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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34)身作武地日日耕
2022/12/17 03:38:10瀏覽76|回應0|推薦0

              天   淨   沙

 

 

           第 卅 四 回 身作武地日日耕

 

 

  淨音與守缺一宿清談,終於睏極睡下。

 

  翌晨,鹿懷沖不等天亮便已睜眼,惦掛著師父的傷勢,不及喚醒鳥容非,逕自奔至方丈室探望究竟。不意躺臥蓆上的竟是守缺!瞪眼四顧,不見淨音的蹤影,忍不住頓足嘀咕:「師父跑那兒去了?」

 

  守缺聞聲早已醒轉,見狀忙起身招呼:「小鹿兒起得恁早啊!你甭著急,你師父上花園去了。他說這幾天拜託我和阿拙照顧你們,他若得空,也會回來轉轉……」不等說完,鹿懷沖搶問道:「他不是受傷了,怎還四處亂跑?缺叔,師父到底怎受傷的?傷得重不重?請你務必同我說個清楚!」甫問畢,咳聲連連。

 

  守缺見他眼圈紅腫,顯然是關心過甚,一夜沒睡好。心下頗是不忍,遂道:「你的病還沒痊癒,操恁多心作甚?怎不好好歇息?來,過來坐坐,老道一準給你講個清楚,讓你安個心。」伸手拉過鹿懷沖坐在自己身邊,接道:「你師父的傷不礙事兒,你別瞎操心。他昨兒夜裡一個不小心,失足摔落山澗底下……」

 

  鹿懷沖猛可站起身子,啞聲截道:「缺叔,我要聽真話!」守缺一愕,尋思:「小鹿兒火氣端的不小!可淨音摔落山澗是真,卻又那來其他真話?為荼蘿嘔血一事兒,他昨晚當著小鹿兒的面沒提,想來是不欲讓他知曉。這……可真真難說了!」

 

  思量間,鹿懷沖已然不耐,一疊聲拷問。守缺無奈,重申前話:「你師父的的確確跌下山澗受了傷,老道騙你作甚?」鹿懷沖冷笑道:「你們大人當我們小孩不曉事是不?附近條條山路,師父摸得一清二楚,就算矇著眼睛走也沒事兒。他是練過武的人,不像小鳥兒,摸黑走山路算得了甚麼,怎可能摔落山澗?一定是你幫著師父隱瞞真相!說啥『一準給我講個清楚』?這等不清不楚,分明是糊弄我來著!」

 

  饒地守缺智計過人,一時也無言以對,索性反問道:「不然,你以為真相是甚麼?」

 

  鹿懷沖輕輕一咬唇,憂色又上眉梢:「昨晚我一直琢磨這件事兒。缺叔,前些日子我和小鳥兒閒談,他說師父恁麼愛排陣佈勢,防賊似的,莫不是怕仇家上門尋仇?那時我笑他胡思亂想,以師父那種脾性,豈有可能與人結上樑子?現下回想起來,卻是不無可能……不!大有可能!有一回淨光師父要我傳話,說甚麼麻雀的。當天夜裡師父就不知跑那兒鬧妖去了,回來後,還同我們胡扯甚麼把麻雀趕回窩。哼,甚麼麻雀!八成就是對頭冤家!缺叔,我的推斷如何?」

 

  淨音隱遯浮山的情由,守缺是明白的,他雖則不曉得「麻雀」一事,略一推敲,自也八九不離十,料想是空部某族尋伺上門。心忖:「真真假假,假作真時真亦假,何須同孩子恁般認真?」當即順水推舟道:「小鹿兒,你果真聰慧絕頂!不過老道得提醒你一句,張天師也有教鬼迷住的時候,你可別盡逞聰明。」

 

  鹿懷沖自負聰明,當下更無疑惑,哼了一聲,沉吟道:「師父準是被仇家綴上了,他怕牽累我們,因此躲到花園去。呸!排甚麼鬼陣勢嘛!還不是讓人家識破追躡上來!師父也真是的,躲甚麼躲!有我們在,來人就算三頭六臂,怕他作甚?」揚眉豎眼,一副初生犢兒不怕虎的神情。

 

