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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淨 沙
第 九 回 淨光初現試根器
一夜北風緊催,寒氣透窗襲入,端的是滲骨沁髓。兩小忙累了一整日,委實乏極,齁然入夢,睡得好不酣甜。鹿懷沖睡至中夜,猛可一個冷顫,颯然驚醒。伸手一摸索,被子怎不見了?往旁一探,也沒碰著人兒,霍地睜眼坐起了身。捱了片刻,視野漸次清楚,望地上一看。赫!果不然,傻小子擁著羽被,小蝦兒似的弓著身子睡成一團。
「啐!你倒好睡!真該尋條粗索把你綁上床柱才是!」鹿懷沖一頭嘀咕、一頭忿忿下了地,把鳥容非拖上床,拾起被子,重行睡下。這會兒學到教訓了,把被角掖在自己的身子底下,暗罵道:「再恁麼不安分,你自個兒落地凍死,也是命裡活該!」
經這一攪,再要重拾好夢,卻是難了。輾轉反側,越是想入眠,腦袋越發清醒。索性不睡了,靜靜躺著,心事流水般滾湧不休。「爹爹家裡究竟是何光景?」他一直想問鳥容非,可若不是自己忙著幹活,便是傻小子魂遊太虛,無暇談起。「親娘到底人在何方?她若曉得我恁般辛苦過日子,不知心疼也不心疼?」思及此處,已是按捺不住,恨不得一把揪起鳥容非問個水清月明。
小手才挨到鳥容非胸前,赫然發覺對方身子打擺子似的直哆嗦。心念一轉,旋即明白。這小子沒練過內功,抗寒之力自然遠遜於己;加上嬌生慣養,又是生長在江南之地,肯定沒經歷過這番苦寒。看來非得逼他加緊練功,好歹先把臭皮囊照料妥當,省得自己一天到晚懸東掛西,淨讓他給拖累了。
正思忖間,門板忽地咿呀價響,凜冽的寒氣絲絲襲來,直教人無所遁身。鹿懷沖眉頭一顰,歎口氣。唉,這場風雪,果然來勢洶洶。一面的窗紙早破了洞,忙得稀裡糊塗,竟忘了上鎮裡裁剪新紙,窗縫也該尋些碎布塞住。這些早該忙完的小活兒,可不全教笨鳥兒給耽誤了?現下他睡在破窗那頭,無怪抖個不了,算是自承惡果也罷。一頭想著、一頭還是起了身,手一拉,和鳥容非調了位。
思前想後一陣,覺著五更已近,打算喚醒鳥容非。再一想,笨鳥兒昨日練武忙活一天,滴米未進,便讓他多睡些時候也好。自管自穿起棉襖,換了潔淨的襪子,套上鞋兒,自去廚房打理早飧。
鳥容非一夜好眠,渾然不知自己練了幾回乾坤大挪移。興盡醒來,天色早已大明。矇矓著眼兒四下裡一探,不見鹿懷沖的蹤影,心頭一緊張,趕忙跳下床。隨眼一瞥,見床角擱了一件羊毛背心和一雙灰色毛襪,桌上燈台下壓了一張紙。取過一瞧,只見上頭用楷書細細寫了幾行娟秀小字:「懶鳥兒,我同師父有事離開,晌午前後自會返回。你自己上廚房找吃的,粥擱在灶上煨著。出門前,先穿好衣服。你的鞋兒我幫你拿回了,放在櫃子旁。切記!穿戴齊全再出去,沒的凍死你!」
