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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淨 沙
第 十 二 回 銷魂小法賺靈鹿
鹿懷沖獨自在廊前雪地上練武,正酣暢之際,忽聞一人高聲喝采。聽聲辨音,不是師父,卻是誰來?急一回首,果見淨音手捧一把花草,唇角含笑,踩著滿地亂瓊碎玉,一頭行來,一面讚道:「好!端的是花里花梢!」
鹿懷沖輕舒一口氣,展眼打量淨音懷裡的花草,本待追究師父匆促離去的緣由,喫淨音一句明褒暗諷,不及發問,先自攢眉怒哼:「我又不是街角耍拳弄棒的沒臉漢,吆啥花里花梢!」
淨音笑道:「我瞧你這招架子煞是好看,不讚聲花里花梢,卻稱啥來也?」鹿懷沖學起市井聽來的潑皮口吻,嘟噥道:「咱們光棍兒眼裡不揉沙子。師父,你分明是嘲笑我,銀樣鑞槍頭兒,中看不中用!」
淨音臉孔一板,佯作肅容道:「嘖,這可真是天大冤枉!小鹿兒,咱們行家說行話,你實個招來罷。你這招竟是要用來降龍伏虎、或是意在比武招親?」鹿懷沖小嘴一噘,略感不自在:「師父,你話裡藏話作甚?悶得人心煩!甭拐彎抹角啦!這回又是怎麼個分曉?」
淨音笑道:「行!不分較個明白,你準當師父又來信口雌黃了。呵呵,小鹿兒,師父也不來嚼蛆,你自個兒心裡數著鑼鼓點子。倘若你盤算拳打南山虎、腳踢北海龍,那麼這套花式看著挺唬人的,可未免虛浮點兒。以你眼下的功力,若有那眼明手快的會家子望你下盤封去,你該如何對付?」說著,左臂一伸,虛畫一招。
鹿懷沖一怔。淨音朗笑接道:「話說回來,設或你壓根存著擂台搶媳婦兒的心眼兒,呵,恁般精緻的手腳,莫說應付那班登徒子綽綽有餘,就連場邊那些丫頭姑娘們,可不也得給你迷個暈頭轉向、口沫直淌哩。」
鹿懷沖教淨音說得耳根一紅,嗔道:「我同你說過了,這招現下才見五分影兒嘛!何況我不過是練著玩兒的,厲害的後著還蘊釀著呢。」話鋒一轉,直勾勾瞅著淨音懷裡的花卉,追問:「師父,你急惶惶跑去花園,便是為著這些花草?說!你到底又鬧啥妖了?」淨音瞥了眼四野飄零的雪花,笑道:「這兒冷,咱們上廚房說話罷。」不等鹿懷沖答話,舉步先行。
進了廚房,鹿懷沖升起炭爐,擺上陶壺,打算煮些水熱熱腸胃。淨音逕把滿懷的花草置於桌上,堆出半臉愁傷、半臉陶醉,感慨道:「小鹿兒,你瞧瞧,似這般奼紫嫣紅芳花菲草,望墳頭一插,不也是挺雅致的?」
鹿懷沖心口猛然一緊,暗忖:「莫非師父料定笨鳥兒準定熬不過去,先行打理妥貼?」轉念一想,委實無此可能。他早已看出淨音對鳥容非疼愛有加,既是如此疼愛,又豈會撒手不管?哼,賊潑師父,信他不得!當即惱怒道:「呸!你又七顛八倒瞎說啥?卻是那家喪門鬼衝撞了你,人兒還沒嚥氣,三炷頭香倒先供上!」
淨音合十作禮道:「得得,師父不亂說話啦。」挑出一枝白色花串,交到鹿懷沖手中,歉然道:「小鹿兒,師父先告個罪,沒同你打聲商量,便取了你的蘇摩。你可千萬別氣惱!」
鹿懷沖端詳著風鈴般的花朵,臉色陰晴不定,沉吟道:「師父,這陣子你似乎有事兒瞞著我,是不是?淨光師父、笨鳥兒、還有你……你們之間究竟有甚麼牽連?怎的說巧不巧,一忽間,全湊了齊來?」