  守缺聞言睹狀,險些沒笑出聲,暗想:「你師父是躲我老婆去也!阿拙一頭兩臂就夠瞧了,三頭六臂還得了!」卻不便說破,當即擺出一臉凜然神色順著鼓點子走步:「小鹿兒,來人端的是厲害非常,你師父不願與他正面衝突。那人尋不著你師父,自然會離開。這樁事兒咱們得替你師父摀一摀,暫時先別讓小鳥兒和阿拙知曉,省得他們擔憂,沒的耽誤練功夫。」見鹿懷沖點了頭,拉他坐下閒扯家常。

 

  漫談半晌,問道:「小鳥兒呢?還在陪周公下棋?」鹿懷沖輕嗯一聲。守缺道:「咱們過去瞧瞧。阿拙早課做完,管保又滿山到處亂跑,這當兒不曉得人在那裡。」

 

  兩人走出方丈室,抬眼一瞥,見東方半輪紅日羞答答地探出山頭,清風逐著烏雲,撕棉扯絮,漸漸掃去連日來的陰霾,露出一角晴碧,教人心懷為之一開。步下石級,甫行近大院,忽聞一聲冷叱:「再點!」聽那聲口,分明是安拙。

 

  鹿懷沖疑雲猛起,搶過守缺,先自奔進院子。凝眸一望,只見梅樹右側不遠處,不知何時豎起一根兩尺寬、約莫一人高的木頭。安拙站在梅樹下,鳥容非面對木頭而立,指頭不住朝前方點去。料知安拙正在教導鳥容非指法,當即緩下腳步悄聲走近。

 

  安拙冷眼一掃鹿懷沖,目光又轉回鳥容非,對隨後跟來的守缺不理不睬。守缺瞧著眼前的木頭,微一怔,旋即咧嘴一笑,往她身旁七步開外站住,也不打話。

 

  鹿懷沖見鳥容非背對自己,指頭一個勁兒朝木頭上招呼,認真異常,遂也不作聲,暗忖:「阿拙手段果然厲害,竟然一大早就把小鳥兒挖起來練武。那根木頭準是她搬過來的,不曉得她打那兒弄來這麼大一塊木頭?」輕輕挪移腳步在鳥容非身後站定,凝睛望去,見那木頭表面似給利器削過一般,平平整整,上頭畫了個草略的人身經絡正面圖。再一細觀,那草圖竟像是用指頭刻畫出來的,入木何止三分!每個重要穴位上皆有一點黑墨。

 

  此刻鳥容非伸著左手中指,正點向人像心口上方的華蓋穴,一指接一指戳去,發出「都都」的聲音。鹿懷沖心下默數,見他每一個穴位點了二十下,便換一根指頭,十指輪番上陣。如是練完一個穴位,方始換下一個穴位。候立半晌,頗感不耐,心想:「等他全部練完,不知還要多久工夫?」遂向安拙一揮手,朝廚房方向一比畫,逕去打點早膳。

 

  輕手快腳煮妥一鍋白飯,放在灶上煨著,趕緊折返院子。見鳥容非已然換了方位,站在木頭的另一邊,兩頰紅通通,喘息粗沉,指頭卻沒閒下,兀自一指一指望木頭上點去。移步近觀,原來木頭這面也畫了一幅略圖,卻是背部的經脈穴位。他不敢出聲打擾,足足等了近半個時辰,方聽安拙輕喝道:「停!」

 

  鳥容非聞聲住手,側頭一瞧,瞥見鹿懷沖,不由高興一喊:「小鹿兒,你來了呀!我醒來沒見著你,擔心得要命。阿拙找我練指頭,我只好跟她出來。適才你到底跑那兒去了?」鹿懷沖笑道:「還能跑那兒去?不就在你的背後!你練得可認真呢,居然沒瞧見我!」

 

  鳥容非憨然一笑:「是麼?我當真沒看見你。」頓了頓,抬眼望向安拙,恭恭敬敬鞠躬一禮道:「阿拙,謝謝你教我這些穴道的位置、還有這些指勁的運用方法,我一定會天天認真練習。」他這番話出自肺腑,安拙兇歸兇,練功前的解說可比淨光清楚詳細百倍。

 

  安拙泰然受了一禮,冷顏不變,道:「你不必謝我。我教,你練,各做各的事。」兩汪翦瞳秋水一移,望向鹿懷沖道:「阿沖,你來得正好,我們練習鶼鶼功法。」

 

