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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22)春風普度春風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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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     

 

 

           廿 春風普度春風鎮

 

 

  朝曦初透,鹿懷沖橫揹著布袋,一手拎著籐籃,興高采烈步出栴園精舍。他惟恐撞著熟人還得費事招呼一番,逕從後山小路盤旋而下。沿途鳥囀啁啾,清芳沁鼻。他邊行邊打主意,一顆心雀躍百丈,滿腦子雜念紛飛,轆轤似的上下轉個不休。

 

  「賣了松露,先上老杜舖裡裁些窗紙,鞋兒也該添兩雙了,興許再買一兩疋紬布,央人縫製稱頭的衫褲。看看有啥新奇物事,趁便也揀幾樣玩玩兒。區大娘多時沒見,不能不上門問個安;利婆婆那兒,也得去陪兩句話。那個教人心煩的芊妞兒麼,頂好避著點兒,可莫讓她的眼線綴上,沒的又給纏個昏頭脹腦。小鳥兒現下還呼呼大睡罷?他沒來,雖然可惜了點兒,卻也省了不少麻煩。有清塵師兄和魯伯幫著照看,應該不會出岔。」千思萬想,恨不得一步便踏上鎮裡,不覺越走越迅疾,竟沒留意後頭一條人影躡手躡腳緊緊跟來。

 

  快步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辟天寺早已遠遠拋入縹緲雲山間。不多時,行近一灣五丈來寬的清溪。鹿懷沖停住腳步,目注山紅澗碧,流水潺湲,吐納幾口,頓覺神清氣爽,思忖:「過了溪澗,再走一小段山路,出去便是通往鎮上的官道。趕了大半時,肚子有些發餓,先吃點東西搪搪胃也罷。」尋塊大石頭坐下,拿出袋中食糧吃了起來。

 

  一塊松糕才吃完,突然拂來一陣清風。他眼角無意間一掃,驀見左側十來步開外的榛莽叢後,隱約飛起一角衣衫。他不禁犯疑,晶亮的眸子一轉,不慌不忙取出一顆棗子,細啃慢嚼,不時把眼四處張望,只當是賞玩景色,實則視線不離莽叢左右,冷眼伺覷著。

 

  沒一刻,果見半張小臉兒悄悄探出頭來,眼珠一溜,迅即縮了回去。鹿懷沖心下登時雪亮,暗啐一聲:「呆鳥兒!當真給我招罪來了!」佯裝不知,緩緩站起身,兩指掐住棗核,往前踱了數步,來到溪邊,微微偏身,故意揚聲道:「這溪水恁急,幸虧小鳥兒沒來,要不,管保淹也淹死他啦。」甫說完,斜見身後白影一晃,當即不假思索,擰腰使勁,棗核颼的擲出!

 

  猛聽得「哎喲」一聲喊叫!鹿懷沖悠然回身,只見鳥容非一手捂肩,氣急敗壞奔至跟前,劈頭便罵:「壞鹿兒!沒來沒由你作甚拿棗核丟我?」鹿懷沖圓眼一瞪,插腰回罵道:「教你莫來,你偏跟來!這還算是沒來沒由?呸!我沒一腳把你踹回寺裡,你可要阿彌陀佛磕三個響頭兒啦!」

 

  鳥容非臉上飛紅,他卻是秤錘落肚鐵了心,死活不肯走回頭路的,嘟著嘴撒賴起來:「誰跟你來著?我自走自的,路不過就這麼一條,咱們恰好同一路。你敢說就許你走,倒不容我過?」鹿懷沖嗤然一笑,冷哼道:「行!此路非我開,我那來天大膽子攔少爺的徑?喏,我也甭擋了道,您先走罷!」喬張做致擺了個讓行手勢。

 

  鳥容非登時傻了眼,撓耳抓髮片晌,心想:「硬的看是不成了,哎,真是失算啦!一上來便該來軟的,小鹿兒挨磨不過,或許便會讓個步。此時萬萬不可強使性子!」肚裡計量已定,忙不及朝鹿懷沖陪個笑臉:「小鹿兒,我一時說錯話,念在咱們素日的情分上,你莫著惱嘛!」鹿懷沖板著臉兒道:「誰與你情分來著?敢情你是失心瘋耍癲來也?你甭在我眼皮底兒下說白扯黑!終歸一句,師命難違。你頂好快快滾回去,休要給我添油上火!」

 

  鳥容非豈肯就此罷休,一急一惱,也顧不得擺攏好臉色了:「師父要你莫帶我上鎮裡,你壓根沒帶我去呀!你瞧,腿兒長在我的身上,是我自己順著路走來的,你說是也不是?何況路在嘴上,我便一路問去,問也可以問到。任憑他怎的發落,這分罪名說甚麼也落不到你的頭上,你擔心個啥?」

 

  聽此一說,又見鳥容非一臉渴盼之色,縱使鹿懷沖霜面冰腸,也由不得漸溶三春暖陽,沉吟片時道:「在師父跟前,你也這麼說?」鳥容非一手指天、一手按心,鄭重畫誓:「在師父跟前,我絕對這麼說!」鹿懷沖心旌已然動搖,可一想起那紙可恨的「軍令狀」,不免委決不下,嘀咕道:「就怕賊師父拿話壓我呢!三年欸,三年不得下山,這可不是小事一樁!我得好生想想。」

 

  鳥容非眉尖一蹙,不耐起來:「小鹿兒,你一向提得起、放得下,怎的這會兒恁般婆婆媽媽?等你想好,天也黑了,咱們乾脆那兒也別去,死心回屋裡躺個回籠覺也罷!」鹿懷沖被他廝纏不過,不覺微惱,喝斥道:「你吵個啥勁兒!再嚷嚷,當真賞你一頓回籠覺!」鳥容非不敢吭聲了,噘著嘴兒,端出個含冤負屈的可憐樣兒,拿眼直悠悠瞅著鹿懷沖。

 

