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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25)魯伯巧語慰鹿兒
2021/06/30 01:49:36瀏覽137|回應0|推薦0

              天  淨  沙

 

 

           第 廿 魯伯巧語慰鹿兒

 

 

  鹿懷沖與利大山適時趕至,搶下陷於楞兔兒爺鷹爪的鳥容非。鹿懷沖惟恐又再生事,叮囑利大山專挑僻街冷巷行走。兩人如風般穿衚過衖,不一刻便拐出城門,鹿懷沖心頭大石方才稍微放下。

 

  循著官道,悶聲行了五六里路。鹿懷沖抬眼一瞻天色,約近酉牌時分,但見天際煙靄迷濛,春光兀自不捨遽離,掙出最後一口氣,吐灑數抹赤橙霞蔚。斜陽薄曛,雲絮渾若散亂的鬢髮,料峭寒風一拂,飄飄緲緲聚散不定。東北一角岡嶺上,卻攏起數股沉撲撲的暮嵐,虎視眈眈,彷彿只待聲勢蓄集,便要一舉撲噬整片天空。

 

  路上行人徜徉來往,卻也無人理會風雲變化,意態悠閒者居多。想是忙完一天活計,心愜意足,準備打道回府犒勞五臟六腑。或有那好奇的路人,覷著疾走的兩人飛瞄一眼,喫利大山猛獅般的怒眼一掃,早慌不迭收回視線,灰溜溜閃開或讓道。

 

  趲程大半個時辰,利大山突然停下腳步,半截寶塔似的身子一矮。鹿懷沖急跟著打住,心下納悶,正欲開口,卻見利大山把鳥容非橫放膝腿上,單手一拉一扯,脫下自己的短褂裹住他的身軀,重行抱穩站起,露出潔白的大牙,壓著響鑼般的嗓音笑道:「小鹿兒,你這伴兒身骨忒單薄,直打哆嗦,我給他添件衣服。我這褂子汗臭歸汗臭,可沒半隻臭蟲,你別嘀咕。」

 

  一語正中鹿懷沖好潔的癖性。鹿懷沖尷尬一笑,胸口怦然一跳,暗忖:「小鳥兒準是一大早落水,染著風邪,適才又遭了折磨,犯起病來了!唉,回去若教師父知曉,怎生交代才是?」伸手一探鳥容非的額頭,卻也不燙不冷,心頭暫時一鬆。可再讓他挨寒受凍畢竟不妥,於是急催道:「大山哥兒,咱們加緊步子走罷!」

 

  利大山笑了笑,撒步便邁。他人高腿長,一步頂得平常人兩步,鹿懷沖連走帶奔,絲毫不落後。兩人悶葫蘆似的直趕三十來里路,利大山憋不住了,出聲稱讚道:「小鹿兒,你的腳勁兒不弱呀!適才你露的那手功夫,可俊得很呢。寺裡那位師父教的?」

 

  鹿懷沖當下憶起淨音的叮囑,不得輕易施展武功,沒想到情急之下,竟在大庭廣眾下展露出來。眼珠一溜,隨口搪塞道:「寺裡人人全會幾手莊稼把式,誰得空,便向誰學一兩招,不定要誰教,好歹健健身嘛。」利大山不過無心一問,旋即話鋒一轉:「你教璐姑絆住華二小姐,自個兒溜之大吉,日後不怕那個刁蠻姑娘嗔怪?」

 

  這可不是那鼓不響敲那鼓麼?鹿懷沖煩得不行,小嘴一嘟:「大山哥兒,合著你自個兒心疼璐姊姊,拿我來煞火氣是麼?」利大山哈哈一笑:「華家那個蠻丫頭,騾子一般拗性兒,撒潑鬧痴,醜絕了!若非瞧她嬌滴滴小娘兒們一個,我早一個鐵饅頭賞去,也好教她醒醒腦!」

 

  鹿懷沖心想,芊妞兒蠻橫歸蠻橫,可往常在自己跟前,到底懂個分寸;這回卻不知怎的,怎說也沒用,一味廝纏,硬是不肯放手!不禁輕嘆一聲,附和道:「還說咧!她提起路上遭遇洋蔥頭兒的事兒,我捉摸那個強出頭的傻瓜準是小鳥兒,緊張的不得了,偏生教她賴死賴活纏住。若非你和璐姊姊趕巧回來,說不得我真揍了她!我急著出門,連布袋和小鳥兒的衣服也來不及帶上。本來盤算上鎮裡買賣點兒東西,誰曉得到頭來啥也沒辦成,反倒賠了夫人又折兵,落個兩袖清風白忙一場!唉,真真惱死人了!」

 

  喋喋怨歎不了,越說越上火,一口怒氣堵著,簡直沒法兒說下去了。他嘴邊卻留了些話,沒把自己白喫利婆婆暗虧一事兒托出,省得祖孫倆又因此鬧個不愉快。

 

  利大山不明就裡,低頭見鹿懷沖一臉恚怏,忙寬慰道:「你只管安心,明兒我幫你把那些物事帶上寺裡給你。」鹿懷沖聞言,回嗔作喜道:「大山哥兒,這可勞煩你啦!寺裡鎮上來回一趟,也挺耗時費力的。」

 

  利大山爽朗大笑道:「左右不過是順手之勞!」見鹿懷沖側過臉兒望著自己,滿面不解,不由又發出一陣鏗鏘笑聲,坦然招出實情:「小鹿兒,敢情你忘啦?明兒是你們辟天寺念佛法會的最後一天,按著往例,午時一到,香花遍撒,廣施齋飯,不管念不念佛,全可上門吃個痛快。嘿嘿,你們寺裡的齋飯美絕了,方圓百里內,沒其他寺廟比得上。我每年千盼萬盼,便等著這一日!」

 

  鹿懷沖聽著好笑,啐道:「羞羞羞!原來是巴巴趕著這頓齋供!你不會教璐姊姊燒飯給你吃?」利大山眉眼一擠一眨,可不言語。鹿懷沖不必動念,也已了然。璐姑麼,望之不似君子,可遠庖廚的歪理嚷得比誰都響亮。要她抹抹桌椅掃掃地,或有五分指望;至於鍋鏟灶活兒,欸,饒了人也罷!

 

  正暗笑時,突聞利大山嘆口氣,嘀咕道:「吃便吃,其實也沒啥可羞的。男子漢大丈夫,那個不嘴闊吃十方?我心裡犯愁的,卻是姥姥的吩咐。唉!」鹿懷沖聽他唉聲不絕,倒給引出談興:「大山哥兒,你姥姥又鬧啥妖?」

 

  利大山粗眉一攢,臉上陰霾漸濃:「小鹿兒,你曉得我姥姥的脾性。她這人吃棗不吐核,吃人帶皮骨;連叫化子撞在她手上,也得給摳把屎尿下來!她病到骨子裡,壓根沒治了!三天前給我丟了道令箭,塞了兩口大麻袋到我手裡,楞要我上辟天寺裝滿茶果糕餅才准回家。你說,這不是明擺著教我沒臉兒麼?你曉得她給的袋兒有多大?這麼大!」一邊說,一邊讓鳥容非伏在自己肩頭,勻出一隻手,往外一展,虛畫好大一個圓。畫畢,又把鳥容非橫抱懷裡。

 

  鹿懷沖強忍笑意,幫著他釋懷:「不打緊啦!橫豎寺裡食糧堆積如山。你若怕沒臉兒,我教你一個法子,管保有用。你乾脆直接上香積廚找魯伯討去!他頂喜歡人家讚美他的手藝,你不辭勞苦登門求食,再跟他甜來蜜去昧著良心掰幾句好話,他那張臭嘴準也樂歪了!到時要啥給啥,又不怕旁人張見笑話。」

