘟噥道:「缺叔,你鬧啥鬼嘛!」不待回答,忙又追問:「你們怎麼來了?」守缺尷尬一笑,目光飄向安拙,又朝兩小逡視幾眼,嘆聲氣。
鹿懷沖「哼」的一聲嗤道:「裝妖弄鬼,會是甚麼好心眼兒!」安拙冷然接腔:「我沒裝妖,也沒弄鬼。阿沖,你莫胡亂編派!」鹿懷沖星眸一翻,不則聲了。他心裡有數,是鳥容非不明究竟,胡思歪想,慌不擇言。他對性烈如火的安拙頗為忌憚,可沒敢笑謔自如。心念電轉,委實猜不透守缺怎會領著安拙上這兒來。不曉得她是否和師父照過面?倘若安拙賴著不走,早晚要碰上淨光師父,萬一她認出淨光師父便是「阿桐」,豈非徒增煩惱?越想越發不解,索性閉口,一面靜觀其變,一面打主意尋思應付之方。
安拙容色微緩,逕向鳥容非問道:「阿非,你的病好了?」鳥容非笑道:「我沒病兒啦!氣力可比從前還多呢!」安拙灼灼直視片晌,道:「好!好極!」鳥容非被她冷眼一陣打量,「好」處尚自領會不得,手腳倒先驚得陣陣發涼,笑容凍在臉上,不知怎生應對才好。
守缺瞧著鳥容非跼蹐的模樣,暗自好笑,卻又不免生出個戚戚之感,輕咳一聲,插言道:「小鹿兒,你病了是不?聽你嗓子啞成那樣!要緊不要緊?」見他不答,又問:「你師父人呢?」鳥容非見鹿懷沖悶聲不吭,只道他嗓子疼,懶怠言語,忙代答道:「師父他上花園去了,忙到這當兒,不曉得回來了沒?」
兩人一遞一句,鹿懷沖聽著,不禁輕吁口氣,料知師父尚未和安拙碰面。心念一轉,蹭回床上,拉上被兒歪靠著床頭,聲色不動,連咳數下,方才啞聲懨懨道:「缺叔,你別擔心我,一點兒傷風罷了,沒甚要緊的。可我倒真睏了。缺叔,你們打算在這兒等師父麼?」言下之意,是要逐客了。
守缺左眼一眨,滿臉古怪微笑:「這個自然。難得大夥兒『擠擠』一堂,親熱親熱也好。阿拙,你說是也不是?」嘴裡漫應著,目光卻飄向安拙。安拙也不答理,冷哼一聲,問道:「阿沖,你們這裡可有客房?我借住幾日,事情辦完便走。」
辦甚麼事兒?鳥容非朝鹿懷沖望去,恰恰迎上一對晶亮的眸子,兩人心思一般,俱是一怦,暗叫不妙,安拙準是來查「阿桐」的底兒!兩人雖然不解男女感情之事,可隱隱覺著其中大有麻煩,說不定要搗個雞飛狗跳哩。不覺又同時舒了口氣,均想:「可巧淨光師父有事兒離開,要不師父這間破廟恁麼小,那裡藏得住人?」
鳥容非對安拙懷著一分莫名的親慕之情,近憂既去,心忖:「橫豎淨光師父不在,師父說他最快一個月,至遲一個半月才會回來,便讓阿拙住個幾日,又有甚打緊?」臉色一喜,便待要張口。
鹿懷沖察顏鑒貌,連忙搶先答道:「阿拙,你要住這兒,我們歡迎也來不及呢!可咱們這座小廟就只恁麼巴掌大,一間廂房我和小鳥兒擠著,連個伸拳舒腿的餘地也沒有。法堂得上香供佛,住人卻是不妥。師父的方丈室麼,大是大啦,可師父那人散漫得緊,又髒又亂,耗子螞蟻到處跑,可不能委屈你和缺叔。唉,這……這可真真難辦呀!」一面數說,一面攢眉佯作思量,臉上盡是莫可奈何的神色。
安拙沉吟片刻,道:「無妨。既然如此,我露宿野地也成。」鳥容非聞言,不睬鹿懷沖連遞眼色,急急接道:「那怎麼成!阿拙,法堂過去,東廂那頭是書齋,備著一張臥榻,平常時淨……呃,我是說,挺潔淨的。」硬生生把「平常時淨光師父就住那兒」一句話嚥下嗓眼。直氣得鹿懷沖咬牙切齒,肚裡「笨鳥兒、呆鳥兒」臭罵不止。
