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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26)緝彼禍首搶公道
2021/07/08 03:50:04瀏覽134|回應0|推薦0

              天  淨  沙

 

 

            廿 緝彼禍首搶公道

 

 

  鹿懷沖聽聞楊本玉上辟天寺尋事來也,強自捺下怒火,攜著鳥容非隨同清塵直奔鳳儀堂一觀究竟。離著堂門十丈開外,遠遠便瞧見廊前階下虎踞著四名雄糾糾、氣昂昂的威武家丁,雙手高舉長竿,竿上橫綰兩幅白旌,迎風招展,漆墨潑灑八個斗大的字兒,赫然是「緝彼禍首」、「還此公道」!

 

  鹿懷沖登時怒衝天靈,忍不住便欲闖進屋內狠狠領教一番。抬眼再瞥,卻見廡廊上,嘁嘁喳喳攢著好大簇人潮,延頸伸頭往堂裡張望。瞧那裝束,分明是前來進香的十方信眾。心念一動,料想必是楞兔兒爺大鬧一事傳揚開來,鄉民放著菩提清香不燒,倒一齊跑來瞧個天魔亂舞。忖及此,愈發業火燎原,直恨不得一腳踹飛那廝潑賴惡棍。

 

  他畢竟是精細之人,眼下態勢混沌,格外一步一謹。當即強抑怒氣,輕扯一下清塵的衣袖,比畫幾語,請他速往香積廚催討救兵;又牽起鳥容非的手兒,佯作香客的隨行孩童,埋頭越過四名家丁,悄聲混入人群之中。兩人東碰個胖肚兒,西撞團肥奶兒,四下裡咒罵聲不絕盈耳,一口氣險些沒窒息。

 

  恰才挨近廊旁欄邊,鹿懷沖縱目四顧,側見廊下翠柏旁,一個禿了大塊江山的老蒼頭,緊挨著一名全身縞衣的黝黑巨漢,不是魯伯與利大川,卻是誰人?原來魯伯早已聞風趕來助陣。內心一喜,忙輕喚道:「魯伯!」魯伯聞聲回頭一瞥,迎見兩張泛紅的小臉兒,忙比個噤聲手勢,招手急催二人下來。

 

  好不容易擠上,再要擠下,卻是難逾過五關斬六將。鹿懷沖嘆聲氣,附著鳥容非的耳畔叮嚀道:「小鳥兒,你留在這兒,千萬莫動。我下去同魯伯說句話,一會兒上來。」鳥容非教人擠得渾身難受,憋著一肚兒氣,委實開不得口,只把眼皮眨了一眨。鹿懷沖覷著沒人留意,趕忙雙手一攀,翻出欄杆,輕身躍下。

 

  魯伯一個跨步,急急拉過鹿懷沖,嗄聲道:「小鹿兒,你帶小刁娃兒出來跟人鬧啥?適才我拷問過川崽兒,把來龍去脈盤了個一清二楚。那顆爛洋蔥兒壓根是衝著小刁娃兒來的!你趕緊帶他回精舍去!橫豎這裡有咱們頂著,就算是齊天大聖打著筋斗雲上門鬧妖,有老頭兒我在,決計教他滾得進翻不出!」

 

  不待鹿懷沖答腔,利大川急著搶道:「小鹿兒,真真失禮!我勸不住咱那頭兒,只好跟著他上寺裡胡搞一陣。你們頂好避著別出來,由得他鬧一鬧出口氣,興許啥事兒也沒了。魯爺爺,我得進去了,您老多擔待則個!」話聲甫落,一個旱地拔蔥驀然竄起,跳過欄杆,雙手左推右拐,兩旁香客「哎喲」連聲叫疼!張嘴欲罵幾句,一見恁麼個偉岸的大個兒,蹦到舌尖的髒話立時噎回嗓門,兩腳不由自主打滑,硬是讓出一條路。

 

  鹿懷沖目注利大川高壯的人影消失門裡,抬眼四瞥,卻不見鳥容非的身影!胸口不禁狂跳,慌道:「魯伯,我上廊子找小鳥兒去!」當下管不得許多,腳尖微微一點,飛燕般縱上欄杆邊兒,纖腰微擰,覷個空,又輕巧躍回廊上。幾個眼尖的好事者瞧見,嘩啦呼哨高聲叫好不止。鹿懷沖可不敢多露鋒芒,一溜煙竄進人堆裡。魯伯望著群眾,小眼珠倏地掠過一抹寒光,冷哼一聲,慢條斯理蹭過柏樹,逕望人叢旁邊而去。

 

  鹿懷沖慌的直似熱鍋上的螞蟻!原地繞來轉去,急煎煎尋了半晌,兀自不獲。他不願發聲呼喚,惹人注目,忖度鳥容非準是不知給擠到那兒去了,依著他的性子,縱使擠破頭,早晚也會往門邊摸去。可偌大一間鳳儀堂,除了正門,尚有兩旁側門與一道後門,此刻四下裡人聚如蟻,倒是從何尋起?越發心焦腸灼,掐指不住!沒奈何,暗嘆罷了,莫如先溜進堂裡,見機行事。

 

  他身手靈捷,不大會兒工夫,便擠近右側門檻邊兒上。弓身鑽過身旁一個老大娘泛著汗酸的腋下,吐口長氣,小臉兒偷偷探進門裡覷望。見堂內大廳前方左右黑壓壓一片全是人,攢擠前幾排的父老還搶得個蒲團或矮杌坐著,後來者全一旁站著。可比之那些不得其門而入的人,腿酸歸腿酸,臉上倒多了三分慶幸之色。堂內雖則擁擠不堪,卻是鴉雀無聲,不似堂外那般嘈嘈囃囃。

 

  鹿懷沖委實想不透,那來恁多閒人湊熱鬧?再伸長脖子一瞧,只見當中梨木高几左首的椅子上,大剌剌歪倚著一個人,頭裹金絲紫雲巾,身穿銀白雪狐裘,腰間繫條五彩玉帶,高高翹起一足,登著紫緞粉底靴,脣角噙笑,眼眸斜睨,一副旁若無人的憊賴相,可不正是對頭冤家楊本玉!

 

  鹿懷沖不由火惱,暗啐:「渾蛋!恁般妝妖扮怪!真真教人作嘔!」懶得多瞧他一眼,忙往兩旁打量。見楊本玉椅後站著兩名眉清目秀的絳衣童子,一人輕搖翡翠羽扇,暖風息息;一人端捧鏤金手爐,薰煙裊裊。他鼻竅早開,雖然隔著老遠,依然嗅出一縷似麝若蘭的香味。覷著這等排場,肚裡不禁再犯嘀咕:「呸!不過就一個土豪劣紳,又不是王爺出巡,擺譜兒來唬誰!」

 

  別過臉往右首一瞧,卻是寺裡首座圜通長老,一旁垂手肅立著兩名侍者。微一轉念,已然猜到,定是楊本玉鼓搗不休,知客僧應付不來,只得請出首座出面處理。只見圜通端著茶鍾輕啜,眉頭微鎖,作沉吟之狀,料知他必然與楊本玉交過一回手,此刻正苦思對治之方。鹿懷沖對這位首座素無好感,不覺暗自冷笑:「哼,這回瞧你怎生打發楞兔兒爺!」一時間,倒忘了禍由己召,累及寺僧受此池魚之殃。

 

  轉眼再窺探,卻見楊本玉右手斜角上,坐著一名周身散發驃勁的黑衫青年,正是昨日打過照面的黑袍高個兒。那人椅旁橫鋪了一排蒲團長杌,五大官人或歪躺、或屈腿而坐,清一色白袍加身,腰際卻分別束著青黃赤白黑五種顏色的絲絛。滿口哼哼唧唧,不必明眼人,一看也知是裝腔作勢。仔細一瞧,那位高踞「潘官」首座的杜畹芳,潔白的的額角上居然貼著一帖黑糊糊的狗皮膏藥!

