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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淨 沙
第 廿 七 回 尋絲逐線抽藥引
鹿懷沖傍著清塵,緊隨慧觀逕投方丈室而去。步出鳳儀堂,抬眼一望,天色兀自墨灑般濃得化不開,雲團競相爭逐,空中盡是風雨欲來的氣息,壓得人心坎上掛著秤鉈似的,沉重的不行。
側臉一瞥清塵懷中的鳥容非,見他雙頰如山櫻花般泛著嫣紅,又是一副病發的光景,心情越發抑鬱,暗忖:「淨光師父見了小鳥兒昏睡不醒的模樣,會不會怪罪?縱使他沒吭聲,一會兒肯定要回師父那兒,到時卻如何交代?唉,小鳥兒這怪病,說來便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思一回、煩一回、嘆一回,一顆心直似吊了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不得片刻安寧。
神思不屬間,不覺已行至一處幽靜的院落。慧觀從容停步,轉身合掌,微微一笑,旋即往八角門一旁讓過。鹿懷沖望了眼庭院深處的一角飛簷,長吁一聲,向清塵一點頭,抱著喫責承呵的決心,毅然決然邁步行入。
踏進方丈室內,只見淨光趺坐矮榻上,凝眉斂目,手裡數著一長串摩挲得烏亮的栴檀念珠,唇角微動,唸唸有詞,渾似萬事莫如念佛急。鹿懷沖憂急交煎,卻也不敢出聲打擾,挨著清塵,一旁佇立靜候。良久,方聞淨光低宣一聲佛號,獨眼陡睜,冷電般的目光望鹿懷沖臉上一掠而過,落於清塵懷裡的鳥容非。
鹿懷沖心神一緊,擰著手指頭兒,輕聲囁嚅道:「淨光師父……」不待他說下去,淨光霍地站起身,接過鳥容非,安置榻上,垂目端詳了片刻,臉上兀地無晴無雨,回首沉聲道:「吃飯!」
鹿懷沖原本猜想淨光這回準要多叨兩句,孰料就恁麼兩字兒,連半句呵責也沒,只囑咐自己吃飯去。一時間,胸口一熱,反倒不知所措,愣在當場。可當真教他獨自上廚裡吃香喝甜,又那裡安心得下?還不是落個食不知味。正待開口分說自己不餓,催請淨光師父趕緊帶小鳥兒回師父處,不意淨光冷目一注,道:「未時正,回!」抬手朝清塵一比畫。清塵得令,急急連拖帶扯,硬是把鹿懷沖拉出方丈室。
兩人後腳才離開,淨光立時伏下高瘦的身軀,伸手搭上鳥容非的脈門,細細探切。半晌,冷哼一聲,迅即翻過鳥容非的身子,大姆指朝他脊尾長強穴輕輕一按,順著督脈,揉壓而上。按至背部靈台穴,突然住手,緩緩直起身子,踅近窗邊,陷入沉思。
鹿懷沖教清塵捽住臂膀拖出,心中好不著惱,偏生功力遜人,掙脫不開。步下石階,見空中細雨飄若柳絮,彷彿自己的心緒也隨之浮搖不定。一廂掙扎、一壁咕噥:「我又不餓,你拉我上那兒?放手啦!再不放手,莫怪我不拿你當師兄看!」嘟嚷半天,驀然想起,清塵壓根聽不見,不覺啞然失笑,登時斷了困鬥之舉。他心裡有數兒,淨光師父一片好意,不忍教他空腹奔波,自己實也沒道理鬧騰,只是心頭一股悶氣堵著,不藉機宣洩一番,著實不痛快。
悒悒步出院門,赫見安拙杏眼圓睜,冷臉怒視守在門口的慧觀,兩人僵持不下。守缺一旁撓耳搔腮,急得滿頭水沫子,也不知是雨點、抑或汗珠?清塵鬆開手,鹿懷沖搶步向前,訝問:「缺叔、阿拙,你們在這兒做甚麼?」慧觀聞聲,忙回頭央告:「小鹿兒,你來得正好。這位法師一意要闖入,勞煩你勸她一勸。」
鹿懷沖當下了然,料知安拙放心不下,偏生她察覺不出任何異狀,因此有意瞧瞧住持見解如何。側臉一瞥守缺的緊張模樣,不覺一陣好笑,暗想缺叔準是擔心阿拙認出淨光師父,情海說不得要掀起巨浪呢。他卻也不願在這節骨眼上多生枝節,忙道:「阿拙,適才你斷得真準,小鳥兒果真沒怎的,不過犯了點風邪,現下在裡頭歇著。我可餓壞啦,你不是要陪我一道吃飯去麼?你不走,我可要先走囉。」朝慧觀合掌一禮,抬腳便行。清塵惟恐鹿懷沖中途溜回,違了師令,押解犯人似的忙不迭跟上。
