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淨 沙
第 十 四 回 阻鹿兒巧立令狀
兩位師父計議已定,打此上,鳥容非每日寅時不到即起床洗臉,晨課灑掃。早膳後,隨著淨光出門鍛筋鍊骨。淨光信守承諾,晌午前必定帶回鳥容非,交接後,逕自離開,深夜才再出現,隔三差五帶些米糧或蔬果回來。
起初,鳥容非內虛外弱,往往才進院門,一股硬氣洩了口兒,身子一倒,便似下了鍋的麵條般軟癱在地,怎的也直不起來。淨音憐恤稚兒,倒也不強求,陪他喝過粥後,便打發他歇個盹兒。睡了個把時辰,才讓鹿懷沖將他喚醒。每隔三日,料理個藥水澡,給他泡浴一刻。如是鍛鍊調養四個多月,鳥容非逐漸脫胎換骨,身子也慢慢硬朗起來。
雨雪雰雱時,淨音偕伴兩個孩兒窩在書齋內。沏壺熱茶,天南地北東扯一段野史,西掰幾則稗聞;或是任由二人翻書展讀,自個兒一旁嗚嗚吹著簫、低唱梵曲作陪。偶爾心血來潮,則指點兩人一些醫術或武藝上的門道。多半時候,是鹿懷沖起個話頭,鳥容非陪著聽到底。
倘若遇著雪霽晴出的日子,淨音也教兩個孩兒在院裡踢個腿兒、拉個腰甚麼的。鹿懷沖有自家的功夫待打磨,鳥容非忙活兼鍛鍊了一上午,神乏身倦,只管一旁陪著湊趣,精神好時,便練點兒淨音先前所授的「七步生蓮」。有時,兩人率性擱下正經活計,你追我逐、打打鬧鬧嬉玩作耍子。
鹿懷沖事事操心,私下查問鳥容非跟隨淨光習武的情形。鳥容非是個實心眼兒,一五一十點滴相告。原來無非帶著他四方遊蕩,瞎練個腿勁兒罷了。攀高躍低自是難免,卻未曾教他任何掌法腳功、刀藝劍術等等俗知的本領。鹿懷沖大感納悶,委實參不透淨光師父怎的如此輕饒小鳥兒。幾番思量,料想當是鳥容非身骨過於薄弱,先給打個底兒,日後再慢慢調熬也未可知。
他自然不曉得,天鷲族的練功法門與一般不同,卻是在看似尋常的行走中,或逸或速、或躍或潛,行血走氣,舒經活脈,於行若無事中磨練獨門心法。鳥容非於武功一道,宛若白絹一匹,完全未經印染,甚麼也不清不楚,只道是淨光帶著他登高健身。淨光要他凡事依樣照做,他咬緊牙關,亦步亦趨跟上去。淨光抬腿展臂,他也抬腿展臂;淨光躍下岩石,他眼睛一閉也跟著死活照跳。不慎摔了筋斗,自個兒拍拍屁股,傻笑爬起。當真跟不上或走不動時,只好撒點兒賴皮,杵在原地撫胸喘大氣。淨光卻也不逼他,待他歇夠了,再繼續上路。鳥容非本即天鷲族一脈,精氣相應,如是鍛鍊下來,這套行功法門便似呼吸一般,不知不覺融入他的行走坐臥中。
鳥容非出門練功,鹿懷沖可也沒閒下。送走小鳥兒,諸事打點妥後,便與淨音偕至花園,一面學習栽培蘇摩,一面習練「銷魂小法」。晌午左右返回,恰恰迎上精疲力竭的鳥容非。冬日深山天黑得早,申牌時分尚未到頭,就得上燈。鹿懷沖早早備上晚飯,與鳥容非吃過,拾掇停當,簡單梳洗漱口後,兩人便攜手回臥房歇息說悄悄話。你一言、我一語,你說天來我道地,嘰哩咕嚕嘻笑不休,總是鳥容非不支,先向周公問安去。趁著他熟睡的當兒,鹿懷沖打坐調息半個時辰後,便按著淨音私底的囑咐,默默運起銷魂小法,替他順理體內的亂氣。
他一肚子疑悶,覷空追問淨音:「小鳥兒沒練內功,究竟打那兒冒出恁般莫名其妙的真氣?」淨音答道:「非兒的身體與常人不大一樣,不能練氣,一個小閃失,便會走火入魔。他跟著臭木頭上天下地,雖則不是當真練氣,體內兀自會生出些微真氣。積聚多了,一發要成災鬧病,因此非得靠旁人幫忙調伏收氣。」