淨音深知鹿懷沖聰敏過人,一個疏神,便要教他識破端倪,忙柔聲道:「小鹿兒,師父不是早對你提說過了麼?非兒他爹和你爹是通家世交,非兒他娘死得早,偏生他爹爹又是個沒主兒的孤魂野鬼,連自身也照料不及,是以把非兒託付給你爹爹。你爹辛苦看覷了非兒十年,現下轉託我照顧。我擔心一個人照管不過來,有負好友之託,這才請楞木頭過來幫幫忙。無非就是恁麼一回事兒。嗐,你的小腦瓜呀,鑽天鑿地,到底轉啥名堂?」
鹿懷沖曾聽鳥容非如此說過,當下疑念盡釋,笑道:「我自己也不曉得轉甚麼名堂。有時恍恍惚惚一陣疑心,笨鳥兒莫不是淨光師父的孩兒?」淨音一愣,旋即啞然失笑:「小鹿兒,你轉那兒去了?豈有可能!」鹿懷沖道:「怎的不可能?他們兩人的眼珠挺像的。你說過,淨光師父自毀容貌前,是個人見人迷的美男子;笨鳥兒的長相雖然不過爾爾,可也還湊付得過去。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們的氣味十分相似。」淨音微笑道:「小鹿兒,你的鼻竅越發開啦,敢情練就天鼻通,連他們的氣味也分辨得一清二明!」
鹿懷沖氣得皺眉,啐道:「臭師父!你明明曉得我說的氣味不是指身體的味道,你非給我雞蛋兒裡挑骨頭!當然啦,最教我犯疑的是,淨光師父嚴是嚴了些兒,可他對笨鳥兒的那股嚴格勁兒,若非至親,尋常不相干的人怎會如此?橫瞧豎看,分明是恨鐵不成鋼的嚴父心情嘛!再說,他放著寺院的正經事情不管,巴巴窩在咱們這間破廟陪傻鳥兒誦經練武,圖的是甚麼?就算是為著朋友,也犯不著恁般耗神費力呀。」
淨音苦笑道:「咳,你果然觀察入微,言之成理。師父怎沒想到?沒錯!咱們該當把楞木頭五花大綁一鍊子鎖來,擺個三堂會審,看是要剝指甲、或是灌水銀,非揭下他的假面皮,逼他老實供出究竟在外面弄了幾頭野狐精!決不能教他心圖僥倖,以為袈裟一披,不管搞了甚麼不三不四的事兒,全可瞞天過海撇個一乾二淨。」
鹿懷沖聽淨音越說越不像個人話,氣得嚷道:「師父,你又來瞎鬧騰了!我只不過覷點兒疑苗,你非給拉拔的半天高!回頭想想,淨光師父委實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兒來。反倒是你,須有八成準兒咧。」淨音瞇眼笑道:「才八成?怎不一發痛快賞個十成十!」
鹿懷沖冷哼一聲:「給你一百成也沒用!瞧你這散漫性兒,要手段沒手段、要銀子沒銀子,成天瞎吹胡擂是有的,正經事兒卻沒半件上得了手,又有那家好姑娘肯把你瞧入眼裡?我心底還估摸著,你是不是因此才勘破紅塵,率性依了青燈古佛。」淨音笑道:「小鹿兒,你端的是機勝太公、智賽諸葛!師父的心事兒,可真教你一語道破。嗐,慚愧慚愧!」
淨音如此喬張作致,鹿懷沖越發難以輕信。橫豎問不出甚麼名堂,遂拾回話頭,問道:「師父,你還沒說呢,這些花草到底拿來做甚用的?」淨音道:「無非是未雨綢繆。非兒這回跟著淨光出門,準有些活罪好受。我怕他禁受不住山頂的風寒,興許要發個病甚麼的。莫若先打點一些花草,讓他回來或喝或泡,權充個固本培元也好。唔,小鹿兒,你幫師父把這幾株玩意兒配上你的蘇摩煎一煎,好麼?」一頭說、一頭抽出數莖發著櫻紅小蕊的草枝、並幾枝掛著橙黃葉片的細椏,遞給鹿懷沖。又從櫃中取出藥缽,解下腰際的小紗囊,小心翼翼傾出數片似蓮非蓮、青玉般剔透的花瓣,置入藥缽中。
