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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21)松露櫻酪競芳華
2021/05/27 02:14:50瀏覽100|回應0|推薦0

              天  淨  沙

 

 

           第 廿 松露櫻酪競芳華

 

 

  鹿懷沖拎個籐籃,引領鳥容非步下栖鵠台。兩人思及適才一番險遇,不禁直呼僥倖,又是詫異、又是好笑。一路吱吱喳喳,一會兒為守缺抱不平,堂堂男子漢竟教個惡婆娘踩在腳底!一忽兒歎息安拙武功了得,可出手怎如此毒辣?說一回、笑一回、嬉鬧一回,沿著後山松蘿幽徑,踏著滿地繽紛花影蜿蜒徐下。穿林越溪,不知不覺中,已來至一片橡樹林。

 

  鳥容非環顧四周,頗覺眼熟,疑道:「小鹿兒,這裡咱們好像來過不是?」鹿懷沖笑啐道:「你欸,吃過的東西忘不了,走過的路倒記不得!咱們昨兒來的時候,不是打這兒經過麼?」鳥容非登時想起:「哎呀!是了!樹林邊兒有座山岡,我和師父便是從那兒追你下來,再過去,就是山門啦。」

 

  鹿懷沖一笑,沒接腔。一廂低頭漫行,一壁把眼四覷,鼻翼不時翕張,地下空中一逕嗅著。鳥容非亦步亦趨隨行,滿肚子疑雲,忍不住問道:「小鹿兒,你到底鼓搗甚麼?你不是要帶我開個啥眼兒麼?」鹿懷沖回眸輕笑道:「你先莫多嘴,沒的擾了我的靈思。若是甚麼也尋不著,這筆賬一發掛到你的頭上!」埋頭繼續嗅尋。鳥容非瞧著狐疑,被他一恫嚇,卻也不好吭聲了,噘嘴吐舌,踢著泥土自作耍子。

 

  尋了大會兒工夫,鹿懷沖停住腳步,蹙眉嘀咕:「奇怪?我估摸這時節還有,可怎半點兒蹤影也不見?莫不全教人給捷足先登了?」鳥容非聽他自顧自絮絮叨叨,禁不住再問:「小鹿兒,你找甚麼寶貝?帶我來,又不給人說知就裡,真沒意思!」

 

鹿懷沖尋不著心頭惦記的物事,已然不耐,掉個臉兒拋出一頓冷語:「你少囉噪!我若尋著了,隨你愛怎麼開眼便怎麼開眼,自然知曉。這會兒卻來吵個啥勁兒?嚷得人心煩!」叱畢,不理鳥容非,又逕自四處嗅聞起來。

 

  鳥容非頓覺沒趣,憋著一肚兒悶氣,懶怠再跟,逕往左近一棵樹下踅去。眼角一掃,忽被樹底下一叢淡褐色物事吸住目光,忙趨前細視,原來是一簇蘑菇。他長於富貴之鄉,早晚讓人呵護著,好山好水固然司空見慣,卻從未到過樹林裡採蘑菇。此時見那蘑菇的褐色蕈傘上綴著點點白斑,宛若豹斑,著實可愛得緊。內心一樂,伸手探去。誰知「啪」的一響,手背上火辣辣一疼,竟是教鹿懷沖狠狠打了一掌。

 

  鳥容非臉色倏變,撫手跳腳罵道:「你打我作甚?你不陪我玩,我自個兒作耍,你倒又來慪我!」鹿懷沖冷笑道:「你瞧它們好看是麼?那可是毒蘑菇!你這個好吃鬼沒準拔起來便望嘴裡一塞,那可不是鬧個肚疼而已,說不得連小命兒也得掛了!」鳥容非愕然道:「是麼?這般厲害?」鹿懷沖哼道:「我沒事兒唬你作甚?你莫給我添惹麻煩啦!咦?」說猶未了,突然側頭朝著一旁地面望去,蹲身嗅了幾嗅,弓著身子,一頭移步,一頭嗅去。

 

  鳥容非見鹿懷沖忽似狗兒般邊嗅邊挪步,頑心好奇心同時大起,忙不及跟上。走沒幾步,卻見鹿懷沖停住腳步,擱下籐籃,覷定一棵橡樹,直起身子繞樹轉了兩圈,眉梢微揚,身子又猛可一矮,雙手望地上一按,連扒帶掘挖了起來。

 

  鳥容非越發不解,挨近前去,睜大眼珠灼灼盯著。驀聞鹿懷沖高聲歡呼:「哈!有啦!」連忙蹲下湊近一觀。但見翻開的泥土堆中,窩著一團烏黝黝的物事,卻不知是甚麼東西。

 

  鹿懷沖十指沾滿泥土,從籃裡的棉布底兒下摸出一柄小刀,小心翼翼剔出一塊約莫半個巴掌大、炭團也似的暗褐物事,又叫又跳,歡喜不已。

 

鳥容非方靠近,便聞一股濃冽異味衝鼻撲來,忙掩鼻問道:「小鹿兒,這是甚麼東西?味道忒也古怪!瞧你樂成這副模樣,挖到寶似的!」鹿懷沖一面把手裡的物事遞與鳥容非,一面瞇瞇笑道:「沒錯,這東西本來就是寶貝嘛!喏,你瞧!它喚作松露,聽人說美味得很。不過咱們不吃,拿到鎮上去賣,假若行情沒變的話,一個怕不止三兩紋銀呢。」由不得眉花眼笑,喜得顛足擺手。

 

  鳥容非打小不知世間疾苦,手伸茶來,口張飯至,那裡懂得銀錢的關竅?見鹿懷沖手舞足蹈,卻也沒來由跟著歡喜。瞅著掌心那塊髒兮兮、蛤蟆疣皮兒似的粗糙黑團,委實看不出其中妙味何在。可他既然如此說,應是不假,便道:「既是美味得很,咱們何必賣它?留下來自己吃,豈不是更好?」

 

  鹿懷沖臉一沉,佯怒道:「好你個頭兒啦!咱們裡裡外外口袋兒全掏空,也湊不齊一百文錢,想買辦點兒物事,壓根伸不出手。你沒聽人家說麼?大官不要錢,不如早歸田;小官不索錢,兒女無姻緣。咱們縱使沒那心思當甚麼大官小官的,可日用生活卻離不了這位孔方兄。你若不想一輩子窩賴在廟子裡,頂好趁早學著點兒!」

 