 

  不料利大山眉頭一皺,吶吶道:「魯伯?你是指那位魯中連老先生麼?唔,不好!不好!我越發沒臉兒見他!」這麼個豪邁不羈的大漢,怎竟也如此忸怩?鹿懷沖不由詫異:「為啥不好?」

 

  利大山不答腔,埋頭疾趲半晌,方忿然道:「小鹿兒,我從沒因你年紀小,不拿你當平輩朋友看待。你既然問了,我只好透露些兒。唉,千錯萬咎,還是咱姥姥不對!你不曉得,我跟川仔兒打小便沒了爹娘,是姥姥一手把我們拉拔大的。她成天到晚淨嘮叨,說啥她自己孤家寡人一個,死後也沒人替她上香燒錢,沒的還要壞鈔破銀白白替旁門外姓續養香火?咄!聽她說的!難道咱們現成站著的不是人?也不曉得她那條筋走岔了,楞是把我們兄弟全改了她的姓兒。這還不打緊,她……唉!她壓根半點人味兒也沒有!」

 

  鹿懷沖至此方恍然大悟。他以前便頗疑惑,姥姥是外婆,大山兄弟怎與他們姥姥同個姓兒?可人家私事不好多問,這會子終於真相大白。想起自己受欺的經歷,不覺心有戚戚焉,問道:「她又幹了啥缺德事兒?」

 

  利大山瞥了眼天邊的彩霞,好似自己的臉也跟著火臊起來:「你說的那位魯伯,我和川仔兒喚他魯爺爺。真個兒說來,魯爺爺其實是我們的大恩人。姥姥現下住的土房子,本來是他的。」鹿懷沖聽著眼珠大睜,忍住沒吭聲。

 

  利大山接道:「約莫十六、七年前,那時我才六歲,川仔兒也才一歲,我爹娘死了,怎死的,我不清楚。姥姥把我們從關外帶到春風鎮,當時便是借住魯爺爺的房子。」猛可一頓,大笑道:「我喚他魯爺爺……赫,這麼著,你倒長了我一輩!」

 

  鹿懷沖道:「我跟著寺裡大夥兒喊的,我先前不曉得箇中原委,你可不能怪我故意佔你便宜。」他情知利大山不拘小節,這等事兒肯定沒掛在心上,笑著接道:「誰曉得你們這一借住,恰成了劉皇叔借荊州,有借無還。莫怪魯伯一逕要我當心你姥姥的手段,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傷心恨事!呵呵!」

 

  利大山斜覷鹿懷沖一眼,道:「你那顆腦袋,端的是靈光絕了!我們住進去之後,魯爺爺成天燒飯烹茶伺候著。出了大門,他一句話也不吭,外人那裡曉得他的辛苦!唉,誰想才過了三年多,姥姥楞是把魯爺爺掃出門去,再不讓他進屋。魯爺爺沒法子,只好四處遊蕩,偶爾在鎮上攔住我和川仔兒,同我們講幾句話。天幸後來辟天寺收留了他,也算是老天長眼,善心善報。我那時懂了些人事,著實覺得對不住他老人家,偏偏啥忙也幫不上,一直悶在心底,羞愧得不行。一見著他老人家,就像耗子撞著貓似的,躲也來不及了,你教我怎好意思上他跟前討東西?」

 

  甚麼?魯伯那個壞老頭兒,居然也有此等菩薩心腸?鹿懷沖大是訝異,回念一想,可又竊笑不已。嘿嘿,魯伯平素總說他向慕辟天佛風,故此一心發願上寺裡幫忙。可照這光景瞧來,分明是走投無路,軟纏硬賴住進寺裡嘛!哼哼,吹啥法螺咧!內心不無同情。一時又想起自己的「失籃」之恨,由不得咬牙銼齒,暗暗生了個同仇敵愾之心。

 

  見利大山滿臉憂色,便道:「大山哥兒,你放心!糕餅一事兒包在我身上,我幫你想法子討去,決不教你丟人現眼。」利大山素知鹿懷沖之能,聞言咧嘴呵呵一笑,滿腔憂煩悉數化消。

 

  兩人一遞一句,邊說邊行,步子不覺漸漸緩下。鹿懷沖念頭一轉,又思及楞兔兒爺與他那一大夥跟班,愈想愈好笑,忍不住噗的一聲笑出:「那個洋蔥頭兒真真拿他沒輒!我本道何方神聖入了潘驢鄧小閒的座兒,怎麼也料不到,原來是五個大草包!」抬頭忽見利大山神色古怪,忙不及補句話:「我一時說急了,大川哥兒自然不算在內!」

 

  利大山怒極一吼:「怎不算在內?就屬他最忘八!貪人家一百兩月銀,祖宗老臉兒也不要了,脫褲子給人肏相公!啐!要不是趕著陪你回寺,我真要把他全身上下揪一揪捻一捻,看他究竟長骨頭沒長骨頭!」

 

  鹿懷沖情知利大山脾氣剛烈,當真惹他火惱了,可是六親不認的。忙岔開話題:「咱們不說他啦!我倒真納悶,楞兔兒爺甚麼人不好揀,怎會找了那個唱花旦的杜畹芳?還有那個圓圓滾滾的胖小伙兒,不是雲裳莊的少掌櫃楚彥麼?他不幫忙打理營生,跑去跟人家混個啥勁兒?」利大山接過話頭:「沒錯,就是那個見人就傻笑的小開!聽說洋蔥鬼兒看上他那一手會裁會縫的細活,要他充綿裡針的小官。」

 

  鹿懷沖一怔,立時會過意來,把不住頓足大笑:「妙!果然像極!有回我上他家舖子裡,趕巧撞見他幫個姑娘量身裁衣,那副低聲下氣、溫柔款款的軟綿樣兒,直教我瞧得渾身疙瘩亂顫!小官?呵呵,他的確當之無愧哩。」說笑畢,沉吟片晌道:「原來楞兔兒爺是這樣挑人,如此看來,那個娘腔娘氣的杜畹芳準是潘官了。可那位人樣兒沒三分、鬼樣兒倒七分的賀平,卻又是因甚中選?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何德何才。」

 

  利大山笑道:「小鹿兒,甭費傻勁兒想這般傻事兒啦!賀平他老子開了片香金舖,專門賺死人錢的。鄧通再怎的富可敵國,也無非是閻羅殿下的囚魂,兀得仰仗他家的冥鈔給他燒口飯吃咧!再說鄧通手裡錢鈔到底有個限度,那裡及得上賀平他家,要多少,糊多少,永遠沒個底兒,比聚寶盆還神!」

 

  鹿懷沖越發笑得打跌,心想:「可惜小鳥兒睡個不知天地玄黃,否則教他聽聽,適才所受的委屈閒氣準也笑散啦!」思索片刻,卻想不起那位擎著一枝細竹沒命價發喊亂跑的小子是誰,便問:「大山哥兒,最後那一位官主兒,我倒不識得,他又是何等大人物?」

 

  利大山鼻孔一哼,沒好氣道:「他那是甚麼大人物!不過是個四處打抽豐的小叫化,喚啥來喜的。這小子賊頭賊腦,有一回偷偷溜進咱家院子,不知打甚主意,教姥姥逮個正著,扒光他全身衣褲不說,還強逼他屙坨大屎留下,這才放他走。日後再沒瞧見他的人影,原來是教洋蔥鬼兒延攬入班,當上閒官去了。」