 

  一番做作,直看得鹿懷沖怒火中燒,心想:「再要逮著機會,絕對揍得這幫人花落水流,教他們當真痛哭流涕,呼爹喊娘!」忿忿思量間,忽聞圜通輕咳一聲,連忙轉頭向他望去。

 

  只見圜通放下茶鍾,正色道:「楊檀越口口聲聲緝拿禍首,倘若真是敝寺門徒無故造次,本座自當依律議處。但眼下只得檀越片面之詞,你又說不出元兇之真名實姓,一意要求全寺僧眾列隊出面,供你指認。若在平日,這倒且不妨;可今日是敝寺法會最後一天,事事著緊。檀越的不情之請,端的是強人所難。楊公子既入莊嚴淨土,自是佛緣深厚,何妨放下瞋念,隨順慈悲,共沾法喜?」

 

  楊本玉歪斜著身子聽了半晌,老大不耐,乜眼懶道:「大師學問深遠,吾黨小子才淺識薄,委實領悟不得。噯,我教貴寺之人打傷,不看僧面,也得賣個佛面,橫豎安生認了虧。可我手下這班弟兄,他們何其無辜,干戈半點未沾,竟也沒來沒由橫遭毒手……」輕哼一聲,右掌摀住胸口,似是忍疼不禁。

 

  喬模裝樣一陣,又道:「咳,我強忍傷痛大老遠跑來,倒也非是為著一己之私。大師,您且開隙佛眼瞧瞧罷!我這幾個好弟兄,傷成這般,寧不教人肝腸寸斷?他們挨疼不敢吭氣,我忝居頭兒,豈忍心不代他們訴個苦喊聲冤?我們雖不敢以俠義自居,好歹也是頂天立地錚錚鐵漢子,縱然無德無才替天行道,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天理不彰,報應屢爽!」

 

  又咳了幾聲,接說道:「貴寺聲望素隆,方圓百里內,沒個百姓敢不合掌稱頌。可講到是非曲直,即便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不得不據理力爭,論個分明!否則以貴寺之盛譽,豈不落個仗勢欺人的惡名?大師您說是也不是?」

 

  眾人一聽,莫不暗自發笑:「仗勢欺人的主兒,除非府上,那裡輪得著辟天寺?」礙著楊家的財勢,卻也沒人情願強充出頭的椽子,犯不著搶先發爛,只管忍著一肚兒竊笑,倒要瞧瞧圜通首座怎生應對。

 

  圜通情知對方有意尋釁,可這番說詞入情入理,卻也不能不給個交代。心中雖則瞋意漸萌,面上兀地色悅顏和:「本座已然言明,如有弟子犯戒,決計依律懲辦,斷然不容縱庇。至於幾位檀越醫藥需用,敝寺亦當悉數奉上。楊公子只消說個分明,道出元兇,本座自然還你一個公道。」

 

  圜通料想自己好言來、善語去,對方必然心感誠受;詎料楊本玉漆眉一軒,嗤然笑道:「咱家那點兒牧場,固然比不得貴寺的福田寶地,可區區幾兩藥錢,本公子勉強還張羅得起,不勞大師費心。至於那個心狠手辣的禍首麼……」

 

  說猶未了,人群中突然響起一道清嫩的童音:「爛蔥頭兒,你莫瞎鬧騰!打你的人是我,你休要錯了眼兒,胡亂把賬掛到旁人頭上!」話語一出,眾人齊往發聲處瞧去。只見左首一隅,擠出一個髮如雪膚似玉、宛若精靈的小娃兒。由不得瞠目咋舌,詫訝不已,萬萬沒料到「禍首」竟是恁麼個小孩兒!忙不迭你推我擠,踮足伸頸覷個仔細。

 

  原來鳥容非被人群簇擠,亂了陣地,久久不見鹿懷沖的蹤影。他與鹿懷沖一般心思,料想對方早晚也會進到堂裡,索性埋頭鑽進門裡。四處張量,仍舊不見鹿懷沖。他極端厭惱楊本玉,一見他那撒潑賴騷的驕狂模樣,心中煩甚,便躲入角落暗地伺覷著。不意楊本玉拉扯大段後,終是扯到「禍首」上頭。他惟恐楊本玉說出鹿懷沖的名字,深怕那位圓頭大耳的和尚當真來個「依律懲辦」,沒的害了小鹿兒。急切間,顧不得自身休咎,搶先揭榜認了罪。

 

  此際鳥容非教眾人圍住,一時動彈不得。他早已積惱在心,少爺脾性登時管不住,眉頭一揚,怒叱道:「讓開!」圍觀人群眼看正角兒上場,那肯誤了好戲?哄哄嚷嚷排開一條路來,由得他從容步出。

 

  楊本玉一見鳥容非翩翩行來,登時眉花眼燦,霍然站直身子,輕笑迎前道:「咱倆莫不是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昨兒才黯然別矣,今朝可又歡喜相逢。呵呵,我只道關山橫斷,夢魂難渡,從此地北天南,徒嘆離別苦,那來歡聚趣?沒料到一片痴心……」

 

  語尚未竟,又教一道清脆童音打斷:「痴你個羊癲瘋心!再恁地胡說歪扯,這回我不單揍你,非也撕爛你那張臭嘴兒不可!」人群中立時又響起一陣騷動!敢情又冒出一名「禍首」?眼睛一花,原先那位小娃兒身旁,赫然多了一個粉面含嗔、美目生威的漂亮小孩兒!眾人瞧著,暗暗喝聲采,赫!這場熱鬧戲,一發好看啦!管它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顆顆心欲上不能、欲下難捨,全給撩得三十三天高!

 

  鹿懷沖與鳥容非相視一笑,雖然無可奈何,兩人心意相照:「橫豎豁了開來,有難同當,卻又何妨?」楊本玉一旁停下腳步,瞅著兩人眸波流盼的情景,神魂不禁一漾,未免又愛又羨,痴痴忖道:「莫道不銷魂!盈盈一水,脈脈不得,更那堪江渚子歸,不我與也!唉,幾時我也得一搦卿卿?」情念方動,猛可思及此行目的,忙把頭搖了一搖,蕩心頓斂。

 

  霍地,一條嬌小紅影從座中衝出,一把捽住鹿懷沖右手衣袖,嗲聲嬌叱道:「鹿哥哥,這個狐媚子是誰?你休要睬他!」一面說、一面凝起兩道秋波,向著鳥容非恨恨瞪去。

 

  鹿懷沖急一收神,回眸一瞥,暗暗頓足:「嗐!自己適才怎恁般粗心,竟然沒瞧見芊妞兒!」當下一陣尷尬,作不得聲。鳥容非轉睛一瞧,認出是昨日那位麗裳小姑娘,他卻沒聽過「狐媚子」甚麼的,只道對方把自己誤認為女孩兒了,忙應道:「芊妞兒,你弄錯啦!我雖然長得有些像胡人,可我是男的,卻不是妹子,你喚我『胡妹子』,壓根大錯特錯!」此語一出,眾人一愣。半晌會意過來,忍俊不禁,驀地滿堂鬨然大笑。華采芊粉面飛紅,一時怔立當場。

 

  楊本玉一頭嘻笑,挨近調侃道:「噯,你是胡妹子,我是胡哥哥,咱倆可不恰恰是一對兒?昨兒你打得我好苦啊,害我終宵輾轉反側,寤寐思之……」不容他說完,鹿懷沖怒哼一聲,一手甩脫華采芊的揪扯,飛起一腳,照著他前胸使勁踹去!

 

  只聽「砰」的一響,楊本玉「噯呀」大喊,望後便倒!剎那間黑影一掠,那名冷眼坐著的黑衫青年已一把扶住楊本玉,臉上依舊一派漠然。

 

  鹿懷沖怒極踢出一腳,才剛碰到楊本玉身上,赫覺對方體內傳來一股渾柔內勁,藉著後仰之勢,輕輕卸掉九成勁道。那砰聲聽著頗懾人,實則無甚威力。當下不覺一愕,沒想到獃公子竟有此等身手。驀然回念,哎呀!糟啦!中了對方激將法啦!這下子可不坐實自己胡亂打人的罪名?

