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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7)言笑晏然一碗水
2017/02/12 00:13:07瀏覽53|回應0|推薦0

       

 

 

  言笑晏然一碗水

 

 

鹿懷沖被鳥容非廝纏不過,勉強陪練七步生蓮步法。只見他一臉慎穆神色,立於方格中央,拳頭緊握,擺了個虎踞龍蟠的架式。當即強忍笑意,一個挪步,驚鴻一掠,翩然落在邊線之上,風澹雲閒,倒要瞧這小子悟出那門禪機。

 

  兩人對峙片刻,鳥容非記著淨音的話頭,人不動,我不動;人動,我亦動,果真一動不動,兩顆大眼珠牢牢盯住鹿懷沖的雙腳。鹿懷沖肚裡笑得直打跌,尋思:「傻小子卻也乖覺,可這番裝模作樣,又怎過得了我這關?」等候半晌,見他兀自楞柯柯站著,已然不耐,張口嗤笑道:「呆鳥兒,你打算站到海枯石爛是麼?再不跑,我可不客氣啦!」

 

  鳥容非八風吹不動,充耳不聞,頑石般守定身子。鹿懷沖輕笑一聲,霍地,青影疾閃,鳥容非眼角一花,耳殼火辣辣一疼,可不是又遭毒手了!鹿懷沖銀鈴般的笑聲旋即揚起:「笨鳥兒!鼓著一對蛤蟆眼兒,唬誰呀?你以為擺個莊稼把式就可以矇混過關?傻瓜,放鬆點兒,別像石頭似的死守著一角!」

 

鳥容非耳朵發疼,再經這番冷嘲熱諷,臉上霎時飛紅,好容易撐出的氣勢頓時散落,直惱得火燎三丈。想回罵幾句,自覺難為情,一口悶氣憋著無處發洩,搓耳跺腳不已。

 

  鹿懷沖睹此光景,又是好笑、又是同情,道:「行啦,咱們今兒就練到這裡罷。來日方長,你恁麼聰明,學得又快,何必急於一時?」說完,轉身便欲往廚房走去。鳥容非兀地不死心,趕緊衝上前拉住鹿懷沖,再次央告道:「小鹿兒,你別急嘛!咱們再來一回,就只這回!真的,就只這回!好不好?」

 

鹿懷沖一邊扯回袖子、一邊啐道:「那有人恁般胡夾蠻纏的?回回也是『再來一回』,到底要回到甚麼時候!那回才能見個分曉?放手啦!再不放手,瞧我撕爛你的臭耳朵兒!」

 

鳥容非猛可放手,往後退一大步,道:「來呀!這回你若碰到我的耳朵,我就喊你師兄!」鹿懷沖一聽,頑心登時引發,笑道:「這可是你說的!」話猶未竟,一條纖細人影迅即緊躡而去。

 

  鳥容非見鹿懷沖果然追來,當即收心束神,也不睬他,只管順著自己心裡琢磨的步法,足隨氣行。鹿懷沖食指差堪彈上鳥容非的耳朵,驀見白影一滑,間不容髮之際,對方竟滑出自己的掌握,不覺輕咦一聲。定睛細視,見鳥容非腳底行雲流水,忽左忽右,乍前乍後,一副自得其樂的模樣,不禁暗暗稱奇:「傻小子悟性真高,這回倒有些意思了。」當即打點精神,一頭覷量鳥容非的步法、一頭見機行事。

 

  細瞧數眼,見鳥容非步伐似是雜無章法,可隱合開闔之勢,越發咋舌。隨之轉了幾步,數到第六步,舉起小手,作勢欲彈,卻又按捺不住滿腔好奇,不知這小子究竟悟到何種境界。方遲疑間,早已錯過,索性放下手來,全神繞定鳥容非的身影打轉。其實他大可一把揪住鳥容非,順勢彈他的耳朵,但他自視甚高,不屑以莊稼漢的粗暴把式勝過毫無根底的傻鳥兒,只肯以蜻蜓點水的曼妙身法教對方心服口服。一時間,但見雪地上,兩條纖巧人影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翩躚往來,迎風輕舞。

 

  兩人我走我的步兒,你繞你的圈兒,轉眼間,又過了數十步,不知不覺中,鳥容非左腳已踩在邊線上。鹿懷沖訝然一驚,小手急忙揚起,卻聽「哎喲」兩聲同時響起!