守缺和鹿懷沖相處時日不短,見他臉色十分難看,豈會不明白他的心思?當下故作不曉,雙掌忽地互擊出聲,揚眉大笑道:「行!就這麼辦!我權且委屈一下,同你們那位散漫師父擠一擠,陪陪耗子螞蟻。阿拙愛清靜,書齋恰好合適。小鹿兒,你意下如何?」
鳥容非歡呼一聲,拍掌笑道:「太好了!太好了!」鹿懷沖瞪了兩人一眼,暗罵道:「對上你的『心上』人,我『意下』又能如何!你們兩個一唱一和,我這獨腳戲怎演得下去?」內心終究不免狐疑,委實參不透守缺算珠是怎撥的。橫豎大勢已去,臉上風歇雨收,平聲靜氣道:「當然好呀!我先時想著書齋到底不比臥房舒適,是以不好意思提起。您老既然這麼說了,我這就去收拾一下。」特意把「您老」兩字加重,說罷,便待起身下床。
安拙素手一伸,攔止道:「不用!我自己來。」旋即掉頭,走到門口,忽又側轉過身子道:「我有話對你們師父說,他回來後,煩請轉告一聲。」聲方落,影兒瞬間不見。
June 2020, Oslo, Norway, Daxiang
鹿懷沖憋了大半晌的閒氣,無處發作,著實不快,忿忿瞪了一眼守缺,怏怏躺下,背轉身子,只作不理。鳥容非懸著滿頭霧水,一腔疑雲早即蠢然欲出,忙不及追問:「缺叔,你不是頂擔心阿拙和淨光師父見面麼?怎麼還敢把她帶來這裡?」走至床沿坐下,兩顆大眼珠直瞅著守缺。
守缺忙搖頭,側耳諦聽片晌,拄枴踅至門廊張望一陣,終於放下心,轉身進屋,低笑道:「阿拙做晚課去了,寅時不到,是不會出面的。吁,咱們可以寬心講講話了。」傍著鳥容非坐下,壓低嗓音道:「木頭兒不在啦,要不,阿拙就算把我千剁萬剮,我死活也不敢帶她上來。」
鳥容非詫道:「缺叔你怎曉得淨光師父不在這裡?」不待守缺開口,鹿懷沖嗤的一笑,搶著接腔:「怎會不曉得?準是淨光師父回到寺裡,告訴了缺叔。缺叔一聽,這還了得!阿拙時不時在寺裡到處打轉,沒準碰上淨光師父,兩人一對眼兒,說不得就認出原形啦。你瞧他緊張不!莫若帶阿拙上這兒避避,還穩妥些兒呢。哼!你還當他神算一卜便知?」
鹿懷沖聽信淨音的說辭,只道淨光回辟天寺料理寺務,故此循絲逐緒,想當然耳。守缺吟吟微笑,也不說破。原來淨音帶著鳥容非至辟天寺訪晤魯伯,回程途中不巧撞見安拙,當時靠著無生之助矇混過去。可安拙一則放心不下鳥容非,再則尋找「阿桐」的線索全繫於此子,是故返回寺裡後,立時攔了個老成的僧人探聽「子虛庵」的所在,盤算躡蹤追去。誰想那僧人不單老成,可也老實得緊,答說碧落岡一帶那來甚麼「子虛庵」,至於「無有法師」,亦是決無其人。
安拙百般逼問,那僧人鐵口咬定,子虛烏有的事,豈可妄打誑語?一句「子虛烏有」,豁然敲醒安拙,當下怒燄高燃,便欲尋無生討個究竟。守缺那裡攔她得住?急切間找到淨光的侍者慧觀,託其傳話無生,好壞看他薄面擔待則個。無生得訊,付之一笑,假稱訪友,飄然離寺,暫避風頭。安拙尋他不著,滿腔怒氣悉數發作在守缺身上,雖不至於「千剁萬剮」,可也好受不到那兒去。