 

  這一踢,果然教旁觀眾人變了顏色!堂中不少人識得鹿懷沖,曉得他是辟天寺的人。心想,洋蔥頭兒戲言謔語,輕薄浮浪的行徑,已是司空見慣的事兒,也沒人拿他認真看待。可照這光景瞧來,敢情楞兔兒爺所言不虛,果真是辟天寺理虧,胡亂出手打人?

 

  圜通急忙站起身子,趨前合十歉道:「楊檀越,貴體無恙否?失禮之處,萬望海涵則個!」又朝鹿懷沖溫言斥道:「小鹿兒,對方縱有千般不是,我們也不能任意拳腳相向。唉!你帶來這位鳥容非小友,意在賞景拜佛。本座事繁,一直無暇探晤。昨日他是否當真冒犯了楊公子?設若理屈在他,我們實不宜包庇,必教兩造盡得公平才是。你說是也不是?」淡淡幾語,便點出鳥容非不是辟天寺之徒,把楊本玉與辟天寺的糾葛,輕輕化成他與鳥容非兩人之間的私怨。

 

  鹿懷沖心竅玲瓏,一點便透,不覺愕然,俄頃恨得牙癢癢,暗忖:「這豈不是明趕著撇清責任,教小鳥兒一人獨扛全責麼?小鳥兒拜的雖然是師父,可淨光師父也算是他的師父呀,怎能把他排於辟天寺之外?」正待開口分說,楊本玉已一頭搶過話柄:「原來他不是貴寺之人?嗐!」一撫胸口,長喘口氣,堆出滿面歉色:「小子無知,衝撞了貴寺,也請大師海涵則個!」

 

  說著,臉色一慘,朝鳥容非一指:「這個孩兒不分青紅皂白,打得我遍體鱗傷;身傷卻也罷了,心傷可教人情何以堪?枉費我一片冰心相待!小鹿兒雖也幫襯幾拳,不過本公子向來恩怨分明,曉得他是為著朋友義氣,不得不然耳。歸根究柢,這場災難的禍首,正是這個壞孩兒!今日幸得大師在場,法眼明鑒,萬萬替咱們弟兄做個主哪!」

 

  鳥容非與鹿懷沖一聽,氣得臉色煞白。鹿懷沖按捺不住戟指痛罵:「做你個冤頭主啦!明明是你調戲小鳥兒,攔著他不給回家的。若非我跟大山哥兒適時趕到,人兒早教你糟蹋了!你還有臉兒在這兒挑黃抹黑!」

 

  楊本玉嗤的一笑,睥眼冷道:「小鹿兒,我疼惜你是個好孩兒,不來與你計較。可那個小鳥兒麼,分明便是他起的禍。在座不乏人証,你可不行胡意編派我信口雌黃!要不,我一發連你也算上!」

 

  鹿懷沖愈發火惱,跳腳罵道:「你算呀!我還怕你王八烏龜蛋,淨挑軟的欺負!帶種兒的,你倒給我算算看!」鳥容非急忙一扯鹿懷沖,搶著接道:「爛蔥頭兒!沒錯!惹禍打人的是我,跟小鹿兒沒半點干係。你若膽敢算上小鹿兒,我決計饒你不得!不准你算!」

 

  楊本玉冷笑一聲,拿眼來回逡視兩人,突然朝鳥容非噗的一笑:「噯,你倒是義薄雲天呀!呵呵,也罷,我也不是不懂得憐香惜玉。」一廂說著、一壁湊近鳥容非,身子半蹲,柔聲道:「小傻兒,他們分明不想要你,你何苦窩在這裡遭罪討人嫌?這麼著罷,你隨我回家,咱們前賬後債一筆勾銷,我也不記小鹿兒的舊賬,你說好是不好?」

 

  鳥容非聽著他嘴裡瘋言浪語,嗅著他身上暗香浮盈,猛可一陣火起,便也想學鹿懷沖飛腳踹去!鹿懷沖一急,慌忙一施力,把他拉往自己身後,緊緊握住不放,厲聲喝道:「爛洋蔥兒,你休想攛三掇四,胡打歪主意!小鳥兒甚麼也沒欠你,是你調戲在先,他喫逼不過,方才出手的!」

 

  楊本玉俊面倏寒,直起身子哼道:「誰說我調戲他來著?我甚麼也沒做,不過問他要個名兒,他當胸便賞我一腳,又兜著我拳打腳踢數百來下不止。我怕傷著他,一逕悶聲忍著,不敢回手。在座幾位弟兄全看見了!喂,諸位鄉親父老,你們倒是捫個良心替我評評理,到底孰是孰非?」說罷,拿眼朝四處一溜。

 

  眾人喫他一擠,暗笑在心。說是固然不對頭,道非也怕得罪人;好壞一筆糊塗賬,誰也不明真底細。何如由得他們鬧去,自個兒看戲便成,沒的白惹啥羶?當下你望我、我覷你,人人憋住笑意,滿臉古怪神情。

 

  圜通眼看三人夾槍夾棒吵得不可開交,越說越上火,一個走岔兒,說不得當場大打出手咧!趕緊出聲勸止:「小鹿兒,是非公理,不在舌角拳頭。此事根由始末,卻是怎的?你們好生說個清楚,自有列位鄉親給個公評。凡事不縱不枉,方是正經道理。」訓罷,又向楊本玉道:「阿彌陀佛!檀越不妨先道其詳。」

 

  楊本玉劍眉一挑,朝杜畹芳施個眼色,道:「潘官,我懶得多言,換你上場啦!哼,你給唱段感天動地竇娥冤也罷。」瞟了一眼鹿懷沖,又朝鳥容非眨眼一笑,搖搖晃晃走回椅旁,懶懶坐下,右手托起腮幫子,瞇眼斜覷著。黑衫高個兒本來一旁袖手冷觀,也跟著回座。

 

  圜通料想對方必有許多作張作致,非是一時半刻能解,遂朝鹿懷沖道:「你們兩人到我身旁候著罷。」吩咐畢,踏著四平八穩的方步,徐徐踅回原位入座。

 

  鹿懷沖聽著,可急了!他曉得動手先打人的是鳥容非,雖說他是受逼不過,可認真追究起來,當時楊本玉的確沒做出甚麼當真不堪的非禮行為;況且他本即那副調調兒,鄉閭人盡皆知,細究下來,可莫教人嗤笑鳥容非大驚小怪,無端惹事生非。心急個不了,忍不住暗罵魯伯,只管說大話,火燒眉睫了,還不趕緊跳出來解圍!沒個理會處,只得牽著鳥容非的手兒,悶悶走到圜通座椅邊站定。

 

  一旁的小姑娘華采芊發怔了半晌,水汪汪的雙眼恰似蜂子見了蜜花,片刻不捨離開鹿懷沖左右。見兩人你呵我護的模樣,雖知鳥容非實為男身,鼻頭卻灌滿酸醋似的,妒氣惱氣交相齊湧,越發說不出話。這當兒見兩人又膩在一塊兒,忙碎步跟上,一把抓住鹿懷沖空著的左手,嬌嗔道:「鹿哥哥,我陪你一道。那個壞蔥頭兒若敢欺侮你,你看我教我爹爹怎生對付他!」

 

  才說完,人群中又竄出馬臉蛇頸的馬博陸,後頭緊跟著四名丫鬟兩個婆子,串臘腸一般,全往華采芊身旁挨去。眾人瞧著,忍不住發噱,笑忖:「這會子御馬獃鷹可要卯上春城痴花啦!」鑼鼓點子一發打得滿場沸騰。

 