鳥容非讀畢,又是感動、又是著惱,嘟噥道:「我那裡就會凍死?忒也小看人了!你們出門,為甚不喚我起來一塊兒去?真真沒意思!」悶悶整理好衾枕,依囑穿妥背心鞋襪,又取下狐襖套上,方推門出去。才踏上迴廊,一股寒氣撲面滾來,鳥容非四肢百骸不自禁一顫,腦殼一陣陣緊抽,不由得瑟頭縮腦。哆哆嗦嗦走近欄邊,凝眸向外一望,但見柳絮般的雪片潑天灑地,不過一夜工夫,整片大地已是銀妝玉琢。
鳥容非生長於斯的江南,雖也降雪,可那雪懷春少女似的,羞羞答答,飄一陣、躲一陣,積沒兩吋厚,晴陽一出,早教冰消雪溶。那似眼前這般狂雪,排山倒海,追風逐雲,直似要落到地老天荒方肯罷休。怔怔望了半晌,胸中一股豪氣隱隱觸發,禁不住想衝到雪地,痛快踏雪作耍。才想著,身子又是一個哆嗦,索性在廊道踏起淨音所授的步法。走了百來步,身子漸暖,饑火益熾,連忙望廚房奔去。
進了廚房,果見灶裡埋著炭火,烘得屋裡煖熏熏的,便脫了狐襖,擱在板凳上。揭開鍋蓋一瞧,一陣熱氣撲上臉兒,原來是一鍋香氣四溢的玉米蓮子粥。鳥容非嚥下一口唾沫,急急取出碗筷湯勺,滿滿盛了一碗,坐上長凳兒,心暢意愜吃起來。風捲殘雲,連盡三碗,方才打住。見桌旁擺著一籃紅通通的大蘋果,隨手取過一顆,咬了一口,細細咀嚼。
吃著幾口,漸覺索然無味。「唉,人都上那兒去了嘛!」他往常在家時,不是師娘看覷著,便是僕婢伺候著,似這般踽踽涼涼孤魂野鬼的滋味,上山後方始嚐受,不免淒然。尋思道:「小鹿兒這些年來,不知如何熬過的?」怏怏吃完蘋果,從灶旁的水桶裡傾出些水,刷洗碗勺。打理整當,順手抹了把臉兒,漱了口,小手已然凍得又僵又疼。
呆坐片刻,覺著乏味至極,披起狐襖,沿著石階,一腳高、一腳低踅回正院。鹿懷沖和淨音依舊杳如黃鶴,他待不住臥房,穿過迴廊來到東廂書齋。進了屋裡,見兩面高至屋頂的書櫃,壘壘落落塞了九成滿的各式經卷和雜書。右首一扇六角窗,挨著窗邊置了一方硬榻,旁邊擺了一張書几和一把椅凳。他蹭近左側的書櫃,瀏覽數眼,抽出一本《詩經》,歪靠在榻上讀了起來。
信手一翻,卻是〈考槃〉這篇,遂輕聲唸道:「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師娘教過他,這首詩寫的是一位獨居隱士窮處山水之間,自得其樂的意趣。
那時,他正煩透高岫這班小廝,成天跟前跟後,連到湖邊玩個水,也要守這戒那,不讓自己玩個痛快。於是故作深刻,學腔拿調向師娘歎息道:「此中確有真樂呀。」師娘被他逗得呵呵輕笑不止。思及此,鳥容非心口一陣酸疼,淚水又堆上眼眶。他答應淨音,不再眷戀昔日的良辰美景,可深心處那裡割捨得去?「師娘師尊現下不知如何了?獨隱山中,又有甚麼好樂的!」
鬱鬱想了一回,心裡難受,書也讀不下去。放回書,步出書房,無情無緒,挑兮達兮,在廊上兮。「怪!怎的連鸚哥也不知飛那兒去了?」煩極無聊,乾脆繼續踏起七步生蓮。練了大半個時辰,體會漸深,似有一股熱流周游全身,暖烘烘的說不出的舒暢。一時頑心又起,半瞇著眼兒,任由這股熱流帶轉身子。恍惚之際,可不恰似天風人影共徘徊!