  鹿懷沖尋思半晌,越想越覺這班大人忒也無聊,又不是闖龍潭衝虎穴,著甚來由東憂西怕的?他生性倔拗,兼且本即有意帶鳥容非上鎮裡開個眼界,炫耀一番,當下心一橫,先把醜話拋出:「小鳥兒,你真個想去,我也攔阻不了。不過咱們話可得講個分明,是你自個兒走去的!我的眼睛教雲霧迷花了,看不真切。倘若師父知曉,好漢做事好漢當,你自己認罪去,可不干我的事兒喲!」

 

  鳥容非咧嘴一笑,歡躍喜道:「這個自然!我又不是孬種兒,決計不教你頂缸啦!」鹿懷沖唇角一撇,哼道:「瞧你這散髮披襟的寒蠢樣兒!連紐扣也沒繫好,八成臉兒也沒洗,就啪哩叭噠跟了出來。哼,一會兒進了鎮裡,你頂好離我五步遠,我若沒喚你,你莫給我開口多事兒!」鳥容非拂了拂額前的髮絲,低聲咕噥:「何苦如此嘛?我這就去洗臉兒。」一頭重扣衣紐,一面蹭蹭蹬蹬挨近溪岸,蹲身掬了把水,胡亂抹了把臉兒。

 

  鹿懷沖暗自好笑,心想:「只要我謹慎些,師父又非當真練就千里眼或順風耳,那可能曉得小鳥兒去了鎮裡?」心頭愈發大安,遂道:「小鳥兒,你肚子餓不餓?」不待鳥容非答腔,已自掏出一塊杏餅,遞了過去。鳥容非直起身,拉起衣角拭乾了手兒,接過杏餅,細細咬了一口。

 

  鹿懷沖可沒耐心等他,收拾俐落,兩眼覷準溪水間數塊突出的岩石,輕提一口氣,飛也似的一縱三跳,靈猿般躍過溪流。鳥容非看著一急,慌道:「喂,小鹿兒,你等等我呀!」連忙三兩口塞完杏餅,囫圇吞下。也學著鹿懷沖,望著眼前一塊突岩,雙拳一握,衝了兩步,縱身一跳!砰咚一聲,險些滑了腳,趕忙伸手扶住石面,膽戰心驚站起身來。

 

  他雖跟著淨光竄高逐低,仗著本能,腿勁練得不弱,卻未當真學過這等輕功提縱之術,欲似鹿懷沖那般一氣呵成,實在力有未逮。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把眼丈量下一個落腳之石的距離,約莫三四步寬,能否一躍成功,端的拿不得準兒,內心不禁忐忑。

 

  鹿懷沖含笑旁觀,促狹之念又起,忍不住出口激諷:「你不是小鳥兒麼?快飛呀!淨杵在那兒作甚?等人敲鑼吹笙拉轎抬你渡河麼?」鳥容非聽著,眉梢一揚,忿聲道:「你嚷啥嚷?等著瞧!」猛吸一口氣,管他三七二十幾,使盡吃奶之力,奮力一跳!砰的一響,身子顫巍巍晃了幾晃,好歹又過了一關。鹿懷沖拍掌笑道:「好極好極!不愧是淨光師父的高徒!」

 

  鳥容非聽他聲氣,似褒似貶,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報以一笑或回以一罵?總之先過了溪再說。此時已在水中央,但見溪水一波波簇擁疾下,撞著岩石,便漾開一圈圈的浮漚。他昔日雖不時親近川澤,山莊裡也擁有一座大湖,偏生師娘看得緊,等閒不讓他下水戲耍,故此水性稀鬆得緊,頂多手腳狗扒幾下,不至於落個水鬼罷了。此刻孤立石頭上,望著水花翻騰不絕,一個個泡沫恰似一隻隻眼珠回瞪過來,映著初升旭日,光華繽紛流轉,閃爍生輝,直教他眼兒也看花了,由不得一陣目眩,趕忙閉眼定神。

 

  正無可如何,又聞鹿懷沖笑道:「行啦,接下來的石頭相距不遠,沒甚麼困難,你趕緊過來罷。」鳥容非睜目一望,果如鹿懷沖所言,當即心頭一鬆,暗忖:「這等小陣仗,確實沒啥好憂的。莫如一口氣跳去,教小鹿兒瞧瞧,自己可也不是省油的燈。」想到快意處,唇角不覺綻出笑容。於是深納一口氣,擂緊小拳頭,圓瞪大眼,驀地一喝:「小鹿兒,我來了!」

 

  聲甫落,腳急抬。孰料施力過猛,方踏過一石,氣力勻不過來,身子猛可望前一傾!登時收勢不住,去勢又不足以到達下個落腳石。鳥容非暗喊「糟啦」,只一怔之間,潑啦一聲大響,水花四濺,人已掉落水中!所幸此際溪水雖急,倒也不深,及胸而已。倉皇間,灌了幾口水,兩手胡揮,慌亂一陣,雙腳總算踩定溪底,一搖三擺直起身子。

 

  鹿懷沖慌不迭「啊呀」一喊,正待向前伸個援手,見鳥容非無甚大礙,自己摸著石頭緩緩過了溪來,一腔焦急立時化作滿口嘮叨:「哎,這可怎辦才好?你這可不是給我添惹麻煩麼?瞧你渾身濕漉漉的,莫又犯了風邪才好。唉,算了算了,我領你回寺去。怎會搞成這樣?真是!討厭鬼!教你莫來,偏不聽話!」一面皺眉叨唸,一面扯起鳥容非的手兒,拉著他便要往上游架橋之處行去。

 

  鳥容非心裡原已不痛快,喫他一句一責備,越發羞惱難當,可不正應了「便縱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小手兒使勁一甩,忿忿賭氣道:「我好壞也過了溪,那有再回頭的道理?我就是要上鎮裡去!你不去,難道我不會自個兒問去?咱們大道青天,各走各邊,誰稀罕巴著你!又不是廟裡供著的主兒,神氣個啥勁兒!」說著,顫伶伶打個哆嗦,卻是一身濕衣寒透骨。

 