 

  鹿懷沖邊聽邊笑,肚裡尋思:「楞兔兒爺準是閒過頭了,淨玩恁般匪夷所思的花樣!萬一小鳥兒當真教他拐去,卻不知封啥『官號』哩?」正想著,忽聞鳥容非呻吟一聲,似乎身子不適,忙輕扯一下利大山的衣角,要他停步,手一抬,望鳥容非額頭一摸,依然不冷不熱,想來是自己多慮。

 

  斜眼一瞥天巒交際處,霞光早已教鉛灰般的烏雲驅除殆盡,空氣悶得人胸口發緊,似是風雨欲來的前兆,忙催道:「大山哥兒,天色暗了,咱們且莫說話,趕緊回寺去罷。反正明兒你還來,那時再拉小鳥兒一塊兒湊個熱鬧,大夥兒談談笑笑,不也快活?」利大山低頭衝他一笑,旋即邁開大步,果真半句不吭。


December 2003, near the monastery in Manang, Nepal

 

  兩人疾奔,不多時便離了官道,拐進山路。約莫半個時辰,已行至辟天寺後山。鹿懷沖手一揚,逕自搶先領路。迤邐而上,又走了一頓飯工夫,引著利大山到了浴堂左近,方重啟話匣:「大山哥兒,勞你把小鳥兒叫醒,我教他先洗個身……呃,我可不是嫌你的褂子髒。他借了璐姊姊的衣服穿,我得盯著他換洗停妥,明兒也好順便還給璐姊姊。」他料想利大山既然要來,璐姑肯定也會跟來,卻忘了替人盤算,利大山愛惜面皮,成心不讓璐姑瞧見自己拎著兩大口麻袋點心的寒蠢模樣,怎肯教她一道上山?

 

  利大山支吾道:「璐姑有事兒,沒法兒來。不妨,你交給我也是一樣的。」說罷,蹲下身子,騰出蒲扇般大的右掌,輕拍著鳥容非的臉頰。他怕自己手勁過重,傷了這個吹彈得破的小孩,與其說是輕拍,分明便是搧風。拍了好大會兒工夫,也不見鳥容非出個動靜,兀自齁齁沉睡。

 

  鹿懷沖一旁看得不耐,嘆道:「算了,我來罷!」兩手一伸,揪起鳥容非的前襟,使勁兒一搖一吼:「喂!醒來啦!懶鳥兒,你莫不想學人家陳搏老祖一睡千年?再不醒來,我可要把你丟進水裡!」一頭喊著,一面微一施力,拉起鳥容非。

 

  鳥容非被他又吼又搖,瞌睡蟲已然飛散一半,微睜矇矓雙眼,意識仍是一片混沌,半瞇著眼兒掙扎嘟噥道:「你搖個啥勁兒?天還沒亮,便再躺會兒,又怎的?」利大山聞言,掌不住轟然大笑。鹿懷沖極力忍住笑,小臉兒垮拉著,高聲叱道:「天還沒亮?天黑了!」

 

  震耳笑聲叱聲一傳來,鳥容非登時醒轉,恍惚中,白日之事電光石火閃過腦海。忙不迭站穩腳步,張眼四下一瞥,詫然驚道:「我……我們回來啦?」凝眸朝鹿懷沖一望,又側頭呆視著眼前的巨漢。

 

利大山穿上短褂,來回看了兩人一眼,笑道:「小鹿兒,我走了。唔,小鳥兒,咱們明兒見!」衝著一臉茫然的鳥容非一揮手,大步離去。

 

  鹿懷沖伸手輕輕一推,道:「人都走了,你還傻楞楞張啥?要不是大山哥兒幫忙,咱們這會兒保準還在半路上磨蹭呢。你連聲謝也沒說,楞柯柯的,難不成染上了楞兔兒爺的獃氣?」

 

一提起那位楞兔兒爺,鳥容非頓時清醒,無名業火立生,腳一跺,恨聲道:「你別提他了,我再也不要見到他那張臭臉兒!」

 

  鹿懷沖聽著,沒來由一陣愁悶。瞧這模樣,小鳥兒八成教他們一夥混帳糟蹋了,要不怎的恁般惱恨?心中大急大怒,便欲追問究竟。轉念一想,又怕問出難堪的事兒,白教他羞忿。想教訓他幾句麼,又擔心火上添油,一發害他難過。躊躇半晌,搖頭輕嘆一聲,按下滿腔雜陳百味,換上一臉麗日和風:「算了,咱們停會兒再談,先洗個澡罷!」當先望浴堂門口行去。

 

  走沒兩步,聽著背後步履搭拉之聲,忙不及回過頭來,卻見鳥容非皺著一張臉兒,拖著腳蹣跚舉步,顯是吃力非常,心口不禁一抽,慌問道:「小鳥兒,你受了傷?」鳥容非牙關緊咬,頭一搖,用力迸出一句:「沒有!」鹿懷沖登時火起,搶近一步,圓眼一瞪,斥道:「甚麼時節了,你還來強逞好漢!」

 

  一頭叨叨,一頭拉過鳥容非,攙著他走進浴堂裡間的矮几上坐著,自己衝裡撞外,匆匆向浴頭領了熱水浴巾,理妥換穿衣物,又幫著他除去衣褲,泡進澡桶裡。就著昏黃的燈火細一檢查,見他膝頭手肘處紅腫一大片,擦破幾處皮,是去時路上摔跤留下的,卻也不過皮肉之傷。頓時舒了口氣,啐道:「你當真是千金大少爺,恁地嬌貴!一點小傷也像斷筋錯骨似的,白教人窮緊張一場!嗐,你先躺下泡會兒澡,等我洗好,再來幫你搓搓背。」擱下鳥容非,逕自轉到隔室,盡興泡洗一番。

 

  鳥容非遭鹿懷沖取笑,老大沒趣,一發忍住不吭聲。他自己實也說不出個名堂,膝頭處一陣陣抽痛,渾身灌滿陳年老醋似的,一忽兒軟、一忽兒痠,怎麼也提不起勁兒。懨懨斜躺了片刻,懵懵惚惚間,似又欲魂歸夢境。驟聞一聲尖喚衝耳直來:「喂,小鳥兒,你怎又睡著了?」忙打起精神,朝眼前人強顏一笑:「我沒事兒,只是有些睏了。」

 

  見此光景,鹿懷沖愈發憂上眉梢,暗忖:「小鳥兒莫非受了內傷?可看來卻也不像,何況洋蔥頭兒他們那點三腳貓本事,應當也不至於傷人如此。」手裡幫著鳥容非搓洗,腦裡也忙著思量。霍地靈光一現:「哎呀!我怎忘了!小鳥兒今兒整天沒吃甚麼東西,準是餓壞啦!」懸心頓放,笑道:「你莫煩惱,一會兒咱們上魯伯那兒大吃一頓,好生補回來。」鳥容非微微一笑,依然沒精打采。

 

  梳洗停當,鹿懷沖見鳥容非眼皮半開半闔,似乎又快睡著了,他是急驚風的性子,索性動手替他換上自己的舊衣,邊換邊罵:「你這人也真是!先是掉了包袱,現下又把衣服留在區大娘家。你若是一個人,可怎生過活?」

 

  鳥容非悶悶頂回嘴:「又不是我要把衣服留在區大娘家的!我原本想回她家跟她說句話,是你硬說不用的。」鹿懷沖連忙打斷:「行行,咱們不說了!」臉上忽地露出詭怪笑容,乜眼道:「小鳥兒,咱們昨兒立下甚麼狀兒來著?」鳥容非回思片刻,二話不說,轉身走向矮几,抱起一堆髒衣服,一腳深、一腳淺,逕往堂後天井緩緩挪步。

 

  鹿懷沖並未真要他洗衣服,無非想藉機嘲笑兩句,見他倒認了真,忙緊跟其後。看著就要出了門檻,內心委實不忍,猶豫半晌,終於忍不住一把搶過衣服,道:「算了,你還是在屋裡歇會兒罷!」鳥容非抓住衣衫一角,也不鬆手:「男子漢敢說敢當,你也甭小覷我!昨兒我既然撂了話,今明兩天的衣服全包在我的身上,說甚麼我也要辦到!」

 

  兩人你拉我扯,鳥容非賭著一口氣,死活不肯讓步。鹿懷沖無奈至極,眉頭一蹙,計上心頭,嘆了口氣,裝出一臉憂色,雙手忽地一鬆。鳥容非沒料到他突然放手,身子由不得望後一退,一屁股坐倒地上,衣服登時散落一地!