  鹿懷沖無奈望了華采芊一眼,見她滿面堅決護己神色,不禁暗自苦笑,惟恐她胡鬧惹事,只得任由她握著。側臉一瞥,恰見鳥容非眸中黠光一閃,似笑非笑的,內心沒來由一惱一羞,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掌心。鳥容非喫疼不住,猛然掙脫手兒,回瞪一眼。

 

  一場好戲,全入了楊本玉微瞇的眼皮內,緊抿的脣角登時漾起一抹笑漪,也不理滿場鼎沸,只管把著一對紫眸斜瞅著兩人。心忖:「一個是清如瓊雪,一個是妍若瑤月,端的好一對玉人呀!若能得此二童長侍在側,縱使南面之樂,卻也不過於此呢!」飽看再四,一縷情思又教撩動,越發眼饞心熱,憐香慕色之念竟是纏綿不斷,恨不能立時攜起兩人小手兒,遠走高飛,遯遊千江萬嶺,得個風流快活也罷。

 

  圜通眼見群情激昂,心知再不速作了斷,準誤了午時的齋供,到時住持見責下來,豈不是顯著自己無能麼?忙站起身子,抬高聲量道:「楊檀越,可否即請令屬將內情備細道來?」楊本玉悠悠收回目光,懶洋洋道:「潘官,莫不你還等誰催弦拉索?上戲罷!」

 

  眾人就等這一刻,目光立時移注到杜畹芳身上。見他身材窈窕,一身素白長袍,腰間倒繫著一條赬紅絲絛;水溜溜的桃花眼,細彎彎的柳葉眉,似顰非顰,顧盼間,風流蘊藉,端的是好個人物!偏生額角上貼著一團膏藥,教人瞧著,又好笑、又可憐。座中自有那眼利的鄉人,認出他是鎮上唱花旦的名角兒,不免交頭接耳,喁喁嘀咕一番。

 

  杜畹芳經慣場面,眼波隨意迴盼,百媚自然橫生。拿眼瞟了一下圜通,檀口微啟,悽然慘笑道:「我給打成恁般模樣兒,要不是頭兒一意替我爭口氣,說啥我也不肯拋頭露面的。唉,列位鄉親,大人您明如鏡、清似水!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爭到頭,競到底,到如今待怎的?」

 

  夾白夾唱,音潤嗓圓,眾人耳根暢然一通,由不得高聲喝個采。卻也有幾位老成有識之士,聽得大搖其頭,頗不以為然,暗道:「赫!正經話兒不快說,倒唱起竇娥冤來也!瞧這光景,八成也是瞎鬧著玩兒!嗐,可莫當真應了,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這廂杜畹芳甫唱完「待怎的」,旋即換上繁絃疾板,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把楊公子怎的菩薩心腸,替華二小姐拾起手絹兒;鳥容非怎的橫裡殺出,不問緣由,先揍為快;頭兒怎的慈悲為懷,任他踢打,助其消氣;兩人怎的私訂盟約,爐香闖關;五大官人又怎的憐幼恤弱,網開一面;鳥容非又怎的巧施詭計,矇混過關;頭兒怎的搶救摔傷在地的小鳥兒,鹿懷沖與利大山又怎的不辨善惡,喊打喊殺;最後眾人又怎的極意隱忍,打不還手、罵不回口……添香加辣快說一遍。到頭來,卻不是:「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哭地喚天畢,臉上果真也珠淚漣漣!

 

  眾人聽他飛泉瀉瀑般一氣呵落,委實教人意猶未盡。聽罷,卻不由面面相覷,終是把持不住,滿場爆出譁然大笑!心想,合著楞兔兒爺存心耍寶來也?沒事尋事兒,忒也小題大作啦。

 

  鳥容非聽到一半,已然羞忿難當,一張小臉兒脹得通紅。這會兒見四下目光俱往自己方向射來,直恨不得鑽進地底也罷!鹿懷沖曉得他的面皮薄,禁受不住恁般笑謔,早已暗暗伸手握住他的手兒。忽覺鳥容非身子輕顫,忙側頭瞧去,見他兩頰泛著淡淡櫻紅,眼睛發直,好似又要發病的模樣,慌不迭欲開口向圜通討個話,帶鳥容非回精舍歇息。

 

  不待鹿懷沖開口,圜通眼神灼灼沉聲道:「小鹿兒,事情始末是否盡如對方所言?」鹿懷沖尚未應答,華采芊已搶著接腔:「沒錯!全是那個小鳥兒使的壞!我那時見他搶著出頭,就覺著不對勁兒,喬憨作嬌的,擺啥臭身段嘛!爛蔥頭兒壓根沒對我怎樣,是他自己投懷送抱……」

 

  沒等她說完,鹿懷沖舌綻春雷,猛地大喝:「芊妞兒!住嘴!」左手隨即一甩,拋開華采芊的軟綿酥手。華采芊幾曾喫此喝叱?不覺一獃。見鹿懷沖一臉冷肅,委的是從所未見,一顆心乍時蹦得老高,沒來由陣陣抽緊;嘴唇哆嗦一陣,竟是吶吶發不得言語,只管睜著一雙黑晶似的圓眼珠,泫然欲泣瞅著鹿懷沖。

 

  圜通睹狀,情知雖不中、亦不遠矣。輕嘆一聲,起身面對楊本玉,道:「事情真相既明,小鹿兒是非不分,亦是有錯。檀越意欲如何處置?」楊本玉兀自慵懶歪靠著,眼見鳥容非面紅身顫的情狀,內心一動,方欲開口,卻聞鳥容非啞聲道:「禍首是我,爛蔥頭兒,你切莫忘記適才的話!

 

  楊本玉一笑,正想答話,鹿懷沖又冷冷搶道:「冤有頭、債有主。小鳥兒,你那丁點兒本事兒,連楊大少的一小片油皮也破不得,何況其他五人?他們的傷全是我下的毒手,干你何事兒?」鳥容非輕聲喘道:「禍是我惹的頭,若非我自作主張,胡打不平,也不會生出後來這些事端,怎能說不干我的事兒?」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在場鄉民雖未必聽得真切,見此光景,料知兩小爭相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不禁一陣動容。中排一名魁壯的布衣老漢聽得半晌,忍不住站起身子,提高嗓音道:「誰是誰非,佛祖最是明白!今兒不是念佛法會麼?大夥兒怎的忘了同體慈悲?俺說楊公子,你好歹長到十八歲了,何苦同他們兩個孩子鬧淘氣兒?你的冤屈,在座大眾全曉得了,這還不夠麼?何必定要為難人家小孩兒?」此言一出,眾人一致點頭稱是。

 

  鹿懷沖聽著耳熟,連忙循聲望去,赫,可不是璐姑的爹爹區振霄麼?沒想到自己一顆心全放在鳥容非與楊本玉身上,竟沒留意到他。急往兩旁一瞄,不見區大娘與璐姑,料想他是一個人上寺燒香。待朝他微笑打個招呼,偏生擠不出一絲笑容,只得揚起左手胡亂一揮。區振霄瞧見了,點頭示意。

 

  楊本玉灑然一笑,起身抱拳一禮:「多謝老丈開示!小子非是駑鈍之徒,豈不願意上體佛心?我本意卻是要教世人開個明白眼兒,楊本玉不才歸不才,卻非那等仗勢欺人之輩!辟天寺縱容弟子逞兇,咱們可以因著他們身披袈裟,口喧佛號,便不敢論是究非麼?」

 

  一陣搶白,饒地圜通強作平靜,眼角猶不自禁微微抽搐。當即暗納口氣,合掌道:「阿彌陀佛!檀越教訓極是!佛目如電,本寺教徒不嚴,豈敢推咎諉過?至於仗勢欺人云云,愈發不敢!檀越何妨直指究竟,意欲敝寺怎生補過?」

 

  區振霄本待再緩頰幾句,想了想,自己終究不是正主兒,姑且看著辦罷,復又坐下靜觀。

 