  鹿懷沖脾氣自也不小,倘若同他溫來軟去好言兩句,他趁著興頭,卻也不會計較。不意鳥容非不做此舉,反倒當面鑼、對面鼓,鏘來咚去,直氣得他柳眉猛豎,一疊聲兒喝罵:「去去去!雞子兒沒賣出,倒先翻了滿地黃白!師父卻也沒說錯,讓你這渾小子纏著,壓根是給自己安個禍胎,自討罪受!我管你要飛天還是要遁地,你愛去那兒就去那兒!說甚各走各邊,好極!各人生死各自了,你若病著了,一發休想指望我給你伺湯候藥!呸呸!我又那裡神氣來了?帶種兒的,便莫巴巴給人當跟屁蟲兒!」越罵越上火,恨恨一跺腳,不睬鳥容非,逕自望前趲行。

 

  鳥容非見鹿懷沖如此絕情,鼻頭一酸,越發恚怒。他委實不識路徑,四下裡又不見一個人影,沒奈何,心裡給自己安個話,左右是同條路嘛,小鹿兒可不能硬把「跟屁蟲」的綽號套在自己頭上,先跟上再來計議。當即胡亂擰了把衣角褲腳,濕袖往臉上一抹,打起精神,也不管一身落湯雞似的,緊綴而去。這會兒卻不比剛才,毋須操心鹿懷沖發現行跡,不必捏著手腳藏頭藏尾,大步大撒磊落追去。

 

  鹿懷沖聞得背後腳步啪噠亂響,冷哼一聲,越行越快。孰知鳥容非也愈趕愈疾,竟緊銜十步開外,追不近,可也落不遠。鹿懷沖微微冷笑,可又無端暗喜,尋思:「我好話歹話全說盡了,小鳥兒不聽,非要跟來不可,師父可不能怪罪於我。」他曉得鳥容非經淨光調教之後,腳力大增,不覺生出個較量之念,腳尖一蹬,率性放足飛奔起來。鳥容非橫豎豁了出去,遂也加緊步伐。兩人一前一後,分花穿林,一盞茶工夫不到,便已奔至官道上。

 

  鹿懷沖兩腳不停,腦筋可也沒歇著。他內心固然氣惱,見鳥容非如此光景,由不得又隱隱心疼。嗐,傻小子可莫當真又病倒了,自己嘴頭雖硬,到時恐怕拋撇不開呢。莫若速速奔至鎮上,逕尋區大娘想個法子。他心知此段行人稀落,但越往鎮上靠近,路人越多,那時可不便施展功夫。於是愈發添把勁力,耳邊風聲呼呼價響,倒掩去了鳥容非的步履落地聲。不一時,遙遙瞥見人影綽綽,遂漸漸放緩腳步。回首一望,卻不見鳥容非的蹤影!內心一慌一急,趕緊折身回頭尋去。

 

  奔沒兩里路,遠遠望見鳥容非蹭著腿兒,一步一拖蹣跚而來,緊懸的心頓時鬆了一半。忙迎向前去,拿眼上下一陣打量,見他撫著心口喘大氣,胸前膝頭處沾滿黃泥,不用猜,也知其然。不禁嘆口長氣:「唉,你摔疼了麼?」

 

  鳥容非拚命奔跑了一陣,復經暖暖春陽一照,身子已不似先時寒冷,肚裡火氣也弱了大半。他脾性固然拗得緊,卻也識得皂白,自家本領不濟是實,人醜可怪不著鏡子。此刻見鹿懷沖一臉關心,眼眶不由一潮,聲音微微發啞:「你跑那麼快作甚?害我……」想想不對,自己一個閃神讓石頭絆倒,豈可歸咎小鹿兒?立時住了口。

 

  鹿懷沖再嘆口氣,放下籐籃,彎身拉起鳥容非的褲管,細視一番。只見膝蓋紅腫一片,膝骨處微泛青紫,擦破了點皮兒,所幸未傷及筋骨。便道:「還好沒甚打緊。橫豎快到鎮上了,咱們散個步,慢慢遛過去。」一手拎起籐籃,一手牽過鳥容非的手兒,悶聲往前踅行。

 

  兩人各自擔了一肚皮悶氣,走著走著,不覺漸次消解。鳥容非確知鹿懷沖不會趕自己回寺了,心頭大定,閒情頓生,把眼四下裡顧盼。見道路兩旁,阡陌縱橫,麥苗青青,間雜紅瓦白牆。抬眸遠眺,天壤交際處,臥龍也似的一片岡巒,翠帶般繞著麥野,銜雲籠霧,端的是清景無限。瞧著賞著,忽然憶起師娘教過的一首古詩,不禁脫口唸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唸猶未竟,鹿懷沖插口笑道:「呆鳥兒!才多大年紀,卻來感傷這個!你那點兒心思教人一看便透,還想鬧啥知我不知我的閒愁?呵,果然是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鳥容非斜眼一瞪,嘟噥道:「我不過唸著好玩兒,誰又當真來著?我瞧這裡的青苗出落的恁般豪放,咱們又是慢騰騰走著,一時聯想到彼黍離離、行邁靡靡。話說回來,這裡和江南的景致一比,的確有些不同。」鹿懷沖哼道:「我們這裡是窮鄉僻壤,那裡比得上你們那兒的錦鄉繡土!」

 

  鳥容非急忙分辯:「我那有那種心思?虧你還吹啥一看便透哩!說真個兒,我越來越喜歡這裡呢。」鹿懷沖乜眼一睇:「是麼?」略微一頓,接道:「那我可得好生帶你開個眼界啦。喏,那一片山巒,喚作碧落岡,傳說是『火龍醉臥』穴。我以前常往山裡跑,一絲龍氣兒也沒嗅著。師父笑我沒見識,說旁人怎傳,咱們便怎信麼?還說山裡那來甚麼龍氣?分明是『鳳落碧陽』!我反正不懂甚麼意思,倒是好山好水僧先佔,半點不錯!像樣點兒的景處,全讓寺庵觀院給霸佔了。管他是龍是鳳,到了這裡,保準教驢牛的臭氣兒給熏死啦!」

 

  鳥容非聽著鹿懷沖指桑罵槐,禿驢和尚、牛鼻道人全罵上了,忍不住失聲笑道:「這句話,頂好莫讓師父缺叔他們聽去,要不……」鹿懷沖笑道:「我怕他們?哼,便是當著面,我也這麼說!師父早聽我罵過啦,他不過呵呵一笑,道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可卻也不是叨我的罪過,而是他自個兒悔懺!」兩人相顧哈哈大笑。