守缺忍氣吞聲,安拙盛怒之下,決意趕他離開。無可如何之際,剛巧淨光命慧觀送來一紙短箋,簡扼告知江南一行之事兒。守缺如釋重負,為討安拙歡心,一時情令智昏,竟然脫口說自己曉得鳥容非棲身之處。莽言既出,懊悔已然不及,暗忖:「橫豎木頭兒不在,淨音智計百出,什九有法子對治阿拙,說不定還能教她心回意轉。」當即心頭略定,領著安拙登上浮山。說巧不巧,恰巧趕上鹿懷沖戲耍鳥容非一幕。安拙有心試試鳥容非的心性膽識,兩人趁機戲鬧一場。
這番曲折,守缺怎好意思和盤托出?聽著鹿懷沖冷譏熱諷,不覺又好笑、又好惱,輕輕一敲他的額頭,低罵道:「呸!鬼靈精!適才怎不乾脆教『惡鬼兒』把你捉去,憑你如此本事兒,管保穩坐『鬼頭鬼腦』首席鬼座!」鹿懷沖冷笑一聲,別過頭去。
鳥容非聽守缺提起「惡鬼兒」,心裡可又冒出疙瘩了,嘀咕道:「缺叔,你們來便來,作甚裝鬼嚇人嘛!」守缺笑道:「適才阿拙不說了麼,我們光明正大,既沒裝妖,也沒弄鬼。端不知今兒吹甚麼妖風,趕巧讓老道撞上一個掉書鬼和一個糊塗鬼。瞧!一個儘顧著掉弄、一個淨忙著撿拾,一言不和,竟然張牙舞爪打鬧起來。老道雖則不才,沒能盡除天地間的魑魅魍魎,至不濟,小鬼抓一兩個總行罷?」
兩人皆是玲瓏心竅,自然省得守缺拐個彎取笑,不禁滿面緋紅。鹿懷沖素知這位道人遊戲風塵,忒愛頑笑,料想守缺覷著當時光景,準是童心大發,忍不住下場湊個熱鬧,卻是猜不透冷心寒肺的安拙怎也陪同鬧耍?當即嘲笑道:「真真想不到,缺叔手段如此高明,居然能教阿拙百依百順陪著胡……」
「鬧」字尚未說出口,守缺一頭搶過話,噓聲道:「少胡說!你不要命,老道可想多喝幾年清茶咧。你當阿拙隨意鬧著玩是不?呔,就憑你這小腦瓜兒,怎可能捉摸得出阿拙的英明睿智?你以為她制住你,滅去燈火,只是為了唬人作耍子?嗐!阿拙武藝高超,機敏絕倫,豈似老道這般無聊又無能!」
滿口兒千讚歎、萬褒美,聽得鹿懷沖眉頭一結再結,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嗤笑道:「缺叔,您甭淨打鑼鼓點子唱頌歌!咱們這兒啥也缺,可就不缺唱角兒!」
鳥容非悶坐一旁,一面聽、一面想:「缺叔和阿拙留下來,多了分熱鬧,倒也好玩。可萬一淨光師父回來撞上,那可不好玩啦!」心中微感不安,插口道:「小鹿兒,你先歇會兒,我問缺叔一件事兒。」
守缺聞絃歌已知雅意,淡然笑道:「小鳥兒,你甭擔心,阿拙是為著你好,不是來害你的。」此言一出,兩小相顧愕然。鳥容非失聲訝道:「為著我好?難道阿拙不是為著淨光師父來的?」守缺「呸」的一啐,佯怒道:「你們也甭那壺不開淨提那壺!阿拙自有我守著,提那根木頭兒作甚?」
話語一頓,瞇眼朝鳥容非上下瞟了一遍,又望著鹿懷沖「嘿嘿」冷笑數聲,旋又轉回目光,不懷好意哂道:「敢情你們忘了?阿拙向來說一不二,她可是要好好盯著你們習練她的獨門絕活。誰若練不好,脫層皮兒、斷根骨兒的,也是合該天意,怨我不得。」說到「好好」兩字,故意拿腔拿調,說得又響又亮。
鳥容非腦門轟的一震,霎時憶起栖鵠台上安拙授藝一事,不覺舌乾唇燥,澀聲吶吶道:「她要盯著我練武?這……這可不好玩……」慌不迭一個翻身上床,爬向鹿懷沖,一把扯住被兒,憂心忡忡道:「小鹿兒,你說,咱們怎麼辦?」
鹿懷沖自也大吃一驚。他見識過安拙的武功,雖說打心底讚佩,但安拙的蠻橫霸道,卻是教他難以恭維,壓根沒想要隨她習藝。可春風鎮之行,自己吃虧不提,徒令鳥容非遭罪受辱,委實教他耿耿於懷,思之便惱,直恨不得鳥容非一蹦十丈高,好歹長進些兒。