鳥容非舌一吐,笑道:「我確實沒聽過這番歪理。小鹿兒,你是打那兒學來的?」鹿懷沖哂道:「甚麼歪理!說你人情世故半竅不通,你還死鴨子嘴硬,楞是不肯承認!街頭坊尾誰不是恁麼傳說的?哼,端的是少爺不出門,啥事兒也不知不曉!」

 

  鳥容非小臉兒一紅,咕噥道:「你既然需要錢,昨晚何苦把師尊送你的金錠子扔了不要?」鹿懷沖唇角一撇,冷笑道:「我自己會掙錢,要他的作甚?我若拿他半粒芝麻穀子,天教我八輩子爛手兒!」當下不再言語,取回松露小心放進籃裡,將提籃交給鳥容非,蹲下身,繼續在剛才挖過的周圍細細翻尋。

 

鳥容非沒想到鹿懷沖對師尊成見如此之深,一時答不上話,悶在一旁觀看。見他又再挖出兩團松露,比第一個略小些,可味道同樣嗆鼻,忍不住側過臉兒問道:「小鹿兒,你怎曉得這裡地下埋著松露?」

 

  鹿懷沖一面把土覆回、一面應道:「去年立春前後,我上這兒玩耍,趕巧撞見幾個老獵戶牽著狗兒,兜著林子裡裡外外來回尋覓。當時我也同你一樣納悶,便躲到樹上窺覷。我瞧見他們挖出一堆黑乎乎的物事,那股味道欸,怪得教人受不了!可他們一夥兒高興個甚麼似的。我好奇心發作,尾隨他們到鎮上去。一打聽,原來這些難看的玩意兒竟然是寶貝咧!一般人尋不著,得帶著受過訓練的狗兒或豬兒,靠牠們的鼻子著落方位。」

 

  鳥容非笑著打趣:「你是鹿兒,又不是豬兒狗兒的,怎的也嗅得著?」鹿懷沖霍地站起身,朝他的腦門狠勁打個大爆栗,呸道:「笨鳥兒少來亂嚼蛆兒!」鳥容非「啊喲」一喊,一手摀著頭大怒道:「你打我作甚?就准你千言百句笑話我,倒不許我湊幾口沒渣沒刺的興頭話兒!我又不是當真說你是畜生,你為甚動不動打我罵我?」一頭跺腳,一頭滿口兒「臭鹿兒」、「壞鹿兒」罵個不休。

 

  鹿懷沖見他動了氣,自知過分,趕緊陪話:「是是,我臭我壞,你又香又好,行不?莫著惱啦!等我賣了松露,再買些好吃的糕餅孝敬少爺,您說可好?」鳥容非罵聲頓歇,問道:「你明兒要到鎮上去?」鹿懷沖點頭不語。鳥容非目光一凝,再問:「那我呢?」鹿懷沖雙手一攤,露出個無可奈何的笑容:「師父有令,咱們可不能違背。我要是帶你往鎮上去,三年之內不許下山哩!乖乖!我那消受得了?橫豎我晌午後便會回來,你率性大睡一場,說不定我回到寺裡時,你還在夢鄉顛倒乾坤呢。」

 

  鳥容非臉色一黯,埋怨道:「為甚麼你可以去,我卻不行?師父忒沒道理!我非同他理論理論!」鹿懷沖笑道:「先時你怎不理論?這會子正主兒不在,卻來對我發這狠勁兒!」鳥容非急分辯道:「那時我認定你不會拋下我不管,一個人上鎮裡去呀!」鹿懷沖凝望鳥容非一眼,幽幽道:「我又不是你的護法,憑啥教我沒日沒夜守著你?你想去,自個兒想法子,我死活不會帶你去的!」

 

  鳥容非還待爭辯,鹿懷沖忙阻道:「行啦!你甭費勁兒說廢話了!太陽一忽兒便要落山,我還想再尋些松露。你把這兩塊放進籃兒裡,跟我來。」語落,又掀動鼻頭,一面四處聞嗅,一面說:「你問我怎曉得那裡埋有松露,你敢情忘啦?師父教我配合蘇摩練功,我的鼻竅早已開通,松露味道又這般獨特,只要耐心著點兒,那裡尋它不著?」揚眉瞇眼再笑一陣。

 

  鳥容非見他得意洋洋的神氣模樣,笑啐道:「原來你把師父教你的功夫用來做生計!倘若讓他知曉了,他準大搖其頭仰天長嘆。」鹿懷沖冷哼道:「這有甚麼不對?和尚念經、道士畫符、樵夫砍柴、獵戶捕鳥,我憑自己真本事營生,有啥不好?裡頭還有個名目呢,喚作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鳥容非呸道:「又來了!你何不說獵戶射鹿?沒來由又把我扯上,說啥獵戶捕鳥嘛!」鹿懷沖嗤地一笑:「你莫不真個是鳥兒?我不過胡亂打個比方,這會可是你給我上綱上線!」鳥容非頓時語塞,睜著大眼直瞪。

 

  鹿懷沖且不管他,東嗅嗅、西聞聞,又掘出三團小塊松露,方才罷手,滿意道:「行了,小歸小,全部加起來,起碼十兩紋銀跑不了啦!這些大約是別人尋過之後留下的。松露季節快過了,物以稀為貴,應當可以換個好價錢,可比單單賣花上算多了。」

 

鳥容非笑道:「小鹿兒,你果真會算計,莫怪大家讚你千伶百俐。」鹿懷沖受此一讚,半絲喜意也無,突然嘆聲氣,直勾勾望著鳥容非,意味深長道:「倘若人人全似你這般楞頭傻腦,我又何必算計?唉,小鳥兒,你不明白,世道人心樣樣險,不精打細算,喫人背後絆一腳、捅一刀,人家還罵你活該咧!」

 

  鳥容非不曉得鹿懷沖自幼張羅生計,不知吃過多少明欺暗虧。聽他說話,但覺小鹿兒滿腔憤世嫉俗,言語行事往往是自己未曾想過的,一時不知如何接下話頭。鹿懷沖瞅著他的尷尬憨樣,噗的一笑:「欸,儘說這些作甚?天要黑了,咱們先回精舍,到浴堂好好梳洗一番,再上魯伯那兒大啖一餐,你說好不好?」鳥容非雀躍歡道:「自然好啦!你不說,我還沒覺著,這會兒我的肚子可不又咕咕喊餓了!」鹿懷沖呵呵輕笑,收妥小刀,拍落掌上的泥土,一手接過鳥容非提著的籐籃。兩人並肩偕行,也不往山門那頭走,逕循後山小路悠哉踅回栴園精舍。

 