正物我俱忘間,身子陡然一顫,彷彿有人在頸旁呵了一口冷氣。鳥容非立刻停下腳步,張口罵道:「小鹿兒,你鬧我作甚?」抬眼四顧,不見半個人影。他輕哼一聲,心想:「小鹿兒這個鬼靈精,八成藏在某個角落,等著拿我作耍,看我笑話。」當即使出激將法,高聲喊道:「小鹿兒,你鬧啥妖法!你以為我不曉得是不?別只管躲在暗處放箭傷人,快快滾出來,咱們再比比看,這回準教你心服口服!」
連喊了數聲,不聞回應,鳥容非不覺詫怪。照說依著小鹿兒的性子,喫這一激,早該跳出來罵戰一場,不可能悶聲不響呀!敢情是自己太過敏感?笑了笑,脫下狐襖,掛在欄杆上,繼續打磨功夫。
走沒幾步,脊背突然發寒,身後好似有東西貼著。鳥容非一驚,莫非山精魑魅作怪?猛一回身,廊上空蕩蕩,那來甚麼鬼影子?凝神靜立,環眼顧盼半晌,風聲嗚嗚,雪花霏霏,四周兀地寂然。
他不大相信鬼怪之說,此際這般疑神疑鬼,自覺好笑。搖搖頭,正欲走近欄邊取下狐襖,驀地,廊前飛雪受了某種力道牽引似的,呼嗤一響,打了他滿頭滿臉,好不疼痛!鳥容非驚「啊」一聲,猛退一大步,眼睛一花,一條鬼魅似的人影悄無聲息出現跟前!竟連那人打那兒冒出來的也沒看清。
鳥容非驚嚇莫名,蹬蹬連退兩步。好容易撫定怦怦狂跳的心口,凝睛細視,見來人一襲黑色僧袍,身量既高且瘦,比師父更加削瘠些。駭人的是,光禿的頭頂下,一張枯槁的皺臉毫無血色,宛如烈火紋過般坑坑疤疤。右目已眇,左眼泛著一抹晶瑩的碧光,冷電般直射而來,瞧得他如芒刺襲面,幾乎難以把持。
淨音和鹿懷沖不在左近,鳥容非無可如何,勉強捺下忐忑的心緒,照著師娘教過的禮節,鼓起勇氣施禮招呼道:「請問法師您的上下如何稱呼?來此有何見教?」來人不發一語,寒冽的目光緊緊盯著。
鳥容非禮數已盡,見對方不理不睬,一逕盯著自己猛瞧,心裡微感不悅。對方一身裝束分明是釋門中人,當下怯意大減,再次問訊:「您是來禮佛的麼?法堂在這兒,法師您請自便。」說畢,小手當門一指。
來人依舊不言不動。鳥容非別無他法,只得再道:「我師父現下不在寺裡,您是不是來拜訪他老人家的?要不要上屋裡等候?」說猶未了,那人突地袍袖一揚,伸出一隻枯瘦手爪,一把扣住鳥容非纖細的頸子!
鳥容非功夫本就不濟,喫這一抓,氣息陡窒,眼前一黑,險些昏去!想發聲呼叫,卻那裡能夠?隱約間,胸腹處又遭對方一掌按住,一股熱流源源湧入,直整得他渾身又疼又麻,眼前金星亂舞,幾欲暈厥。正掙扎間,驀然聽見鹿懷沖尖聲喊道:「淨光師父!」
鳥容非突覺喉頭一鬆,整個人頓失倚靠,雙腿一軟,咕咚摔倒地上。懵懵糊糊中,彷彿有人在自己腦門拍了一掌。少頃,意識逐漸清明,緩緩睜開眼,恰迎著鹿懷沖兩道清澄的目光。凝眸望去,見他捧著一大束白花蹲在自己身畔,滿臉憂急之色,胸口不覺一熱。一抬眼,卻見淨音同那惡僧站作一處,意態悠閒,欲笑不笑的。
鹿懷沖一見鳥容非醒來,急問道:「你沒事兒麼?」鳥容非搖搖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鹿懷沖心神略定,站起身,朝著來人嘟嘴道:「淨光師父,您開甚頑笑嘛!這……這真是……」他一向敬愛這位長者,心頭固然著惱,嘴頭畢竟不敢放肆。
鳥容非聞言一怔,怎的也想不到眼前那位莫名其妙出手整人的「惡人」,竟然是小鹿兒不時掛在嘴邊的「淨光師父」!正疑思間,淨音笑道:「小鹿兒,淨光可不是頑笑,他是專程來殺小鳥兒的。」
鹿懷沖聽著一愣,啐道:「師父,你們耍啥把戲我不管,可好壞也給留個分寸,說甚殺不殺的,起碼讓我心裡有個底兒!」淨音呵呵大笑道:「臭木頭,這會兒你可親眼見識這小魔頭的厲害了?你還以為他是你跟前那個貼心的小乖乖麼?」淨光嘴角牽了牽,沒作聲。