安拙聽了鹿懷沖的話,當即寬心。她本無意與甚麼住持方丈之輩打交道,兼且先入為主,認定辟天寺那位醜八怪住持便是鳥容非的師父,人家既然有師父照顧,這樁閒事何勞再管?遂道:「說一道吃,自然一道走,你急甚麼?」聲未竟,鬼魅般出現於鹿懷沖的身側,兩人並肩偕行。
守缺暗舒口氣,不勝佩服:「小鹿兒端的厲害,三言兩語便教騾子般執拗的阿拙轉了向,我那時也學得這等本領?」搖了搖頭,苦笑一聲,胡亂朝慧觀一擺手,快步追去。
不過片刻,一行人已行至齋堂。望裡面一覷,但見密密麻麻一片紅羅綠錦,緇黃灰赭,僧俗分坐,早擠滿了十方食客。廊上另佈數席,連個插箸餘地也尋不著。眾人埋首大啖,唏哩呼嚕,吃喝猶自不暇,倒也未聞喧嘩之聲。
守缺睹此盛況,不禁嘆口氣:「阿拙,咱們犯不著跟這班俗人搶赴餓鬼道,停會兒再來罷。」鹿懷沖忙道:「缺叔,咱們上香積廚找魯伯去,他肯定會幫咱們另外張羅。」
安拙賦性冷傲,素好清靜,豈肯與一干大眾混食一處?見此光景,蹙眉道:「不用!阿沖,非是我不陪你,委實無處安座。日後有機會,再陪你一餐罷。」語甫落,紅影一閃,瞬間遁入薄嵐微雨中。守缺顧不得招呼,杖尖疾點,剎那時也隨之蹤隱跡消。
鹿懷沖目注兩人背影消逝處,凝思片晌,沒個主意。別過臉兒望清塵無奈一笑,逕自繞過一側,往一旁的香積廚走去。清塵銜命在身,他是個實心眼兒,沒看著鹿懷沖飯食落肚,那敢撤守?忙寸步不離跟上。才跨過門檻,頓覺熱風撲面,爐灶左右人影幢幢,沒半個得閒。東張西望一陣,卻不見魯伯,鹿懷沖心頭犯疑,隨手攔下一個小伙子問道:「鐵柱哥兒,魯伯呢?」
那喚作鐵柱的小伙子定睛一視,粗聲笑道:「小鹿兒你來了呀!嘿嘿,聽說適才你大鬧了一場不是?可惜我錯了眼福。」見鹿懷沖面色不善,忙接道:「魯伯有客人,回屋裡去了,你上他屋裡找罷。」
鹿懷沖心念一動,料想魯伯準是陪著區爹飲酒去了。眼看午時約莫過半,離淨光師父說定的出發時辰所賸時間不多,自己那來閒工夫折騰?遂道:「鐵柱哥兒,勞煩你隨便給我弄點兒吃的東西,好麼?」鐵柱闊嘴一咧:「行!你上屋角那裡坐會兒,我立馬幫你送去。」鹿懷沖向清塵扮了個鬼臉,自去坐定。清塵憨憨一笑,跟著對面坐下。
沒一時,鐵柱飛手飛腳端上兩碗白飯清湯與三盤菜蔬,無非青菜豆腐。鹿懷沖朝清塵一吐舌,自顧自吃將起來。清塵只管瞅著鹿懷沖享用,自己一口未沾。
鹿懷沖心事掛懷,三口兩筷食畢,又討了一盞茶,一面啜飲,一面尋思:「小鳥兒昨兒整天沒吃多少東西,早起喊餓,直到此刻,仍是點滴未進,準餓壞了。可他那副光景,怎吃呢?莫如先給備著,等他醒來,馬上可以補些元氣。可萬一他一直不醒,路上帶著,卻也累贅。還是等回去後,再做打算?」
猶豫不定的當兒,眼角突然出現一名魁偉大漢,卻不是利大山麼?忙高聲招呼:「大山哥兒!」利大山聞聲,頭一偏,瞧見鹿懷沖,笑著走近跟前:「小鹿兒,我正找你呢。喏,這是你的布袋,還有小鳥兒的衣服。另外,大娘幫你準備了點兒醬瓜,全給裝進裡面了。」遞過鹿懷沖的布袋,又把一方花布蒙著的圓鼓鼓包袱置於旁邊空凳上,跟著坐下,朝清塵一頷首,露齒微笑。
鹿懷沖道聲謝,心頭主意立時打定。瞧那包袱,分量顯然不輕,自己也甭費勁帶其他物事啦。忽地想起一事兒,忙道:「大山哥兒,璐姊姊的衫褲襪子還晾著呢,只怕乾不了,我一會兒打點去,勞你幫我交還璐姊姊。她的鞋兒,還教小鳥兒穿著……」
不等說完,利大山插嘴打斷:「小鹿兒,你甭費心!那些玩意兒,璐姑壓根穿不著了。她要我轉告你,你們能穿便穿,不能穿麼,任憑處置,不須為恁般小事兒傷腦筋。」鹿懷沖展眉一笑,換過話題:「你的兩袋點心,妥了?」
利大山搔了搔頭,滿臉難為情:「嗐,多虧你替我說了好話,魯爺爺一見了我,二話不說,立馬替我打點妥當。之後又吩咐我上鳳儀堂候著,沒想到卻撞著洋蔥鬼兒那一班爛貨。」鹿懷沖趕忙岔開:「莫提他們了!點心的事兒,我可不敢居功,是小鳥兒替你說的情。你要謝,只管謝他得了。」
利大山詫歎道:「那位小鳥兒的本事兒還真不小,居然一個人敢惹上爛洋蔥兒。我瞧他說話行事,倒也帶稜帶角,硬氣得緊。可惜身子骨弱了些兒,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倒了下去?」