鹿懷沖湊近一觀,容色大動,訝道:「師父,這花瓣不是荼蘿麼?」淨音淡然道:「是呀,你的眼力著實不弱。」鹿懷沖愈發詫異,驚怪道:「之前你總叮嚀我,荼蘿極難馴服,若非你在場,等閒切莫近身,要不然於己有害。怎麼你卻摘了回來?」
淨音正色道:「所謂養花千日,用在一時,眼下該是派上用場的時候了。小鹿兒,你莫多心!每種草木皆有獨一無二的性子,與人或合或剋、或兩不相干,同咱們這些圓顱方趾的人,其實沒啥兩樣。你順著它們的性氣去用,能活人,也能死人。認真說來,這門學問可大著呢。」
鹿懷沖恍然道:「就好比蘇摩和我恰好契合,是不?」淨音意味深長望了眼愛徒,和聲道:「何止如此!你只道蘇摩與你性氣相通,拿來插瓶兒做個擺飾,便美得不行了。實在說來,你若窮根究柢,用心琢磨,早應發現蘇摩還可以助你增長功力呢。」鹿懷沖耳裡聽著,思緒不斷,靈智益開,不禁嘀咕道:「師父,你怎不早些告訴我?」
淨音無奈一笑:「早些告訴你,你未必聽得進去。你想,你費了將近六年的光陰學習栽種蘇摩,又懂得多少?咱們學任何玩意兒,貴在適性順情。一生能專鍾一味,透到骨子裡去,已屬難能可貴。你若當真喜愛花草,功夫用得深了,日久天長自然心領神會,一眄一嗅,無不心有所悟。怕的是,不過一時興致隨便玩玩,那倒不如趁早歇下那分心思,搞點旁的活計也好。」
鹿懷沖吟味良久,點頭道:「師父,我明白了,學貴精純,不在嚼多不爛。我真正的心思不在花草上頭,是以一直沒好好下功夫了解蘇摩。現下我實也不須分心其他,先把蘇摩打從根源識個透徹。學問多半是殊途同歸,等我窮究蘇摩之後,再來參詳其他花草,或也能舉一反三,一通百通。你說是也不是?」
淨音含笑望著徒兒,欣然嘉許道:「小鹿兒,你果然悟性高人一等,無怪非兒打心底服你服得不行,滿口兒稱讚你心竅玲瓏、千伶百俐。」
鹿懷沖乍聽此言,恰似一碗蓮子湯落下肚,渾身酥甜不已。他本以為鳥容非遭他連番欺侮,肯定滿懷忿怨,私底下決無半句好言語,孰料他倒真心誠意讚美自己。這番話若由鳥容非親口說出,他多半當作一般門面話,倒也不十分放在心上。但從旁人口裡傳述,可見鳥容非確是心頭如口頭,非是人前人後心口不一的小人。師父縱使老沒正經,說話未必作得真,可那神情語氣九成不假。他臉上不覺微微發臊,忸怩低聲道:「是麼?笨……唔,他當真如此看視我麼?」
淨音笑道:「適才他確實對我如此說。呵呵,非兒傻氣是帶了幾分,可也沒蠢笨到好壞不分、智愚不識的田地。你老罵他呆里呆氣。你說,他到底真笨真傻麼?」鹿懷沖臉紅道:「以後我儘量不罵他就是了,你也甭替他打抱不平。一會兒就晌午了,師父,咱們趕緊把這些花草料理停當罷。」
言竟,取來一把花剪,又尋出一方紗布與一段紗線,把淨音交付的花卉剪成數段,仔細裹入紗布內,用紗線紮妥,擱在桌上。耳聽著壺裡的水呼嚕沸響,由大聲漸轉小聲,忙提起水壺放過一旁,添了幾塊煤炭,另擺上一隻朱砂陶鍋,將一包花草並著半壺沸水,一齊置入鍋內,細火煎煮。