鹿懷沖瞪了淨音一眼,扭過頭,悶不吭氣。淨音笑道:「好啦,小鹿兒,你留在這裡看覷非兒,我和淨光上方丈室坐坐,一會兒過來。」語落,兩人繞過院子逕往後邊行去。
鹿懷沖見師父走遠,連忙騰出左手,取下鳥容非掛在欄上的狐襖,往他肩頭披上,道:「你站得起來麼?」鳥容非吐了口氣,咕噥道:「你同師父上那兒去了嘛?害我受那惡人欺負!」鹿懷沖急道:「那人才不是惡人!他是辟天寺的淨光法師,也是師父的同門師弟。」嘴裡這麼說,心底著實犯疑,暗忖:「淨光師父怎的對小鳥兒出此重手?嗯,停會兒非問個分明不可。」
鳥容非多次聽鹿懷沖提及淨光,當時聽著,只道他是何等慈眉善目的和藹尊者。孰料眼見不如耳聞,那人不單長相兇惡,連心腸也恁般毒辣,險些害自己不明不白斷了魂兒。越想越心寒,唇角一撇,兩腳縮起,雙手環擁膝頭坐著。
鹿懷沖睹狀,情知他心裡存著疙瘩,便道:「橫豎你日後自會知曉,淨光師父最是慈悲不過了。喂,你究竟要坐到幾時?還不起來幫我把這些花兒插進瓶兒裡!」鳥容非負氣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同師父上那兒玩耍去了?」鹿懷沖眉眼一垂,道:「這怎說呢?那個地方是師父的秘密花園。我原本請師父讓你一道去,可你……哎……」
鳥容非搶道:「我睡過頭了,是不?你為何不喚我起來?」鹿懷沖道:「不是這樣啦!欸,一句話,你的根底太差,去不得!」鳥容非可不服氣,噘嘴嘀咕道:「歸根究柢,你就是不讓我去!」鹿懷沖聽著一惱,罵道:「我都同你實說了,你還想怎的?也不照鏡兒瞧瞧你自己!豆苗似的身子骨,風一吹便倒,誰敢帶你四處打轉?」
鳥容非小臉頓時一紅,一鼓作氣站直了身,鏗然道:「你別瞧我不起!有朝一日,準教你打心底服我!」鹿懷沖笑道:「行,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囉!」說笑畢,盯著鳥容非穿上狐襖,兩人自去換水插花。
February 2012, Immovable stone in 武陵農場, Taiwan 這廂淨音領著淨光,才進方丈室,劈頭便罵:「臭木頭!怎的說來就來?不是講好開春才來麼?」淨光一臉木然,嘴微張,道:「不安。」嗓音低沉嘶啞,若非細聽,幾乎難以辨聞。
淨音哂道:「有啥好不安的?幾隻小麻雀罷了!」淨光道:「不,容非。」淨音笑道:「有我頂著,你擔啥心?」淨光道:「你!」淨音鼻孔一哼:「原來你擔心的是我呀!你怕我這個做老子的吊兒郎當,誤了孩兒是不?嗐!你急個啥勁兒!」
淨光搖了搖頭,歎聲氣:「瞞,怎應事?」淨音目光一黯,一抹悲色倏地掠過。良久,悽然低語:「不瞞,終不然教他一頭撞死,省得將來受那無邊無盡的磨難?唉,先人的業障,何苦要孩兒來承受?當初我壓根不該一時痴念,答應栴栴,要了這孩兒!」說著,滿臉盡是苦澀之情。
淨光怔了片晌,啞聲低喚:「栴……」淨音凝眼望著虛空,愴然道:「我明白,她拚著一死,為咱們一族留下這點兒血脈。」淨光道:「容非,行。」淨音呵呵苦笑,笑聲中悲欣交集:「我給播的種兒,那會不行?」
淨光又再搖頭:「不行,鍛鍊。」淨音眉頭一皺:「便讓他再舒服幾天,又有甚打緊?咱爺兒倆十年來頭一遭聚到一處,日後不知還有多少時日可以相聚,你何不一發行個好讓我快活一陣?」淨光沉聲道:「來不及。」