赫!天底下居然有這等事兒?他可是半信不信,當即啐道:「那他豈非學不得武功?」淨音賊忒嘻嘻回道:「咱們只是要鍛鍊他,隨他玩些兒小伎倆,強健強健筋骨,可沒要他練啥潑天神功呀。人家古德善知識不也說麼,洗缽添瓶,盡是佛門法事;搬柴運水,無非妙用神通。非兒若能磨出幾分運水搬柴的氣力,便是天大神通啦。你說是也不是?」
鹿懷沖雖然覺著師父的說法忒也匪夷所思,可又想不出其他道理,姑妄聽之,忍不住嘀咕:「哦,是麼?莫怪淨光師父一逕帶著他東遊西蕩,也不認真教點兒東西。哼,師父是做來擺個樣子的麼?你們當真偷懶得緊!」
想到「銷魂小法」,鹿懷沖又是滿肚皮牢騷。他本道銷魂小法是兩人同修共練,淨音始初也是這麼說的。孰料,到頭來,原來是自個兒費神出力,那位「同修」呢?哼,就他恁地好命,夜夜安閒快活,睡個香甜無比!「賊潑師父,果真信他不得!」偏生他一時心軟,胡亂應承下來。哎,真真失算!
鹿懷沖當然也不曉得,淨音與淨光無法為同屬天鷲族的孩子疏導靈鷲之氣,只能暫時封住,等待有朝一日鳥容非功體茁進,能夠自行調氣導引。淨音在鹿懷沖年幼之時,特意教他一套行氣功法,其實不免帶著私心,預謀未雨綢繆之計。當日事急之下,他信口謅個「銷魂小法」,歪拉鬼扯。其實蘇摩本就特為小鹿兒所栽,意在輔助他修習內功,卻那來「陰上加陰、雪上添霜」的道理?淬花取露,也是旨在救人醫命,那裡便會毒死人?淨音惟恐鹿懷沖偶爾大膽胡來,任意碰取荼蘿;又擔心他用功不夠,假以時日,必然封不住鳥容非日漸滋長的靈鷲之氣。因此又唬又哄,以誑語嚇止他的頑性,復以甜餌勾出他的好勝心,認真修習內功。
鹿懷沖固然聰敏機變,本領多端,畢竟孩童心性,不免貪玩懈怠,喜歡一些花俏招式,於真正的基礎功夫上頭,卻是用心不深。此際,淨音隨機用話擠兌住他,逼他不得不每日用功。他替鳥容非調理真氣,自己也得隨之吐納。鳥容非體內的靈鷲之氣本就似有若無,極難捉摸。除了淨光把他拋下山崖那一次外,平素根本氣若游絲,設非極端專注,實在難以感應到。他必得全神貫注,方能捉到鳥容非經絡間倏忽即逝的真氣,無形中,內力修為從而提升不少。千伶百俐的小鹿兒,終歸落入師父的細羅密網中。
這番轉折,鹿懷沖再怎麼聰明,自是琢磨不到。他練了「銷魂小法」後,果覺內力逐日增強,只道真是與鳥容非合修得來的好處,疑惑盡去。嘮叨歸嘮叨,心裡倒也無怨無悔。他打小無親無伴,即令有師父相陪,未免孤寂無聊。這種滋味嚐多了,縱然難以下嚥,可日子畢竟得過,他過得心靜氣平。鳥容非的出現,恰似一顆石子落在湖心,徹底蕩亂他的平靜。他也煩、也妒、也惱、也倦。可話說回來,煩惱倦妒中,他也感受到未曾有過的喜樂。
他內心其實莫名所以。不知怎的,他喜歡聽著小鳥兒沒頭沒腦的呆話;喜歡看著小鳥兒燦爛無邪的傻笑;他更喜歡一日終盡時,兩人躺在床上,無憂無慮閒扯瞎聊,或者甚麼也不說,只是靜靜感覺彼此的氣息。
想著想著,驀然發覺放在鳥容非頭頂百會穴的手掌,不知不覺中竟然滑到他唇邊的地倉穴。不由瞿然一驚,急忙收神,靜心半晌,再繼續調氣。功行圓滿後,通體舒泰,輕輕下床走動一陣,重回床上,挨著鳥容非安然入夢。
正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有話則長,無話即短。時光流轉間,驚蟄已過,坡邊青草方始怯羞羞冒出芽兒,好歹給報了個春訊。鳥容非從年尾嘟噥到年頭,鬧了好幾回,也要跟著去花園開開眼界,探視在那兒避寒的鸚哥。淨音總是微笑漫應:「不急不急,時候未到。時候若到,你不去,綁也要把你綁去咧。」幾句話搪塞了過去。鳥容非無奈,只得捺下躁火,耐心等待時候到來。