  鹿懷沖生性愛潔,兩人玩得一身髒泥,早教他瞧著礙眼。甫返精舍,擱下籃子,便急催鳥容非上浴堂去。到了浴堂,向管事的浴頭各領了一條浴巾與兩桶熱水,提進裡間。原來裡頭又隔成數間小室,沒門沒帘,端的是個坦蕩蕩的格局。兩人把熱水傾入裡邊兩間小室的澡桶內,對些涼水,又至堂後天井取下昨晚洗妥晾曬的衫褲,摸一摸,倒也全乾了。

 

  鳥容非外衫才解,忽見一方素絹輕輕飄下。鹿懷沖眼明手快,不待落地,已抄入手裡,斜睇一眼,道:「瞧你這丟三落四的疏性!你師娘的畫兒欸,你不是拿它當寶麼?恁地不經心!」鳥容非忙接過,環顧打量,沒個安置處。鹿懷沖搖搖頭嘆口氣:「先擱在換下的衣服裡罷,可別打濕了。你若信得過我,回頭交給我保管,等回去後,再還給你。」

 

  鳥容非自忖不是個嚴守門戶的主兒,當即咧嘴笑道:「行,便依你說的。不過我可付不出保管費喲。」鹿懷沖調侃道:「你不是千金大少爺麼?恁麼丁點兒使費,也須似人家寒窯寡婦般千摳萬剋!」

 

鳥容非哼了一聲,快快褪去鞋襪衣褲,把絹畫仔細塞進裡衣,一股腦全置於門外的矮几上。匆匆跨入澡桶裡,突然朝鹿懷沖猛潑一把水,笑道:「這不就給你了麼?呵呵,天降甘霖,勝似黃金萬兩!」

 

  鹿懷沖不防他這一招,登時給潑得滿頭滿臉水珠,又好笑、又好惱。一個箭步衝過去,揪起鳥容非的髮辮,把他的頭壓進水裡,笑罵道:「不知死活的臭鳥兒!不去打聽打聽,鹿懷沖何等人物,你也敢耍?我本來不收你的,這會子偏要連本帶利討個夠!」一頭笑著,一頭扯散鳥容非的辮子,打了些皂沫兒,使勁搓去。

 

  鳥容非半個臉兒埋在水裡,好不難受,手腳胡亂掙扎,滿口咕嚕討饒:「小鹿兒,你放手!疼哩!哎喲,你莫揪我的頭髮!喂!你殺人呀!」掙脫不得,反倒連喝了幾口水,呸聲連連,直恨個鼻嗆淚兒滾。

 

鹿懷沖任他啐罵,三兩下沖淨他的亂髮,方才罷手,退後一步,乜眼笑道:「怎的?下回看你給不給我老實點兒!」見他兀自鼓著臉兒,氣呼呼瞪著自己,忙不迭擺手笑道:「你肚子不怕餓,只管杵在裡頭罷!我洗完可要走了,決不等你!」

 

  說罷,逕入相鄰的小室,脫衣褪鞋,輕手快腳搓頭洗身,不一刻,便已梳洗停當。穿戴妥後,走往隔室一瞄,見鳥容非歪躺在桶裡,懶豬滾泥似的磨蹭,眉頭不由一蹙,無奈暗嘆:「小鳥兒的習氣便是如此,逼也沒用!」乾脆不管他,走到矮几前,取出鳥容非的寶貝畫兒,塞入自己懷裡,掇起兩人換下的衣物,逕自到浴堂後的天井洗濯。

 

  正晾上最後一隻襪兒時,鳥容非終於著好淨衫,緩步踅來,衝著鹿懷沖難為情一笑:「小鹿兒,真對不住!今兒不知怎的,我覺著有些睏乏,一泡進水裡,就懶懶的起不了身。你莫著惱!明兒衣服全讓我洗,換你歇息。」鹿懷沖斜瞥一眼道:「這句話,咱們頂好也立張軍令狀。哼!你那日不覺著睏乏?瞧你龜手蝸腳的懶樣兒,簡直和師父同個模子!當真沒病也給你急出病兒來!」

 

  鳥容非臉上一陣烘熱,赧然道:「我好歹比師父勤快三分哩!小鹿兒,你別惱我嘛!」跟前跟後陪了不少話,鹿懷沖依舊寒著一張臉兒。他不知小鹿兒裝臉色唬他來的,慌不迭又道:「莫說明兒,連後兒的衣物,也全包在我身上。你只管放心歇息,決不要你動根指頭兒!」鹿懷沖回嗔作喜道:「這可是你說的喲!你若是辦不到,待怎的?」

 

  鳥容非搔著一頭濕髮,沉吟道:「我沒主意,你說怎麼著便怎麼著。」鹿懷沖圓眼一瞇,道:「行!咱們君子來君子去,不必像師父那般小肚雞腸兒,還立啥軍令狀,哼,教人想起便一肚兒火!這麼著罷,你若一日沒辦到,便得依我一件事兒;兩日沒辦到,便是兩件事兒。可做啥事兒呢?我現下也沒個主意,先欠著,等我想到時,再分個究竟。」一廂說,一廂打理停妥,又取過一條方巾,拋給鳥容非,示意他把頭髮擦乾些。

 

  鳥容非接過,一頭擦,一面笑道:「你甭費神想東想西啦!橫豎我決不給你機會做我的主子。想吩咐我辦事兒?哼,趁早息了那條妄念也罷!」才說完,肚裡咕嚕大響,恰似鳴砲擊鼓,給主子壯個聲威來也。鳥容非小臉兒倏地飛紅,吶吶道:「小鹿兒,咱們趕緊吃飯去,好麼?」鹿懷沖呵呵大笑,也不答腔,拿出一把烏木梳子,細細梳理鳥容非一頭散髮。諸事停當,方才領著他步出浴堂,向浴頭打聲招呼後,直往香積廚行去。

 

  此際暮色正濃,青黝黝的夜空,一眉冷月,橫對數點星子。辟天寺照例燈火輝煌,唧唧蟲聲唱和喃喃誦經聲,此起彼落,間或鐘鼓磬鐺,喧聲震天。鹿懷沖走著聽著,心頭驀地一動,捏了一下鳥容非的掌心,輕問:「小鳥兒,你日後有啥打算?準備念佛過一輩子麼?」

 

  鳥容非微怔半晌,道:「我沒想過欸。我日子過得迷迷糊糊,腦袋裡不時迸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師娘笑我想太多了,其實我壓根啥也沒想。日後打算如何?說真個兒,我沒認真想過。就算想了,也是白想。你瞧,我本來在江南過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送到師父那兒。我一直沒同你說,師父和你雖然待我很好,我也挺喜歡山上的日子,可我心底不知怎的就是有些犯愁,有些不快活。我爹一直沒見個影兒,日後我該不會又給糊里糊塗送往那兒去?他們終不會把我的頭髮一剃,逼我當小沙彌?」