 

只見鳥容非一臉愕然,摔倒地上,身子卻也出了方格之外。鹿懷沖緊咬著下唇,臉色似惱還羞,愣在當場。一旁觀戰的淨音早已把持不住,迸出洪鐘般的哈哈笑聲。

 

  原來鹿懷沖指頭正要彈上鳥容非耳朵的當兒,孰料這小子鬼使神差般,腳底忽然一滑,跌了個四腳朝天闕。可這麼一跌,不單逃過了一指之劫,也教他溜出了羅網之外。鹿懷沖一彈落空,心知不妙,不由「哎喲」叫出聲來。鳥容非突然摔倒,屁股一疼,也是「哎喲」一聲喊了起來。

 

  兩人急一回神。鳥容非爬起身子,眉眼一花,半是得意、半是難為情,一臉憨笑直瞅著鹿懷沖。鹿懷沖沒好氣道:「笑啥笑?賊忒嘻嘻的!」鳥容非朝地上方格瞥了一眼,笑道:「小鹿兒,這回我可贏了喲!」鹿懷沖面無表情頂了句:「那又怎的?我早贏你千百回合啦。」

 

鳥容非喜星當頭,無心計較,笑道:「說的也是,橫豎是我纏著你玩的。你待我這般好,說甚麼我也不會彈你的耳朵。」鹿懷沖圓眼一瞪,呸道:「誰待你好來著?你少淨往自個兒臉上貼金!要彈便彈,甭在那兒虛仁假義,教人看了作嘔!」

 

  鳥容非尷尬一笑,暗道:「小鹿兒脾氣暴風似的,說來便來,真難捉摸!」正沒個理會處,忽聞淨音懶懶插言道:「是呀,客氣作甚?適才分明有人指天畫誓,敢說敢當,你若跑得出去,隨你幾步,某人的耳朵隨時奉陪哩。非兒,你何苦辜負人家一片誠心?」

 

鹿懷沖聽了,劍眉直豎,肚裡連咒「壞和尚!賊師父!」可這番話確是出於己口,經此一激,心中又煩又惱,高聲催道:「臭鳥兒,你還等甚麼?等著別人敲鑼吹笙,恭請少爺高抬貴手是不?」說著,把小臉兒湊了近去。

 

  鳥容非本即愛玩性子,適才吃了偌多苦頭,嘴上客套,心下可嘀咕得緊。聞言不覺雀躍,早把一顆感恩戴德之心拋進了糞坑底。當即抬起左手,大拇指圈住食指,吟吟笑道:「小鹿兒,那我可要彈了喲。」口裡說著,指頭卻沒動靜,只在一旁作勢唬人。

 

  鹿懷沖素來怕噓畏癢,覺著鳥容非在自己耳旁呵氣,早已忍禁不住,偏頭罵道:「要彈快彈,一逕杵在那兒,鼓搗甚麼!」鳥容非呵呵一笑,小指凌空劃了幾圈,突然輕輕一刮。鹿懷沖正等得不耐,驀地,耳殼一陣麻癢,一股無可言喻的異樣感覺閃電般流過全身,不禁微微一顫,又羞又惱,小臉兒霎時飛紅,朝鳥容非恨恨瞪了一眼,身形微動,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鳥容非見狀,大是奇怪,不知小鹿兒為甚跑了?舌一吐,望淨音行去。淨音呵呵笑道:「非兒,這會子你招惹了小魔頭,此後可有得苦頭吃啦。」鳥容非嘟嘴道:「我原本沒想彈他,是他一個勁兒逼我的,何況先前他也不知捉弄我幾回了咧。」

 

淨音輕拍鳥容非,拉著他坐到身旁,笑道:「非兒,你好歹勝了一場,雖說贏得難看,可也當真教人不敢小覷。小鹿兒受此一激,肯定越發精進,你可得好生學習,努力跟上才是。」

 

  鳥容非忙道:「師父,那你趕緊教我幾招厲害功夫嘛!」淨音輕笑道:「不急不急,滴水穿石,也不是一朝兩夕的事兒。」言竟,笑意一斂,惘惘望向彤雲緊佈的天際,意態索漠,若有所思。

 