鹿懷沖輕咳一聲:「他那來甚麼本事兒?唉,甭說了。」話鋒一轉:「魯伯是不是跟區爹一處喝酒?」利大山朗聲笑道:「沒錯!你那顆腦袋瓜聰明絕了,一猜便中。適才我陪著他們一道吃飯,我急著找你,連酒也沒喝上一盅。對了,魯爺爺千叮萬囑,要我轉告你,說啥把藥引子帶著,趕緊找你師父去。你師父不就是淨光大師麼?我沒聽懂他的意思,橫豎把話傳到便是了。」
藥引子?鹿懷沖「哎呀」一喊,登時記起魯伯交給自己的那顆蠟丸。猛然站起身子,急道:「我差點兒忘了!大山哥兒,我得回師父那兒了,你和璐姊姊可得多加把勁兒喲!咱們後會有期!」利大山詫道:「啥?加啥勁兒?喂,你好歹把話說個清楚再走!」
鹿懷沖不答腔,嘻嘻一笑,撇下一臉傻楞楞的利大山,自己披起布袋,讓清塵拎著包袱,兩人撒開大步,狂風般衝回栴園精舍。鹿懷沖匆匆翻箱倒篋,尋出鳥容非師娘的小畫,把丟在桌角的蠟丸一併收妥。望了眼放在茶几上的琴盒,本想幫鳥容非帶回去;轉念一想,要帶的東西那麼多,日後再設法也罷。雙手連比帶畫,拜託清塵送回魯伯的茶具並處理餘下物事等等。囑託已畢,見是時候了,趕忙帶著一身家當,與清塵逕望方丈室飛奔而去。
踏上方丈室前的廊道,恰巧遇著正從裡頭出來的圜通。鹿懷沖情知準是淨光找了他來,不是查問事由、便是交代寺務,忙不及合十作禮。圜通微笑道:「小鹿兒,適才委屈你了,你可莫見怪。」鹿懷沖肚裡迭聲暗咒,嘴頭可不敢過於放肆,忙應道:「您忒客氣了。若非長老大公無私,怎能教眾人心服口服呢?」圜通泰然自若和顏岔過話題:「下回你與那位小友再來時,可要多盤桓幾日。」言訖,撐開油紙傘,緩步離開。
鹿懷沖朝他背後暗啐一口,捉摸時辰已過,急得跺腳,欲待飛步搶入室內,一個疏神,險些又同一位身量頎長的僧人撞個滿懷!倉促間,擰腰錯步,往旁一閃。猛抬頭一望,見此僧年約七十開外,老則老矣,可端嚴法相底下,一股飛揚之氣隱然欲發。長方臉龐,面色紅潤,白眉斜飛,兩目神光內蘊,額頭深紋橫烙,自然流露出一種無以言喻的慈悲智慧。
鹿懷沖瞧著,不覺一呆。忽地憶起,眼前的老僧,可不是寺裡的維那無生長老麼?他與住持、首座合稱「三綱」,同躋寺裡的三大領袖,專管僧眾的修持雜事,除了法會之外,平素極罕公開露面。連他這般常來常往辟天寺,也只打過兩次照面而已,其中一次,是淨光師父特意引見;另外一次,則是無意間遇上,連話也沒說滿三句。不意這會兒卻碰著他老人家,端的是奇緣殊勝!忙不迭躬身問訊。
無生微微一笑,袍袖輕揚,突來一陣煦風拂面,鹿懷沖頓覺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暢。再一抬眼,無生已飄然行至階下,倏忽不見影跡。鹿懷沖無暇多思,料想定是法會功德圓滿,無生長老特來方丈室與淨光師父說幾句話。急忙收神,向清塵一呶嘴,兩人放緩步子,跨過門檻。
室內幽靜,但聞山風颯颯吹過。淨光泥塑般佇立於敞開的窗前,臉上神情若有所思。聽得鹿懷沖兩人步履之聲,緩緩側過身子,抬手一指榻旁矮几。鹿懷沖凝睛一瞧,原來是一領斗篷與一頂斗笠,情知是淨光特為自己準備的避雨之具,忙走近拾起。
穿戴停當,俯身向仰臥榻上的鳥容非望了一眼,見他臉上緋紅盡褪,代之以一片蒼白之色。伸手一摸,竟是觸肌冰冷,渾然不似初時的發病模樣。胸口不禁怦然一震,轉頭拿眼直瞅淨光,突然閃過一絲疑念:「莫不是淨光師父刻意支開我,動了甚麼手腳?」
淨光逕朝清塵比畫數下,清塵連連點頭,擱下包袱,快步衝出。沒一會兒,復又奔回,手裡卻多了一條羊毛薄毯。淨光接過毛毯,密密裹住鳥容非,自己穿戴妥斗篷斗笠,抱起鳥容非,拉過斗篷掩住,大步當先邁出。鹿懷沖滿肚疑雲,可淨光不說,他能奈之如何?暗暗嘆息一聲,掇起包袱與布袋,從斗篷底下斜掛肩頭,綁了個牢結。向清塵一揮手,緊追而去。
一高一矮兩條人影,沿著後山小徑埋頭趲行。空中烏雲搓棉扯絮,細雨時落時停。鹿懷沖思及三天前的來時景況,那時小鳥兒活蹦亂跳,與自己連同師父三人,一路說說笑笑,何等快活!詎料回程竟是這般淒淒切切的光景!望著淨光的背影,心口沒來由一滯,鼻頭驀地一酸,心想,這路怎直恁地長!眼皮底兒不覺一陣模糊,也不知是否教雨水給打霧了。