  鹿懷沖料想鳥容非肯定早已飢腸轆轆,忙不迭道:「咱們先吃個飯好麼?」安拙秀眉猛可軒起,冷道:「功夫沒練好,吃甚麼飯!」一記冷板子兜頭打下。鹿懷沖餘悸猶存,登時不敢多言,忙拿眼向守缺拋個眼色,盼望他出聲說個情。誰想守缺擠眉弄眼,竟是半聲不吭,惱得他肚裡呸呸直罵。

 

  鳥容非鐵了心習武,思及鹿懷沖一再取笑自己貪吃又愛睡,此刻腹中饞蟲雖則連珠價齊聲哀嚎,他卻不肯輕易罷手,心想:「一個月眨眼即過,我一定要趕在淨光師父回來之前,把阿拙的功夫學好。」當即應道:「阿拙,你說得有理。小鹿兒,咱們練罷。」

 

  鹿懷沖朝他瞪了一眼,沒好氣道:「練就練,你可莫喊肚子餓,沒氣力練!」鳥容非一笑,也不接腔。兩人抖擻出精神,先走起「四象步」。

 

  好不容易練到日漸當中,安拙方道:「行,先練到此。飯後歇息半個時辰,繼續練習。」四人一道進廚用膳,安拙一語不發,守缺小心伺候猶恐不周,那敢多言?安拙默默吃完一碗白飯配醬瓜,旋即離開。

 

  隔窗覷著安拙遠去,三人不約而同吁口長氣。鹿懷沖按捺不住,憋了滿肚兒的牢騷脫口而出:「武功好又怎的?兇啥兇嘛!」筷子一放,瞪向守缺:「缺叔,你老忒沒志氣!在阿拙面前,連聲屁兒也不敢放!剛才我遞眼色請你幫忙說句話,你竟然給我裝瞎子扮啞巴!」

 

  守缺皺眉道:「我能說啥?就算說了,阿拙也不肯聽,何必白討沒趣?小鹿兒,你甭嘀咕。阿拙性子便是恁地,日久習慣了,你自然會覺出她的好。」

 

  鹿懷沖冷笑道:「好個阿彌陀佛!哼!沒等我覺出她的好來,小鳥兒沒準先教她給弄死了!」鳥容非忙接腔:「你放心,我挺得住的。」鹿懷沖白了他一眼兒,輕哼一聲,起身自去燒水沖茶。

 

  守缺呵呵大笑,吃盡碗中殘飯,突然一把摟住鳥容非,笑道:「小鳥兒,你心眼好,志氣高,將來絕對飛得又高又遠,不像老道這般窩囊。嗯……」掀動鼻翼作勢在他身上又摸又嗅。鳥容非被他逗得渾身發癢,忍不住咯咯笑出聲。

 

  鹿懷沖聞聲轉頭一看,啐道:「缺叔,小鳥兒飯還沒吃完,你逗他作甚?一會兒又要練功夫了,那來時間玩笑!」守缺笑道:「這會子你倒正經!」放開鳥容非,自顧自低聲道:「原來我的鼻竅果然沒開。」

 

  鹿懷沖奇道:「缺叔,你說啥鼻竅的?」守缺望著埋頭吃飯的鳥容非,輕笑道:「小鹿兒,你過來聞聞小鳥兒,他身上是不是有甚麼特殊味道?」鹿懷沖呸道:「我當甚麼呢!不必聞啦,他身上除了汗味,還會有啥味道?哦,大概還有些乳臭味兒。缺叔,你別嫌他汗臭,回頭練完功後,我盯著他好好洗個澡。」

 

  鳥容非塞了滿嘴飯,不及回應,忿忿瞟了眼兒鹿懷沖。守缺哈哈笑道:「沒事兒沒事兒,男子漢大丈夫那個沒汗臭的?小鳥兒,你慢慢吃,缺叔沒嫌你。你身上好聞得很,只恨咱們肉鼻凡胎嗅不出來罷了。」一番玩笑話打發過去,鹿懷沖飄風過耳,也未留上心。

 

  三人說說笑笑,一壺茶不待喝完,忽聞安拙的聲音隔牆傳至:「阿非阿沖,出來!」

 

 December 2003, a meditation center near the monastery, Manang, Nepal

 