 

  且笑且走,道上行人漸多。拉車兒的、趕驢兒的、挑擔兒的、荷鋤兒的、肩袋兒的、兩手空空的、揹娃兒攜崽兒的,一古腦兒全冒了出來。眾人行經鹿懷沖兩人身旁,無不放慢腳步,睜大眼珠覷了再覷,暗暗詫異。

December 2003, on the trail to Manang, Nepal

 

  鹿懷沖見無數目光往自己方向亂射,微感不自在,悄悄放開拉著鳥容非的手兒。往常他獨自上鎮裡,總是趁著天色猶暗、人跡尚罕的破曉前,埋頭疾行,儘量不引起注意。此刻身旁伴著長相殊異、一頭白髮的鳥容非,想不引人注目也難矣。鳥容非只道眾人瞧著自己渾身溼透,不免好奇,是以多打量兩眼。他經慣賓客酬對,練就落落大方的態度,當下不避不睬,毫不為意。兩人點將閱兵般穿過人潮,行了大半個時辰,已然遙見一座城樓襯著青空,峨然矗立。

 

  鹿懷沖一扯鳥容非,低聲道:「咱們要去的鎮,名喚春風鎮。我先給你說些掌故,讓你心裡存個底兒。呵,此鎮來頭可不小喲,望西二十里處有道西關,相傳便是昔日老子騎青牛出關的所在。這一帶本是荒草凐漫,人戶不興。約莫四百年前,來了個雄才大略的鎮守,他登高一眺,豪情壯志頓時給激了出來,立誓要把蠻境化為樂土。於是鑿井引流,遍植花樹,善盡地利天時,竟當真教他柳暗花明另闢一村。」

 

  鹿懷沖頓了頓,往旁一瞄,見鳥容非滿臉興致盎然的神色,越發得勁兒,接道:「你肯定讀過這首詩的。咳,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鳥容非點頭道:「卻又怎的?」鹿懷沖笑道:「那位鎮守倒也有趣得緊,他因這首詩說春風不度玉門關,逆著他老的耳兒了,酒後豪氣一發,誇說咱們這裡偏生是春風普度!喏,你瞧!」說著,伸手望城樓一指。

 

  原來兩人邊走邊談,不覺已行至高闊的城門前。鳥容非讓開四周雜遝如蟻的紅男綠女,往道旁一站,抬眼細觀,見上頭橫匾龍飛鳳舞,狂草書了四個大字:「春風普度」。一字之差,果真情殊境異。當即笑道:「春風鎮這個名兒就這樣叫開了?」鹿懷沖笑著點頭。鳥容非大眼一眨,納悶道:「那位鎮守開闢之前,這裡又喚甚麼名兒呢?」

 

  鹿懷沖登時教他問倒,怔了一怔,啐道:「我又不是老學究,那來閒工夫考証這等瑣碎?呔,咱們只顧著說故事兒,正事兒倒耽誤了。」抬頭量了眼天色,約是巳末午初時分,居然耗了往常兩倍的時間!不由著急道:「前頭便是頂頂熱鬧的勒鞍街,關內關外的客旅到了這裡,什九會下馬歇宿一陣,補給糧草、喝酒吃茶甚麼的。你一身髒兮兮,委實不好過去亮相。我先帶你訪個熟人,請她幫個忙,好麼?」鳥容非尚未答應,忽聞一道尖亮嗓音高聲呼喚:「赫!那可不是小鹿爺兒麼?今兒怎的……」

 

  不待那人說完,鹿懷沖循聲一望,猛可扭回頭,一把抓過鳥容非的手兒,擠過人群,疾走數步,逕往左首一條小巷鑽了進去。鳥容非頗是不解,急促間張不得口問知就裡,只得任由他拉著穿衢拐巷。隨眼打量,入目處無非磚牆粉壁,綠籬錦壇,家家垂楊,戶戶臨井,果然好一處化外樂土。

 

  不一刻,鹿懷沖緩下腳步,引著鳥容非停於一面粉牆朱門前,定神道:「這兒便是區大娘的家。你吃過她的醃菜,記得麼?」鳥容非搔首問道:「區大娘?醃菜?甚麼呀?」鹿懷沖見他一臉迷糊之色,可沒好氣了:「便是咱們配饅頭吃的醃菜啦!敢情你教魯伯的好粥好菜養嬌了,把以前的日子全給忘了?」

 

  鳥容非頓時恍然,咕噥道:「你又沒告訴我是誰做的醃菜,我那曉得?我本還以為是你的絕活咧!」話鋒一頓,笑顏突綻,喜道:「那位區大娘肯定也挺會燒菜囉?呵,小鹿兒,咱們趕緊瞧她去,我肚子可餓得咕嚕亂叫啦!」鹿懷沖無奈一嘆,笑啐道:「饞鬼!說到吃的,你便特別來勁兒!哼,你甭指望過高,她只有醃菜上得了檯盤,其他的麼,也不過一般。」說完,也不拍門,逕朝著屋裡放聲高喊:「區大娘!區大娘!」

 

  喚了數聲,屋裡一個婆子大嗓門應道:「欸,來啦來啦!小鹿兒,是你麼?」聲方落,門閂一陣響弄,兩扇門板一分,碎步走出了個錦褂紅布裙的婦人,約莫四十上下的年紀,身量中等,福福態態,一張觀音似的團圓臉兒,一頭烏髮抓個雲髻,油光可鑑,長眉細目,未語先笑,教人怎看怎舒服。

 

  鹿懷沖喜孜孜迎上:「大娘,我來看您啦!」區大娘兩眼一瞇,一把攬住鹿懷沖,歡喜得不行:「小鹿兒,大娘可想煞你啦!恁長時也不上門來坐坐?璐姑前兒還嘀咕著,說小鹿兒莫不是剃了髮,躲在寺裡不敢出門見人了?」鹿懷沖笑道:「璐姊姊恁會瞎猜!我是死活不肯削髮敲木魚的。」兩人久別重逢,一遞一句笑語。鳥容非楞柯柯瞅著,不知是否該插個嘴兒。

 