  楊本玉瞥了眼鳥容非,見他眼皮半闔,斜靠著鹿懷沖肩頭,顯然身子不適,難以撐持下去,遂道:「本公子也非是為己過甚之人,我此番前來的目的,早已說得一清二明,正是緝彼禍首,還此公道。如今公道既還,禍首已現,我豈能自毀己諾,落個雷聲大、雨點小?」

 

  沉吟片時,衝著鹿懷沖一笑,怡然接道:「這位名喚鳥容非的孩兒,我有意帶他回去盤桓幾日。他既非貴寺之人,想來當無大礙。大師只管放心,我不會對他怎的,無非是一片愛惜之心,想讓他陪我破個悶、解點兒鬱。待我傷勢痊癒,管保毫髮不侵送他回來。至於其他人麼,呵呵,我既已應承在先,自然不再追究。」

 

  鹿懷沖聽著大急,慌不擇言:「他怎的不是寺裡的人?淨光師父也是他的師父呀!」圜通一訝,納悶道:「是麼?住持師兄怎未曾與我提說?」鹿懷沖急道:「您要不信,咱們找淨光師父問去,不就明白了?」他見魯伯遲遲未現身,事急至此,當下斷了指望,著意藉機另尋奧援。萬一鳥容非當真教楊本玉帶走,自己拿甚麼臉兒回見師父?索性一頭撞死,落個乾脆也罷!

 

  楊本玉瞅著鹿懷沖的發急模樣,瞇眼笑道:「也行,只要他身後的長輩出面賠個罪,我也情願就此鬆手。」

 

聲方落,突從左側門旁傳出一道沙啞的噓聲:「嘿嘿,老頭兒我給大少爺您賠罪來也!」聲落,人也到,眼前赫然出現一個風乾絲瓜似的老頭兒!

 

  旁觀眾人駭了跳,竟然沒瞧清楚這老頭兒如何竄到跟前的。區振霄一看,忙起身笑著招呼:「老哥哥,沒想到這會子還見得著你,俺只道你給閻王老子上菜去了咧!」魯伯齜嘴一笑:「我還等著兄弟你給種幾圃蘿蔔哩!沒你的菜,我兩手空空給上啥菜去?」兩人一陣呵呵大笑。

 

  楊本玉冷眼覷著兩人敘舊,眉頭微微一蹙。鹿懷沖大喜過望,不由得跺腳嗔道:「魯伯!你躲那兒去了?害我……」一時咽住,話堵住了嗓門。他不曉得魯伯盤問過利大川後,眼見對方來勢洶洶,顯然別有用心,情知若當著大眾,同對方槍擲槍、矛砸矛,來個硬碰硬,己方未必討得了好。何況楊本玉掩飾得緊,認真追究下來,理虧的可是兩個小孩兒。索性不慌不忙,逕行分頭調兵遣將,再踅回堂前人堆裡,伺機而動。這當兒抓住楊本玉的話柄,正是機不可失,忙不及搶了出來。

 

  魯伯見鹿懷沖一臉委屈模樣,哈哈一笑,擠眼道:「賊日娘娘!你們兩個小娃兒在鎮上宰了馬還是燒了羊?居然惹動楊大少爺御駕親征!」話中埋針藏刺,楊本玉臉色霎時一寒。圜通好容易穩住場面,惟恐又再生事,忙止道:「魯伯,切莫多添枝節。此處有我照料,你老趕緊回廚房幫忙,午時便要上供,可耽誤不得!」魯伯鼻孔一哼,道:「首座呀,你給照料個啥?不是自己人,死活便可不管麼?你大可安心,齋供的事兒,老頭兒我早給照料得妥妥當當,你的大業保準耽誤不了!」

 

  故意把「照料」二字說得又響又亮,眾人豈會不曉其意?不由得暗笑在心,忖道,這位首座雖稱公允,卻也未免過於怕事,不過孩子鬧著玩兒,也值恁般一本正經?說不得,壓根是楞兔兒爺見人家孩兒可愛,存心設個局拐人哩!原來鄉民見鳥容非與鹿懷沖長相標緻,行事饒富俠義之風,兼且敢做敢當,滿腔惻隱之心早教引發出來,只是礙於局外人立場,不好加以置喙。

 

  圜通喫魯伯冷嘲熱諷,內心頗不是味道,強抑惱怒,也不睬他,轉頭向楊本玉道:「楊檀越既已索回公道,何妨至殿上拈香敬佛,同齋慶讚?」楊本玉揚眉大笑道:「大師莫不許了我的一點心願?本公子就此謝過!咱們耽誤恁多時候,可不敢再勞您照料。呵呵,那位『禍首』,我先帶走啦!」一頭說著,一面舉足朝鳥容非行去。

 

  走沒一步,魯伯早兩手一開,攔阻道:「賊日娘娘咧!敢情公子爺說話不算話,淨當放屁?」楊本玉停步詫道:「你老人家說我麼?」魯伯哼道:「老頭兒一輩子不識得甚麼兔兒爺,那裡曉得是洋蔥或大蒜?」楊本玉面色一沉,哂道:「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罷!老人家,敢問有何見教?」

 

  魯伯不忙著答話,把著一對小眼上上下下打量楊本玉,半晌方道:「瞧你人模人樣,想來也當是說人話、行人事的料兒。老頭兒耳拙得很,適才你是否說了一句甚麼,只要他身後的長輩出面賠個罪,你也情願就此鬆手?」說著,伸指朝鳥容非比了一比。

 

  楊本玉遲疑片刻,點頭道:「沒錯!」魯伯嘿嘿一笑,作了好大一個肥喏:「既是恁地,老頭兒我給公子爺您拱手彎腰賠個罪,您可以鬆手回府去了!」楊本玉聽出苗頭不對,訝道:「敢情你老是他的長輩?」

 

  魯伯傲然笑道:「怎的不是?老頭兒作牛作馬,好菜好飯白養著他哩!小鹿兒,你說是也不是?」鹿懷沖趕忙點頭,添油加醋:「要不是魯伯的照顧,小鳥兒那能熬到現在?」兩人全沒說假話,一臉理直氣壯,情真意切,直教人不得不相信。眾人不識鳥容非,不知真假,想來或也不無可能。

 

  楊本玉一咬牙,面上惱色已然掩藏不住:「行!你倒是如何與我賠罪?胡亂打個躬作個揖,便想了事麼?」魯伯冷笑道:「老頭兒我家教失嚴,放任小刁娃兒闖了恁麼個滔天大禍,自然不能輕易饒他!公子爺你且安坐片刻,瞧老頭兒我來一場『魯伯教子』,看是入得入不得你的貴眼。倘若能給公子爺破個悶、解點兒鬱,也請你高抬貴手鬆一鬆!」

 

楊本玉聽他句句夾針帶鋒,內心固然大是不悅,卻也給引出興致。頭一點,重行歸座,托著腮,凝神冷觀。

 

  圜通暗念一聲「阿彌陀佛」,他向來拿魯伯沒輒,眼看一時不得善了,只得怏怏坐回。他實也不願任由楊本玉帶走鳥容非,偏偏天生是個「可欺之以方」的迂性,想不出個法子面面俱到。他心裡倒也有數兒,情知對付楊本玉這等得理不饒人之輩,由魯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來對治,確實比自己諄諄講理來得管用。當下心已平、氣也和,又恢復一派雍容之態。在場諸人泰半見識或聽聞過魯伯那張利嘴的厲害,這回不知他怎的打發楞兔兒爺,由不得個個伸長耳朵睜大眼珠,要瞧他祭出何等法寶。

 

  但見魯伯往堂上一站,巍立高几之前,喉嚨一清,驀地拉開嗓門喝道:「小鹿兒,帶禍首!」鹿懷沖心知魯伯必有解圍妙計,忙側頭吩咐華采芊回座,自己跟著搭腔配調,攙著鳥容非緩緩走到魯伯跟前。眾人見鳥容非一副氣息奄奄的病態,甚是詫異,看他初時倒還活蹦亂跳,怎沒一時就病成這等可憐模樣?準是教楞兔兒爺嚇壞啦!越發憐憫不已。

 

  魯伯卻不管鳥容非病是不病,駢指一伸,插腰罵道:「「小刁娃兒呵,你直恁般不識一個好歹高低!人家大公子與二小姐花前樹下,錦帕留情,欲語還休。你這窮酸孩兒怎不拾把鏽秤兒,估估自己的斤兩?憑啥亂抱不平,沒的一頭撞散鴛鴦蝴蝶夢!你說,你有錯不有錯?」

 

  鳥容非神智尚清楚,可渾身乏勁,闔著眼,耳聞魯伯連叱帶責,好不委屈。想分說幾句,偏生沒那氣力,一時間,默然無語。華采芊可按捺不住了,說啥「錦帕留情,欲語還休」?這豈不是衝著自己罵鳥容非「投懷送抱」來的麼?猛可站起身子便欲衝出,非摑那個臭老頭兒幾個大耳光不可!