 

  鹿懷沖一時疏忽,忘了他此時身手不比平時,不禁「哎呀」一喊,趕忙彎身伸出左手,意欲拉他一把。鳥容非惱羞成怒,「啪」的撥開他的手,眉眼一豎,便待出聲痛罵幾句。抬眼見鹿懷沖一臉憂惶神色,情真意切,滾到唇邊的狠話終是硬生生吞下。當即忍下氣,別過小臉兒,蹲起身子,拾掇地下的衣物。鹿懷沖見狀,一面幫忙收拾,一面歉然陪話:「小鳥兒,我一時失神,沒留意到,你可莫著惱。」

 

  鳥容非情知他並非故意,自己著甚來由發脾氣?臉色一緩,問道:「小鹿兒,你怎的突然變了臉兒?莫不有甚麼心事兒?」鹿懷沖乘機故作遲疑,延磨片時,堆出滿面無奈嘆道:「可不是麼!我好生煩惱,委實不知怎麼辦才好。」小鹿兒竟也有作難的時候?鳥容非愈發納悶,停下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兒?」

 

  鹿懷沖蹲在一旁,肚裡好笑,臉上愁色益深:「你是曉得的,我這人天生不求人不欠情。適才大山哥兒不辭辛勞送你回來,這分人情,咱們好意思欠著麼?趕巧他姥姥,也就是利婆婆,交派他一樁艱鉅無比的任務,我頂想趁這個機會回報人家。」遂把利婆婆強逼利大山裝回兩大麻袋點心的事兒,以及魯伯與利婆婆之間的恩怨,添香加辣述了一段。

 

  鳥容非輕哦道:「因此你想向魯伯說個情?」鹿懷沖道:「不!是求個情!你想,魯伯喫利婆婆那般欺負,怎肯再給她點心?大山哥兒臉皮薄,又那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前,大搖大擺搜括點心?我打算求魯伯高抬貴手,別讓大山哥兒為難,可我偏生又是個不求人的脾性,你教我怎麼拉下臉去求魯伯?」

 

  鳥容非站直身子,沉吟道:「人情是我欠下的,按道理講,應該由我去求魯伯才是。」鹿懷沖也跟著起身,義氣凜然道:「話是沒錯,可這份差使是我一手攬下的,我既然給大山哥兒打了包票,豈能出爾反爾,不拿自己的話當人話?」鳥容非顰眉思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鹿懷沖拿眼瞅著鳥容非,佯作沉思,半晌方回道:「魯伯恁般疼愛你,你說甚麼,他一準照辦,你去討個情,卻是再好不過了。可我也不能平白教你辛苦一趟,這可如何是好?」頓了頓,接道:「唔,這麼著罷,今兒衣服我來洗,你替我辦妥這樁事兒,咱們正好兩不相欠。你說行不行?」鳥容非心思單純,可沒想到鹿懷沖耍奸弄計,心念微一流轉,頗覺有理,恰恰應了兩人昨日的約定,便笑道:「行!」

 

  鹿懷沖巧舌略撥,輕易便教鳥容非入了彀,大是得意,呵呵笑道:「那你還杵在這兒作甚?進屋裡等我罷!」接過鳥容非手裡的衣物,目送他拖著腳步,遊魂似的一步步踅進燈火幽微的裡間,心頭無端一酸,當下便想喚住他,兩人一塊兒待在天井也罷。口尚未開,又想到外頭風冽,何苦累他受寒?罷罷!把頭猛地一甩,暫息牽掛,輕手快腳洗起衣物,不到一炷香工夫,打理盡畢。

 

  正待回屋,冷風驟然襲面而來,風中竟然飄起細絮雨點!趕忙又把晾在天井的衣服收下,改掛到穿廊的竿架上。暗咒一聲:「好端端的,落啥雨嘛!」不禁又犯嘀咕:「雨若下個不停,只賸兩日的假期,還能玩甚麼!」心煩不已,掇條潔淨手巾拭乾雙手,悶悶進了屋去。

 

  才跨進裡間,便見鳥容非傍著矮几旁邊的牆壁,歪著頭,似又睡著了,不由柳眉一攢,湊近搖晃他的肩頭:「小鳥兒,你到底怎的?怎麼睡個沒完沒了?莫不是病了?」鳥容非微一睜眼,神魂猶自迷離,兩眼發直望著虛空:「師父呢?適才我瞧見師父,他卻沒看到我。我追著喚他,他也不睬我……」語未竟,聲音哽住嗓門,默然垂下頭。

 

  鹿懷沖見他一臉倦容,神情淒楚,煩憂之外,一發添上五分心疼。揣度鳥容非必然是犯了風邪,離發病不遠矣。自己這個摟子端的捅大啦!暗嘆不了,拍拍他的削肩,柔聲道:「你莫胡思亂想,師父怎會不睬你呢?你準是作夢了。也好,你這麼想念師父,咱們同淨光師父講一聲,明兒下午便回去,你說好麼?」鳥容非唇角微微一咧,輕輕點頭。鹿懷沖接問道:「咱們現下怎麼辦?上魯伯那兒吃飯去?」鳥容非搖搖頭,低聲道:「我不想吃。」

 

  赫,恁麼個愛吃的人,竟也有不想吃飯的時候!鹿懷沖嘴唇緊咬,越發添上一層憂色:「那可不行!這樣罷,咱們先回精舍,你先歇會兒,我自己上廚房找魯伯,請他替咱們熬鍋粥,再端回屋裡吃,你說好是不好?」鳥容非不吭聲,只把頭微微一點,眼皮又已闔上。

 

  鹿懷沖見他似乎連說話的氣力也沒了,內心一緊,憂急交加,情不自禁自艾自怨暗忖:「早知如此,壓根就莫上鎮裡去!失財尚是小事兒,竟讓小鳥兒受人欺凌,沒準還要鬧場大病。明兒見了師父,他必然會查問,到時說不說實話?還是能瞞便瞞?」天人交戰之際,倒忘了是鳥容非不聽勸阻,死活要跟去的;受人欺凌,也是他偷溜出去,自己招來的。

 

  拿不定主意,只得嘆了聲,拉起鳥容非,扶著他出了浴堂。向執事的浴頭借了把油紙傘,一手持傘,一手攙著他的腰際,慢慢蹭回栴園精舍。所幸雨勢微弱,霑衣不濕,他擔心鳥容非淋雨,卻也不敢收傘。捱至半途,鳥容非一步一踉蹌,幾次險些跌倒。鹿懷沖一步一悽愴,有心揹他回去,他卻執意不肯。短短一段路,足足費上大半個時辰。

 

  好不容易挨到花園大門,鳥容非氣力放盡,全身一軟,癱在鹿懷沖的肩頭,竟是一動也動不得了。直唬得鹿懷沖魂飛魄散,當下顧不得許多,慌亂收傘,背負起鳥容非,放足奔回園中小樓。待把他安置床上,早已嚇得滿身虛汗,喘氣不止。

 

  花廳裡燈火搖曳,點燈人依然蹤影杳然。鹿懷沖擎起燈臺,拿進房裡,擱在桌上。伏身細觀,見鳥容非雙目緊闔,一張小臉兒瑩白如玉,兩頰泛著櫻花般的淡紅顏色;伸手一摸,觸手溫涼,鼻息雖弱,倒也平穩。左瞧右覷,氣色一點兒不差,委實不似發病的模樣,也看不出那裡不對勁兒。可瞧他一路顫巍巍行來,身軟如棉,分明是大有蹊蹺!