  打此上,安拙日夜逼著二人苦練,練不好,飯不准吃,覺不許睡。守缺久懾於河東獅吼之下,兼且有心乘此良機鍛鍊兩人,雖則難免心軟不忍,卻是樂得咧嘴旁觀,淨把著一對眼珠痴痴望著心上人調教兩小。

 

  安拙聽信鹿懷沖之言,以為兩人的師父便是辟天寺的淨光住持,原本打算會一會對方,說明自己並非有意「越俎代庖」傳授武技,實是承諾在先,一旦教會指法與身法,馬上離開。守缺真言假語摻扯一通,編說淨光人在辟天寺,偶爾才上此處或花園看覷幾眼,平日則輪派僧人照顧兩小起居。眼下寺務繁多,暫時派不出人手前來駐錫,待存糧吃盡,自然會遣人送糧過來。安拙本即清虛好靜的脾性,不喜旁人干擾,此番純為授藝而來,聞言正投己意。冷眼旁觀,兩小的確能夠自力生活,遂斷了會晤淨光的念頭。

 

  安拙已知鳥容非武技忒差,硬是捺下火暴性子耐心詳解,幫他一步步紮穩根基。鳥容非於武藝一道,原是渾噩無知,仗著天資聰穎,發心苦學,不過二十來日,竟豁然若有茅塞頓開之感。安拙教他凝元練氣,他體內的靈鷲之氣一日強勝一日,鹿懷沖夜夜幫他收納於丹田氣海,摸氣捉氣毫不費勁,渾不似先前花費偌多工夫也只得丁點兒散氣。鹿懷沖只道是自己功力大增,是以感應之力也增強許多,內心大喜,再也不願懈怠。

 

  趁著歇息的當兒,守缺細心指點他們精微之處,間或說些江湖軼聞掌故、各門各派功夫要訣。夫妻倆一個動手、一個動口,如是調教下來,兩人一日千里,武藝見聞俱是進境神速。

 

  淨音不時趁著安拙夜半勤修加行之時,潛至臥房探望酣睡中的孩兒。他從守缺口中得知鹿懷沖誤以自己避仇匿蹤,呵呵大笑,索性「將誤就誤」,三天兩頭溜回方丈室向守缺嘮叨幾句,請他代為煎煮藥水供鳥容非溫指泡身、或囑他傳語鹿懷沖報個平安。

 

  這夜,鳥容非躺在床上,又思念起淨音,忍不住推了推鹿懷沖,問道:「小鹿兒,你說師父到妙華峰採藥,都過了大半個月了,他怎還不回來?」

 

  鹿懷沖為摀掩淨音避仇匿跡」一事,隨口對鳥容非撒個小謊,當即低聲道:「採藥那有這麼容易?記得有一年,我陪師父到深山裡尋找優曇草,跑了兩個多月,連個影子也沒見著。」說著,打了個深長呵欠,睏道:「明兒還得早起練武,你趕緊睡罷!」他打熬功夫之餘,還得操持裡外事事關心,饒他身強骨健,功力不弱,一日下來,終也不免神倦體乏,趕著鳥容非入睡,早些行那「銷魂小法」,也可早些歇下。

 

  鳥容非一個勁兒嘆氣,怔怔想著:「上回師尊在我睏覺的當兒下了山,這回師父又趁著我午寐的時候跑去採藥……唉,早曉得的話,我就不睡了!」翻來轉去,竟是神清氣朗,睡意全無。

 

  鹿懷沖矇矓欲睡,迷迷糊糊催促道:「你快睡啦,要不,我怎麼銷魂?」鳥容非探起身子,訝然道:「銷甚麼魂?」鹿懷沖自知說溜了嘴,神志一凜,急急改口:「銷你個頭兒啦!再不睡,看我把你那條小魂兒銷掉!」背轉身子,做個不理不睬。

 

  鳥容非無奈嘆聲氣,自顧自說著話:「我當真睡不著嘛!小鹿兒,我挺想請阿拙留下來,她雖然又兇又嚴,完全不留情面,可我這二十多天學到的,比師父他們半年教我的還要多。你說,咱們怎生想個法子讓她留下來,好不好?」

 

  鹿懷沖被他磨煩不過,睡意消散,冷笑道:「二十七天了!再過幾天,沒準淨光師父就回來了,到時會是怎樣一個光景?我捉摸阿拙心裡肯定還在記恨。缺叔不是說過嘛,淨光師父以前老把她打得皮青肉腫,以她那種冷傲的性子,豈忍得下這口氣?」