淨音無奈啐道:「就你恁般精進不懈!連小鹿兒也拿這來給我大作文章。呸呸!」淨光面色不改道:「我有分。」淨音嗤的一笑:「是是!見舅如見娘,你是他的舅舅,自然也做得半邊主。臭木頭,既然你非插手不可,治死了孩兒,正好解了我此生惟一的煩惱。」
淨光森然道:「不行,殺!」淨音猛可一瞪眼,厲叱道:「殺殺殺!你倒給我殺殺看!你怕那夥人找上他,與其被折磨,不如先殺了他,省得生不如死,是不是?混帳木頭!我可警告你,非兒是我和栴栴惟一的骨血,部族的紛爭,是大人的事兒,別把孩子牽扯進來!」
淨光默然直視淨音片刻,忽道:「紙筆。」淨音冷哼道:「桌上不是擱著現成有的麼?自己不會去拿!」言訖,不理淨光,取出竹簫,望蒲團一坐,自顧自吹弄起來。
法堂裡,鹿懷沖與鳥容非兩人忙弄半天,把一束鮮花分作兩份,分別插入瓶子裡,放回供桌上。只見天青瓷瓶兒裡,褐綠色的花梗微微斜出,六七朵白玉似的小花兒,宛若風鈴一般慵慵垂下,端的是風情萬種。一呼一吸間,似有若無的淡淡幽香瀰天漫地飄著、逗著。鳥容非瞅著嗅著,不覺痴了,輕聲讚歎道:「這花兒真好看!香味也真怡人!我瞧它有幾分神似鈴蘭,可鈴蘭又遜它一分出塵氣質。小鹿兒,你是打那兒摘來的?」
鹿懷沖臉上一陣緋紅,掩不住滿心喜悅,道:「這花兒名喚蘇摩,是師父特意為我栽種的。他說花草樹木與人一般,也有情意有感覺,囑託我幫忙照料,不時陪它們說說話、談談心。久而久之,花木的精魄就會同我們自身的魂魄契合為一。師父在我幼小的時候,替我種下蘇摩,說我們倆的精神最合得來。我拿它來供佛,想來佛陀也是歡喜的。喏,你聞聞,我身上也有蘇摩的香味喲。」一邊說著,一邊湊近鳥容非。
鳥容非掀鼻嗅了又嗅,笑道:「除了鹿騷味兒,那有甚麼香味?就算有,也是瓶裡的蘇摩幫襯的。」鹿懷沖斜瞪鳥容非一眼,罵道:「呸!對牛彈琴,臨豬起舞,歎的就是你這廝不明妙韻、大殺風景的蠢貨!」鳥容非恬然道:「明明曉得牛不解琴,豬不識舞,卻要附庸風雅,在豬牛跟前賣弄,倒底是誰愚蠢?」
鹿懷沖一時語塞,忽地想到一事,笑道:「呀,我怎的忘了!你鼻竅未開,自然嗅不出味道。」鳥容非聽著,大是逆耳,瞪眼道:「一會兒說我根底太差,一會兒又說我鼻竅未開。小鹿兒,你何不一根棒子打到底,逕直說我眼耳鼻舌沒一竅開通!何苦費那窮勁一樣樣點數兒!」
鹿懷沖心情暢快,懶得同他一般見識,擺手道:「行啦行啦,咱們休戰。淨光師父隨時會來,教他聽去,總是不好。」鳥容非對那「惡人」著實存著七分忌憚,聽此一說,恍然道:「原來你也怕他呀。」鹿懷沖乜斜著眼兒哼道:「我怕過誰來著?我是敬他愛他,不願在他跟前落了臉兒!」
鳥容非可不信,搖頭笑道:「聽你說的!」話鋒一轉,問道:「小鹿兒,你說他是師父的同門師弟,可你怎不喚他師叔,卻也喚他師父?」
鹿懷沖道:「他雖然也教我一些本事,卻不是我的師父。我師父不就是你師父?笨鳥兒!淨光師父的脾性同師父一般古怪,說啥不願和師父沾親帶故,大家各教各的。就像你我一樣,各拜各的,不必論什麼師兄師弟。他是出家人,我不喚他師父,終不然喚他老爺?」
鳥容非一笑,對這位「惡人」的懼意無形中減去兩分,道:「既然如此,你也別老逼我叫你師兄。」無視鹿懷沖橫眉豎眼,接問:「他的臉兒好像被火燒過是不?」
鹿懷沖道:「嗯,你別看他醜八怪似的,師父說,淨光師父以前可是潘安見了,也要自慚形穢的美男子呢!大小姑娘見了他,三魂七魄全教他給勾了去。偏偏他一心向佛,最討厭紅髑粉髏,乾脆一把火毀了自己的容貌,斷絕麻煩。你說,這人心腸硬不硬?」