思緒一飄,不及應答,又出神想著:「小鳥兒功夫忒差,偏生兩位師父渾似不當一回事兒。淨光師父教了一陣,無非四處遛腿兒,還沒練出個名堂,又擱下不管,逕自回辟天寺。師父麼,更是散誕不經,成天算計自己帶挈小鳥兒,可我那來本事兒拉拔人家?」念頭一轉,思忖:「小鳥兒倘若得阿拙調教,以她的脾氣和手段,決計強過師父千百倍。他只須認真學上幾手,也不消學全,保準有所進益,總是勝似眼下這般有一日、沒一日散漫地學。」來回默想,竟忘了答話。
鳥容非愁鎖眉峰,不聞鹿懷沖答腔,反見他直楞楞望著前方,眼神迷離,半晌不吭氣,莫非憂懼之下,病勢轉而添重?急忙連推鹿懷沖,高聲喚道:「小鹿兒!你是怎的?你說嘛,咱們怎麼辦?」守缺笑眼旁觀,且不插口。
鹿懷沖被他一推,猛可回神,細臂一揮,怫然斥道:「還能怎麼辦?你不是一心巴望鍛鍊高強武功麼?還扯啥『身作武地百世耕』哩!這會子明師出現,有啥不好?你怎不趕緊燒香拜佛,感謝佛菩薩顯靈保佑?」
鳥容非喫他一激,面上掛不住了,身子往旁一退,反唇頂回:「我又沒說不好,不過問你一個想法,你笑我作甚?」賭氣下了床,彎身便要找鞋兒穿。
鹿懷沖見狀急道:「喂!你鬧啥妖?黑天黑地的,還想上那兒去?」鳥容非喉頭一哽,怒道:「你管我!我自己不爭氣,誰也要來氣我!你們不教我,難道我不會自個兒練去!說甚麼要替我打打氣,推三阻四,人兒也跑不見!」說著罵著,一發連淨音也怪上了。
兩人平日磕磕碰碰,本即相爭不下,這當兒有外人在場,鹿懷沖愈發步步不讓,喫鳥容非一氣數落,火苗也燃了,被兒一掀,「咚」的一聲跳下床,插腰瞋道:「誰氣你來著?當著缺叔的面,你說話可得憑良心講道理!你不給人氣受,已經是阿彌陀佛了,誰敢來氣你這位大少爺?誰又不教你的?你自己拿面鏡子照照,成日愛吃又愛睡,豬八戒還會耍耍九齒釘鈀,你呢?拿雙筷子還嫌沉!叨叨個啥!」
這番話自然過火了,可字字如針,一針一孔扎入鳥容非的痛處,心想:「合著自己竟是比豬八戒還不如?」好不容易暫息的怒火再度燎原,逕衝天靈,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鞋兒也不穿了,掉頭便欲衝出房門。
守缺見不是頑笑,騰地起身一把捽住鳥容非,攬住他的肩頭,一疊聲軟語安撫。鳥容非掙脫不得,緊咬嘴唇,面色青一陣、紅一陣、白一陣,豆兒大的淚珠簌簌順頰流下,偎在守缺懷裡,抽抽噫噫,端的是無限委屈。鹿懷沖怒哼一聲,自顧自躺回床上,被兒往頭上一蒙,只作不見。
守缺旁觀半晌,雖則不懂鳥容非所言「打打氣」是怎麼個打法,料知定然與習武有關,著實不明白淨音淨光兩大高人怎生調教,竟把一個根骨絕佳的孩兒調成恁般模樣。內心直嘆可惜,撫著鳥容非如蓬細髮,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他向來不耐煩插手管閒事,此際卻不覺生起代友教子的念頭。可目睹兩小意氣鬧事的光景,又不由得慨然興嘆,忖道:「養兒育女,當真不比伺候老婆容易半分!所幸惟鶼族不須自行擔負教養之責,要不,單單是這番折騰就磨死人了,還敢奢望比翼鴻冥、快意江湖?」