  說笑片時,區大娘鬆開鹿懷沖,望著鳥容非笑道:「小鹿兒,這個小孩兒是誰呀?怎的一身溼呢?咱們趕緊先進屋裡去。外頭風有些涼,這樣可不行,你不曉得麼?」不待兩人答話,一手牽一個,往門裡邊行去,隨手虛掩門板。

 

  門內卻是座小四合院,院子一角,種了一圃蘿蔔白菜等青蔬,旁邊竹竿搭了幾架豆棚,彎彎曲曲的豆藤結綵似的,密密攀纏。數隻羽色斑斕的大小雞兒鑽進鑽出,煞是熱鬧。

 

  區大娘攜著兩人走進正房堂屋內,這才鬆手。鹿懷沖擱妥布袋籐籃,挨著她耳邊一陣低語。區大娘邊笑邊點頭,朝鳥容非瞅了幾眼,直笑花了臉兒。兩人商量停當,鹿懷沖囑咐道:「小鳥兒,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們馬上來。」逕與區大娘往垂著繡花布帘的西間走去。

 

  鳥容非料知他準是給區大娘講自己落水絆跤的糗事兒,管保添蔥加蒜,不禁微感刺促。見兩人進了西間,猜想他們給自己尋換穿的衣服去了,便安心坐下等候。環眼打量,見這屋內陳設倒也簡樸,當中一張八仙桌,放著一只細嘴茶壺,幾個粗陶茶杯,桌旁擺設四把磨得發亮的紫檀椅。正面供著觀音大士像,供桌上擺著一座古銅香爐,一對松鶴花瓶。靠窗處,一張高几上擱了盆君子蘭。一室井然有序、纖塵不染,看來區大娘也是持家的能手。

 

  左等右等,正無趣時,忽聞鹿懷沖隔帘呼喚道:「小鳥兒,你過來一下。」忙起身行了進去。才踏入屋內,便嗅著陣陣若有若無的幽香,料想這八成是那位璐姑的閨房。鹿懷沖迎著他,瞇瞇笑道:「小鳥兒,生病總是不合算,你將就著點兒罷。來,快些把溼衣脫了,擦擦身子,換上這些衣褲鞋襪,一會兒區大娘還要幫你梳頭呢。」

 

  鳥容非睜眼四顧,詫道:「咦?區大娘呢?」鹿懷沖手一指,道:「她打那道門出去了,怕你害臊,不敢在她面前換衣服。」鳥容非笑道:「我怕這個?她倒真貼心,莫怪你這誰也瞧不入眼的人,卻如此喜歡她。」

 

  鹿懷沖啐道:「廢話恁多,你煩是不煩?快啦!我可沒閒工夫陪你磨蹭!」等不及,索性一把扯過鳥容非,輕手快腳替他換了全身衣褲。新衫才上身,鳥容非頗覺疑惑,走近靠牆一面大鏡仔細觀看。只見鏡中人穿著窄腰青邊月白襖,一色月白綾褲,袖口褲腳全滾了藍繡掐金絲,褲管短了些,露出一小截白晢的腿肚兒,大小倒是差堪合身。可怎的愈看愈像女孩兒?側首一瞥,見鹿懷沖緊抿著薄唇,滿臉欲笑不笑,賊忒嘻嘻的瞅著自己。驀然靈光一閃,邊扯衣釦邊罵道:「壞鹿兒!你為甚拿女孩兒的衣服給我穿?你存心捉弄我是不?你便是一直想瞧我出乖露醜,我……我真真惱死你了!」

 

  鹿懷沖急忙向前抓緊他的手,不教他扯壞衣服,連聲勸道:「我若存了那等心思,天教我下輩子墮落畜生道!你這人也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區大娘翻箱倒篋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尋出她女兒從前的舊衣裳。人家還特地揀了九成新的好料子,就怕怠慢了少爺你呢!」鳥容非兀自忿怏:「為甚不找男人家的衣服給我穿?偏要鬧這些妖邪!」

 

  鹿懷沖無奈道:「區大娘只有一個女兒璐姑,一時間,你教她上那兒給你找男人家的衣服?終不然拿區大爺的給你穿?他老又高又壯,你穿布袋去!咱們已經夠麻煩人家了,還好意思挑三揀四麼?天幸你個頭兒高,與璐姊姊恰恰合配。」鳥容非使了一陣性子,火氣漸消,便道:「我怎的跟她恰恰合配?」鹿懷沖道:「人家都已經十八姑娘啦!她個兒苗條,這些是她兩三年前的衫褲,也沒見她長高多少。給你一穿,除了褲管兒短些,倒像特為你量身做的。」

 

  見鳥容非一臉悻然,忙又道:「好啦,左右不過穿一會兒,你把你的髒衣服洗一洗、晾一下,回去時便可換上啦。再說鎮裡鎮外,有誰識得你?你便這麼一身出去,鎮上人山人海,誰又會多瞧你一眼?想出乖露醜?哼,怕你沒那機會!虧你還老想當甚麼英雄豪傑,這等權宜事情,也值哼哼唧唧吵個沒完!」

 

  鳥容非教他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靜心想想,不無道理,只是一口氣著實吞忍不下。鹿懷沖好話陪盡,懶得再勸,遂道:「我一會兒便要出去,你若害臊,怕人笑話,只管留在這裡,橫豎有區大娘陪著。等我辦完事兒,再來尋你一道回去。」

 

  鳥容非一聽,可急了,暗忖:「自己辛苦半日,為的便是上鎮裡瞧瞧,如今居然要為了衣服小事兒,躲在屋裡不出門?那豈不是白白受罪了?」腦袋豁然開朗,忙道:「我穿我穿!可你一定得帶我出去遛一遛!」鹿懷沖笑道:「那還用得著說!來,你試試璐姊姊的鞋襪,看看合是不合。」

 

  拉著鳥容非往炕上一坐,取過一雙白羅襪兒並松青團花鞋兒,盯著他穿上。沒想到竟也尺寸相合,鹿懷沖樂得眉眼飄花,笑道:「你瞧!這可不勝似專為你縫製的?我乾脆向璐姊姊說一聲,請她送給你也罷,正好省下一筆銀子。」鳥容非哼道:「不勞你費心啦!反正我只穿這一回,日後再也休想!」