 

  鹿懷沖料她必然忍耐不住,不待她舉步,已出聲輕喝:「芊妞兒,坐著不許動、不許出聲!否則我一輩子不睬你!」華采芊心頭一涼,痴痴望著鹿懷沖片時,心不甘、情不願坐下。

 

  楊本玉冷冷瞅著魯伯,唇角漸漸浮起一絲古怪笑意。眾人等了半晌,不聞鳥容非答話。堂內幾個好事的小伙子互覷一眼,舌一吐,忍不住頑笑代答道:「有錯!」魯伯滿意一笑,復又寒臉斥責鳥容非:「你不敢說話麼?不說話,便表示你默認了!喂,旁邊那幾位俊小哥兒,你們端的好見識,比咱家小刁娃兒懂事多啦!停會兒老頭兒賞你們一頓好飯好菜。」眾人一陣鬨笑。

 

  笑聲歇止,魯伯又拉垮下老臉兒,再罵:「人家公子爺不恥下問,錦牙繡口問你討個名兒;不嫌貧賤,玉葉金枝望你身上摩挲。怕你無聊,百計千方陪你作耍捉迷藏。你呵,直恁地不識抬舉,居然拳打又腳踢!呸!你拿個啥喬?人家投你以木瓜,你不報之以瓊琚,反報之以大石頭!你說,你知罪不知罪?」 

 

  問語方落,四周又傳出一陣大笑:「知罪!」答聲比先前益發響亮。楊本玉忍俊不禁,也不由得笑出聲來。

 

  魯伯歇口氣,接罵:「人言道,財是主兒、勢是頭兒。你小子要財沒財,要勢沒勢,跟人鬧啥仗勢欺人的把戲?人家老子,金銀滿山玉滿甕,馬鞭一揚乾坤驚。你家老子呢?老頭兒積點兒口德,不說也罷。你說,你認命不認命?」

 

  沒等魯伯說完「命」字兒,轟的一聲,滿堂爆出「認命!」笑語聲中,鳥容非心神一顫,鼻頭驀地一酸,尋思:「我家老子呢?爹爹若曉得我在這兒喫人笑話侮辱,心裡疼是不疼?」怔怔想著,淚水悄然流了滿臉兒。

 

  鹿懷沖忙附著他的耳邊柔聲安慰道:「小鳥兒,魯伯不是當真罵你啦!你別哭了!咱們一會兒便回師父廟裡,把這些臭臉兒遠遠拋進茅坑,再也不見。你甭操心,也莫傷心了,好麼?」鳥容非低嗯一聲,強忍愁緒,睏意卻一波波襲來,險些沒昏厥過去,兀自一頭掙扎撐住。

 

  楊本玉一頭聽著,一面把眼不時瞟向鳥容非。聽到魯伯胡嘴說啥「金銀滿山玉滿甕」時,內心忍不住罵道:「死老頭兒!莫不你想來個『甕中捉玉』?哼,幾時落在我手裡,準教你滿地翻滾做老鱉!」眼光一掃,見鳥容非臉頰泛紅的病容,心中一陣疼惜,不免疑雲陡起,肚裡沉吟:「瞧他這模樣兒,應當不是我造成的,莫非另有他人暗動手腳?」疑竇既啟,越發留上心來。

 

  正思量間,一張乾癟的笑臉兒挨了近來:「公子爺,他的長輩面也出了,罪也賠了,這下你可以鬆手了罷?」楊本玉臉色一沉,可沒好氣:「老人家呀,你這也叫賠罪?分明是找我的碴兒,罵起我來也!」

 

  魯伯霍然直起腰桿,噓聲諷道:「沒錯!你小子六竅不通,倒也通了一竅!啐,我罵你個沐猴冠冕,牛馬襟裾!在家絆椅倒,出門教狗咬;喝涼水塞牙縫,吃豆腐瀉了命!」

 

  在座眾人一聽,由不得再度轟笑。七嘴八舌,或云楞兔兒爺該歇手了;或曰那有這般容易,沒準再鬧騰兩下,方肯罷休。這場熱鬧戲保不定要連演三日,六道同慶咧!

 

  楊本玉不理眾口嚼舌,喫魯伯雜科帶白劈頭夾腦痛斥一頓,不怒反笑:「呵呵,老人家呀,你火氣忒旺,一準再得個百兒八十年吃穀吞糧咧。咱這廂又不是魯大夫秋胡,你老倒當我戲妻來也?」

 

  魯伯嘿嘿一笑:「賊日娘娘!就許你們拷著竇娥訴冤屈,倒不容老頭兒我請出梅英爭節烈?橫豎咱們禮數已盡,滾、或不滾?一句話!」

 

  楊本玉滿盤算計,功虧一簣,已然惱恨在心;再聽魯伯語帶脅迫,一發動了氣,瞇眼冷道:「臭老頭兒,你頂好給我溫聲軟語。要不,你的賬本公子一概不買!」

 

  「買」字甫落,猛聽得「砰砰」一陣大響!說時遲、那時快,四條黑影如鷹隼般越過眾人頭上,望五大官人頭上砸落!霎時,「咕咚」、「嘩啦」之聲大作,夾雜爹哎娘呀驚叫!左近人群發一聲喊,拼命躲閃。身手慢點兒的,絆跤在地,白教亂腳踩過,哀嚎不住,連呸晦氣!

 

  好不容易塵埃落定,眾人驚魂甫收,慌不迭凝睛望去。飛來的橫禍,赫然竟是階前的四大壯丁!只見四人摔在蒲團杌上,個個頭破血流,威武之風已然殆盡;兩條白旌橫七豎八纏繞頸間胸口,「公道」、「禍首」糾結一起。五大官人手腳倒利索得緊,一溜煙全擠到楊本玉椅後,挨著兩名童子,一聲大氣也沒敢吭。楊本玉與黑衫高個兒卻是鎮定自如,兀自安坐椅子上。

 

  鄉民看得張口結舌,不知何時,堂前已多出一位面貌清逸的赭袍喇嘛。再一眨眼,兩道側門的門檻邊上,分別站出一位瘸腿道人與兩名彪壯青年。眾人立時認出,那個又高又黑、滿頭獅鬃似頭髮的漢子,不正是專打不平的利大山麼?旁邊那個年青比丘,卻是法會上忙前忙後的清塵!可那喇嘛與那道人,卻是打那兒蹦出來的?驚疑不定,越發不敢任意動彈,只管楞柯柯瞅著。

 

  鹿懷沖一見安拙等人出面,直似定心丸落了肚,忙偏過臉兒朝鳥容非低語:「小鳥兒,沒事兒了!」鳥容非意識漸次模糊,入耳不聞,忽地雙膝一軟,身子往旁斜栽下去。鹿懷沖驚啊一聲,兩手慌忙攬住。猛可灰影一閃,清塵已接手抱過。

 

  鹿懷沖又心疼、又氣惱,恨不得把那廝「禍首」吊打一頓。急惱間,覺著兩道冷冽的目光望向自己,抬眼迎去,原來是安拙。忍不住高聲告起狀:「阿拙,小鳥兒教那個爛蔥頭兒折磨成恁般啦!」伸手忿忿一指楊本玉。

 

  安拙緩緩轉頭朝楊本玉望去,臉上無風無雨。楊本玉正為安拙與守缺的來歷暗暗納悶,喫她一瞧,冷不防機伶伶一顫。方駭異時,霍地紅影一翩,眼前竟出現一隻纖纖玉掌,逕朝自己胸口拍來!