饒地鹿懷沖身手不弱,遇著此等泥濘不堪的陡峭山徑,一路疾行,也失足滑倒幾回,跌得疼痛不堪。他是要強性子,半聲不吭,逕自爬起,牙一咬又緊綴而上。淨光冷眼旁觀,頗覺不忍,故意放慢腳程。兩人直奔了一個多時辰,方才來至石窟前面。
此時申牌才過兩刻,雨勢乍歇,天色倒似黃昏一般,煙嵐四起,遍目盡是蒼茫濃霧。淨光望了一眼洞口,把鳥容非抱上肩頭伏著,回身朝鹿懷沖一招手。鹿懷沖喘著氣挨近跟前,淨光突地一矮身,伸出右臂一把挾住他的腰部。鹿懷沖尚未會意過來,身子陡然一輕,已教淨光帶入石窟裡。臉旁厲風疾嘯掃過,眼前一亮,雙腳已然踏在另一方出口的泥地上。
鹿懷沖緩了口氣,抬頭覷了眼淨光,見他依舊一派漠然,仍把鳥容非藏入斗篷裡,繼續上路。當即嚥下嗓門間的話,悶聲跟著,心頭卻無端鬆快許多。暮色愈加昏沉,越往上走,山徑越發崎嶇難行,也愈益難辨。行了大半個時辰,雨又淅淅瀝瀝傾灑而下。鹿懷沖忽然一陣發暈,鼻塞眼澀,滿眼金星亂迸,險些站立不穩,慌忙扶住一旁山壁,大喘幾口氣。
淨光察覺有異,停下腳步往回走,伸手一探鹿懷沖的額頭,竟然發起燒了。鹿懷沖微喘道:「我挺得住,您莫擔心。」淨光唇角微揚,背向鹿懷沖蹲下身,沉聲道:「抓好!」鹿懷沖心知淨光意欲揹自己回去,他卻不願添加負擔,躊躇間,又聞淨光催道:「快!」
鹿懷沖心知拗他不過,轉念一想,自己當真氣虛腿軟,恁般磨磨蹭蹭,沒的誤了小鳥兒的病情。於是趴上淨光的背部,把斗笠向後微推,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脖頸。
淨光輕吸口氣,站直身子,迅即展開飛縱之術。鹿懷沖但聞耳畔風聲呼哨作響,雨點打在臉上,眼睛陣陣吃疼,索性闔上雙眼。原本急撥的心弦反倒沉靜下來,隱隱覺得,好似在兩位師父的遮蔭下,天地間委實沒甚可憂可慮的事兒。恍恍惚惚之際,雨暫停了,風也弱了,眼皮微微一開,熟悉的廟宇側影赫然落入眼簾。 September 2020, Skjolden, Norway, by Daxiang
淨光打住腳步,伏腰讓鹿懷沖下地。鹿懷沖心頭一熱,彷彿回到闊別數載的家園似的,沒等站穩,早已歡喜若狂,一面拾級直奔方丈室,一面滿口兒高喚:「師父!師父!我回來啦!師父!」淨光抱著鳥容非緩步跟上。
此際四野暝色低垂,方丈室裡一片昏暗,燈也沒見點上。鹿懷沖暗嘆一聲:「懶師父準是趁機大睡特睡,一發連日用生活能省全省啦!」來至門檻邊上,除去一身斗篷,摘下斗笠,脫下溼透的鞋襪,連同布袋包袱置於一旁。入室環顧一圈,果見靠牆一側的蓆褥上,弓身斜臥著一個人。
鹿懷沖滿腔熱情頓時涼了一半,不急著招呼,先取過火石點燃了油燈。就著燈影一瞧,懶師父正睡得打呼哩!不覺又好笑、又好惱,彎下腰使勁兒猛搖,邊搖邊喊:「臭師父!還睡!再睡下去,看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破廟!」
淨音咕嚕幾聲,手臂一伸一帶,把鹿懷沖捽落褥上,輕拍幾下屁股,邊打邊罵:「打那兒竄來的小鹿兒?不在林間玩耍,沒的滾到破炕上胡蹦亂跳,不是自個兒找打麼?」笑罵一頓,又道:「你們不是明兒才回來麼?怎這會子急煎煎溜了回來?莫非是念著師父的好處,捨不得了?」鹿懷沖被他逗得格格直笑,四肢空中亂舞:「好你個頭兒啦!誰又捨不得你來著?」
淨音霍然住手,猛可坐起身子,把鹿懷沖抱入懷中,伸手一探,訝道:「小鹿兒,你病了哩!怎麼搞得全身濕淋淋?」鹿懷沖心頭一陣激盪,側臉一瞥,見淨光已脫去雨具,抱著鳥容非站在門檻前。抬手一指,低聲道:「真正的病人在那兒!」
淨音順著他的指頭望去,臉色頓時凝住。當下也不言語,輕輕把鹿懷沖放過一旁,起身抱過鳥容非,重行坐下,把孩兒置於褥上,兩指搭上他的腕脈。鹿懷沖圓睜著大眼,一瞬不瞬留心觀察淨音的神情變化。不過三日沒見,覺得師父似乎消瘦了些兒,頰上短鬚叢冒,也沒去理會,敢情連飯也沒煮來吃?