眼看子夜已近,淨音兀自形影杳然,莫非平素便是這般放著孩兒自生自滅?肚裡把不住臭罵一通。一頭想著,一面拉著鳥容非坐回床沿,柔聲勸慰。見他淚水已收,可神情黯然如故,好生不忍,眉頭一皺,學著安拙口音,怪腔怪調高聲一喊:「哈!喊山不喊、失的可失?」
鳥容非驚了跳,抬頭睇了守缺一眼,滿面不解。守缺嘖聲連連,復又放聲狂笑,搖頭晃腦念道:「哈哈!喊山不喊、失的可失?」一番做作,引得被窩裡的鹿懷沖也忍不住伸出頭來。兩人冷著臉兒,卻是誰也不肯先出聲發問。
守缺計將得逞,猛可拄起枴杖,繞室漫行,一廂走,一壁不住吟哦:「噫!喊山不喊、失的可失?喊山不喊、失的可失?」彷若裝著滿肚皮的醋酸,沒事兒窮撚殘句。
兩人聽著,委實摸不著頭緒,你偷瞄我、我暗覷你,忽地異口同聲道:「缺叔,你說甚麼?」話方出口,鹿懷沖鼻孔一哼,又側過臉去。鳥容非也不睬他,逕向守缺追問:「缺叔,甚麼『喊山不喊、失的可失』?你到底說甚麼話?」
守缺停在鳥容非跟前,垂眉斂目,一板正經道:「神話!」鳥容非可不上當,嘴兒一撇:「缺叔,你又來說笑了!」守缺眼珠一瞪:「誰說笑來著?老道可是有憑有據,按譜吟曲兒,你們凡胎肉耳聽不懂,好壞高低一個不識,聽見鳳鳴,還只道是烏鴉嘎嘎亂聒!」
聽著這般說話,鹿懷沖可又忍禁不住了,啞聲呸道:「關雲長放屁,不知臉紅!」守缺睨眼哂道:「小鹿兒幾時變作田間的耗子啦?恁地嘴尖牙利!」鹿懷沖「哼」的一聲,背轉過身子。
守缺故意逗弄,見兩人肯說話,雨過天青不遠矣。愜然一笑,朝鳥容非道:「小鳥兒,缺叔疼你,你想知道『喊山不喊、失的可失』的真意是不?哈哈,我問你,你可聽過寒山、拾得兩人?」
鳥容非一頭搓弄髮絲,一面尋思,少頃,粲然笑道:「我記起來啦!師娘提過他們倆,是幾百年前隱居山林的僧人,好像挺有本事兒的。」甚麼本事兒!鹿懷沖聽著回答有趣,不覺微笑,可自己也記不清這兩人的故事,不好意思出聲揶揄,當即強忍笑意,靜聽下文。
守缺眉梢綻滿笑花,滿口兒讚許道:「你年紀恁輕,肚皮裡裝的東西倒真不少。適才老道瞎謅兩句,正經念來,是『寒山不寒,拾得可拾』。嗐,我同咱那婆娘在一起久了,娶凰隨凰,連說話也向她靠攏了。哈哈……」一臉喜樂洋溢。
鳥容非不忍掃他的興,鹿懷沖聽出興致,忍不住開口催促:「缺叔,說正經的!」守缺哈哈笑道:「這會子你不罵我『放屁』了?」鹿懷沖索性坐起身子,掇個枕頭歪靠著,烏眸微乜,道:「再不說點兒正經的,照罵不誤!」守缺嘆口長氣:「你呀!真真小魔孽!無怪小鳥兒……」見鹿懷沖神色倏然一變,趕忙打住,免得另生枝節。
頓了頓,接道:「咳,老道這回可要講道啦。寒山和拾得曾經隱居天台山國清寺,同在廚房裡幹活兒。兩人情分忒深,灑掃之餘,常常就看他們兩個湊在一塊兒交頭接耳,喁喁私語,也不曉得說些甚麼,說著說著,彼此呵笑不止。有些人覺著奇哉怪也,便偷聽他們倆究竟談些甚麼,一聽,全成了丈二金剛,連頭也摸不著,端的不知他們說啥笑啥。你們說,這兩人奇特不奇特?」
鳥容非嘆息道:「他們兩人當真情同手足,我若也有這樣一個兄弟,豈不是好?」鹿懷沖聞說,心裡頗不是滋味,暗惱道:「往常你不總說拿我當兄弟看待麼?莫非誑人的?難道咱倆情分還不夠深?」不想則已,一想,又隱隱犯疑生猜。