淨音收起平素的嘻皮笑臉,淨過手,一臉肅穆將八片荼蘿花瓣分別置於兩手掌心,閉目凝神半晌。鹿懷沖頗是好奇,見淨音神情大異平常,不敢吭聲打擾。不多時,但見青碧的花瓣漸漸褪去顏色,從瓣尖泌出一滴滴澄翠欲滴的液珠,聚於淨音細長的手掌中。
又過片刻,淨音睜眼輕聲囑咐:「小鹿兒,勞煩你幫師父取個瓷碗來。」鹿懷沖趕緊由櫃中拿出一隻白瓷小碗。淨音吐了口長氣,將掌心的碧露徐徐傾入碗裡。頃刻,原本青透的花瓣搾乾似的,蔫成片片薄如蟬翼的灰白枯瓣。直看得鹿懷沖瞠目結舌,訝異不已。
淨音神色漸緩,將枯瓣慎重放回小紗囊裡,朝鹿懷沖一笑:「小鹿兒,適才我以本身內力逼出荼蘿的精魄,這點兒碧露,便是我們魂魄交融下的結晶。倘若給同樣相契的人服用,有起死回生之效呢。」
鹿懷沖心頭一動,問道:「萬一不相契的人不巧服用,卻會如何?」淨音笑了笑:「若是一般沒習過內功的平常人,頂多舌根一苦,也沒甚打緊。可習武之人若不慎入了口,輕則絞腸,重則……呵呵,全身經脈斷裂,氣血爆湧,非死不可!武功愈高,死狀愈慘。」
淨音不痛不癢道來,鹿懷沖可著實唬了大跳,咋舌道:「這等厲害!師父,恁般歹毒的玩意兒,你也玩得入手?」淨音眉頭一結,佯怒道:「甚麼叫歹毒?救人害人,全在一念。設若你本領不濟,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兒,還容得你吆毒嚷歹麼?」口氣一緩,續道:「話說回來,這點兒蠅頭微利,實也不值一觀。真正的好處是,一旦學會這套本領,以花煉魂,以魂淬花。練得深了,功力不止平添數倍,還可以用花兒煉出獨家法寶。」
見鹿懷沖滿臉驚歎之色,暗自一笑,故作遺憾道:「唉,只是此等絕藝,也非說練就練得成。既要有緣之人,又不能缺少匹配的花草。人花俱備,還得知曉其中訣竅,時時相與過從。當真想練出些許苗頭,少說也得磨上十年工夫。嘖,你道這是容易事兒麼?」
鹿懷沖愈聽愈奇,好生嚮往,禁不住心癢起來,囁嚅道:「師父,我……我和蘇摩也可以練這套功夫麼?」
淨音素知愛徒心高氣傲,決不輕易服人,若以師長之姿迫他服從,古靈精怪的小鹿兒肯定智計百出恣意妄為,誰也拿他沒辦法。但他若自己決意做某事,結果往往好的超乎意料。此番正是算計引鹿懷沖入彀,心中暗喜,臉上倒做出遲疑之狀,沉吟道:「這嘛……你想練,卻也不難,可其中有個關竅……哎,這……這怎生是好?」
鹿懷沖急催道:「師父,你向來快人快語,可今兒怎麼啦?老是吞吞吐吐,真真教人好不氣悶!」淨音搖手道:「行行,師父老實與你說個分曉,你自個兒斟酌著辦罷。咳,小鹿兒,你生來便是個極陰之體,蘇摩亦是純陰之花,你們自然再合不過了。不過,你若想習練師父這套銷魂小法,卻是有個難處……」
不等說完,鹿懷沖早失聲笑道:「師父,你又想唬嚨我了!甚麼極陰之體純陰之花,我可從來沒聽過!這套功夫喚作銷魂小法?呵呵,這名兒忒好笑啦!」淨音啐道:「呸!你沒聽過的事情可多著呢,卻來取笑師父!你捫著心肝老實招供,你習練功夫法門,不就是為著銷他人之魂?他人之魂不銷,說不得只好自我了斷,銷了自個兒的魂兒也罷。銷魂兩字,何等氣勢!」