這日午後,鳥容非掇了本《從容錄》坐在院裡梅樹下,隨意翻弄著。兩行文句適巧入目,只見書上寫著:「鳥之行空,魚之在水。江湖相忘,雲天得志。擬心一絲,對面千里。知恩報恩,人間幾幾。」他年歲尚幼,思慮不深,於此章句實也了悟不得。不過瞥著自家的姓氏嵌於其上,一時好奇,讀了幾遍。唸著「鳥之行空,雲天得志」,何等逍遙自在!不覺心嚮往之。禪機猶未解,抬眼望著一碧晴空,一顆頑心早又發作起來,迫不及待舊話重提。
淨音被他煩磨不過,笑著安撫道:「非兒,敢情你悶得發慌啦?嗐,這也難怪。可你現下的身子,兀自去不得呀。」鳥容非可惱了,嘟嘴道:「小鹿兒都去得了,為甚我便去不得?你瞧!」擂緊拳頭,攘起細胳膀,張模作勢道:「我經過這些時候的鍛鍊,渾身氣力可多著呢!」
鹿懷沖正清理花草,看著好笑,停下手頭的活計,撇唇哼道:「氣力再多,有個啥用?你當自個兒是大牡牛,打算耕地犁田去麼?」鳥容非眼珠一瞪,欲待頂回。淨音忙伸手拉住,笑道:「得得,兩隻小蟋蟀關在瓶兒裡,屁火悶燒,又要鬥了起來是麼?呵呵,這麼著罷,淨光過兩日要回辟天寺辦點事兒,你們一道跟去玩幾天也罷。」鹿懷沖與鳥容非同聲喊道:「當真?太好啦!」一齊哇啦怪叫,又蹦又跳,俱是眉花眼笑。
兩人笑容一般,心思卻是各異。鹿懷沖腦海盤算著:「好長時間沒上鎮裡去了,正好趁便轉一轉,順道買賣點兒貨物。」鳥容非打小游山翫水,雖有師娘師尊管著,到底自在慣了。山中生活固然也算自在,初時也不乏新鮮奇趣,但日日鍛鍊做功課幹活兒,形同軟禁,日久不免生厭。便似關進籠裡的鳥兒,只要能出去透口氣兒,上那兒也成。
淨音見鹿懷沖圓晶晶的眼珠滴溜直轉,早已料個分明,笑道:「小鹿兒,你算計啥來也?師父讓你們上辟天寺玩,可沒准你們到鎮上拋頭露面。」鹿懷沖被淨音識穿,不覺一陣著惱,嗔道:「往常都可以去,這回為啥不行?」淨音乾笑數聲:「咳,也沒說不給你去。只是非兒還在鍛鍊的當口,你往鎮上去,豈會不帶個跟屁蟲給你壯壯場面?鎮裡人來人往,甚麼賊胚潑才沒有?你是經慣江湖的老手,誰也不敢惹你。可非兒嫩臉生面,沒準要遭人欺負哩。」
鹿懷沖哼道:「有我在,誰敢欺負他?」淨音笑道:「就怕小爺你忙著生意買賣,沒那工夫理會。再說,非兒身子畢竟單薄,何苦要他勞累奔波嘛?上辟天寺轉轉,燒燒香拜拜佛菩薩,也儘夠了。」見鹿懷沖小臉拉得老長,一副不肯善罷干休的狠樣,心知他決計不會放過機會到鎮上買辦一些物事,也沒理由攔著他不讓去,忙不迭又道:「你若真想上鎮裡玩,就自個兒去,千萬莫帶非兒跟著你四處遊蕩。這回你委屈點兒,權且陪非兒在辟天寺散個心,好麼?」
鹿懷沖正是有意帶鳥容非上鎮裡開個眼界,順道教一班舊識瞧瞧自己的小夥伴,內心不無存個炫耀之念。淨音不讓他帶鳥容非上鎮,一腔熱火早冷熄大半,當即懶懶道:「辟天寺有啥好玩的?與其窩在那兒,倒不如留在這裡,省下那分辛苦也罷。師父,你要發善心,何不一超直入發個徹底?恁般不乾不脆,我可不領情。」