他的心思可比鳥容非縝密許多,心念一轉,隱然察覺守缺話裡藏話,不禁哼道:「缺叔,沒來沒由提這故事兒作甚?」守缺猛可一陣長笑,笑完,正色道:「老道修道不果,也成了丈二金剛啦!適才你們兩人喁喁私語,說啥『打氣』、『耕武』甚麼的,我完全莫名其妙,只得『喊山不喊、失的可失』瞎嚷一陣,陪兩位小爺兒湊湊趣。」
兩人恍然省悟,原來守缺意有所指,拿寒山、拾得作個比方。可適才那來「喁喁私語」?分明是「嘵嘵惡語」哩!當下你瞟我、我瞅你,煞是彆扭。
守缺忍笑接道:「你們想想,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竟不能相容麼?你們雖然不是同胞手足,可同出一門,禍福與共,緣分匪淺,難道不比那同胞手足更親更密?眼下幸好你們師父不在,要是他瞧著你們爭鬧不休大打出手,該有多傷心啊!」兩人聆訓,越發作聲不得。
鳥容非思及師父的傷心模樣,心頭無端一痛,彷彿自己的心也擰作一塊兒傷了,眼睛不禁一潮,便欲滴淚。鹿懷沖思前想後,瞅著鳥容非欲哭不哭的光景,心裡一樣難受,口頭不覺軟了,低聲道:「小鳥兒,我向你陪不是。你雖然功夫不行,可比那豬八戒好上千百倍。功夫練久了,自然有成。我陪你練罷。」
鳥容非聽他說自己「功夫不行,可比那豬八戒好上千百倍」,不由一愣,這是褒?是貶?再聽他說要陪自己練功,當下疑念盡釋。他的脾氣來得急,去得也快,滿腔不悅早散作朝雲,再無覓處。心湖一陣激蕩,也不知怎的,淚珠終究滾落下來。守缺和鹿懷沖相視一嘆,念頭不二:「果真是愛哭鬼的孩兒!」
守缺欣然低笑道:「老道把壓箱底兒秘密全告了你們,你們可有回報?」鹿懷沖抿嘴一笑道:「缺叔,咱們的秘密可萬萬不及你老的呀。你想知道怎的『耕武』、『打氣』是不?」當即把鳥容非決意習武,三人談笑間,小鳥兒矢志「身作武地百世耕」一事略述一遍;又把師父承諾小鳥兒,今日提問,倘若對答得好,便要替他『打打氣』之事隨口說了。可究竟怎麼個「打氣」法兒?師父八成忘了這回事兒,這當兒還沒見個影兒,是以無從查考。以此之故,小鳥兒格外著惱,藉機發了頓脾氣。
守缺聽著,笑一回、嘆一回、再笑一回,杖頭連點,且笑且罵:「真真沒見過這等為人師者!」鳥容非卻又慚愧了,小臉兒脹得通紅,心忖:「師父不是故意疏忽,自己亂發脾氣,於理於情上,也站得不挺穩呢。」
鼓搗大半夜,鳥容非不覺眼黏神倦,呵欠一舒,爬上床挨著鹿懷沖坐下,懶懶道:「小鹿兒,你不睏麼?」鹿懷沖見他倦意佈滿眉宇之間,不由暗嘆一聲,思忖:「小鳥兒身骨如此虛弱,再不勤加鍛鍊,只怕真要如師父所言,命不長久呀。」他雖然生病,精神卻比鳥容非健旺許多,此刻內心對安拙尚存些疑慮,忙不及問道:「缺叔,阿拙當真是來尋我們練武,不是來尋淨光師父的晦氣?」
守缺無奈一笑:「不是恁的,卻是怎的?你們只管安心練武。阿拙嫌你們的『鶼鶼功法』忒難看,沒的壞了她的名頭,小鳥兒不過學了點兒『般若指』的皮毛,不使便罷,一旦使出來,豈非要笑殺行家!你想,阿拙那種脾氣,那裡受得了她的絕招被人糟蹋?」