 

  鹿懷沖聞言,頗是詫訝,沒想到一向天真開朗的鳥容非竟也暗藏煩惱。不覺一陣憐憫,執起他的手兒,柔聲寬慰道:「你大可安心,你不想做的事兒,師父決計不會強逼你的。即使有人敢強逼你,左右還有我在,難道咱們便不能設法謀條生路麼?話說回來,那個賊潑師父呵,你可得好生提防他的算計。不管他說甚麼,切莫胡亂應承;要不,當真教他剃了頭也說不定。」

 

提起師父,鳥容非愁眉登時一舒,笑道:「若是師父,我倒不擔心,他不會對我使壞的。」鹿懷沖哼道:「話可別說得恁滿,那天教他給賣了,你便哭死也來不及啦!」兩人一遞一句,說說笑笑,不多時,已來至廚房門前。

 

  門旁暗處,冷不防竄出一條人影,嘻嘻賊笑。鹿懷沖只顧陪著鳥容非講話,一時沒留意,不禁唬了跳,忙握緊鳥容非,朝著人影望去。卻聞那人噓聲噓氣怪笑道:「賊日娘娘哩!我說你們小倆口兒怎的挨到這時還不見個影兒,原來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嘻嘻,小鹿兒,你也莫嘴硬啦!瞧你這會子把人家的小手兒抓得恁緊,就怕給老頭兒我搶了去不是?」

 

鹿懷沖頓時面紅耳赤,急忙甩脫鳥容非的手兒,破口大罵:「賊老頭兒,你沒事兒躲在門後裝啥妖?莫非搞啥沒頭沒臉事兒?」來人非聖非仙,正是大閒人……魯伯是也!

 

  魯伯哈哈大笑,走近兩人跟前,覷著鳥容非,癟嘴兒一咧:「小刁娃兒,你可來啦!老頭兒我巴巴等得眼珠子險些掉落陰溝裡去!小鹿兒編派我,說我搞啥沒頭沒臉事兒,賊日娘娘哩!老頭兒我一生正大光明,豈可教他污了我的清白?呸,小鹿兒,你好生瞧來!老頭兒這會子可是不躲不藏,有頭有臉,牽起你的小夥伴的小手兒喲!」烏爪般的五指扣住鳥容非的細腕,不由分說直扯入內。

 

  鳥容非掙了又掙,竟如鐵箍般,怎的也掙脫不得,腳步一陣踉蹌,不由自主隨著魯伯蹭進廚房裡。鹿懷沖一旁看著,又惱又羞,又怕魯伯那張臭嘴兒歪廝纏,卻也不好意思出手。忿忿一跺腳,跟著跨進門檻,一張臉兒不知是羞紅、抑或氣紅。廚裡火工見了,你擠眉、我弄眼,紛紛竊笑不止。

 

  魯伯把鳥容非按上座兒,拉個架兒,唱個大肥喏:「小刁娃兒,今兒你是上賓,老頭兒我早該八抬大轎把你給請來的,偏生妖孽從中作梗,害得我老驥伏櫪多年,一番壯志險些沒教人給毀了!你說,老頭兒我豈不是命蹇運衰,合當晦氣麼?」說到心酸處,鼻涕與唾沫齊飛,怒火共悲慟一氣。

 

  鳥容非無端遭魯伯一陣拉扯,心頭已微感不快;瞧著魯伯裝痴賣傻,胡扯瞎掰,越發無奈。閃麼,對不住老人家;不閃麼,對不住自己。作難片晌,忙站起身施禮道:「魯伯,我先向您老道聲謝,您燒的菜真是好的沒話說,易牙再世也要隨喜稱讚呢!前此蒙您熱情款待,我和小鹿兒吃得點滴不剩,意猶未盡,又要來叨擾您啦!」這番說詞,原是以往他陪師尊到別人家府上做客之前,師娘叮囑他的客套規矩。這當兒臨時加減幾個字,照樣搬演出來,湊付著應付場面。

 

  正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魯伯喫此一讚,簡直像吸了三袋大煙似的,渾身輕飄飄,舒活的不得了,拉著鳥容非的手兒朗笑道:「賊日娘娘!當真是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小刁娃兒也。行行,你歇會兒,老頭兒立馬給你上菜!」聲方落,人已衝到灶前忙活起來。

 

  鹿懷沖冷眼旁觀,好不容易等著魯伯離了跟前,挨著鳥容非坐下,附耳低語道:「小鳥兒,停會兒咱們吃快些兒,莫要陪他插科撒諢!」孰料魯伯耳力著實驚人,竟教他一字不漏聽入耳!立時擎起鍋鏟,高聲嚷道:「小鹿兒,你莫附在小刁娃兒身上搞那沒頭沒臉事兒!賊日娘娘咧!老頭兒和小刁娃兒感情生疏,原來都是教你給挑撥壞的!」

 

  此語一出,燒火的、洗菜的、打雜的,轟然一陣大笑。鹿懷沖聽著魯伯語帶雙關,穢言淫語,登時氣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霍地站起身,怒道:「我不吃了!」轉身便待離去。鳥容非於這等風月事上,本就渾頭噩腦,也沒聽懂,趕忙跟著起身,拉住鹿懷沖:「小鹿兒,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鹿懷沖一把甩開鳥容非的手兒,插腰罵道:「你還說!沒的又教那班天生賊殺胚子拿來亂嚼舌!」

 

  這麼一耽擱,魯伯早已三步併兩步衝上,對著鹿懷沖兜頭一弓腰,低聲細氣陪罪道:「小鹿爺兒,老頭兒我無非湊趣說幾句沒頭沒臉話兒,您大人大量,萬萬莫放在心上。您心裡不痛快是麼?行!老頭兒我天生賊殺胚子,自罰一嘴。」說著,果真「啪」的一大響,賞了自己一巴掌,又涎著臉道:「老頭兒這分賊胚性兒既是天生的,須得怪我老娘,怨我不得。小爺您覷著老頭兒我半邊苦臉,沒來沒由受累腫起,好壞也幫個忙消消氣兒嘛!」

 