 

  正嘻鬧間,一名女子如風般掀帘闖了進來,張口便道:「小鹿兒!娘說你娶媳婦兒啦,是以恁長時沒來。快快,讓我瞧瞧你的媳婦兒!」也不管兩人臉色如何,一把握起鳥容非的手兒,親熱的不行:「呵,你便是小鹿兒的媳婦兒喲?果然標緻得緊,莫怪小鹿兒窩在屋裡不出門了。」

 

  鳥容非登時羞得小臉紅柿子似的,側頭望鹿懷沖一瞥,見他也是面紅耳赤,急忙兩手使勁一抽,站起身子。與那女子一比,個頭竟比她稍高。心知此女必是璐姑無疑,見她鵝蛋臉兒,曲眉細眼,與區大娘眉目相彷,身材卻是纖細許多,兩顆黑若點漆的眸子,顧盼伶俐,不帶半點兒尋常姑娘家的羞澀。鳥容非打量幾眼,見璐姑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猛瞧,霍然想起自己渾身上下穿的,全是她的行頭,臉上不禁又是一陣烘熱,忙垂下了頭。

 

  鹿懷沖見狀,急一扯璐姑的翠袖,嗔道:「璐姊姊,敢情你自個兒想當媳婦兒想瘋了,沒的拿他洩洩火是麼?要不我跟大山哥兒說去,請他明兒便把花轎抬來,也好教你省了朝思暮想,淨發春夢!」

 

璐姑嘻嘻一笑,拉過鹿懷沖,托起他的腮幫子,道:「小鹿兒,你張個嘴兒讓我瞧瞧。赫,你這口牙齒可不是越發尖利了?行行,我說不過你,咱們打住罷。」說完,忙朝鳥容非陪了一禮:「適才是我胡說八道,我娘壓根不說那種頑笑話的。小鳥兒,你一路受驚不小,可莫再把這等無聊閒話往心上擱喲。」

 

  鳥容非一聽,情知區大娘準也把自個兒的糗事傳了一遍,當真壞事傳千里!他本即寬襟廣懷的性子,索性丟了開去,大方說道:「沒事兒啦!璐姊姊,我倒要謝謝你借我衣衫呢。我這就去把自己的髒衣服洗洗,停會兒晾乾了,一起換下還你。」

 

璐姑聽了,衝著鹿懷沖直笑:「小鹿兒,你這個伴兒可比你乖巧多了喲。你幾時也給我恁般客氣一場,讓我也窩窩心?」又朝鳥容非笑道:「你別急,衣服擱著,咱們先說說話歇口氣兒。」拉兩人往炕沿坐下。

 

  鹿懷沖小嘴一撇,扯開話題:「璐姊姊,適才你上那兒去了?怎沒見你的人影?」璐姑秀眉一挑,罵道:「還說咧!大山又惹禍啦!前些日子,幾個小潑皮兒暗角處吆五喝六,訛詐一個波斯客人。本也沒他的事兒,他偏生看不過去,硬是拆了人家的場兒,還把那幾個設賭詐財的賊囚根兒痛揍一頓。」

 

  鳥容非平日最是欽慕這等俠義好漢,聽此一說,小臉登時發光,脫口讚道:「好!揍得好!」璐姑斜飛一眼,笑啐道:「好啥好?那幾個潑癩子打人不過,竟然跑去告了官,說咱們鎮上本來就沒禁賭,十賭九詐,也是願打願挨的事兒。那狗才鎮守居然也點頭稱是,判了大山一個無故滋事的罪名兒。」

 

  鹿懷沖聽得一驚,急道:「大山哥兒現下怎樣了?下監了麼?」璐姑噗的一笑,搖頭道:「那狗才鎮守歪理一篇,你道他怎判的?我背個大概給你們聽聽。他說,十賭九詐固然沒錯,既詐必有不服,既有不服,設非文賭、便是武鬥,以洩不平。故此輸贏鬥毆,同樣是願打願挨,被毆打的,也合該認分兒,怨人不得。因此傷人部份,沒判大山的刑,也沒罰他坐監,卻要他五日內湊齊十兩銀子,賠償搗人財路的損失。」

 

  鹿懷沖訝喊道:「十兩銀子!大山哥兒窮得一清二白,這可不是要了他的命麼?倒不如進牢裡蹲上一陣,還有牢飯填填肚兒。」璐姑道:「我也是恁麼說,左右也沒蹲幾天。可那狗才鎮守端的是可恨,我刀兒都拿出來了,他兀地不肯改判,非要大山賠錢了事!咱們實在沒法子,只好忙著替他打點門路,湊完銀兩了案。適才我便是上利婆婆那兒幫她破破悶兒。」

 

  鳥容非聽兩人一遞一句,委的匪夷所思,此地刑判,怎的與自己以前在莊裡或戲裡聽說的完全兩樣?鹿懷沖見他一臉疑惑神色,忙分說道:「小鳥兒,利婆婆是大山哥兒的姥姥。咱們這裡是鎮守說了算,連皇帝老子也管不著。大半的法條律令是襲自四百年前那位開疆鎮守。他的功勞委實太大了,人民感恩戴德,愛屋及烏,鎮守成了個世襲的官位,全由他的子孫包辦。他們一家還算公正,所以也沒人想去搶那分吃力不討好的差使。」

 

  鳥容非聽得眼耳大開,嘖嘖稱奇道:「原來如此啊!忒有意思。可萬一有人不服判決,定要違法,這可怎麼辦?」璐姑笑著接道:「誰敢啊?鎮守卻也沒啥可怕,可怕的是成為鎮上公敵!誰若敢違逆鎮守判定的刑令,春風鎮裡外準沒個人願意包庇。大山若不按律行事,時限一到,便會給鎮民驅離春風鎮,再也不能回來安家落戶。我可捨不得離開這裡。」鳥容非恍然笑道:「原來那位大山哥兒是你的心上人,莫怪你要拿刀子逼那鎮守改判。呵,璐姊姊,你真勇敢呢!」

 