鹿懷沖稍覺心安,卻仍不免掛慮:「萬一淨光師父回來,教她撞著了,怎麼辦?」守缺笑道:「這可得請兩位小爺幫幫忙了。」鹿懷沖瞄了一眼鳥容非,見他半個身子歪著滑落被窩裡,準是一腳踏上夢土了,沒奈何,一頭替他解衣拉正身子,一頭嘀咕道:「我們又沒千手千眼,怎個幫忙?」
守缺道:「你當阿拙喜歡待在這兒麼?你們那日練好她的功夫,她那日自會離開。老道給你千稽首、萬拜託,萬望小爺打點精神,趁阿桐不在的當兒,趕緊把阿拙的絕活練好!」鹿懷沖嘆口氣,拿嘴兒望鳥容非一呶,意思明白不過,這得看他啦!
守缺心頭雪亮,沉吟道:「奇哉怪也,小鳥兒弱歸弱,可資質不差,理當不至於如此。嗯,我得找淨音問個究竟。」提到師父,鹿懷沖一發愁上添愁:「今兒可怪,師父到現在還不見個影兒!」
正念著,驀地記起一事,不由驚喊出聲:「哎呀!不妙!缺叔,始初阿拙問我師父是誰,我說是淨光師父。她若見著師父,豈不是以為我撒謊?」一想到安拙的火爆脾氣,頭皮一陣陣發麻。
守缺擠眉一笑,泰然道:「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嗐,算啦,橫豎一人投拜多位師父也是常有的事兒。倘若阿拙問起,縱使你說你有千百個師父,她壓根也不放心上的。」話聲一頓,忽地一拍額頭:「淨音和小鳥兒……呀!糊塗!我怎忘了這樁事兒!呀!真真頭疼……」
忽爾想到,自己答應為好友保守祕密。上回安拙雖未識出淨音,可萬一阿拙久待,識破淨音便是「愛哭鬼」,從而讓小鳥兒得知親生父親原來便是眼前的師父,雖非親口直告,可追根究柢,阿拙畢竟是自己帶來的,「罪魁禍首」豈容賴得掉?如此一來,豈非壞了自己一生守信的名頭?左思右想,笑意不覺一斂。
鹿懷沖聽他「呀」了又「呀」,臉色轉為凝重,大感納悶,急問:「缺叔,師父和小鳥兒怎的?你忘了那樁事兒?」一疊聲兒追問,拷得守缺大汗直淌,連連擺手道:「沒事兒沒事兒!你那賊師父一人抵三鬼,比鬼還鬼,那會有甚麼事兒!」
說猶未了,門口磕磕撞撞闖進一條人影,「咚」的一聲跌坐椅子上。兩人同時抬頭望去,竟是淨音!守缺颼地搶近扶著他的肩頭,赫見他慘白著一張臉兒,氣喘噓噓,嘴角血跡隱然,衣襟也沾了幾點血沫。鹿懷沖一骨碌跳下床,他從未見過師父這等慘樣,又心痛、又慌急,喊了一聲「師父」,聲已哽咽。
[注]
寒山,一稱寒山子,傳為唐代貞觀時人,一說大曆時人,居於始豐縣(今浙江天台)西七十里的寒巖,因以得名。與國清寺僧拾得從遊,好吟詩唱偈,或於林間葉上、或於村野人家屋壁題辭書頌,其詩語言質樸,流布人間三百餘首,後人輯為《寒山子詩集》。
守缺提及的故事,見諸《景德傳燈錄》,原文為:「……本寺(國清寺)廚中有二苦行,曰寒山子、拾得,二人執爨,終日晤語,潛聽者都不體解,時謂『風狂子』……」
人生得一摯交若此,哭笑相隨,亦不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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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