鳥容非從未見過淨音這般離魂神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默坐一旁。良久,淨音方開口說話:「非兒,你可得記牢,日後倘若有個美貌婦人問起這套步法,你告訴她,這喚作七步生蓮。切記!」鳥容非打從上山以來,何曾見淨音如此嚴肅?不覺詫訝道:「那個美貌婦人是誰?你怎曉得我會遇著她?」

 

  淨音淡淡一笑,也不作答,拾起竹簫,嗚嗚吹弄起來。鳥容非見師父不搭不理,心知縱使百般追問,無非徒勞一場,索性蜷起雙腳,抱住膝頭靜靜聆聽。不多時,簫聲悠然止住,卻聽淨音低聲唱起:「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來回吟唱,聲涼調悲,唱到後頭,幾乎是喃喃自語。

 

  鳥容非聽了半晌,但覺詞意纏綿不盡,泛著陣陣動心蕩魄的淒切感。他雖則未到感時悲秋的年歲,聽著淨音沉鬱的嗓音,悠悠惚惚間,鼻頭情不自禁一酸,望著淨音,突來一股衝動,直想抱住師父號啕痛哭一番。

 

  師徒倆各懷心事,一個痴痴凝視天邊,一個獃獃瞅著師父。忘言之際,半空中驀然迸出一聲「阿彌陀佛」,旋即一陣拍羽聲。淨音猛可回過神,笑了笑,朝空中一招手。鸚哥翩然一旋身,棲停在他的袍袖上。鳥容非記起「弄鸚不成反遭戲」的糗事,身子趕忙一縮,避開了鸚哥的尖喙。鸚哥睜起骨碌碌的圓眼珠,歪頭側腦打量鳥容非。

 

  淨音笑道:「鸚哥頂喜歡你呢。」鳥容非眼皮一眨,疑道:「是麼?」淨音道:「平素牠決不靠近生人,連淨光上門的時候,牠多半也是不理不睬。可我瞧牠對你倒是挺熱乎的嘛。」

 

敢情鸚哥啄自己的鼻子,是表示親熱?鳥容非當下釋懷,輕聲問道:「我摸摸牠,行麼?」淨音笑而不答,逕把胳膀伸了過去。鳥容非舉起小手,輕柔地順了順鸚哥翅膀上的羽毛,笑道:「好鸚哥,乖鸚哥,咱們做個朋友……」

 

說猶未了,淨音打斷道:「你莫胡來!鸚哥年紀可比你大上一截,你喚牠一聲哥哥,也是情理當然。」鳥容非這才明白,原來鸚哥的「哥」字,是稱兄道弟之用。鸚哥確然喜歡鳥容非,任由他摩頸挲翅,最後乾脆跳入他的懷裡,耳鬢廝磨,逗得他格格直笑。

 

  正玩得不亦樂乎的當兒,鹿懷沖手捧托盤,盤上擺了三隻黑陶茶碗,緩緩行來。瞥一眼鳥容非和鸚哥,鼻孔輕哼一聲,把托盤往長凳上一擱,冷然道:「還玩?沒玩夠啊?喝碗熱水!」


February 2017, Taipei, Taiwan

 


鳥容非忍餓大半天,早已口乾舌燥,聞言大喜,手一伸,便欲取茶碗。孰料啪的一響,手背竟教鹿懷沖狠狠拍了一下。鳥容非又驚又疼,破口罵道:「小鹿兒,你甚麼意思?要人喝水,又不讓人拿!」

 

  鹿懷沖伸手取過另隻茶碗,寒臉道:「你的碗兒在這兒,莫亂拿!」淨音笑道:「三隻茶碗,一式一樣,非兒的水,敢情是暗藏玄機?」鹿懷沖臉上驀地一紅,啐道:「就你這賊師父,瞎思歪想,直恁多心!」

 

鳥容非可不管玄機不玄機,放了鸚哥,接過茶碗,掀起碗蓋,就嘴便喝。才入喉,胸腹間一陣溫暖,一股甜絲絲的味道順著舌尖而下,委實說不出的受用。咕嚕咕嚕,連灌了兩大口。

 

鹿懷沖見他這副饞相,眉眼霜意稍減,道:「喂,慢著點兒喝!就只這碗,喝完,可再沒了。」

 

啊?就只一碗呀?鳥容非頗感失望,捨不得牛飲了,一點一滴細細品啜。

 