 

  他坐在椅上,挪閃不及,倉促間,欲待接下這猝然一掌,猛聽得一聲高喝:「使不得!」臉旁勁風一掃,一條黑影刺斜裡飛出,硬生生橫擋下來。「砰」的一聲,黑衫青年喫受不住,磴磴斜退數步,一個站立不穩,摔倒在地。

 

  事出突然,恰似兔起鷂落,除了識得安拙脾性之人,其餘大眾莫不愕然,呆若木雞。楊本玉怦然大駭,一個急步搶到黑衫高個兒身旁,見他臉色慘白,脣角汨汨流下一道血絲,越發驚疑。眼角一瞥,又見紅影逼近,忙扶起傷者,暗納一口氣,傲然自若道:「閣下好俊的功夫!咱們日後怎生稱呼?」他心裡已存了退念,見對方似男似女,武藝高超,非盤個清楚不可。

 

  安拙冷然道:「我叫安拙,來此參加法會,意在念佛,與辟天寺毫無瓜葛,你莫尋錯對頭。」言下之意,要楊本玉一切衝她而來。說罷,突朝黑衫青年一瞪眼:「破執!你胡鬧甚麼?」話語一出,場中又是一片驚愕。除了守缺,連鹿懷沖也不禁詫訝,敢情大水衝倒龍王廟,雙方原是一家的?

 

  那黑衫青年被安拙識破身分,無奈一笑,掙扎幾分氣力,合掌顫聲道:「前輩,讓您見笑了!我們立時撤人,萬望手下留情!」一旁觀覷的守缺立刻接上:「日後還來鬧不來鬧?」

 

  楊本玉劍眉一挑,正待要開口,破執急急攔止道:「頭兒,夠了!」急喘數下,顯是傷得不輕。楊本玉心念疾轉,情知事不可為,當即冷笑道:「行!咱們好歹也討了點兒公道,看在佛面上,干戈盡化玉帛。」轉頭望著圜通一笑:「大師,今兒叨擾啦!改日我再好好給貴寺添幾筆香油錢。」

 

  舉步欲行,又回首朝鹿懷沖綻出一抹詭異微笑:「小鹿兒,小傻兒勞煩你幫忙照看一陣,日後我自有重賞。他教人動了手腳,你頂好趕緊找個高明的大夫給他治治,要不……呵呵……」

 

  鹿懷沖聽著恨惱交加,追問道:「你說甚麼?」楊本玉只作沒聽見,逕望正門長笑而去。鹿懷沖跺足罵道:「渾帳!日後你再敢來,決計教你喫不了、兜著走!」其餘隨從見頭兒鬆了手,不覺鬆了口氣,慌不迭攜傷扶殘,朝眾人胡亂一禮,挨個兒出門。

 

  一場熱鬧,就此落幕。圜通長吁口氣,天幸佛菩薩保佑呀!估量午時已屆,遂面朝大眾合十道:「阿彌陀佛!各位受驚了。請列位鄉親移駕齋堂,接受敝寺清齋供養。」眾人早已飢腸轆轆,轟的一聲,齊望門口擠出。

 

  幾個買過花的大娘打鹿懷沖身旁遶過,一疊聲讚道:「小鹿兒,踢得漂亮!對付那等賊潑兒,有啥道理好講?照打便是!莫怕,咱雖是娘兒們,一樣給你做個靠山。」鹿懷沖赧顏一笑,趁著混亂,一溜腳,自去與守缺等人聚作一處。

 

  魯伯見事情已了,得意大笑,忙著打點齋供事宜,便拉著老友區振霄,帶著利大山忙活兒去也。偌大的鳳儀堂,頃刻間,只餘下鹿懷沖、安拙、守缺、抱著鳥容非的清塵、與華采芊一夥人。

 

  華采芊瞟了眾人一眼,輕輕喊了聲:「鹿哥哥……」小嘴兒一噘,似是委屈無比。鹿懷沖一瞥守缺,見他眼中隱現促狹笑意,禁不住暗咒幾句。一時,卻也無可如何,只得輕嘆一聲:「芊妞兒,我還有要緊事兒。你先回家,日後得閒,我再上鎮裡看你。」

 

  華采芊眼睛一紅,咕噥道:「每回也這麼說,那回見你來陪我玩兒?」鹿懷沖急道:「你別隨意冤枉人好不好!去年春天我不是陪你玩了好幾天?師父說我漸漸長大,再不能像小時那般愛玩,把我拘得死緊,壓根沒法下山。你說,這能怪我麼?」華采芊略感釋懷,幽幽道:「你何必跟著和尚吃苦挨餓?搬到我家去住,我爹準拿你當親生孩兒看待,咱們天天聚在一塊兒,可有多好!」

 

  鹿懷沖心急如焚,暗忖,再跟芊妞兒這般拉拉扯扯下去,小鳥兒的病怎辦?可怎生打發芊妞兒呢?無奈向守缺丟了個眼色。守缺眼一眨,咳了一聲,擺出一臉凜然之色:「小鹿兒,午時已到,你還不趕緊跟你師父回報去?誤了正事兒,老道也沒法子幫你說情,這回可不是鞭打三百下便可了事兒。對了,你師父千叮萬囑,交代你抄寫十部圓覺經、打一百趟黑鯊拳、裝滿十八缸甘露水、補好四十九套福田衣,還有……還有甚麼的……」

 

  鹿懷沖強忍笑意,大喊一聲:「唉呀!慘啦!我怎的全忘了!還要把後山草地整一整,掘妥十二畦菜圃!討厭!全是小鳥兒給害的,惹來恁多麻煩!本來今兒一早可以做完的,這會兒可得加緊趕工啦!」忙一臉緊張朝華采芊道:「芊妞兒,你也曉得我師父異常嚴苛,我若沒按時做完功課,準要教他懲罰。上次便是因著一樁小事兒,他罰我半年不得下山,跟著他閉關。唉,你趕緊回去罷。你在這兒,我心神不寧,肯定沒法兒按時完差。」

 

  華采芊心頭一甜,眉眼鋪笑:「我在這兒,你便要心神不寧?鹿哥哥,你心裡一直記掛著我,是不是?」鹿懷沖忙點頭。華采芊望了一眼昏睡的鳥容非,嘟嘴道:「那他呢?」鹿懷沖哼道:「他是我師弟啦!師父要我帶著他一道鍛鍊,誰曉得他恁麼不爭氣,啥也不行,淨會招事惹禍!身子又弱個甚麼似的,真真煩死人!適才我被他和爛洋蔥兒氣昏了腦,把氣發到你身上,真真對不起!請你莫見怪!」

 

  原來如此呀!華采芊心下更無疑惑,陰霾頓散,嬌笑道:「我不怪你的。好嘛,那我先回家了。鹿哥哥,你可不能誑我,一定要來看我喲!」鹿懷沖連連點頭,半催半哄把人送出鳳儀堂。華采芊難捨難分,可又怕當真誤了鹿懷沖的功課,一陣廝纏,倩影終於消逝於青濛濛的樹影間。

 

  鹿懷沖急急折返,守缺朝他擠眉一笑,又轉頭望向鳥容非,沉吟片時,忍不住數落起來:「小鹿兒,現下怎生是好?要你莫帶他上鎮裡去,你硬是不聽!你看,鬧成恁般,怎麼跟你師父交代去?魯伯來找我時,我還以為他開玩笑。可巧阿拙正在念經,沒把一部經念完,她死活也不肯起身。嗐,幸虧咱們及時趕到,要不小鳥兒教那個甚麼洋蔥的帶走,你怎麼辦?」