鳥容非舌一吐,嘖道:「果真是怪人一個!可他為甚那般對付我?」鹿懷沖順了順胸前的髮絲,凝思道:「我也不曉得。起初我還真以為他要殺了你,害我一顆心險些蹦出來。」鳥容非若有所感,低聲道:「我若當真死了,你不也省卻許多麻煩?」
聽聞此言,鹿懷沖無端一惱,啐道:「沒來沒由嚼甚爛舌根?你若真想死,我一刀成全你!」鳥容非慌不迭搖手退步,笑道:「得得!誰想死來著?我胡亂扯個風,你硬要給灑場雨,莫怪師父喚你小魔頭!」猛可一轉身,奪門逃出。
鹿懷沖又好氣、又好笑,緊追出去。
鳥容非才奔出門,迎面赫見一條高瘦的黑影,眼看就要撞上,不覺「哎呀」一叫。那人袍袖微微一揚,鳥容非身子立時止住。抬眼一覷,不是那「惡人」,卻是那個?頓時全身一僵,成了泥塑木雕。
鹿懷沖見狀,急忙停步招呼:「淨光師父,師父!」淨音笑道:「你們可真精進呀,又再練習步法是麼?」兩人尷尬對看一眼,沒好意思吭氣。
淨音向鹿懷沖一眨眼,道:「小鹿兒,你最最敬愛的淨光師父,要在咱們這間破廟掛單了,你歡喜不歡喜?」鹿懷沖一愣,一時間,作聲不得。
淨音一笑,又朝鳥容非說道:「非兒,你不是一直想學高明功夫麼?眼前這位師父,上樹捉雀兒也行,下海摸魚兒也成,可不是千載難逢的高手!適才他考較你的根骨,覺得你算是可造之材。我說好說歹不讓他教,他還要慪氣咧。你瞧瞧,人家多麼看重你!打從今兒起,你就跟著淨光好好學點兒絕活也罷。」
兩人這才明白,原來淨光師父是試探學生來也,心頭俱是一鬆,相顧一笑。鳥容非雀躍喜道:「太棒了!淨光師父,我一定認真學習!」淨音看著,暗暗憐惜不已,歎氣道:「傻孩子,你不認真也不成啦!」
淨光面若石佛,冷然道:「拿去!」手一伸,遞過一張薄紙。鳥容非頭一回聽到如此喑啞的嗓音,不禁一怔。鹿懷沖趕忙伸手接過,滿臉堆歡道:「淨光師父,真是太好啦!小鹿兒一直想,那天能在您老人家身邊隨侍左右,可不是天大的福氣!您肯在這兒住下,真真教人歡喜哪!」一番情真意切之詞,直聽得淨音眉頭打結、腸子氣結。
淨光朝鹿懷沖瞥了一眼,唇角微揚道:「乖。」又向鳥容非深深一望,道:「明起。」語畢,步下石階,逕往大雪中行去,倏忽不見人影。
鳥容非睹狀,又驚又喜,看來淨光師父的功夫,只在師父之上,不在師父之下。抬眼一瞥,見淨音神色古怪直勾勾瞅著自己,只道是師父瞧見自己喜形於色的模樣,或許吃味不痛快,忙道:「師父,你放心,我跟淨光師父學習,也向你學習,兩邊平等對待。」淨音眼一擠,苦笑道:「非兒,多喝幾碗粥罷。」
鳥容非聽著納悶,不知師父打甚禪機?欲待追問,鹿懷沖遞過紙片,一臉同情之色,說道:「拿去,這是你的課表,我瞧過了。唉!」鳥容非滿頭霧水收下紙片,著實不明白師父與小鹿兒怎變了個人似的,咳聲歎氣個不休。
淨音搔搔頭道:「小鹿兒,天馬上要黑了,咱們上廚房弄點兒吃的,你說如何?」不待鹿懷沖作答,鳥容非趕緊插嘴:「好啊,我也去!」淨音微笑望他一眼,道:「不用啦。你的指頭不是給燙了兩個水泡麼?回臥房裡歇會兒。飯食做好後,小鹿兒自會去喚你。」
鳥容非大是奇怪,師父怎曉得自己燙了指頭?這樁糗事卻不好再提,便轉移話頭問道:「那淨光師父呢?」淨音冷笑道:「臭木頭回辟天寺張羅舖蓋。你只管放千萬個心,他寅時準到,一點不差!」語竟,向鹿懷沖一招手,兩人也不繞路,逕直穿過法堂後門,往廚房走去。
鳥容非愣愣瞧著二人離開,肚裡直犯疑:「奇怪,究竟那裡不對勁兒?」想它不透,悶悶走回臥房,取出紙片細讀。只見紙上鋼刻般,方方正正書了幾個蠅頭小字:「寅初,早課。卯時,灑掃。朝午飯後,鍛鍊。睡前,背經。」卻也平淡無奇。可寅時便得起床作早課,不能睡懶覺,端的是教人頭疼!