  一番做作,連科帶白,鬧得鹿懷沖又好笑、又好氣,直是拿他沒輒。魯伯又一個勁兒打躬作揖,盡陪好話,說得鹿懷沖漸漸心回意轉,臉色也和緩下來。鳥容非早已餓得肚子咕嚕不已,忙幫著敲邊鼓:「小鹿兒,魯伯恁般誠心,咱們也不好一走了之。何況你同魯伯相好,也不是一天兩日,鬧成這樣,我心裡也難受得緊。」鹿懷沖哧的一笑,啐道:「誰同他相好來著?你壓根是肚腸難受得緊!哼,就你甜牙蜜齒,張口盡說漂亮話!」

 

  魯伯見鹿懷沖嘴頭已然鬆動,急添把勁兒:「小鹿爺兒,您站著腿兒酸,莫如趕緊坐下歇著罷。我立馬給兩位端上頭菜。」鹿懷沖喝道:「且慢!魯伯,你若當真誠心請我們吃這一頓飯,我可把醜話先說前頭……」魯伯忙不及岔道:「行行!只要兩位小爺賞光,再醜再難聽的話兒,老頭兒我若敢放個屁兒說不,便教我天打雷劈,永世再不得開口!」

 

  鹿懷沖委實不願再與他七嘴八舌瞎扯淡,忙止道:「魯伯,你要我們留下吃飯,也行,可你得正經點兒,再不能淨撿些風言浪語,編黃道綠,教人聽著作嘔發臊!最好是啥也別說,讓我們耳根清靜清靜也罷。」魯伯哈哈笑道:「這有何難哉?老頭兒我一生只念正經,滿腦正見,滿口正語,渾身正骨,橫著瞧、豎著看,不偏不倚,正人一個!小爺您只管安心享用盛筵!」說畢,顛臀擺腰,自去張羅飲食。

 

  鳥容非欲笑不笑,與鹿懷沖互視一眼,終是忍俊不禁,一頭趴在桌上,笑個不了。鹿懷沖斜目瞟他一眼,唇角也不由得漾出笑紋,拉開椅子往遠點兒坐下。不一會兒,魯伯一陣風似的擎個托盤,送上兩盅湯,擱在兩人面前,又擺妥湯勺牙箸。盅蓋一掀,氤氳熱汽裡,縷縷香氣直衝鼻孔鑽來。鳥容非凝眼一瞧,原來是竹笙煲筍尖兒,由不得食指大動,急道:「可以喝了麼?」

 

  魯伯呵呵一笑,噓聲道:「甭客套!小刁娃兒,你只管喝,愛那門兒吃儘那門兒吃。喝完,還多的是!」鳥容非瞥了鹿懷沖一眼,道:「小鹿兒,我可不客氣囉!」急急拿起湯勺舀了一口,輕輕送入嘴裡。才入喉,但覺舌尖到胃底一道暖流嘩啦溜過,直是說不出的溫潤!滿肚兒的饞蟲登時給治得服服貼貼。忙又連喝了幾勺,方才勻出口稱讚道:「魯伯,您這手功夫當真了得!我喝過的竹笙煲筍兒,也有不少上品,可就沒您煮的好喝。您這湯頭準是添了其他料兒……啊,是了!莫不是加了香芹?」

 

  魯伯一聽,樂得齜牙歪嘴,巴不得上前一把摟住知音!滿口喜道:「小刁娃兒,真有你的!賊日娘娘!為了把那玩意兒研磨到細極,老頭兒我還當真費了番手腳哩。來,再喝再喝!你好生品嚐我的火候。」一逕招呼鳥容非。

 

  鹿懷沖一旁冷觀,內心頗不是滋味,尋思:「小鳥兒長在富貴之家,任他甚麼珍饈美味,自然是識多見廣。唉,我卻為甚如此命苦?爹不疼來娘不愛,有家兀地歸不得!被拋在一間破廟裡,成日淨為著一兩文錢錙銖算計!」愈想愈發難過,面對佳餚,竟是提不起胃口。

 

鳥容非望了眼鹿懷沖,見他神思恍惚,臉色黯然,湯勺動也沒動,不禁憂心道:「小鹿兒,你是怎麼了?這湯好喝得很,你趕緊趁熱喝點兒嘛!」

 

  魯伯到底是個成精老薑,雖不知鹿懷沖與鳥容非的身世究竟,睹此光景,情知必有緣故,忙道:「嗐,小鹿爺兒,莫非您還在生老頭兒的閒氣?哎呀呀,我給您下跪磕頭好不?求您萬萬賞個臉兒!否則傳揚出去,人家可不說您禁食供養眾生,一準嘲笑老頭兒功夫不過爾爾,壓根入不得辟天寺首席神童的慧舌哩!往後教老頭兒人前人後怎的抬頭挺胸?」說著,腳一顛,當真似要拜下。

 

  鹿懷沖被他一說,哭笑不得,沒好氣道:「魯伯,你甭在我跟前作妖弄怪!我又沒說不吃,不過是瞧著一個賣弄鬼勾搭上一個饞嘴鬼,一拉一唱,吵得人好不心煩,胃口也倒了。」魯伯笑道:「原來是老頭兒害小爺您煩心倒胃?行行,我立馬滾蛋,不來掃您的吃興啦!兩位慢慢吃,我給準備上菜去。」朝鳥容非擠了擠眼,逕自往灶頭忙活去。

 

  鹿懷沖已知魯伯耳力靈敏,隨意說句話,讓他捉住話柄,立來個沒完沒了。當下悶聲不響,默默喝完一盅湯。鳥容非瞅著,越發擔上心來,道:「小鹿兒,你莫不是那裡不舒服?」鹿懷沖瞟了他一眼,低聲啐道:「吃飯便吃飯,說偌多沒要沒緊的話兒作甚?」語方落,魯伯又一溜煙出現跟前。鹿懷沖心頭一跳,臉色微變,不知魯伯那張臭嘴兒又要吐出甚麼不三不四髒話?

 

  孰料魯伯咧嘴一笑,隻字未吐,輕手巧腳擱上一籠水晶餃,又端來兩碗紫粳粥、兩小碟薑絲、一盤豆鼓茄子、一碟菠菜麻捲、一籃抓絲烙餅,外加一碗醋溜白菜。擺佈停妥,替兩人再添了盅竹笙湯,便退至灶前,打橫跨坐長板凳兒上,翹起二郎腿,敲著指節,胡亂哼起山野俚曲。從頭至尾,除了滿臉嘻嘻賊笑外,果真化成一尊泥偶木佛,楞是不說話。兩人暗暗納悶,朝魯伯望了幾眼,把目光轉回滿桌美食,相視一擠眼。欸,管他了,先吃再說!