  鹿懷沖笑啐道:「呆鳥兒,這會兒才聽出來?哼,她勇敢甚麼?你以為她像戲台上演的,拿刀架住狗官脖子,不聽話,銀牙一咬,立時給他來個喀嚓一刀?嘿,你想左啦!她是拿刀架在自己的脖頸上!呸!想演個一哭二鬧三抹頸,也給看個對象,沒的白丟臉兒!」

 

璐姑臉上一紅,輕笑道:「小鹿兒,你好歹給我留點臉兒嘛,我就曉得矇你不過。」鳥容非見璐姑毫無女兒嬌態,直來直去,言語爽利,不覺拋了生疏之意,大感親近,說笑半晌,竟也忘了肚腸飢餓。

 

  三人談得歡暢之際,忽聽區大娘的高嗓音隔窗呼喚:「璐姑,我要你請小鹿兒他們上廚房用飯,你給請那兒去了?再不快來,飯菜可要涼啦!」璐姑秀目一眨,歉道:「哎呀,我怎給忘了呢!咱們快去吃飯!對了,小鳥兒,你的衣服先擱這兒,一會兒我幫你洗去,甭掛意!」鳥容非朝鹿懷沖望去。鹿懷沖手一擺,道:「你聽璐姊姊的話罷。咱們趕緊吃飯去,吃完得去看看利婆婆,還得四處逛逛。嗐,那來恁多時間?快快!」

 

  三人邊嘻笑、邊往廚房行去,迎面便見區大娘候立門首,瞇眼招呼:「小鹿兒,小鳥兒,大娘不曉得你們要來,沒甚麼好菜招待,咱們湊付吃飽了算。」把兩人讓了進去,教璐姑打盆水來給客人淨手。

 

  鳥容非進了廚裡,見桌上菜色果然簡單,四盤菠菜豆腐之類家常菜,四碟醬瓜醃蘿蔔等小菜,中央擱了一大盆蘿蔔湯,料想是院子現摘的。簡單歸簡單,總是強勝師父廟裡吃的。淨過手後,挨著鹿懷沖坐下。區大娘與璐姑旋即入座,招呼後,四人舉箸吃了起來。鳥容非嚐過魯伯的手藝,等閒飯菜自然難以入眼,可肚子委實餓極,管他入眼不入眼,入肚最實在。

 

  鹿懷沖吃了幾口,問道:「區大爺呢?怎沒見他老人家的影兒?」璐姑笑著搶答道:「爹陪鎮守喝酒去啦,天黑前保不定許不許回來呢。」鳥容非讚道:「這位鎮守倒挺親民嘛。」璐姑道:「無非芝麻狗屁官兒,他敢不親咱們?平常時還得看鎮民的臉色呢。若非咱們賞他家一口飯吃,他老爺呼兵沒兵、吆卒沒卒,憑啥擺官譜兒?」

 

區大娘輕斥道:「姑娘家嘴巴放乾淨些兒!你爹要你多讀書,學著說點兒文話,你愣是不聽!」璐姑抿嘴一笑,埋頭連扒幾口飯。區大娘無奈笑道:「這個野丫頭!吃個飯,也恁沒個吃相!瞧瞧人家小鳥兒,多斯文!」

 

鳥容非聞言一愣,呃?自個兒吃飯斯文?倒是頭一遭聽人如此稱讚。鹿懷沖笑道:「他呀,可饞得緊呢!」區大娘藹然道:「小孩兒麼,有甚打緊?能吃才是福氣!喏,小鳥兒,多吃點兒!瞧你瘦巴巴的,風吹便倒似的,教人看著怪心疼。唉,準是寺裡吃的不好。你來大娘這裡,便當作自個兒家裡,甭客氣!來,再多吃點兒!」一頭說、一頭布菜,把鳥容非的大碗堆得老高,方才住手。兩人可沒好意思說,寺裡吃的才好呢!不由相視一笑。

 

  鳥容非吃了幾筷菜,好奇追問:「璐姊姊,適才你怎說那位鎮守是靠你們賞飯的?」璐姑笑道:「怎的不是?他家老祖宗傳下個三不家訓,不吃官餉、不蓄僕役、不得擾民。一大家子光靠幾畝自家的祖田,怎過活?幸虧還沾了一條鎮法的光,凡上門告狀的,管你冤是不冤,原告那方先得出銀十兩,稱作『聽訟銀』,送進官庫。官司了結後,被告一方便得奉上一罈酒,酒好酒壞,倒也不拘,喚作『洗耳酒』,貢給鎮守。哼,我瞧八成是他們那位老祖宗愛喝酒,怕自家後人沒得酒喝,預先亂立名目,訂了這道貢酒令!」四人齊聲大笑。

 

  區大娘笑罵道:「野丫頭又來貧嘴了!」璐姑道:「難道不是麼?欸,小鳥兒,敢情你對咱們春風鎮一無所知?小鹿兒最愛現弄了,他怎沒對你說?」鹿懷沖搶白道:「我那愛現弄?你自個兒現弄得比我厲害百倍呢!適才來的路上,我同他提說過這裡鎮名的由來了。」璐姑輕點鹿懷沖的前額,笑道:「那點兒名堂有啥意思?呵呵,小鳥兒,我給你說些鎮上的故事兒,給你下下飯也好。呃,小鹿兒,那首詩原是怎麼說來著?」

 

  鹿懷沖啐道:「正經該你唸詩時,你倒一個字兒也吐不出!這回記牢啦,下回再不給說!咳,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鳥容非一聽,頗耳熟的,脫口道:「這不是韓翃的寒食麼?」

 

區大娘嘖舌笑道:「瞧人家小鳥兒才多大,恁般博學多聞。璐姑,你這姊姊可當真落臉兒啦!」璐姑粉臉一紅,衝著鳥容非笑道:「原來你同小鹿兒是一路的,小腦瓜裡淨裝了一堆詩云子曰,陳芝麻爛穀子。我卻不愛這些,拿它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鹿懷沖嗤笑道:「他呀,攢了一肚皮墨汁,專給留著上眼藥的。」璐姑聽不懂鹿懷沖暗嘲鳥容非沒事窮傷心,淨陪人落淚的性子,見鳥容非小嘴一噘,臉兒微扭,似有惱意;鹿懷沖則眉飛色揚,一臉得意。把眼來回張望兩人一陣,突地噗哧一笑:「我瞧你們倆可不是花對花、柳對柳,破畚箕對折苕帚?恰恰一對兒的!」兩人聽著眉頭一蹙,齊向璐姑瞪去。