 

  鳥容非重行臥倒,雙手枕在頭下,尋思片刻,低語道:「可缺叔也說她喜歡淨光師父呀!既然喜歡他,又怎會記恨?何況你怎曉得她記恨不記恨?」

 

  鹿懷沖忽地噗哧笑出聲:「呆鳥兒!你忘了你練指頭的那根木頭啦?要練指勁還不簡單,隨便那面牆壁那根柱子也行,她居然巴巴尋來一根大木頭,又削又畫的,還教你天天在上頭戳來戳去。我看哪,分明就是藉機洩恨!」心頭無端掠過一絲蕭索,語氣一沉道:「再說,她喜歡的是俊美瀟灑的阿桐,可不是淨光師父。」沒好意思把「醜八怪」說出口。

 

  鳥容非心思單純,不解道:「淨光師父和木頭又搭得著甚麼干係……」猛可想起:「師父和缺叔老是木頭長、木頭短呼喚淨光師父……」不禁「啊」的一喊:「哎呀!那我豈不是天天冒犯他老人家?這可不成!」

 

  鹿懷沖嘆道:「成也好、不成也好,橫豎我不願讓他們兩人見面。奇怪,我們練得還不夠好麼?阿拙怎還賴著不走?」突然伸手叉住鳥容非的細頸,頑笑道:「小鳥兒,你給我好生加把勁兒,你的四象步走得挺像樣了,可反四象還是配得不好,不是太趕、便是太慢,怨不得阿拙不讓咱們過關。」

 

  鳥容非格開他的手,嘟噥兩句,逕轉過身子,不則聲了。半晌,鼾聲微響。鹿懷沖一笑,趕緊起身施展「銷魂小法」。

 

  次日,鹿懷沖一早到廚房打點諸事,鳥容非自隨安拙習練般若指。在木頭前怔立片刻,見上面凹痕點點,終是按捺不住,轉身向安拙央告道:「阿拙,我行不行換個練法,不要點木頭,點……嗯,點牆壁,好麼?」安拙秀眉微蹙,冷目深望:「你的功夫不到,點石雖也可以,但是操之過急,於你自身有害無益。」

 

  鳥容非昨夜聽著鹿懷沖一番「木頭」理論,心裡已有計較,再也不肯點木頭了。當即大著膽子分說:「阿拙,石頭雖然比木頭堅硬,可我若不吃些苦,又怎能在短短時間內練好功夫?你不也說麼?矯枉過正,要矯掉枉處,得先把衡杆弄過正常的尺度,再回復到正處。我現下功夫忒差,不正需要非常手段矯一矯?你甭替我操心,我準行的!」反來覆去,硬是不肯點木頭。

 

  守缺一旁見他如此決絕之色,忍不住插言:「小鳥兒,阿拙不是不讓你點石頭,而是學習自有循序漸進的講究,先木頭,後石頭,一步一步來,方不至於受傷。你的稟賦奇佳……」不容他說完,安拙一聲冷斥:「我教阿非,要你多甚麼嘴?」一頓,轉頭望著鳥容非說道:「阿非,你執意如此,由得你也罷。」語方落,紅影一掠,眨眼不見。

 

  鳥容非大吃一驚,急奔向守缺,扯住他的袍袖問道:「缺叔,阿拙生氣不教我了?」守缺也是一陣愕然,搖頭道:「非也非也。阿拙神機莫測,誰曉得她又出啥妙著?小鳥兒,你卻是怎的?練得好好的,作甚鬧出這番名堂?」鳥容非支吾半晌,到底還是把昨晚鹿懷沖的高論托出。

 

  一席聰明話,直教守缺聽得眉飛眼笑,嘖嘖稱歎:「小鹿兒那顆腦袋呵!上通三十三天、下達十八層地獄,東鑽西穿,全讓他一條線兒串上了。哈哈,小鳥兒,你的心腸的確不壞,淨光沒有白疼你。不過你可莫學小鹿兒,聽風便成雨,機關算盡,到頭來終究是枉費聰明一場!」

 

  鳥容非赧然一笑,情知自己和小鹿兒會錯意。聽守缺適才所言,安拙顯然沒那個「恨戳狠心漢」的心眼,他不覺心安。兩人說了半晌閒話,原本嫣紅的日輪已轉成熾白,斜掛青空。

 