廚房裡,鹿懷沖一頭忙著升火熬粥、一頭疊聲嘀咕:「臭師父,你沒事兒作甚請淨光師父在咱們這兒住下?」淨音懶懶靠著窗台漫應道:「你不是頂頂敬愛那根楞木頭麼?這一來,豈不是稱了你的意?」鹿懷沖回頭瞪眼道:「那是兩碼子事兒!淨光師父最是正經不過,他一住下,你是他師兄,他還管不得你,可我怎麼辦?他要笨鳥兒寅時作早課,我那好意思繼續賴床?咱們自在慣了,怎受得了恁般拘束?」
淨音嘻嘻笑道:「這會子你曉得師父的好啦?嗐,其實你愛怎麼過日子,只管怎麼過,甭擔心受到拘束。淨光是來治你口中的笨鳥兒的。」鹿懷沖不覺停下手中的活兒,詫道:「這是怎說?」淨音道:「非兒他師尊,也就是你爹爹,把非兒留在這兒,便是要咱們好好鍛鍊他。他身骨底子虛,你是知曉的,不磨鍊磨鍊,只怕活不長久。」
鹿懷沖心頭一震,急問:「真的?」淨音肚裡大笑,面上倒端出一臉哀戚之色,悠悠道:「是呀!你想,人命關天,師父怎敢掉以輕心?可咱師徒倆全是散漫慣的人,那來精神看覷別人?」鹿懷沖小嘴一撇,哼道:「誰同你一般!我又那裡散漫來著?我不是把他看覷得好好的麼?」
淨音笑道:「便是你看覷得太好了,這才壞了。」鹿懷沖眉頭一蹙,滿臉惑色瞅著師父。淨音呵呵一笑,接道:「你瞧,連洗個澡,也要你搓背擦身,這是鍛鍊他、還是慣壞他?」鹿懷沖頓時臉臊耳熱,輕呸道:「賊潑師父,你又瞧見啥啦?」淨音道:「嗐,我趕巧出來解個手,聽見屋裡鬧鬧嚷嚷的,能不偷偷過去瞧個究竟麼?」
鹿懷沖小臉兒一垂,細聲道:「我再也不會了。我擔心的是,淨光師父不做則已,一旦出手,絕不手軟,他怎禁受得住?」淨音歎道:「好像有句臭詩,說甚若非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啥香來著?非兒若想開花,非得大死一番不可。咱們閒來無事,替他念幾句阿彌陀佛也罷。」說猶未竟,眉眼忽地一展,訝道:「咦?哎喲!那裡跑出焦味兒啦?」
鹿懷沖急掀鍋蓋,又趕忙從灶裡抽出兩根木柴,偷眼一瞄淨音,兩頰已然染上一層紅暈。淨音哈哈大笑道:「沒事兒沒事兒,快去喚非兒過來,嚐嚐特地為他熬的天香粥!」
[注]
蘇摩(梵文 Soma),有多重意義。一、是一種植物。到底是何種植物?目前尚無定論。此故事中所述,純為作者憑空杜撰,別信!二、由該植物萃取出的汁液,可作酒,用於祭祀儀式,據說有提神或迷幻的作用。根據印度吠陀記載,蘇摩如同甘露,飲後可長生不死。三、月亮,後引申為月神。四、其他諸神,如毗濕奴(Viṣṇu)、濕婆(Śiva)等的別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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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