 

  沒了魯伯的打擾,鹿懷沖愁懷頓開,暢飲大啖起來。兩人忙累一下午,只覺這頓飯比之晌午所食,益發舒腸快胃。箸起箸落,直掃個風捲殘雲。一面吃,一頭又忍不住低聲笑語兩句。鹿懷沖不時抬眼向著魯伯一瞥,見他哼著哼著,一顆蒼頭逐漸垂下,似乎打起盹兒來。他深知魯伯脾性,那有恁般容易饒人的?可覷此光景,雖則不免狐疑,心情端的是鬆緩不少,原本悶著的笑聲,也越發無忌無憚。正挨著鳥容非說笑的當兒,魯伯一張皺臉兒忽然又悄沒聲的冒出來。

 

  兩人同時驚了一跳,鹿懷沖定了定神,張嘴便罵:「臭魯伯!你怎的吭也不吭,突然又野鬼似的打那座墳頭冒出來?」魯伯露出一口缺牙,嗤道:「賊日娘娘!合著老頭兒我上那兒,還得先給你敲鑼打鼓通報一聲?哼,瞧你們倆口兒恁般快活,卻放著老頭兒我一人孤伶伶哆嗦一角兒!小鹿兒,你也給摸摸良心,這教人看得過去麼?」

 

  赫!肏性兒不改,又來亂嚼蛆兒啦!鹿懷沖一惱,忙不迭別過臉去,只做個眼不見為淨。鳥容非惟恐兩人又鬥上嘴,急道:「魯伯,您的廚藝著實教人開了眼界,我打心底兒佩服呢。」魯伯哈哈一笑,掇過一把椅子,望鳥容非身旁一擠,硬是塞坐下去。鹿懷沖急忙把椅子往旁一挪,避開魯伯的亂沫點子。

 

  魯伯不理他,覷了鳥容非半晌,道:「小刁娃兒,你可飽了?」鳥容非用力一點頭,瞇眼一笑。魯伯看著一喜,輕拍他的肩頭:「你這娃兒脾性倒好,不像某個小鬼,人沒四兩大,偏愛說十斤話,沒事兒非要刺一刺人,方才過癮。」

 

鹿懷沖眉眼一蹙,待要回罵,轉念一想,罷了,忍住一口氣。鳥容非笑道:「魯伯,我瞧著你們倆鬥來鬥去,倒也挺好玩。」鹿懷沖按捺不住,低聲咕噥:「好玩你個頭兒!」魯伯哈哈笑道:「你瞧,刺兒可不又射來了?咱們可得閃著點兒!」作勢望鳥容非身旁一擠一靠。

 

鹿懷沖恨恨一瞪眼,小嘴兒抿得死緊,打定主意:「哼,死活不開口了!」 魯伯向他咂了咂舌,又朝鳥容非深深望了一眼,續道:「小刁娃兒,我還給你準備了櫻桃酪,單單泡那糯米便費了三個時辰。不過你現下正飽,停會兒再給你端來。唔,閒著也是閒著,咱們來說說話好麼?」

 

  鳥容非笑道:「咱們不是一直在說話麼?」魯伯眉眼一擠,笑道:「小鹿兒老編派我,罵我為老不尊,淨愛說風道涼挑黃抹綠。其實他鹿眼看人低,錯看老頭兒啦。」瞟了一眼鹿懷沖,見他冷臉皺著眉頭,硬是不吭聲,便嘻嘻一笑,伸手拍了拍鳥容非的手,接道:你是老頭兒新交的知音,我可不能讓小鹿兒造謠,壞了你我的感情。這會子,老頭兒我非要掏心掏肺同你說說正經話兒。」

 

  鳥容非望向鹿懷沖,見他不言語,自己也不知如何接腔,索性靜靜等著魯伯掏心掏肺。魯伯收起笑臉,問道:「小刁娃兒,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你可認識一位名喚鳥鳴澗的人?」鳥容非圓睜大眼,道:「鳥鳴澗?這人和我同姓呀!可我不認識他,也沒聽過這個名字。」魯伯一陣失望,直視鳥容非片刻,見他一臉純真,當是未說假話,由不得嘆口氣:「你當真不識此人?唉,可惜可惜!」鳥容非納悶道:「可惜甚麼?」鹿懷沖聽著,微側身子,凝神諦聽。

 

  魯伯神思悠悠,露出難得一見的正經臉色:「此人堪稱不世出的奇人,傳說精通百藝,醫術尤其精妙,老骨董扁鵲若是同時生、並時長,說不定也得贊歎三分。可惜他絕塵江湖已久,聽聞過他的人,已經少得像老頭兒頂上的幾根稀毛;見過他真面目的人,只怕連十根指頭兒也數不上。我天南地北找他找了二十多年,仍是無緣一見。唉!老頭兒我持齋念佛,志誠的不得了,佛祖怎的不看覷則個?沒道理!真真沒道理!」連連搖頭齜牙咒罵,如來佛若在此地,保準也被他罵跑!

 

  鹿懷沖雖暗暗給自己下了道禁口令,終又忍不住張嘴插言:「魯伯,你甭揮菜刀胡砍亂剁!哼,說啥志誠,我怎麼瞧、怎麼見你志歪!小鳥兒姓鳥,這個姓兒十分罕見,連百家姓上也沒記載,你莫非想來個瞎貓撞上死耗子?沒準老天爺瞎了眼,給你逐絲尋頭竟也追出正主兒來了。呵呵,歪老頭兒,你便是安著這個歪心眼兒,是也不是?」

 

  魯伯小眼一瞪,嘿嘿冷笑道:「小鹿兒,你自家的心事兒放著不明不白,旁人的心事兒倒是一屁中的!賊日娘娘!你好好的人不當,偏生尋縫覓隙,楞要當老頭兒肚裡的蛔蟲兒?行,以後改喚你小蟲兒也罷。宰相肚裡能撐船,老頭兒肚裡難道容不下一隻頭兒尖尖、體兒長長的小蟲兒麼?喂,小蟲兒,我說你也莫拋頭露面白惹人嫌啦!趕緊鑽回老頭兒屁眼兒裡暖和暖和!」一面說著,一面站起身子,學起戲台上的旦角輕扭腰肢,顛擺臀浪。

 

  鹿懷沖平白教魯伯吃了豆腐,登時氣個身顫腦昏。向日兩人你嘲我譏,更難聽的話兒不知說了千百萬句,也沒教他惱成這般。這回不知怎的,在鳥容非面前迭遭魯伯熱激冷諷,直是恨不得一腳踹死這廝壞老頭兒,也算替世人除了一害。兩隻小手握得死緊,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頭怒火,峭然道:「小鳥兒,咱們吃也吃飽了,沒的還杵在這兒看人給臉色、聽人放屁話?你不走,我可要走了!」鳥容非對那位同姓之人頗感好奇,本待追問魯伯尋找此人的情由,可一見鹿懷沖滿臉冰霜,看來只能暫且作罷,遂跟著起身。