  淨音眉頭一皺,佯作為難道:「小鹿兒,眼前這兩碗,我該拿那一碗?」鹿懷沖沒好氣道:「隨你的意。」淨音微微一笑,取過跟前的茶碗,喝了一口,咂舌讚道:「小鹿兒,這碗熱水來得恰是時候。可不正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鹿懷沖臉色一霽,拿起餘下的一碗水,淺啜一口,道:「喝水就喝水,學人吟詩作甚?又不是酒!」抬眼瞻望天邊片刻,接道:「師父,你瞧,雲層壓得那麼厚,看來一時三刻,大風雪就要來了。」淨音點頭笑應:「是!鹿當家,風雪當空,來勢洶洶,敢問當家的有何妙計退寒?貧僧恭聆聖旨。」

 

鹿懷沖噗的一笑,叱道:「臭師父,老愛貧嘴,莫怪一世窮命,翻不得身!哼,都是你這張壞嘴兒胡說瞎扯,人家才會不辨好壞,胡亂給我安上個作威作福的惡名。」說著,有意無意朝鳥容非瞟了一眼。見他緊緊捧著一碗熱水,小口啜飲著,彷彿沉浸其中,似未認真聽講。不覺好笑,啐了一聲道:「虧你還是富貴人家的公子爺呢,一碗水,也守得恁般緊!」

 

鳥容非忙一收神,讚道:「這水當真好喝得緊呢!小鹿兒,你真真了不起,不單是熬粥,連個平淡無奇的白水也煮得這麼香甜。」

 

鹿懷沖心頭一喜,待要說幾句,卻聽淨音奇道:「是麼?非兒,你那碗可是加持過的大悲水?也給師父嚐一口,跟著沾些兒甜!」鹿懷沖伸手一攔,急道:「甚麼甜不甜的!一人一碗,還不全是一個味兒!笨鳥兒,快喝快喝!喝完,咱們還有活兒要幹。」

 

  淨音呵呵一笑,沒作聲,捧著茶碗慢慢呷了幾口。鳥容非吸盡最後一滴水,意猶未盡,腹裡飢火反倒引燃起來,把不住苦著臉兒哀哀央道:「小鹿兒,再給我一碗熱水嘛!」

 

鹿懷沖唇角一撇:「今兒禁食,喝恁麼多作甚?現下晌午早過了,你還不趕緊到廚房後頭把衣服洗起來!」一面說、一面收拾茶盤,向淨音道:「師父,你昨晚一宿沒睡,早點兒歇息罷。」叮嚀已畢,轉頭又朝鳥容非喚道:「喂,你磨蹭個啥呀?還不快點兒跟我來!」鳥容非莫可奈何,拖著腳步,意興闌珊,隨鹿懷沖離去。淨音瞧著好笑,也不多言,逕自踅回方丈室。

 

 

April 2015, 日月潭孔雀園, Taiwan


 

[注]

 

*淨音吟唱之曲,乃李白所填之詞〈憶秦娥〉。秦娥,即秦國姑娘。《列仙傳》上記載著一個「簫史弄玉」的小故事兒。話說秦穆公時,有位名喚簫史的公子,精擅吹簫。高明到甚麼程度?嗐!連孔雀白鶴也抵不過簫聲的吸引,飛到庭院裡聆賞。穆公有個美貌女兒,小名弄玉,按著才子佳人的傳統,自然愛上這小子。穆公也頗大量,把女兒嫁給了簫史。小倆口琴瑟和鳴、夫唱婦隨,端的是教人羨煞。簫史橫豎閒著也是閒著,每日教弄玉學作鳳鳴。春去秋來,如是過了數年,吹出的聲音,果似鳳聲,竟連鳳凰也跑來棲止於兩人的小屋。穆公一看,哇!真真了不得呀!索性築了一座鳳臺,讓夫妻倆安居其上。孰料,某年某月某日,兩人全跟著鳳凰飛跑了!

 

小倆口從此鳳凰于飛,不知所終。穆公是笑是哭?書上沒記載。淨音沒事兒尋閒愁,想來也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呵呵~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出自白居易手筆。這位江州司馬閒來無事,獨看雪景不免無趣,欲邀老友喝杯小酒,詩人嘛,請帖也是別致得緊。原詩〈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酒味如何不知,色彩搭配確是美極!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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