 

  當下一陣心慌意亂,坐在床沿,輕輕撫著鳥容非的臉兒,怔怔獃想,是否該找缺叔或淨光師父過來瞧瞧?方想著,念頭立翻,若當真請他們過來,自己私帶小鳥兒上鎮一事兒,決計隱瞞不住。一時間,左右作難,委決不下。

 

  正慌得六神無主時,鳥容非低唔一聲,眼皮微開,唇角輕啟,似在說話。鹿懷沖忙把頭挨近枕邊,諦聽半晌,彷彿是:「小鹿兒,水。」聲細音微,幾乎難以辨聞。一語倒是點醒鹿懷沖,噯呀,莫如先讓他吃飽喝足,再睡上一大覺,明兒一張眼,興許啥事兒也沒了。

 

  自我寬慰一陣,心下微安,便湊近鳥容非耳畔說道:「你忍著點兒,我立刻上魯伯那裡給你弄點吃喝的。你在這裡好生歇著,千萬莫再亂跑!」鳥容非意識尚明,肚裡不由苦笑,自個兒那來氣力亂跑?卻是半點聲音也擠不出,只得眼睛一眨,算是應承。

 

  鹿懷沖把被角掖進鳥容非身子底下,又把燈剔亮些,深深望了一眼鳥容非,趕緊飛步下樓。鳥容非神乏體倦,魂思悠惚,不知不覺中,再度陷入半寤半寐之間。

 

  鹿懷沖走下樓,微雨方霽,風勢反倒轉強,撲面隱隱作疼。乾脆不拿傘,疾如星矢,不一會兒工夫,已奔至香積廚前。尚未踏入,猛聞魯伯噓著嗓子高聲罵道:「賊日娘娘哩!鐵柱兒,你小子沒吃飯是不?還是昨兒嬲了媳婦兒三頓?麵皮桿成這般,嚼勁兒沒一分,騷氣兒倒衝九分!你倒給老頭兒我咬一口試試!吃得麼?去去,再添十斤力道來!呔!你衝老頭兒瞪啥眼兒?莫不你還想省下氣力,今晚一發嬲上五頓?」語落,廚中轟地迸出鬨然大笑。

 

  鹿懷沖聽著這熟悉的聲音,不知怎的,前兩日的厭惱之心一掃而空,反而恰似災後重遇親人般,直是說不出的欣喜與親熱。忙舉步跨過門檻,只見廚內熱鬧非凡,五灶齊開,人聲共羹湯齊沸。灶前灶後,增添十多名打雜的火工,料知是為著明日施齋之事請來助陣的鄉人。

 

  眾裡尋跡,猛抬眼,便見一個頭禿得只餘數莖灰絲的老蒼頭鶴立雞群般,站在一條長凳上,手裡鍋鏟高揚,神氣巴拉指東揮西,一派威風得色,強勝統御千軍萬馬的大元帥。鹿懷沖瞧著,不禁笑顏一綻,喚了聲:「魯伯!」

 

  眾人聞聲回頭,泰半識得鹿懷沖,朝他咧嘴一笑,權作招呼。魯伯拿鍋鏟當馬鞭,咻的劃了一圈,賣個身段,輕巧一蹬,跳下凳兒,一面顛來,一面笑罵:「賊日娘娘!小鹿兒,昨兒你不說要把小刁娃兒留下給我麼?怎的老頭兒早也巴、晚也巴,連根羽毛也沒巴見?嘿嘿,你到底還是捨他不下,乾脆把他給裝進金絲籠,自個兒拎到鎮上招搖去了是不?」左右一張瞄,不見鳥容非的人,不等鹿懷沖開口,忙又搶道:「小刁娃兒又教你給藏那兒去了?賊日娘娘的!你怕老頭兒把他給吞了不是?」

 

  鹿懷沖急急一扯魯伯,把他拉到遠遠一處僻靜角落,避開眾人,低語道:「魯伯,小鳥兒病倒了!」魯伯神情倏然一震,滿口漏牙湊近鹿懷沖的臉旁,掩住半邊嘴,壓低聲音驚問:「甚麼?怎可能恁快?」

 

  鹿懷沖教鳥容非的異常搞得心神不寧,不及留意細聽魯伯的話。只覺見了魯伯那張醜歸醜、可卻教人心安的皺癟臉兒,一日來種種委屈、憂惱、懼怖、不安,堵得自己幾欲發狂的千思百念,霎時間,一古腦全湧上心口。鼻頭驀地一酸,各種情緒似乎尋著出路,爭相競隨管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

 

  魯伯睹狀,越發驚心,忙不迭摟住鹿懷沖的肩頭,一疊聲安慰:「欸,莫哭莫哭!有啥委屈,只管對老頭兒說來!唔,是不是遭人欺負了?說!是那個膽大包天的不要命傢伙?老頭兒我給你出口晦氣去!」

 

鹿懷沖嗚咽不止,好歹擠出一句:「利婆婆……」魯伯悚然一顫,張口啊了半晌,語氣也軟了,無奈低罵道:「去他的老妖婆!你沒事兒帶小刁娃兒見她作甚?」

 

  鹿懷沖強忍悲泣,低聲道:「還有洋蔥頭兒。」魯伯聽著一怔,他近十年常居寺裡,不大回鎮上去,對這群後生晚輩不免生疏,搔頭奇道:「洋蔥頭兒?這卻是啥玩意兒?」鹿懷沖收住淚水,道:「他是楊家牧場的少主楊本玉,仗著老子的財勢,胡作非為。我一時沒留心,小鳥兒教他欺負去了!」說著,聲音又哽住了。

 

  魯伯聽著火冒千丈,破口大罵:「這還了得!楊常彬那個老色鬼養得出甚麼正經小鬼?呸呸!他們拜了那門邪廟,竟然膽敢惹到咱們頭上!小鹿兒,你甭難過!老頭兒一準給你做主,管保教洋蔥頭兒化作土豆泥兒!」

 

  鹿懷沖發洩一陣,略感舒坦,忙道:「魯伯,你熬鍋粥給我帶回去,好麼?小鳥兒不知怎的,打從鎮上回來後,一直昏昏沉睡,我擔心死了!」魯伯臉色微變,嘿然一笑,道:「小鹿兒,你甭擔心!咱們廚裡粥現熬著有,我給你盛一鍋去。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立馬給你準備。」火急急衝至灶旁,打點起來。

 

  鹿懷沖等了片刻,一個念頭忽然升起:「不曉得缺叔來找過沒有?萬一他去過精舍,找不到我們,會不會著急?嗯,我得去問問,趁機探點口風,瞧他是否猜到我們上鎮裡去了。」忙走到魯伯身旁,彎腰低語:「魯伯,我離開一下,馬上回來。」不待魯伯接腔,一陣風般溜走。