  笑談間,紅影倏忽再現,「砰」的一響,溼軟的草地陷下一片,插上一塊約莫一人高的長條巨石,矗立木頭旁側。不待二人出聲,安拙左手食指翩飛若刀,竟在石上畫起一幅簡略的人像圖。

 

  鳥容非看得撟舌不下,又是驚異、又是歡喜、又不免悵惘,心想:「阿拙武功如此厲害,我若能隨她學個三年五載,該有多好!」本以為安拙還要在石頭上點出穴位,孰料人像才畫完,立刻聽她喝道:「巨厥!」當即不假思索,逕朝人像約莫心口處伸指點去。觸及石面,指頭微微一疼,他也不理會,心神一斂,繼續打熬指頭。

 

  此番用功,他的指頭疼痛不堪,兀自忍住半聲不吭。鹿懷沖廚事料理停妥,折返院子,見狀只能苦笑。這一日兩人發心狠練,鳥容非施展般若指,鹿懷沖則抖出淨音傳授的招式,配合四象步法習練合擊共退的鶼鶼絕藝。趁空吃了兩碗乾飯配醃菜,歇息半個時辰,又繼續上陣,直練得汗流浹背,裡衫盡溼。滿以為安拙會開口讚聲好,可練到滿空星子綻出了笑花,安拙依舊寒眉冷眼,半句好話也沒迸出口,放下兩人,自去修行。

 

  是夜,兩人躺在床上,連說話的氣力也弱了。鹿懷沖眼見一日又盡,心中不覺焦躁,暗忖:「師父的仇家始終沒出現,大概找不到門徑。可阿拙看樣子不會輕易離開,萬一淨光師父回來撞上了,怎麼辦?嗯,我得先想個法子防一妨。」心力交瘁之下,腦袋空空蕩蕩,卻那來甚麼好法子?耳聞鳥容非鼻息齁齁,渾然一副「一覺天下無煩事」的模樣,不禁暗罵一聲:「你倒是無憂無慮!」無可如何,坐起身子調心習練「銷魂小法」。功行圓滿後,自覺境界又提升一層,遂把憂慮暫拋,心想:「明兒找個機會向缺叔討個主意也罷。」

 

  翌日一大早,鹿懷沖趁著安拙盯緊鳥容非打磨般若指的當兒,不住向守缺又呶嘴、又眨眼、又比手勢,意欲請他移步廚房一談。守缺肚中暗笑,佯作不解,見他急得滿面通紅,方才向安拙一揚手,拄拐隨其離去。

 

  甫近廚房,鹿懷沖把不住罵起來:「缺叔,你裝蔥裝蒜呀?還是被油膏矇了眼兒?阿拙在你跟前一站,你連自己姓甚名誰也不曉得了!沒瞧見我一直對你打暗號麼?」

 

  守缺吟吟笑道:「得得,你莫絮聒啦。你肚裡那點兒小把戲瞞得過老道麼?你只管放心!我早已把阿拙的情形寫在字條上,請你師父上辟天寺走一遭,交給慧觀,再轉交給淨光,好歹請他迴避一陣。此地景色清幽,又有你們兩個可愛孩子相伴,我和阿拙多待幾日卻又何妨?」

 

  聽此一說,鹿懷沖微覺心安,笑啐道:「咱們小廟要香沒香、要油沒油,你們偏偏賴上這裡,成心吃垮我們不是?」笑意一斂,沉吟道:「師父那人是靠不住的……缺叔,你確信他已經把字條交給慧觀師兄了?咦?缺叔,你作甚這般麻煩,直接請師父轉告淨光師父不就行了,何必費那手腳又寫字條又轉交的?」

 

  守缺暗喊「糟了」,他一時嘴快,只念著淨光約莫快要從江南回返辟天寺,卻忘了淨音原本的託詞,說淨光人在寺裡料理寺務云云。這會兒讓鹿懷沖掐住話柄,臉上一熱,念頭疾飛,忙措詞掩飾:「呃……你師父,唉,你師父前些日子不知為了甚麼事兒,又同淨光慪氣,氣得不願意和他見面說話。」

 