鹿懷沖嗤笑未了,瞇眼道:「那又何必加個小字兒?安個大字兒,改喚銷魂大法,教人聽著也大器多了。」淨音笑罵道:「就你這小鬼一天到晚想成大功、立大業!咱們安生守個小本買賣,有啥不好?何苦在個蝸牛角上與人爭長競短?名大名小,功夫不到,啥也是虛的!徒留他人作笑柄,莫不如謙虛著點兒。」
鹿懷沖無端惹來一頓排頭,老大沒趣道:「是,師父教訓的是!咱們言歸正傳罷。我練這套銷魂小法,究竟有甚麼難處?」淨音道:「說穿了,也沒甚麼。你和蘇摩,陰上加陰,平常練練內功,倒也沒事兒,甚至還有功力加乘的功效。但若修習我這套銷魂功法,卻好比雪上添霜,於你自身大是不妙。」
鹿懷沖想想有理,不由著急道:「總有個化解方法罷?」淨音道:「這個自然。上上之策,便是尋個極陽之體的人,配上純陽之花,兩人同修共練,彼此成就。」鹿懷沖聞言,靈光倏地一閃,疑道:「那人……那人終不然是笨鳥兒?」淨音笑意鋪上眉梢,頷首不語。
鹿懷沖心頭忽地一動,似有所感,尋思:「天底下那有這等巧事兒?呼風風來,喚雨雨至。早不教、晚不教,偏生在鍛鍊笨鳥兒的當口,冒出這番做作?」心念疾轉,臉色猛可一變,喃喃道:「我明白了,打從一開始,你們早就算計妥當,我根本是你們這班大人的棋子!渾蛋!練甚麼銷魂鬼法!銷你個魂兒啦!你們究竟打算對我怎樣?」他最惱別人不說知就裡,便想著手擺佈一切。越想越入港,不禁破口大罵起來。
淨音歎聲氣:「唉,小鹿兒,你莫一個勁兒望牛角尖鑽去,天下本無事,煩惱只因顛倒夢想呀。練這套功法,於你大有裨益。你爹把非兒送過來,一方面鍛鍊他,一方面幫助你練功,這是他的一番心意。你若是心裡不痛快,不願學師父這門雕蟲小技,那也罷了,實不須如此自尋煩惱呀。」
鹿懷沖怔怔凝視著碗底的碧露,隱忍多時的怨懟再度發作,怒道:「哼,甚麼心意?他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把我一人丟在這兒不聞不問!師父你說,有那個父親會對親生兒子如此無情?他愛的是笨鳥兒!你們全都愛笨鳥兒!誰會愛我?說啥幫助我,其實是幫助笨鳥兒!」說著,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一邊以袖口拭淚,一邊哽咽接道:「你也幫著他隱瞞,啥事兒也不告訴我!我才不信小鳥兒的師娘是我的親娘,我連自己親娘的死活也不曉得,你還想瞞我多久?」
一句「有那個父親會對親生兒子如此無情」甫入耳,淨音胸口猛然一怦,思忖:「萬一非兒也如此追問,教我情何以堪?」瞅著鹿懷沖躁鬱不平的淚臉,內心百味雜陳,著實不忍,一時無言以對,任由他盡情發洩。待他平靜些,忙把他摟進懷裡,柔聲撫慰道:「小鹿兒,世間最難念的一本經,就是家家那本經。我不是刻意隱瞞,但我答應過你爹,各人的家務事各自理。時候到了,他自然會親口向你分說明白。嗐!傻孩子,你爹怎會不愛你?你忒多心了。我也愛你呀!若非你慈悲伴著我這個孤苦和尚,只怕閻羅王早把我拉去吹簫種花啦。還有淨光那根木頭,你別瞧他悶葫蘆一個,他可是打心底疼你愛你呢!曹操說『生子當如孫仲謀』,淨光不愛說話,我替他說句掏心話,『生子當如小鹿兒。』可惜哎,他沒本事生。」