 

  他曉得守缺掛單紫虛館,當下逕望大殿東側奔去。進了館裡,找執事的僧人一問,方曉得守缺打昨晚便沒回來過,也未留有隻字交代。鹿懷沖謝過執事,一頭往回走,一面忖量:「缺叔準是怕阿拙不聲不響又跑了,這會兒肯定守在她的四周,一步也不敢遠離。如此看來,他壓根沒心思管我和小鳥兒。太好啦!」當下心頭一鬆,滿腔悶氣頓減一半。

 

  離著香積廚一段路,老遠便見一條人影張頭探腦,徘徊門口,瞧那身形,不是魯伯,卻是誰來?鹿懷沖內心一陣感動,急急搶步迎前喚道:「魯伯!」

 

  魯伯大嘆口氣,佯怒道:「賊日娘娘咧!這可不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老頭兒我為你作急犯憂,你倒沒事人似的,還有閒心逸致散步?」不管一旁臉紅的鹿懷沖,逕自折回廚房。少頃,拎出一個食籃,道:「走罷!」

 

  鹿懷沖忙道:「魯伯,我自個兒提去便成,我可不敢勞動您老的大駕!再說明兒布施齋飯,你準有得忙,請留步罷!」魯伯小眼一瞪,扠指大罵:「你不是佛子麼,怎的張嘴淨吐鬼話?小刁娃兒是老頭兒的知音,古人還有那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舉,老頭兒我怕疼,沒恁般勇氣,只不過為知音跑個腿兒,你也要橫加阻撓,楞要壞去老頭兒我的丁點義氣?見義不為,害義必為,敢情是你師父的門下宗風?」

 

  甚麼跟甚麼,這是那門子歪理!鹿懷沖情知自己的嘴頭功夫遠遠不及魯伯,再跟他瞎鬥下去,不知伊于胡底!索性讓個步:「好嘛,你送到門口便是。」一馬當先快步望栴園行去。

 

  魯伯亦步亦趨跟上,毫無吃力老態,鹿懷沖暗暗贊佩,料想魯伯也練過幾手功夫,果然老當益壯!沒一時,便奔至花園門口。鹿懷沖倏地停步,掉轉身子向魯伯招呼道:「魯伯,當真謝謝你!籃兒交給我,你請回去歇息罷。」

 

  不意魯伯把食籃往身後一擱,瞋目罵道:「古人千里赴義,在所不辭,老頭兒我不過才走幾步路,縱使前有刀山劍海,豈能畏怯不前?你忒也小覷老頭兒我的義風啦!」

 

  赫,又來瞎鬧騰了!鹿懷沖眉頭一顰,婉言勸道:「魯伯,不是我不讓你進去,實在是淨光師父交代過,倘非他老人家允准,任誰也不得入園呀!」魯伯哼的一聲,轉身便走。鹿懷沖急忙呼道:「魯伯,你上那兒去?」魯伯頭也不回,一字一字鏗鏘作響:「我找淨光大師理論去!」

 

  鹿懷沖一聽,可慌了,一個箭步搶在魯伯跟前,央告道:「魯伯,請您莫瞎鬧啦!小鳥兒這會兒準也等得發急,您老行行好,給人一個方便嘛!」魯伯鼻頭一翹,哼道:「我給你個方便,你怎不也賞我個方便?老頭兒我一天沒見著小刁娃兒,心裡掛念得緊。你不讓我瞧他一面,老頭兒死活不依!」

 

  兩人僵持不下,鹿懷沖心念電轉。他自從聽了利大山一席話後,對魯伯的印象已大為改觀。他曉得魯伯特別疼愛鳥容非,亟欲一見,亦是人之常情。思量片時,已有計較,便道:「魯伯,既然你執意要見小鳥兒一面,也行,不過咱們講個條件,我讓你進園,你絕對要保守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也不行把我和小鳥兒上鎮的事兒洩漏給任何人。」魯伯本道甚麼條件,原是這種小事兒!不禁面色一霽,哈哈笑道:「行,一言為定!」

 

  鹿懷沖私心底可不願承認,他畢竟只是個孩子,鳥容非的情形,委實教他心驚膽戰,早想尋個大人幫他瞧瞧。淨光和守缺固然是最佳人選,偏生礙著自己與師父約定的顧忌。此時答應魯伯入園,心頭無端一鬆,當即叮囑道:「進了園裡,你可得好生跟緊我,不行隨意亂走喲!」

 

  魯伯眨眼笑道:「行行,小爺你是明光,老頭兒不濟,落個暗影兒陪襯。你照那兒,我便跟那兒,決計光影不離。你說可好?」

 

甚麼譬喻嘛!誰要跟你「光影不離」?鹿懷沖哭笑不得,索性閉了口,悶聲望前帶路。行至樓道前,抬眼一瞥,四下裡一片漆黑,不禁犯疑,暗忖:「我出門前,分明還把燈剔了一回,怎會黑成這般?莫非……」忙回頭朝魯伯低聲道:「魯伯,當心腳步!燈可能教風吹熄了,我先上樓瞧瞧,你慢著來。」語方落,早已三步併兩步跑上樓去。

 

  他是熟門熟路,閉著眼睛也尋得著路。摸進房裡,冷風陣陣襲面,果不然,原來自己倉促間忘了關窗,強風吹滅了燈。找出火石正欲點燈時,忽聞鳥容非細聲輕喚,語帶哭音:「小鹿兒,是你麼?」鹿懷沖猛可記起,鳥容非獨自一人怕黑,趕忙應聲:「小鳥兒,莫怕!我在這兒。」

 

  匆匆點上燈,關妥窗,湊近床沿一覷,見鳥容非整個身子蜷縮被窩裡,只露出兩顆淚汪汪的大眼睛。不覺又好笑、又心疼,忙尋出一方汗巾兒,替他拭乾眼淚,輕笑道:「魯伯來了,你可莫在他跟前落臉兒喲。」

 

  說猶未了,魯伯已一手掀開布帘,噓聲喚道:「小刁娃兒,老頭兒來看望你啦!」一見鳥容非梨花帶雨的可憐樣兒,只道他是為著受人欺負一事落淚,由不得氣衝天靈:「小刁娃兒,你莫傷心,小鹿兒把事兒全告我了,老頭兒決計替你索個公道!來來來,先喝點兒東西,有了氣力,才能報仇雪恨!」

 

  兩人相覷一顧,鳥容非既羞且惱,心想:「小鹿兒怎可把這種丟臉事兒告訴他人?白教自己喫人笑話!自己怕黑,又向誰索討公道嘛?還談啥報仇雪恨?」原來他固然氣惱楊本玉,可畢竟是仗義勇為,內心不無得意,何來傷心之處?待分辯幾句,委實沒那勁力,只好拿眼瞪了瞪鹿懷沖。見魯伯兩眼灼灼瞅著自己,臉上一紅,怯生生喊了聲:「魯伯!」

 

  鹿懷沖情知魯伯誤會了,但懶得多費唇舌,忙起身挪開燈臺,幫著魯伯擺佈吃食。魯伯取出一個小盅,端到鳥容非面前,臉上閃過一絲古怪苦笑:「小刁娃兒,你先喝盅薑汁兒去去寒。」鳥容非報以感激一笑,想伸手接過,卻連抬手的氣力也沒有,這會兒當真連耳根也羞紅了,暗惱自己怎的恁般不濟。

 