正疑思間,淨音吁了口氣,衝著鹿懷沖乜眼笑道:「你們兩個小鬼瘋到那兒去了?怎的沾染上這股瘴癘之氣?」頓了頓,偏頭朝淨光罵道:「臭木頭,我把兩個活蹦鮮跳的孩兒交給你,你是怎生照顧的?我管你有甚麼潑天佛理,終歸一句,誰帶的,誰負責!你還不趕緊上廚房煮鍋熱粥、燒些熱水給孩兒們去去寒!一個勁兒杵在那裡,合著你想裝石羅漢還是木菩薩?」淨光獨眼一瞪,一語不發,轉身離去。
鹿懷沖目送淨光出門,回眸朝淨音一望,見他眼神灼灼直瞅著自己,唇角似笑非笑,胸口不禁怦咚一跳,面上驀地一紅,低聲囁嚅:「師父,那狀兒……」淨音呵呵一笑:「小鹿兒,咱們上你屋裡歇去。你先把溼衫褲換下,擦乾頭髮,順便添件衣服。要不,教風邪鬼一箭射走小鹿兒,咱們可沒戲唱啦!」抱起鳥容非,當先步出。
鹿懷沖暗啐一口:「賊潑師父,老沒半點正經話!」內心卻也無端一暖,忙強打精神,拾起門旁的布袋與包袱,穿上溼鞋,快步跟上。這當兒風雨暫緩,寒氣倒陣陣逼來,禁不住一連哆嗦數下。
回到臥房,鹿懷沖趕緊點燈換衣,見桌上擱著一個小包袱,正是鳥容非路上遺落的,不由搖頭一笑。打理停當,又是一陣頭重身軟,料想自己這回肯定難逃臥病一場了。
淨音安置妥鳥容非,順手把鹿懷沖裹進羽被裡,自個兒坐上床沿,叮嚀道:「小鹿兒,你先躺著歇會兒。師父上廚房幫個忙,粥熬好後,再來喚你。」起身便欲離開。
鹿懷沖突來一陣難過,一把扯住淨音的衣袖,哽著嗓音哭道:「師父,你別走,留在這兒陪陪我好麼?」淨音見狀,忙又坐回,伸手撫摸鹿懷沖的額頭,柔聲道:「小鹿兒,你怎哭了?難不成被人欺侮了?」鹿懷沖壓抑不住淚水,悲咽道:「小鳥兒從昨兒病到現在,完全不曉得怎麼回事兒。我急得要命,你們甚麼也不說,當我是白痴似的……」嗓子一噎,話也說不清了,彷彿一生中所有的愁傷一古腦兒全集於雙眸之內,一波緊似一波湧出。
淨音嘆了一聲,憐惜之意大發,一面撫挲他的肩頭、一面寬慰道:「非兒沒事兒,你甭瞎操心。你既然還有精神,索性把上鎮裡的事兒說說也罷。」鹿懷沖訝道:「你怎曉得我們去了鎮上?」淨音笑道:「你當我是白痴?搞成這等模樣兒,可不是佛菩薩沒拜成,倒沖撞了凶神惡煞!」
鹿懷沖破顏一笑,坐起身來,靠著床頭,揀了要緊的部分,備述一遍。淨音聽畢,思索片刻,問道:「那個洋蔥頭兒喚啥名兒?多大年紀了?」鹿懷沖恨恨道:「他名喚楊本玉,今年十八了。」淨音沉吟道:「唔,才十八呀?你說他上寺裡胡鬧,一心想把非兒拐跑?」鹿懷沖怒哼一聲,頭一點。
淨音眉峰輕蹙,道:「你可曉得他的出身來歷?」鹿懷沖忙把從璐姑那兒聽來的話一五一十轉述一番。淨音沉思半晌,笑道:「那小子八成看上非兒了,咱們不必理睬他。你們把功夫練好,自然不必怕他。」鹿懷沖忿然道:「誰怕他來著?他的本領也高明不到那裡,下回再撞著,我絕對一腳踹死他!」
淨音嗤的一笑,哼道:「小鹿兒,虧你跟了為師十年!合著你故意裝傻、還是不甘招認?那小子壓根是深藏不露哩!」鹿懷沖教淨音說中心病,臉上不禁飛紅。他其實隱約明白楊本玉裝痴賣傻,可就是不甘心服輸認低;尤其瞧著他在鳥容非面前賣弄的情狀,一口氣更是忍不下去。
忿惱不平間,淨音又問:「除了他和區大娘,你們還見了誰?」鹿懷沖本不想說,遲疑片刻,終於開口:「還有利婆婆……」旋即把自己吃虧的糗事略說一回。淨音聽著哈哈大笑,一疊聲讚美:「好好!好個曠世奇婆婆!能在小鹿兒嘴裡塞黃蓮,還讓他叫不得苦,端的是厲害厲害!」
鹿懷沖滿肚沒好氣,嘟著嘴啐道:「我遭人暗算,你倒樂得很?哼!天底下那來這種師父?明兒我立刻下山,另拜高明師父!」淨音眉眼一擠,笑道:「那狀兒……」故意打住不語。鹿懷沖豈不明白,恨聲呸道:「啥狀兒?」淨音卻也不說破,岔開話題:「小鹿兒,為今之計,咱們非來個釜底抽薪不可。要想不受侮辱,全得靠自己爭氣。你說,該不該下點老實功夫?師父千拜萬請,求你練點兒銷魂小法,你當真聽進去了麼?」