  鹿懷沖素知他們師兄弟兩人不時為著莫名其妙的事情慪氣,當下輕「哦」一聲,沉思片晌,又問:「師父的仇家呢?他離開花園,不怕被敵人發現蹤跡?還是那仇家已經走了?」

 

  守缺笑道:「仇家?甚麼人玩甚麼鳥兒,甚麼人結甚麼仇家;你那靠不住的師父,自然結的是靠不住的仇家。橫豎靠不住,咱們何消把心思望那兒掛,你自也不須為他的仇家發愁。」

 

  鹿懷沖怒哼一聲,掉轉身子,一頭忙起活計、一頭咕囔:「你們這幫子淨是說這些不明不白的糊弄話!既然不消掛心,早晚怎不回來瞧瞧?沒的等我和小鳥兒被阿拙治死了,他再回來哭墳?不對,他壓根沒心沒肺,不會替我們流淚的!缺叔,你到花園看他時,就告他說,再不回來,我就帶小鳥兒上辟天寺投靠淨光師父去!」守缺一陣好笑,任由他絮絮叨叨,陪了半晌,趕緊踅返院子。

 

  提心吊膽捱過兩日,一月已屆,不見淨光歸返,鹿懷沖心下稍安。又過了八九日,依然不見淨光蹤影,料想守缺的字條奏效,他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鳥容非尤其快活,他不似鹿懷沖那般慮遠憂近,兼之與安拙相處日久,曉得她面冷心熱,委實不信她會同淨光師父過不去,是以兩人照面與否,於他其實無關緊要,早把先前的憂慮拋至九霄雲外。淨光不回來,他樂得跟隨安拙加強武技,除了一套般若指,安拙又隨機教他輕功提縱之術和小巧擒拿之法。鹿懷沖不忘揶揄兩句:「你的逃命法寶又增添幾件啦。」他也不回嘴,付諸一笑。自此精、氣、神一日勝逾一日,縱未脫胎,也似換了骨。

 

  這日午後,鹿懷沖與鳥容非合練已畢,心血來潮,餵招對打,交手前講定,不施內力,純粹以招試招。鏖戰大半個時辰,鹿懷沖幾記險招居然全教鳥容非閃過,心裡不禁又急又惱,尋思:「才一個多月,沒想到小鳥兒進步如此神速。打了這麼久,我竟然還不能取勝,當著阿拙和缺叔的面,臊也臊死人了!真是的!看來師父的爛把式比不過阿拙的硬本事。」

 

  急惱之下,手底一緊,清叱一聲,左拳逕取鳥容非右肩。鳥容非向左斜肩晃過,誰想此乃虛招,只揚眉瞬目間,眼前便似有無數掌影襲胸而來。鳥容非腦海火速閃過被鹿懷沖一掌擊中胸口的往事,當下一怔,竟不知如何閃避。猛聽得安拙一聲低呼,他的身子陡然一輕,竟是被人從背後揪住衣領提了起來!待得雙足落地,見安拙站在自己身旁,情知是她出手解危,抬頭正想開口道聲謝,赫見安拙寒著一張臉兒,峭然問道:「阿沖,你這招『物化無涯』是誰教的?」

 

  鹿懷沖瞿然一醒,暗喊:「不妙!她認出淨光師父的絕招了?」欲待想個說詞,迎著安拙冷峻的目光,心頭一陣慌亂,腦中竟是一片混沌。正沒個著落處,忽聞一聲低啞的嗓音響起:「我。」

 

 

[注]

 

小鳥兒點木(石)練指,參考自德虔等僧人所編撰的《少林正宗七十二藝》中的「點石功」。點石功屬陽剛的勁路,其歌訣曰:「點石功法是苦功,白晝操練忙不停。若能指到頑石破,何怕強敵筋骨硬。」技成之後,功效如何?「如果與敵搏擊,觸之,敵即筋斷骨折,內部受傷,或閉住血脈,影響血液循環,有致命的危險。」如此狠硬的功夫,思之令人駭然。可當真練去,斷非三春兩秋足以成就,非得日日苦練不休。毅力恆心如是,真真不易!

 

書上特別強調,練習點石功夫,必須「循序漸進,不可猛進;要持之以恆,不可中間停止;要精神集中,不可思想雜亂。雖然是指功,也是心神支配,心到者即成,心不到難成。」是以拳術家言:「練武先練心,練心才練身。」呵,世道百般技藝莫不如此,豈獨武術然!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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