 

  區大娘忙喝斥:「虧你還是姊姊哩!是怎當的?卻來恁般沒正沒經!花對花柳對柳倒是不差,怎說人家是破畚箕對折苕帚?欸,你橫豎莫開口了,一說話,便教人犯惱!」璐姑舌一吐,道:「教我不吃飯還行,不說話,悶也悶死我啦!小鳥兒,姊姊向你陪個不是,你莫作惱。小鹿兒麼,嘿嘿,我吃你夾槍夾棒口頭虧,也不知千回百回了,這會子算是小小討回點兒公道。」鹿懷沖冷笑道:「你同我討啥『公』道?早早教大山哥兒討回『婆』道,你那病根兒準也治好啦。」璐姑一愣,俄頃悟出話頭,禁不得嬌羞滿面,呸聲連連。

 

  區大娘見慣兩人拌嘴,含笑不語。鳥容非聽得似懂非懂,看來這位璐姊姊跟魯伯好似同一派的,三人假若聚在一處鬥口,管保熱鬧無比。他惦著那首詩的故事,當即放下碗筷,問道:「璐姊姊,你不是說要講鎮上的故事兒麼?」璐姑笑道:「講自然給講,可我又記不大分明了。喂,小鹿兒,以前那幾個窮酸是怎樣改那首詩的?」

 

  鹿懷沖無奈嘆道:「你又忘了!嗐,小鳥兒,是這樣的啦。鎮裡鎮外,連碧落岡那一帶也算進去,約莫五千多戶人家。其中三戶最是富貴,是本地一等一的望族;鎮守家族雖然窮門貧戶,但也算的上有權有勢。不知打從甚麼時候開始,有人套了寒食,作了首打油詩,我背給你聽。」喉嚨一清,唸道:「春城無處不飛花,錦裘刁鷹御馬揚;日暮溫宮傳管絃,醺風散入公冶家。」

 

  璐姑笑著搶道:「那個公冶家,指的便是鎮守一家。現任鎮守名喚公冶萇,可不是春秋時代那位懂得鳥語的公冶長喲。他上任四十多年,都八十好幾了,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卻又不死,害他兒子等得鬍子也花了,兀自等不到接任。我還真擔心兒子活不過老子,一生指望全落空啦!」

 

區大娘斥責道:「你給人擔啥心?好歹留點口德!沒的讓人家以為你咒人往生。其實鎮守人滿好的,他雖然常找你爹喝酒,教我一頭生悶氣,可我卻是喜歡他的。」鹿懷沖接口道:「我遠遠看過他幾回,頭髮鬍鬚全白了,相貌倒挺威嚴的。」

 

  鳥容非聽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鎮守長鎮守短的,自己全然不曉,不覺微感無聊,又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菜,菜也不可口,遂停箸問道:「那其他家又是甚麼故事兒?」璐姑搶答道:「鎮守一家居四族之末,咱們乾脆一路說上去罷。」朝鹿懷沖一眨眼,眼神中盡是笑意。鹿懷沖鼻頭一哼,道:「隨你!」

 

  璐姑笑道:「那我可當『言』不讓啦!溫宮麼,指的是溫夫人一族。說真個兒,那位夫人閨名或娘家姓兒是寶或是金,我不曉得,可她府上縱使不是金山,準定也是寶山啦。沿著蘭若溪下來,西方一望碧野,全是溫家的產業。她獨個兒住在停雲湖大宅裡,神秘得要命!從來不與鄉閭人往來,也沒見她家親戚走動。她當家的很早就過世了,留給她潑天的家財,只怕八輩子也受用不盡呢。」

 

  鳥容非沉吟道:「鎮守愛飲酒,因此用上醺風散入公冶家,可這溫夫人既然如此孤僻,怎說是傳管絃呢?」鹿懷沖笑道:「你倒也精細起來了。我曾經在停雲湖邊賞過幾回夕照,溫家的宅邸建在湖心的小島上,出入全得靠小舟。每到日暮時分,便會傳出絲竹之曲,蕩著水波,還真動人心魄。」

 

鳥容非自幼頗好音律,兼以深受淨音薰陶,聽他一說,不覺悠然神往,央告道:「幾時你也帶我去聽一聽,好麼?那位夫人說不定也是伯牙子期之流的知音人物。唔,你見過她本人麼?」鹿懷沖搖頭道:「莫說是我,只怕連大娘、璐姊姊也沒見過,是不?」璐姑道:「那等傲岸人物,我才懶怠搭理,見她作甚?」鹿懷沖笑啐道:「人家才懶怠理你呢,你還當自己是啥了不得的人物!」

 

璐姑哼道:「咱們不說她了!小鹿兒,你曉得洋蔥頭兒又回來了?」鹿懷沖失聲笑道:「是麼?那個楞兔兒爺回來作甚?」璐姑賊溜溜一笑,神秘兮兮道:「他呀,這回可長進啦!振臂一呼,團結鄉勇,搞了個大班子囉!」

 

  鳥容非聽他兩人說得有趣,好奇心大起,急問:「誰是楞兔兒爺?」區大娘忙打岔:「小鳥兒,你休聽他姊弟倆瞎扯!那個瘟少爺,頂好躲他遠點兒!尤其你恁般相貌,萬萬莫讓他瞧見!」璐姑嬌笑道:「我的好娘親,說說又會怎的?左右大夥兒笑笑,散點兒鬱氣,沒準多得幾年好活呢!」區大娘嘆聲氣,懶得再管。

 

  璐姑側頭向鳥容非瞟了幾眼,咭咕笑道:「小鳥兒,咱們這會兒說的,可是春風鎮上頂頂有名的風騷,呃,不,呔,我又記錯詞兒了,是風流人物!縱是千百個大浪齊頭打下,也淘他不去的!」鳥容非越發納悶。赫,究竟是何風流人物恁般厲害?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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