鹿懷沖心頭猛可一跳,駭道:「你怎曉得我漏練了?」淨音笑而不答,片晌又道:「橫豎你底子不差,練或不練,也還行。可非兒這模樣兒,除非一輩子窩在這裡,要不,上那兒全得遭人欺壓。你說怎麼辦?」鹿懷沖柳眉一顰,喃喃嘀咕:「我那曉得怎麼辦!」
淨音悠然一笑,任由他自己想去。欲待起身,又被鹿懷沖拉住:「師父,小鳥兒當真不打緊?」淨音頭一點,婉聲道:「教你莫操心,你便莫操心!你自己倒要留意著點兒,可別非兒蹦蹦跳跳了,你還躺在這兒哼哼唧唧。」一廂說,一面輕拍他的肩頭,撫慰一陣。
鹿懷沖委實睏乏,當即安心躺下,低聲道:「我省得啦。缺叔滿口兒稱讚你的醫術,就算愛哭鬼不在這兒,有你在,也行。」淨音本已抬腳準備離去,聞言一怔,忙俯身問道:「你說甚麼愛哭鬼?」鹿懷沖頑皮一笑:「是小鳥兒的爹爹啦!阿拙說的。」淨音臉色一變:「阿拙?」鹿懷沖道:「便是缺叔的老婆呀!敢情你忘了?」淨音急問:「你們見過阿拙了?」鹿懷沖笑道:「豈止見過?我還險些兒教她給宰了呢!」
淨音定一定神,復又坐回床沿:「小鹿兒,到底發生甚麼事兒?好歹請你給我說個風清月白!」鹿懷沖瞅著淨音,心念疾轉,半晌,露出一抹古怪微笑:「師父,那狀兒……」淨音截道:「啥狀兒?你莫淨鬧妖!」鹿懷沖臉一偏,望著鳥容非的睡臉,嘟噥道:「等小鳥兒醒來,自然有人跟你算筆老賬。我著甚來由管人家的家務事?」
一席話,登時教淨音心口大跳。細思片刻,忽然笑道:「也行!左右阿度不在,一切由我做主。」鹿懷沖回轉過頭,奇道:「阿度是誰?」淨音胡謅一個名字,便套出鹿懷沖的底兒,不禁呵呵大笑:「傻小子!阿度自然是愛哭鬼啦!難道阿拙沒說?」鹿懷沖恍然一悟:「原來他爹爹喚作阿度。噯,你們大人也真是的!早些跟小鳥兒說知就裡,又會怎的?何苦害他成天到晚想東想西,疑神疑鬼,眼淚流個沒完沒了。」淨音聽著,又是納悶、又是心痛,不覺長嘆一聲。
鹿懷沖見了師父的愁悶神情,反倒不忍了,掙扎坐起身來,笑道:「師父,我同你講喲……」當下把鳥容非在栴園精舍對塚傷感的情景,以及兩人隨守缺習武,卻巧遇安拙之事兒,詳實細說一遍。
淨音聽罷,內心感慨萬千,幾欲按捺不住,恨不得立時抱起孩兒,衝往栴園一顧。拿眼來回逡視鹿懷沖與鳥容非兩張小臉兒,終於壓下心頭洶湧波濤,臉上又是雲淡風輕。
鹿懷沖說了半天話,口乾舌燥,喉嚨陣陣發疼。他卻不願讓淨音掛慮,忍住不吭,此刻著實身倦神疲,遂道:「師父,我先睡一會兒。」再次臥倒。淨音怔怔陪了半晌,聽著鹿懷沖發出細微的酣聲,方才抱起鳥容非,默默離去。
來至廚房裡,見淨光端坐長凳上,望著一鍋噗噗作響的粥。淨音忍住氣道:「熱水備妥了?」淨光低哼一聲,頭也不回。淨音可不痛快了,怒聲數落:「始初咱們是怎講的?你帶孩兒,我照料荼蘿,是不?我不眠不休守了兩天兩夜,總算教荼蘿開出七彩花瓣,再添一彩,大功便告成了。而你呢?兩個小傢伙偷偷上鎮裡去,你這師父舅舅居然不聞不問!你仗著有老缺幫忙看顧,自己啥也不用管了是不?」
越說越上火,把不住啐了一口:「死木頭呀,合著你當慣了頭兒,以為啥事兒交代下去,自然有人料理妥當?你可曉得,阿拙混在那群喇嘛裡面!老缺碰著她,勝似蜂子見了花蜜,那裡顧得了替你帶孩子?當真鬧出事兒來,你把孩兒往我這兒一扔,自個兒又撇得一光二淨?呸呸!果然不負『淨光』的名號!」
一口氣罵下,淨光兀自半聲不吭,淨音可沒輒了,嘆聲氣,逕往浴間行去。淨光提起兩大桶熱水,隨後跟至。淨音懶怠理睬他,打點妥藥水,除去鳥容非全身衣物,泡入澡桶裡。掇了張矮凳坐下,悶了半晌,忍不住又開口:「非兒中的這指,勁道不強,拿捏卻精準無比,顯然施招之人意在試探。你怎麼說?」
淨光冷道:「笑拈蓮花,天鷙!」淨音淡然道:「沒錯,咱們的好兄弟千山萬水尋上門探親來也。來人以拈花指封住非兒的督脈,非兒若是尋常孩兒,倒也無妨,過一陣子,自會消散。偏生他體內蘊藏靈鷲之氣,若不解開,天鷙之氣必然如髓附骨潛伏在他的經脈之內;不單有礙練功,往後無論他躲到那兒,施招之人也得以循氣追躡。」說著,輕聲一嘆:「唉,下手之人莫不是那個洋蔥小子?可他才十八歲,那來這等功夫與城府?如此算計一個小孩兒,當真毒辣得緊!」