一席話逗得鹿懷沖破涕為笑。他掙開淨音的懷抱,找了條帕子擦淨臉兒,舒眉展目,吁口悶氣道:「算了,我不是那等小肚雞腸的人。師父,笨鳥兒若習練這套功法,當真會日益健壯?」淨音點點頭,滿臉歉色:「只是忒委屈你了!非兒差你一大截,功底全無,身骨又單薄,有勞你多方照顧!」
鹿懷沖笑道:「得啦,師父,你幾時也學起客套話?這件事兒,你怎麼說,我量力看著辦,橫豎我也得些好處。」他從小吃過不少暗虧,學了乖,沒敢把話說滿。當下不再多言,幫著淨音熬汁煎藥,趁便熱了剩粥饅頭,師徒吃將起來。
忙活半日,晌午已過,諸事皆備。淨音囑咐鹿懷沖先行燒妥一大鍋熱水,擱在灶上微火溫著。眼看天色漸次黯沉,早過了未牌時分,淨光與鳥容非依然杳無蹤影。鹿懷沖不覺焦躁,忍不住對淨音埋怨道:「淨光師父恁沒個輕重!這等寒冷,咱們都難以消受了,小鳥兒怎捱得住?出門大半天,還不曉得回來!」淨音由著他聒絮不休,且不理會,斜倚窗檯,閉目養神。
鹿懷沖瞧著,越發作惱,咕噥道:「你這師父敢情當著好看的?徒兒有難,你倒吭也不吭一聲?好歹你向淨光師父討個情,請他手底緩一緩嘛。你嘴頭不老掛著『不急不急』麼?你是他的師兄,這句口頭禪怎不對他開示開示?」囉噪個不了,淨音只作耳邊風,不搭不睬。鹿懷沖拿他沒法兒了,自個兒招得滿肚無名火,沒個出氣處。
又過了半個時辰,淨音眼皮微動,霍地睜目起身。鹿懷沖唬了跳,以為師父有甚見教。卻見淨音擺手伸腰,懶驢似的打了好長一個呵欠,復又一屁股坐倒,繼續養神。鹿懷沖暗罵一句:「裝妖作怪!」卻是坐立不住,來回踱至門邊,東張張、西望望,著實沒個主意。正煩悶不過時,忽聽淨音開口說話:「小鹿兒,師父的耳朵怎癢個不停?莫非臭木頭咒我來也?咱們上去瞧瞧罷。」語方落,人已飄然而出。
鹿懷沖不及思索,急步跟上。兩人走上石階,向著茫茫深雪處極目一眺,四下裡一片岑寂,除了漫天雪絮無聲飄著,那有甚麼動靜?鹿懷沖眉頭一顰,正待叨唸,忽見遠方一條灰濛濛的淡影滑水般疾移而來。一眨眼間,約莫看出是個人影。鹿懷沖心頭怦然一跳,忖道:「是淨光師父麼?可他帶著笨鳥兒,怎可能恁般迅捷?」思猶未竟,那人已在十步開外,一襲黑衲迎風獵獵,不是淨光,卻是那個?
鹿懷沖一陣歡喜,快步搶出迎道:「淨光師父!」抬眼一看,赫見鳥容非伏在淨光肩頭,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鹿懷沖一愣,一顆心轟地蹦得老高,身上陡然一寒,顫聲道:「他……」
December 2003, Snow-capped mountains in Manang, Nepa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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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