 

  魯伯急伸手攔道:「小刁娃兒,櫻桃酪!櫻桃酪!老頭兒費了大半天工夫,特意為你熬的,你卻連個臉兒也不賞,拍拍屁股就要跑了?」鳥容非無奈瞅了一眼鹿懷沖,看他如何說法。鹿懷沖自明其意,冷然道:「你愛吃,自個兒吃去,橫豎我是不吃!」

 

魯伯黃濁濁的眼珠子一瞪,哼道:「小鹿兒,你想吃,老頭兒我還得三思三思咧!來,小刁娃兒,坐下坐下,咱們莫理他!今兒不知招誰惹誰了,沒的沖犯了那家喪門星!」

 

  鳥容非朝兩人來回張望幾眼,見鹿懷沖雖則一臉怒容,倒也沒有立時離去的意思;魯伯一臉巴望神色,卻是教人看得好生感動。忙道:「小鹿兒,魯伯既然如此誠意,咱們一道吃點兒,好麼?」鹿懷沖兀地寒意籠面:「你愛吃便快吃,再囉嗦,我可不等你了!」旋即走至門檻邊兒上,雙手抱胸而立。

 

  魯伯嘿嘿一笑,也不打話,風去風來,一忽兒便端來一小盅櫻桃酪。蓋兒一掀,只見乳白的表層散鋪著紅燄似的櫻桃片,輕輕一嗅,濃郁的甜馥味道立時教人通體一酥。鳥容非素嗜甜點,睇著嗅著,由不得心花怒放。朝鹿懷沖一瞥,見他小臉兒一扭,故作無視,明白他無意與自己分享。當即坐下,執起小勺細細品嚐,但覺滿嘴說不出的香潤滑膩,方落肚兒,四肢百骸盡皆陶醉不已。他可不願草草結束,否則忒也唐突佳品了。一口一玩味,直教鹿懷沖等得雞飛狗跳,魯伯喜得雞犬升天。捱磨半晌,總算吃盡一盅。

 

  魯伯忙道:「還要麼?小鹿兒那份兒,一發給了你也罷。」鳥容非眼望鹿懷沖,勸道:「小鹿兒,魯伯的櫻桃酪當真好吃極了!你也來嚐點兒嘛,好不?」鹿懷沖看也不看,冷道:「我說過了,不吃便是不吃!你喜歡吃,只管吃去!哼,饞鬼兒,早晚看你撐破腸子!」魯伯與鳥容非相顧一笑,呵呵,糟蹋美食,可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鳥容非腸胃早已塞滿,委實吃不得了,第二盅,便覺遜色不少,舌根隱隱泛著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苦味。心想:「任它味道再美,吃多了,也成了苦味。」礙著魯伯的盛情,死撐活撐硬是塞進肚裡。魯伯滿意大笑,滿口「好刁娃兒」、「乖刁娃兒」誇個不了。

 

  鳥容非覷空問道:「魯伯,你找那位鳥鳴澗有事兒麼?」魯伯沉吟片時,方說道:「我想請教他一樁私事兒,此惑不解,老頭兒我就算站在西方淨土門前,也不敢踏進一步。」

 

鹿懷沖其實並非當真厭惱魯伯,一旁悶了半晌,閒氣漸消,聽著,又忍不住插口:「笑話!自家的私事兒,還要旁人來解惑?魯伯,你一發莫笑話人啦!」

 

  魯伯噓聲笑道:「我不笑話別人,便只笑話你,怎的?行啦,小鹿兒,咱們是九世冤家,要鬥嘴,儘有得鬥呢!我瞧小刁娃兒撐不住了,咱們的恩怨情仇,改日再尋個機會了斷,你先帶他回房歇息也罷。」

 

鹿懷沖輕哼一聲,欲待舉步,又掉轉身來,道:「魯伯,我明兒上鎮裡去,晌午不過來吃飯了,小鳥兒便託你照顧。你這裡還有賸下的餅子或饅頭沒?我想帶幾個,明兒一早、或是路上填填肚子。」

 

  魯伯笑道:「嘿嘿,你不帶他上鎮裡長長見識麼?嗐,我先替你備上雙份兒。想吃啥,只管告訴老頭兒,甭客氣!」一邊說著,一邊取出兩口小袋,一口盡塞糕餅點心,另一口裝了蘋果、棗子等時鮮水果。說甚雙份兒?瞧那圓滾樣兒,四份兒怕也不止。

 

  打點已畢,兩人辭了廚裡眾人。魯伯送至門口,殷殷叮嚀鳥容非:「你這娃兒真可愛,老頭兒我挺喜歡你。日後若有甚麼事兒,只管安心,老頭兒我會幫著看覷的。」鳥容非忙道聲謝,揮手告別。

 

  一路上,鳥容非滿口讚歎魯伯廚藝高明,鹿懷沖懶懶聽著,偶爾應一兩聲,心思早已飛到明日的鎮上之行。回到精舍樓上,見花廳已然上燈,料知是清塵預為準備的,但人蹤杳然,許是又幫忙法會去了。鳥容非玩耍一日,睏倦非常,呵欠連連,鹿懷沖趕著他解手漱口停妥,便催他早早入房歇息。

 

  鳥容非站在門首,遲疑片刻,終於開口:「小鹿兒,我同你一道睡好麼?」鹿懷沖內心也有此意,可思及昨晚他理也不理自己的絕情模樣,便道:「你不是一個人睡得好好的麼?卻來纏我作甚?」鳥容非臉一紅,低聲道:「我……我獨個兒怕黑。」鹿懷沖哼道:「可你昨晚怎的又不怕?」鳥容非搔搔散髮,回想一陣,道:「昨兒我怕吵到你。」鹿懷沖訝道:「怕吵到我?這是怎麼說?」鳥容非支吾幾句,方才老實招認:「昨晚我忒想師娘,我怕自己一時忍不住,哭了半夜,吵擾到你。」他可沒好意思說,其實他更怕鹿懷沖笑話自己愛哭。

 

  鹿懷沖當下釋懷。他本道鳥容非因著自己胡鬧脾氣而生了疏遠之念,沒料到卻是如此。心中柔情陡湧,笑啐道:「說啥哭了半夜?你壓根是倒頭便栽入夢鄉咧!」鳥容非詫道:「你怎麼曉得?」鹿懷沖不願讓他知曉自己晚上替他調理真氣一事,晶眸一溜,道:「我見你房內燈火通明,想說怎麼這般浪費?進去一瞧,哼……」