嘆息一回,接問:「你找無生替他解的麼?」淨光頭微點。淨音搖頭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這樁事兒上,你總算交代對主兒了。咱們貿然出手,不免留下痕跡,可若由天鷙族自己人動手,正是春夢了無痕,日後即便再遇施招之人,也毋須擔心。呵,天可憐見,幸好來的是天鷙族。」感慨一番,眉頭再攢:「非兒還被人下了毒,你卻怎說?」
淨光獨目如炬,低喝道:「你解!」淨音猛可站起身子叱道:「混帳木頭!追根究柢,失責的人可是你!你倒沒事人般,只管老爺子似的頤指氣使!」淨光不理會耳邊的叨叨咒罵,自管自幫鳥容非尋來替換衣物。淨音一發動了氣,一把搶過,手一攔,喝道:「滾!我自己的孩兒我自個兒來照顧。你它媽的一旁納涼享福得了!」吵嚷一陣,淨光被他磨煩不過,自去廚房尋個片刻耳根清淨。
這廂鹿懷沖昏睡半晌,暈暈沉沉間,忽覺有人輕推自己,耳畔也傳來低亮的喚聲。恍惚間,勉強把眼皮睜開,凝神一望,原來是師父。鼻孔一吸,空中隱約漫著熱粥的香味。
淨音扶起鹿懷沖,柔聲道:「小鹿兒,這回可累壞你了,換師父來服弟子的勞。你先喝碗蓮子粥,一會兒再吃點兒藥,好好歇息幾日,管保又是一頭活蹦亂跳的小鹿兒啦!」
鹿懷沖望著師父手上的碗勺,眼中一陣潮熱,低聲道:「我……」話一出口,嗓子竟是又疼又啞,忙接過碗勺連吃了幾口,一道暖流直往心窩散開。淨音微笑道:「臭木頭特地為你熬了蓮子粥,他雖然冷心冷肺,卻是真心憐惜你這個好孩子。你慢慢喝,別燙著了!」
鹿懷沖早已習慣師父說話指東打西、一語雙關的調調,啞聲笑道:「蓮子,可不是憐子!哼,淨光師父對我可比你對我好太多了!」淨音無奈一挑眉,逕自坐在床邊低聲哼起梵曲。
鹿懷沖喝完一碗粥,望身旁一瞧,不見鳥容非,急問:「小鳥兒呢?」淨音笑道:「他這當兒身子忒虛,你又病了,兩人若睡在一處,沒準教他病上添病。你莫操心,今晚讓你最最喜愛的淨光陪你好麼?」鹿懷沖一怔,忍不住輕聲道:「我想要你陪。」淨音呵呵一笑:「這會子你終於印可師父的好啦?」鹿懷沖大感忸怩,噘起小嘴兒道:「誰說你好來著?」
淨音且不取笑他,又盛過一碗熱粥,和聲道:「再來一碗罷。多吃些,才有氣力擊潰病魔。」鹿懷沖心念一閃,急道:「小鳥兒今兒一天甚麼也沒吃,你好歹想個法子讓他吃點兒東西。」淨音笑道:「教你莫操心,你沒的又來操這分閒心作甚?放心,他沒事兒,你大可安心養病!」
鹿懷沖素知師父行事固然顛三倒四,本事卻也著實不少,姑且信他也罷。兩碗香粥落肚,胃口已飽,淨音也不強迫他多吃,師徒倆揀些沒要沒緊的話兒閒說談笑。看看時候到了,淨音上廚房裡端來藥湯,侍候著愛徒服下。鹿懷沖苦藥入喉,掌不住嗚啦亂罵。思及往日硬逼鳥容非服藥的情景,不覺赧然一笑,看來報應果然不爽。
一面喝藥,突然間,一事兒浮上心頭,急忙大口飲盡,推被下床。淨音欲待開口,鹿懷沖已取出布袋,從裡頭掏出一團物事,回到床上,把那物事遞予淨音,自己又埋進被窩裡斜坐著。淨音隨眼一瞥,原來是顆烏溜溜的蠟丸,還有一方摺成小塊的素絹,打開一瞧,卻是一幅圖畫。
淨音心神一動,凝視片刻。鹿懷沖啞聲道:「那是小鳥兒師娘畫給他的,送到寺裡去。那顆蠟丸是魯伯千託萬囑,一定要我交給你的。他說小鳥兒的病,喚啥『鬼打牆』的,還說藥引子便是那顆髒兮兮的蠟丸。我可不信!」
淨音手裡轉著蠟丸,沉吟道:「魯伯?便是你向日常提到的那位老頭兒,很會燒菜的?」鹿懷沖輕嗯一聲:「魯伯和小鳥兒挺投緣,對我們的照顧更是沒得說。這回多虧他的幫忙,小鳥兒才沒教爛洋蔥兒拐去……」說猶未完,淨音猛可一用力,把一顆蠟丸捏成碎片。
鹿懷沖驚了一跳,圓眼一睜,赫見碎片之中滾出一球紙團!當即噤口不語。見淨音攤開紙團,忙湊近一觀,只見上頭鬼畫符似的畫了許多掛勾帶桿兒的古怪圖形,似字非字。忙不及問道:「師父,這是藥方麼?」