 

  鹿懷沖擔驚受怕多時,聽他叨叨數落,頓感委屈不已,小臉兒脹得緋紅,淚珠在眼眶裡直打滾。安拙看不過去,冷然道:「上鎮便上鎮,有甚麼錯?阿非也沒怎的,你罵阿沖作甚麼?阿沖,我們別理他。走,吃飯去!」

 

  鹿懷沖心下感動非常,沒想到安拙居然為自己說話,在緊要關頭,又仗義相助,日前對安拙的不滿登時煙消雲散。可小鳥兒這副模樣,那能叫「也沒怎的」?忍不住低聲道:「阿拙,小鳥兒準是病了,你沒聽那個爛洋蔥兒說,他教人做了手腳麼?」

 

  安拙神色微緩道:「適才你送客出去時,我探過他的脈象,委實察不出甚麼不對勁。唉,要是愛哭鬼在這裡,我們便不用操心了。」守缺輕咳一聲:「無妨無妨!橫豎他有師父在。小鹿兒,你趕緊回你師父那兒去,請他瞧一瞧。」

 

  鹿懷沖正待說好,卻見淨光的侍者慧觀風也似的走進堂內,向守缺、安拙問訊禮畢,逕朝鹿懷沖說道:「住持有請,請你帶一位小施主速往方丈室。」傳話畢,如松般靜立一旁等候。

 

  鹿懷沖料知事情必已傳到淨光師父耳中,心中大感忐忑,柳眉一顰,無奈向守缺道別:「缺叔,我帶小鳥兒去見淨光師父,咱們下回再見,可不知是何年何月。」心想,三年之內,準定下不得山了。

 

  守缺不清楚這段緣由,只道是鹿懷沖離情依依,忙安慰道:「嗐,說那門兒話!阿拙打算在辟天寺多待幾天。你想見我,只管過來,咱們再來練練幾手漂亮又高明的絕招。」

 

  鹿懷沖苦笑一聲,不好意思分說明白,點了點頭,又朝安拙躬身一禮:「阿拙,謝謝你!」向清塵比了幾語,託他幫忙把鳥容非抱至方丈室,便隨著慧觀朝方丈室行去。

 

  安拙秀眉微蹙,猛可一轉身,尾隨而去。守缺慌道:「喂,阿拙,你跟人家走作甚?」安拙那裡睬他聲聲叫喚,自顧自前行。守缺無可奈何,只得拄拐快步跟上,心裡嘀咕不休:「難不成阿拙瞧出甚麼蹊蹺?唉,阿拙呀阿拙,你畢竟不死心麼?」

 

  這廂,楊本玉一行人步出山門,天色愈發陰沉,眼下雖密雲不雨,一會兒大有可能山雨驟來。楊本玉吩咐眾人先行,備妥車馬相候,自己獨與破執徐徐漫步山徑。悶聲走了半晌,破執打破沉默:「頭兒,還著惱?」楊本玉輕哼道:「有啥好惱的?好壞咱們也探出一點兒苗頭。我倒真納悶,他那套步法,還有那個姓兒……明兒回家,非得問個清楚。」頭一偏,接道:「你還挺得住?」

 

  破執苦笑道:「死不了!我萬萬沒想到安拙會出現,更沒料到她居然還認得出我!她是我們族裡一等一的高手,我打小隨她學過幾招,喫了不少苦頭,看見她,情不自禁只有一個怕。這回犯在她的手裡,沒教她剝層皮,看來她的脾氣好多了。」

 

  楊本玉嗤的一笑:「那個惡婆娘呵,生得倒是不俗。你們這一族出來的,全是成雙成對,不曉得她的漢子卻是那個倒楣鬼?」破執道:「便是那個瘸腿的道人,名喚守缺。」楊本玉先是一訝,繼而笑道:「也是夙緣麼?呵呵,一個當喇嘛,一個做道人,那還成啥夫妻?換作是我,斷然不依。」破執輕嘆:「頭兒,我勸你頂好收收心,別一個勁兒胡鬧下去。風花雪月,算得了甚麼?切莫誤了正經大業。那個孩子挺帶種兒的,你又何必在他身上下手?」

 

  楊本玉輕笑道:「我在他身上動手,意欲引出他的長輩。我本想覷機替他化解,孰料搞成了恁麼個局面,連他一根寒毛也沾不到,你教我怎麼辦?呵,卻也無妨,他若不是裡頭的主兒,自然沒事兒;他若當真是個主兒,我就不信他背後龜縮的長輩不出面!那個賊老頭兒硬稱是他的長輩!啐!誑誰?我倒犯疑,準是另有其他人綴上他,可惜沒法兒詳查了。呵呵,天幸教我撞上他,也真是意外之喜呀!」

 

  破執道:「當心著點兒,莫弄巧成拙!」楊本玉怫然哼道:「我自有計較,你莫再多言。」破執見狀,情知勸他不得,索性閉了口。不多時,果然淅淅颯颯飄下霢霂細雨。楊本玉呵呵一笑:「如何?咱們且吟個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大步走入蒼茫煙雨中。

 

 January 2014, pavilion at Baiding Temple, Vietnam

 


[注]

 

《感天動地竇娥冤》是元代著名劇作家關漢卿的代表作。女主角竇端雲七歲時,父親竇天章沒錢還債,無奈送給債主蔡婆婆當兒媳,獨自赴京趕考。端雲改名竇娥,十年後圓房,不幸兩年後丈夫病逝,婆媳守著家業相依為命。

 

蔡婆婆借錢給賽盧醫,向他討債未果,反而險些被勒死。趕巧路過的張驢兒父子救了蔡婆婆,無賴爺兒倆竟脅迫婆媳與他們父子成親。竇娥嚴詞拒絕,蔡婆婆無計可施,只好讓他們搬進屋,好酒好飯養著。張驢兒淫心不減,竟然動念想毒死蔡婆婆,再霸佔無依無靠的竇娥,於是向潛逃他鄉的賽盧醫買了毒藥。孰知陰錯陽差,下了毒的羊肚湯被張老頭喝下肚,一命嗚呼。

 

張驢兒趁勢誣告竇娥下毒殺人,太守桃杌嚴刑逼供,竇娥不忍婆婆連帶受罪被拷打,含冤認罪,被判斬刑。臨刑前,竇娥指天畫誓,死後將血濺白練不沾地、六月飛雪掩屍首、楚州亢旱連三年,以証明自己的冤屈。果如其誓願,一一應驗。

 

三年後,拋下女兒赴考取功名的竇天章以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的官身出現。竇娥的冤魂向父親哭訴,冤案重審,真相大白。賽盧醫發配烟障地面,永遠充軍;昏官桃杌被杖一百,永不敍用;罪魁禍首張驢兒則押赴市曹,釘上木驢凌遲一百二十刀。(令人聞之喪膽的刑罰!)「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可從人願。」感天動地的竇娥終得雪冤報仇。

 

 

《魯大夫秋胡戲妻》乃元人石君寶所撰的雜劇,內容大概是,秋胡新娶美嬌娘梅英,方得一宵恩愛,次日即被官差拉去當軍。一去十年,音斷訊絕。梅英守貞不嫁,縫聯補綻,洗衣刮裳,養蠶擇繭,奉養婆婆。也不知秋胡沾了那代祖宗的光,竟然累立奇功,官加中大夫之職,得魯昭公御賜黃金一餅,充膳母之資。秋胡這下可得意了,衣錦榮歸,急煎煎往家裡奔去。

 

這廂梅英窮到頂了,提著籃兒上自家園裡採桑葉。不意秋胡歸來撞見,居然不識枕畔老婆,戲到自個兒窩邊上啦!

 

故事兒老掉牙,戲詞兒活趣得緊。隨手掇謅幾句,瞎鬧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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