鳥容非一聽,心急道:「小鹿兒,你要留在這兒,我可不奉陪。我自個兒跟淨光師父去。」鹿懷沖小臉兒一板,啐道:「你跟他去?哼,教他治個死去活不來,可沒人救你!」鳥容非舌一吐,瞇眼笑道:「才不會呢!淨光師父現下對我好得緊,他又煮得一手好吃飯菜。你不去,我自己跟他去。」鹿懷沖呸道:「好你個阿彌陀佛!真沒見過這等饞鬼,有得吃,誰也跟!」
淨音苦笑道:「非兒,你不要師父啦?」鳥容非撓頭搔耳,一臉為難之色:「誰說的!師父,我最喜歡你了,可是……」淨音接腔道:「可是師父既懶惰、又不會燒飯。嗚呼!你寧可跟著一根悶煞人的木頭,也不願陪個能說會笑的師父。」說著,扮出一臉哀痛欲絕的神情。
這番喬模裝樣自然瞞不過兩小,鹿懷沖鼻孔一哼,啐道:「老沒正經!」鳥容非明知師父瞎鬧騰,內心卻是不忍,忙道:「好嘛,師父,我不去了,我陪你說話啦。」淨音眉眼一舒,佯作大喜道:「呵呵,你這孩兒當真孝順。衝著你這分孝心,師父放你一馬,就讓你隨淨光走一遭。」鹿懷沖急道:「我也要去!」淨音眉頭一糾,哼道:「小鹿兒,你不是怕走路辛苦麼?既然如此,你還是乖乖留下來舒服快活也罷。」
鹿懷沖急得跳腳,忿忿道:「誰怕辛苦來著?你楞愛給我添油加醋歪解胡批!小鳥兒要去,我自然也得去。要不,誰來看覷他?」淨音故作思考狀,少頃,道:「不帶非兒上鎮裡去?」鹿懷沖道:「不帶便不帶嘛!」淨音合掌一拍:「行!你給師父納張軍令狀。倘若帶非兒上鎮裡去,此後三年內,不得下山一步!」鹿懷沖一愣,道:「師父,你鬧啥妖?恁般認真!」淨音正色道:「行、或不行,吐個字兒來!」鹿懷沖斟酌半晌,終於開口:「行!」
淨音窮追不捨,堅持道:「口說無憑,咱們得立個文書。」語落,朝兩人揮手:「走,咱們上書齋寫狀兒去!」胡弄半天,果真立出一紙軍令狀,還讓鳥容非當場見証劃了押,直惱得鹿懷沖肚裡痛罵不迭。
捱了兩日,淨光打點啟程回寺,給了鳥容非五日的假。兩人私下算計,扣掉路上來回行程,足可盡情大玩一番,由不得雀躍萬分,兩顆心早飛到九霄雲外。
出發前夕,淨光約妥次日辰時正出門,便放了鳥容非假單,不用摸黑起身做早課。鹿懷沖自有一分家當置於辟天寺,幫著鳥容非揀拾了兩套換洗衣物,打點妥簡單行囊,兩人早早上了床。鳥容非興奮莫名,蹭到二更,兀地吱喳不停。鹿懷沖覷不著機會行那銷魂小法,心想:「反正放假,不過偷懶一回,應當沒甚打緊。」當下心安氣閒,陪著鳥容非說笑不止。直交三更,兩人方才眼黏骨軟,分頭昏沈睡去。
這一好眠,直睏到日影透窗。鹿懷沖教燦花花的陽光照著,猛可睜眼,霍然驚醒,不知錯過約定的時辰也未?不由大喊一聲:「快起來!」急急拉扯酣睡的鳥容非。
鳥之行空,雲天得志 August 2014, at Lake Manasarovar, Tibet
[注]
*「運水搬柴」的典故,出自唐代龐蘊居士的偈詩。呵,神通妙用,豈在喧天動地?原詩如下:
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頭頭非取捨,處處沒張乖。
朱紫誰為號,丘山絕點埃。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
**《從容錄》,元代僧人萬松行秀晚年之作,乃根據宋代禪師宏智正覺(天童正覺)的百則頌古加以評唱而成,以弘揚曹洞宗的默照禪。與圜悟克勤的《碧巖錄》同為禪宗頌古評唱中的驪珠。
清茶一壺經半卷,梵唄聲聲縈心迴。端的是滌塵蕩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