淨音瞧了片晌,笑道:「這好像是梵字。」鹿懷沖訝道:「是麼?魯伯那來恁大學問?唔,你到底懂是不懂?」淨音無奈搔頭:「不懂!」鹿懷沖聽著,不由犯急了:「魯伯都懂,你怎會不懂?你再好生看看嘛!」淨音一發無可奈何:「師父當真不懂,你就算叨死我,還是不懂!」
鹿懷沖與魯伯濡沫相處數日,他雖口口聲聲說不信,不知不覺中,心底實已對這老頭兒萌生一股莫名的信任。見那蠟丸中果真暗藏玄機,偏生師父一逕說不懂,急病之下,憂令智昏,惱得連連搥被兒:「那小鳥兒的病豈不是沒治了?師父,你老要我別操心,莫非唬我來著?小鳥兒呢?我得瞧瞧他去!終不然教你們蒙在鼓裡,連他死了也瞞著我!到時胡亂瞎編個理由,說甚麼送人了、或他爹爹領他走了,騙死我也不償命!」一面嘶聲喊著,一面便要下床。
淨音急忙勸阻道:「小鹿兒,你莫瞎鬧騰!敢情你燒昏頭啦?非兒好端端的在方丈室裡,你要是不信,停會兒師父抱來讓你瞧瞧。外頭冷得很,他若犯了風寒,師父可不管喲!再說你不是不信這個鬼方子麼?懂或不懂,又有甚打緊?作甚恁般激動?」
鹿懷沖微一冷靜,已知失態,臉上緋紅,也不知是燒紅、抑或臊紅?忙不迭躲進被窩裡,露出兩顆淚光瀲灩的大眼珠,悶聲道:「你當真治得好小鳥兒?」淨音嘆氣道:「師父才疏識淺,委實拿不得準兒。這麼著罷,明兒你留在屋裡養病,我帶非兒上辟天寺請教魯伯,這樣一準十拿九穩。你說好不好?」鹿懷沖急忙道:「我也去!」
淨音目光直視鹿懷沖片刻,搖頭笑道:「小鹿兒,師父可沒恁般好本事,拖著兩個病奄奄的孩兒,揹一個、抱一個,只怕高明還沒訪到,老命倒先掛掉咧!要不,你自己找臭木頭去,看他願不願意來來回回再帶你一程?」
鹿懷沖一想,也是不無道理,可自己那好意思再麻煩淨光師父嘛!不禁埋怨道:「缺叔把你吹捧得多了不得似的,原來也不過稀鬆平常得緊!哼,我差點兒教他唬住了!」
淨音無奈一笑:「是是,你先歇著罷。一會兒我教臭木頭過來替你淨個身,你甭出去了。明兒一大早,師父便帶非兒找魯伯去。你乖乖待在屋裡,想吃啥喝啥,只管吩咐淨光,休要便宜他!」鹿懷沖展顏一笑:「你們可得早點兒回來喲!」見淨音咧嘴點頭,方才放心闔上眼睛。
淨音替他裹妥被子,虛掩上門扉,折返方丈室。踏進室內,見淨光挨著鳥容非盤坐褥蓆上,不由冷笑道:「這會兒才來上齣甥舅情深,演給誰看?喏,拿去!」把手裡的紙條與絹畫遞去。
淨光站起身子,就著燈火看了一陣,不言不語。淨音一面輕輕按摩鳥容非的手腳,一面叨道:「那個魯伯,是你收留的,是不?他倒挺客氣,劈頭便先來個道歉。可把非兒弄成這副模樣兒,你怎說?」淨光冷眼望著虛空,依舊悶聲不響。
淨音等不到應答,眉頭猛然一挑,罵道:「這當兒你又來裝聾作啞了!小鹿兒說魯伯頗愛護他們兩人,他也挺喜歡那老頭兒,我怕他傷心難過,沒當場揭穿是魯伯下的毒。」嘆聲氣,接著道:「我琢磨魯伯的信,顯然也沒啥惡意。他特意找我,準是有要緊事兒。我明早帶非兒上寺裡一趟,你留在這裡照料小鹿兒。小鹿兒擔驚承憂,替你分擔了大半責任,你欠他一分情,可得好生報答人家!」
囑咐已畢,不禁又嘆口氣:「唉,若蕖心裡準是嗔怨著咱們,怪咱們帶走非兒。她的筆勢弱了許多,看來病勢益發添了些兒。明兒我回來後,咱們得商量個法子。我現下忙得頭昏腦脹,你切莫再給我生事兒!」嘮叨完,自顧自躺下,把鳥容非攬入懷中,瞇眼道:「咱爺兒倆一輩子頭一遭在一塊兒睡覺,你快滾罷,莫攪了我的好夢!」
淨光瞪視一眼,轉身正欲離去,又聞淨音嗓門響起:「喂,順便行個好你,幫我把燈熄了。還有,莫忘了打桶熱水幫小鹿兒擦個身,他要是喊冷,替他暖一暖……」沒等說完,室內陡然一暗,門板「啪」的一響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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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