  正不知所措間,鹿懷沖一手接過,道:「魯伯,小鳥兒病得全身乏力,我來餵他好了。你別掉嘴弄舌,免得他一發不肯吃了。」魯伯嘿嘿一笑,掇過椅子坐下,一副了然之貌,道:「行,你們吃罷,老頭兒權當個啞巴,用眼不用舌。」說罷,淨把著一對黃澄澄的小眼珠東張西望,果真不發一語。

 

  鹿懷沖也不睬他,只當沒這人在場,幫著鳥容非坐起身,靠著枕頭,一勺一勺餵他喝完薑汁,又盛了一碗蓮子粥。餵完一碗,欲待再添,鳥容非卻搖搖頭,闔上眼皮,似已精疲力竭。鹿懷沖無可如何,只得讓他重行睡倒。自己另盛一碗粥,坐在床沿,悶悶吃了起來。他雖是食不知味,但真餓極了,連盡三碗,方才罷休。可對旁邊的兩碟小菜,卻是毫無胃口,動也未動。

 

  魯伯情知他憂思纏縈,食難下嚥,便也不吭氣。見兩人吃畢,嘆息一聲,站起身子,安慰道:「小鹿兒,你莫憂心!小刁娃兒這病,老頭兒我小時也見過,喚作『鬼打牆』,好一陣、壞一陣,幾時發作幾時好,誰也拿不得準兒。不過你放心,絕對沒有大礙。只要尋著藥引子,管保一帖見效,永不再發。」

 

  「鬼打牆」?分明鬼話連篇哩!鹿懷沖壓根不信這等怪名怪病,斜眼一瞟,道:「魯伯,小鳥兒的面,你也見了,多謝你恁般費心,我送你出園罷。」

 

  魯伯笑道:「嘿,敢情你要來個新娘娶過門,媒婆拋出牆?」見鹿懷沖一臉慍色,忙不及擺手道:「哎哎,老頭兒愛說笑,小爺莫羞惱!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喏,這是藥引子,請你交給令師,不是淨光大師,是另外一位。我有回遠遠瞻見過他,高高瘦瘦,看起來仙風道骨的那位!」說著,把一顆元宵大小的蠟丸遞到他的手裡。鹿懷沖隱隱感覺不對勁兒,卻又說不出個道理,怔怔接過,隨手置於桌上一角。

 

  魯伯快手快腳收拾妥鍋碗瓢勺,又從籃中取出一把紫砂壺與兩只細瓷杯,笑道:「小鹿兒,這壺清茶留在這兒,給你們談心助興,明兒你再幫我送回去。」鹿懷沖猛可想起被利婆婆強行奪去的籐籃,囁嚅道:「魯伯,昨兒我向你借的籃兒,給利婆婆拿去了。」

 

  魯伯聽著大笑:「一個小籃兒,老妖婆也要爭!嗐,你甭睬她!沒事兒!哈哈……」暢笑一回,拎起食籃,朝鳥容非望了一眼,俯身輕拍道:「小刁娃兒,好好睡一覺,沒事兒沒事兒!」

 

  連說三個「沒事兒」,直聽得鹿懷沖耳孔生垢。人都病成這般了,還一逕說風道涼,怎的沒事兒?忍不住掀帘而出。魯伯心知其意,呵呵笑道:「小鹿兒,你不消恁地絕情,趕著送客。你的事兒,日後老頭兒我也許幫得上忙哩!」

 

  待要舉步跟上,突聞一道細弱的聲音:「魯伯,點心!」魯伯忙轉身挨近鳥容非,噓問道:「小刁娃兒,你想吃點心是不?行,明兒老頭兒幫你準備,給你蒸一籠核棗糕,好麼?」見鳥容非一個勁兒搖頭,忙又道:「你不喜歡核棗糕?唔,那你想吃啥?只管跟我說!」一顆禿了頂的頭直望鳥容非臉上湊去。

 

  突地「啪」的一聲大響!魯伯撫著右肩,回身罵道:「老頭兒我和小刁娃兒正說得快活,你挑那門兒醋筋,非要打散咱倆?」鹿懷沖撇嘴罵道:「我挑你個魯門騷筋!小鳥兒想求你老人家發個慈悲,明兒替大山哥兒準備兩大口麻袋點心啦!」魯伯鼻孔一哼:「老頭兒忙也忙死了,那來閒工夫做偌多點心?」

 

  鹿懷沖伏身向著鳥容非低語道:「小鳥兒,我早對你說了嘛,魯伯壓根不是真心疼你!不過一樁小事兒,你強忍著病痛向他討情,他倒拿起喬來推三阻四!你甭指望他啦!說啥沒事兒?一有事兒,那顆禿頭早不知縮那兒去了。縮頭烏龜自然啥事兒也沒有!」

 

  魯伯喫鹿懷沖連嘲帶諷,卻也不惱,嘿嘿笑道:「小鹿兒,你甭調三唆四,這等小伎倆,老頭兒八百年前早已滾瓜爛熟啦!行!小刁娃兒,你只管安心睡覺。衝著你的面子,莫說兩口麻袋,一百口也給做了!」

 

  鳥容非聞言,眼睛兀自闔著,唇角輕咧,無聲笑著。魯伯看得一陣心疼,老臉一垮,噓聲道:「小鹿兒,咱們走罷!」鹿懷沖不再言語,領著他下樓,穿東拐西,通過淨音排佈的陣勢,送出園門。魯伯也沒多問,悵悵離去。

 

  目送魯伯身影消失,鹿懷沖疾步折返小樓。見樓下清塵所居之室,兀是一片漆暗,料知他尚未回房歇息,不免暗自歡喜。魯伯來過一事兒,只要三人不說,肯定神不知鬼不曉。

 

  回到房裡,卻見鳥容非斜倚床頭,呆呆望向窗外。鹿懷沖心頭一奇,訝道:「你怎又醒來了?」鳥容非回神一瞥,微微一笑:「我也不曉得,好似精神又回來了。小鹿兒,我想解個手,你陪我去好麼?」鹿懷沖嗤然笑道:「原來是教這個給急醒的!」搖搖頭,扶著他下床穿鞋兒。本道他無力行走,沒想到果真又恢復些許氣力,竟然上下樓盡皆無礙。

 

  出恭停妥,兩人各喝了一杯茶,鹿懷沖心憂鳥容非的病情,忙趕著他上床歇息。自己捻熄了燈,便也脫下外衫,除去鞋兒,挨著躺下。可心事重重,那裡睡得著?腦海雜念翻騰:「難不成小鳥兒這病真如魯伯所言,喚啥『鬼打牆』的,時好時壞?要不他怎的一會兒得勁兒,一忽兒又完全乏力?」思之不得,暗道罷了,缺叔不是說師父醫術無雙麼?明兒送小鳥兒回去,讓他傷腦筋也罷!