 

  鳥容非臉上又是一紅,嘟噥道:「莫怪我今早起來,身上居然蓋著被兒,我還納悶是誰幫我蓋的呢。小鹿兒,你何不讓我跟你上鎮裡學做買賣,掙點兒燈油錢也好。」鹿懷沖扮個鬼臉,笑道:「你趁早斷了這個念頭罷!想算計我帶你到鎮上?哼,求菩薩顯靈帶你去,還來得有指望呢。行啦,我明兒一大早得起來,要睡就快些睡!」

 

鳥容非嘆聲氣,轉身便望自己房裡行去。鹿懷沖喚道:「喂,你不是要同我擠一床麼?」鳥容非停步回首道:「是呀,我去拿被兒。」鹿懷沖一把拉過他,呸道:「這兒的床又不大,那裡擺得下兩床被兒?算啦,咱們擠一擠也罷。」

 

  鳥容非脫鞋兒褪外衫,靠向裡壁躺臥停妥。鹿懷沖道:「我不愛點燈睡,橫豎你現下不是獨個兒,我可要熄了廳裡的燈兒喲。」鳥容非輕唔一聲,眼沉身軟,離太虛夢境只差半步。鹿懷沖搖頭一笑,先將他師娘的畫兒收妥置好,自去捻燈熄火。回來一摸索,果不然,這小子已然酣睡過去。心想,下午才替他行過「銷魂小法」,此時當不須再多費工夫,遂安心傍著臥倒。他委實也乏了,沒一會兒,齁聲息息,跟著入夢。

 

  鹿懷沖心上掛著事兒,次日,不到五更已自醒轉。待要爬起身,覺著腰上沉甸甸的,原來是教鳥容非的腿兒壓著。正欲使勁推開,一個念頭閃過:「便讓他睡著也好,省得生事兒。」於是勁力一弱,輕輕挪開他的腳,悄悄下了床,披衣穿鞋兒,逕往樓下梳洗。梳理停當,取過一方潔淨的的包裹布,拿了些魯伯給的食糧,放入包妥,置於自己帶來的布袋裡。又踅回房裡張望一眼,見鳥容非兀自睡得海枯石爛全不管,地老天荒任我眠。當下心頭一安,拎起盛著松露的籐籃,背著布袋,悄然離去。

 

  鹿懷沖才下樓,鳥容非立時睜開大眼。他昨夜堅持與鹿懷沖同眠,不單只因自己怕黑,更是安了一個心眼,意欲就近監看小鹿兒的動靜。鹿懷沖挪開他的腳時,他便已醒來,但按兵不動。鹿懷沖後腳方離,他迅即起身胡亂套上外衫鞋兒,抖擻出追蹤淨光的本事,隨後緊躡而去。

 

February 2008, woods in Lakure Bhanjyang, Nepal

 

 

[注]

 

Truffle,根據英漢辭典,譯名為「塊菌」或「松露」。前者饒富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因 truffle 本即「塊狀的真菌類」。後者呢,雖不知其依據何在,(莫非是因某些種類形貌略似淌著露滴的松果?)望名思貌,端的是詩意無限。既然寫的是小說,作者主觀美感放在前頭,姑且從後名兒。

 

Truffle 和一般習見的菇類(mushroom)皆屬蕈類(或譯真菌)(fungus),在地面上舒頭探腦的是 mushroom;埋在地底人未識的則是 truffle。然而無論 mushroom truffle,皆只是一龐大組織的外圍部隊,行話稱之為子實體(fruit body)。它們存在的目的,自然不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口腹之欲,而是承載所有生物同樣的基本使命──傳宗接代。為著這項使命,造物主賦予它們播散孢子(spore)的本領。三千多年以前,人類便曉得分沾造物主這分恩典,拿它們祭拜五臟廟之時,偶爾也不經意協助孢子傳播。

 

松露天性「害羞」,不願拋頭露面,一般藏在地底樹根之間,約離表土30公分處,與樹木形成互利的菌根關係(mycorrhizal partnership)。由於棲居地底,孢子沒法四處招蜂引蝶,只得靠著強烈的氣味吸引動物或人類,幫忙它們綿延不絕。有人利用訓練過的狗兒或豬兒嗅尋松露,據說一旦嚐過其味,便是「美饌三千,吾只取一味食之」,教人念念難忘。

 

粗略說來,以顏色區分松露,有黑、白、灰三大品類,主要產地分別在法國(黑)、義大利(白)、北美洲和其他地區(灰)。Perigord 的黑松露與 Piedmont 的白松露並稱極品,價格自然也走極端,一公斤可以賣到一千美元以上。無怪世人逕呼黑松露為「黑珍珠」(black pearl)。

 

Perigord truffle 是我夢寐以求,痴想親手挖到的寶貝,文中即以此為模特兒。Perigord 是法國一省名,當地的石灰岩高原,極適松露生長,採收期約為晚秋至初春。

 

中國也產松露,不過味道在饕餮界闖不出名號。倒是聽說有不肖業者購買便宜的中國松露,加以染色後,冒充法國黑松露高價賣出。

 

挖松露不容易,採蘑菇倒不難,想吃蘑菇可得張大眼珠。樹林裡常見一種約莫手掌大,傘面紅通通、或黃橙橙,點綴著俏皮白點的美麗蘑菇,萬萬別吃!它們可是恐怖的毒蠅傘(fly agaric)、又稱蛤蟆菌。一旦落進肚兒,正應著「自食惡果」,最慘的,恐怕連小命兒也得賠上!文中的「豹斑淡褐物事」,喚作豹斑鵝膏(the panther cap),更毒!看來美麗的物事,可得小心再小心!

 

過日子不容易,想幫小鹿兒多掙幾兩銀子。摘野果麼,太沉、又賣不得幾文錢;賣花麼,雖然雅致得很,可也入賬不多。思來想去,還是黑珍珠最有賺頭。(反正他鼻子挺靈的,不輸豬狗。)算是一點私心罷,藉他人之手,圓一己之夢。我對數字冷感,搞不清楚銀兩與美元的關係,隨便報個價兒,肯定是虧了。真真對不起小鹿兒的辛苦!

 

 

[趣味參考]

 

http://www.foodreference.com/html/arttruffles.html

 

非常有趣的網站。除了松露,還有許多美食掌故、烹調指南、甚至關於食物的詩文、填字遊戲等。適合喜歡手腦並用的老饕。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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