 

  可另樁心事兒,卻是怎的也排遣不開!輾轉數回,忽聞鳥容非輕聲道:「小鹿兒,你睡不著麼?動來動去的,害我又醒了。」鹿懷沖低嘆一聲:「你好好睡覺,我不動了。」靜默半晌,又聽鳥容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慘啦,我也睡不著了!」

 

  鹿懷沖噗的一笑:「也難怪,你睡了恁長時候,一天的分兒早睡光啦!」頓了片刻,索性直搗煩惱根處:「小鳥兒,你要是不睏,就把下午的事兒對我說說罷。」鳥容非當即一五一十備述始末。鹿懷沖邊聽邊打岔,刨根究柢,直弄個風清月白,方才饒過。聽罷,不由長吁一口氣,呵,原來是恁般「欺凌」呀!胸中塊壘頓時化消大半,可心底深處一股犯酸的味道騰地湧上,驅之不散。

 

  按捺不住,低聲罵道:「那個小姑娘便是芊妞兒,你沒事兒替她抱啥不平?那條手絹兒本來就是她的,一個疏神掉到地下。洋蔥頭兒趕巧路過,獃性又發作了,替她撿起來。她嫌人家手髒,死活不要了。偏就飛出你這隻呆頭鳥,硬是強充大俠,插手管起一樁壓根子虛烏有的調戲婦女案。到頭來,自個兒反教人調戲了去!」

 

  鳥容非輕啊一聲,委實沒想到原來如此!心裡可難平了:「那位芊妞兒怎不早跟我說?她若說出原委,我那會傻乎乎去管這檔子事兒?」鹿懷沖哼道:「人家當你是山野冒出來的窮丫頭,有意攀緣那位英俊多金的楞兔兒爺,作甚壞了你的好事兒?」鳥容非聽著大怒:「她胡說八道!那有這回事兒!」

 

  鹿懷沖低聲啐道:「笨蛋!你不是教他抱了腰、還牽了手兒?」鳥容非氣得搥打棉被:「我罵了他,也打了他,又不是我愛讓他抱腰牽手兒的!」鹿懷沖哼道:「你何苦拿棉被出氣?憑著師父教你的步法,加上缺叔的調教,那幾個膿包攔得住你麼?居然還教爛蔥頭兒抱在懷裡,你親我熱,蜜裡調油似的!哼,若非擔心師父見怪,我真該撒手不管,讓你趁心如意隨洋蔥頭兒回家享受!」

 

  鳥容非心頭一涼,惱怒至極,暗想:「當時我拚命掙扎,兀自掙脫不開,那來小鹿兒口中那等齷齪心思?小鹿兒同我在一起這麼久了,竟然還說出這種話冤我!白枉我一片真心相待!」愈想愈覺了無意趣,話也說不出了,淚水倒又汨汨溢出眼角。

 

  鹿懷沖等了一陣,不聞他吭聲,情知自己氣話說得過頭,慌道:「小鳥兒,你怎不說話了?」伸手一探,察覺到他肩頭起伏不定,耳畔隱約傳來壓抑的抽噫聲,不禁暗恨自己怎的恁般無理取鬧!他自然曉得鳥容非不是那等趨炎附勢的人物,可心裡就是悶得難受,好似不如此搠一搠,難以消氣。怨嘆不迭,忙湊近他耳旁連陪不是。

 

  鳥容非怒氣難化,伸手一推,身子儘往裡壁靠去。鹿懷沖越發悒鬱,沉默片時,幽幽喟嘆:「小鳥兒,我曉得你不是那種人,是我自己多心!因為我怕……」怕啥呢?沒了下文。鳥容非悶了半晌,好奇心到底勝過嗔怒心,啞著嗓子問道:「你怕甚麼?」

 

  鹿懷沖緘默良久,惻然道:「你畢竟是個少爺,受用慣了錦衣玉食,我一直擔心你熬不住寺裡的窮苦生活,早晚要吵著離開。我自己有數兒,你心裡準是笑我東也算計、西也算計,成日淨為芝麻穀子計較。可我若不算計,誰來管咱們師徒的生活?我怕……你跟楞兔兒爺是同一路的人,我怕你會跟他一道走!」

 

  鳥容非不覺啞然失笑:「我跟他同一路?啐!小鹿兒,你忒也寒磣我啦!你若是指我跟他一般,長得像胡人甚麼的,那我只得認了。我以前雖也當過少爺,可半點兒才不像他呢!師娘管我很緊,連下湖玩個水,也要嘮叨老半天,真真惱死我了!成天還得背誦詩云子曰亂七八糟的,那能像他那般遊手好閒?」

 

  歇口氣,又接道:「你擔心我熬不住寺裡生活,有啥好擔心的!我不也向你學了不少絕活?我可是打從心底佩服得不行!沒飯吃,咱們可以採蘑菇吃呀!再說我喜歡師父,也喜歡你,我怎捨得離開嘛!」

 

  鹿懷沖靜靜聽著,眉宇間凝聚的憂色漸漸化成一片笑意,一顆心幾乎飛了起來。「原來他是喜歡我的!」也不知怎的,心底的酸氣衝到鼻頭,情不自禁滴下兩行清淚!他自幼無親無伴,不曉得這只是少年同伴感情自然流露的說詞,打小算起,鳥容非喜歡的人可多著哩!當下一陣釋懷,久懸的心事終於放下。緊張忙累了一天,終也支持不住,眉睫一垂,唇角含笑,忻然漂游夢鄉。

 

  鳥容非說了大段,不覺又乏了,本想再多陪鹿懷沖,委實力不從心。他不曉得鹿懷沖已然入夢,強撐一會兒,也跟著向夢土掛了號兒。睡一陣,無端又清醒一回,醒沒多時,又昏昏睡去,如是折騰一夜。

 

  黑夜終盡,朝曦復升。鹿懷沖半睡半醒間,似覺有人輕輕扯著自己的頭髮。瞇眼一瞧,只見鳥容非左掌支頤,撐起半邊身子,右手指頭淨拿著自己的頭髮作耍玩。不由睜眼啐道:「好端端的,不睡覺,卻來淘氣!」

 

  鳥容非百無聊賴,打了個呵欠,道:「我睡不著了,肚子有些發餓。瞧你睡得恁麼香甜,又不好意思打擾。」鹿懷沖笑呸道:「你扯我的頭髮,便不是打擾麼?」索性坐起身來,道:「你這會子覺著怎樣?大安了麼?」鳥容非也跟著坐起,倚著枕頭道:「好像真的沒事兒了。」

 

  鹿懷沖笑道:「會喊餓,準是沒事兒了。行,咱們起來罷,梳洗完後,趕緊上魯伯那兒討頓早點。今兒就在寺裡逛逛,咱們只顧著玩耍,倒忘了上香拜佛菩薩。」忙起床穿妥衣鞋,打開窗戶一瞧,密雲低垂,入目盡是灰濛濛的天色,看來約近巳牌時分,沒想到自己越發學著師父晏起的行徑。

 

  兩人梳洗停當,鹿懷沖先為自己挽好髮辮,坐在花廳幫鳥容非梳頭時,卻見清塵慌張衝上樓來,一臉氣急敗壞,咿咿唔唔喊了一通。鹿懷沖忙打起手語,比手畫腳一番後,臉色倏變,咬牙道:「不要命的爛潑!竟敢鬧上寺來!」

 

  鳥容非急問:「甚麼事兒?」鹿懷沖一面快手替他編辮子,一面冷笑:「洋蔥頭兒夥著一班人馬殺進寺裡來了!你甭擔心,咱們一會兒過去瞧瞧!」口頭要鳥容非莫擔心,心頭卻是恨得牙癢。鬧成恁般,自己私帶小鳥兒上鎮一事兒,怎生瞞下去?好好,舊仇新恨,一發作個了結!

 

  梳理罷,兩人跟著清塵,按下焦急,緩步前往山門與大殿之間的鳳儀堂,這是專為招待一般香客的所在。鹿懷沖惟恐鳥容非病勢再發,不敢疾行。從登天梯頂左拐百來步,抬眼便見四名精壯家丁各自高擎一根長竿,兩竿之間,各綰一長條白旌,旌上筆墨淋漓,分別寫著:「緝彼禍首」,「還此公道」!

 

  鹿懷沖一看,險些氣炸胸膛!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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