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Z世代年輕人都渴望擁有人生導師，那麼，導師如何影響著少年人？透過少年奇幻小說中的「導師」角色，我們一起瞭解人生導師的重要作用。 ‍‍‍

走進少年寫實小說，讀出少年心，搭出關係橋。歡迎查看文末海報，瞭解YR110《樂讀少年寫實小說》。

查格姆似乎有些害羞，一皺眉，擠出了下面這些話：「因為，我背負的不是重擔，而是......夢想。」

——《天地守護者：卷一》第284頁

當人們說到想像力時，經常會有自由飛越的聯想。或許腦裡會浮現野馬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奔騰，無拘無束，甚至馬兒可以長出翅膀上天下地的場景。那麼當代少年小說家，特別是專精奇幻故事創作的，想像力是否也是這般不受規則羈絆？他們筆下流淌的故事江海，變化萬千的奇魚異貝，是否全然是作者腦裡無中生有的產物？反過來說，奇幻故事與現實生活世界，如果沒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作者與讀者進入奇幻世界後，會不會不想再回到現實？

日本學者上橋菜穗子（1962—）多年來耕耘的園地在高等教育界；她專攻文化人類學，博士論文研究澳洲原住民，之後在大學任教。現實中，她有著紮實的專業定位。

然而菜穗子還有另一片天地。她也是一個為孩子和青少年說故事的人。身為當代日本少年奇幻文學三大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得過許多獎項，被翻譯成多國語言，陸續改編成漫畫、動漫、廣播劇、電影。2018年她更上層樓，獲得有「小諾貝爾獎」之稱的國際安徒生大獎。安徒生獎評審對菜穗子的作品如此評價：

上橋菜穗子的故事充滿想像力、文化韻味，和一種由繁密過程和形式帶來的美感。她的文學主體源自日本古代神話，和深深根植於人類現實的科幻故事。她站在文化人類學的角度創作這些獨特的幻想小說......那些關於榮譽與責任，命運與犧牲的故事......她的幻想世界依據中世紀的日本構建，但同時也是她自己創造的世界，並在其中融入了社會階層體系以及精神道德維度交互作用的寓言。她用非凡的能力構建了這個幻想世界：一個看起來更像是網狀的宇宙，而非簡單的一個空間。在這些作品中我們能感受到一種柔和的力量和對自然及一切生靈的尊重。

菜穗子在學術教育和奇幻故事創作這兩個軌道並行了幾十年，如果雙邊沒有互相支撐交流的地方，是不是早就撕扯得四分五裂，或者不得已放棄一邊？下面我們就從她的代表作品，認識她獨特的的故事宇宙，以及這些故事裡的核心人物塑造——尤其是那些個讓人難忘的導師角色。

上橋菜穗子

菜穗子的代表作包括早期的《守護者》系列，十二本小說鋪陳了保鏢巴爾薩與流落民間的王子查格姆的「穿著奇幻外衣的硬核冒險故事」。中期的《獸之奏者》四部曲，藉由孤女愛琳傳奇的半生，和她成為「王獸」獸醫的曲折歷程，深究人與野獸可以交流影響到什麼程度。還有近期發表的《鹿王》系列：一個以救人為志業的醫學奇才，和一個不願苟活卻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獵戶武士，因為神秘瘟疫而交會的故事。《鹿王》已經難以直接歸到青少年小說，更像是少年也可以讀的成人文學。

菜穗子的奇幻世界，是《魔戒》作者奇幻文學大師托爾金口中的架空世界——故事完全在她想像架構的另一個世界展開。不過，菜穗子呈現出來的世界，並不是無中生有；支撐世界的隱形架構，植根在大和民族的世界觀裡。她的故事有強烈的萬物有靈色彩，也往往有如神祇一般的王或女王，統治地位源於人民對其聖潔身份的崇拜。顯然因為她研究文化人類學的背景，菜穗子花了許多心思呈現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互動，仔細勾勒統治階層「大歷史」敘述，與被邊緣化的原住民「小歷史」的關係。有趣的是，在她的故事裡，歷史真相往往是不同部族願意傾聽、開始合作後一同拼解出來的——而真相的揭露又往往帶來複雜的反應：痛苦、懺悔、謙卑交織，及探尋解除當下毀滅性災難的鑰匙。

儘管菜穗子的故事植根於日本文化土壤，另一方面卻也帶著對古老傳統顛覆性的思考——

比如她筆下的少年主角，隨著年歲成長，見識能力慢慢增強，隨之面對不同的人生選擇——此時他們大可輕易步上一條多數人期許的安全道路；可是這幾個主人翁卻不認命、不從眾、不畏權。那種擇善固執，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執著躍然紙上。這種生命態度，似乎不屬於階級有序的東亞社會主流價值。

又比如她筆下那些讓人難忘的女性角色：《守護者》系列裡使長槍的巴爾薩是極少見的女保鏢，號稱天下第一的咒術師特洛蓋伊也是女性。《獸之奏者》的主人翁愛琳的生母，以異族身份成了鬥蛇眾（照顧治療鬥蛇的專科醫生）中的翹楚，愛琳在獸醫苑的校長也是女性，而她自己和好友幽陽是學苑裡僅有的兩個女學生......在傳統重男輕女的日本社會背景下，菜穗子顯然選擇了逆向操作。

《精靈守護者》，尖端出版社

除了在主角的個性、態度、性別設定上默默挑戰日本主流傳統外，自身在東西文化，學院與大眾寫作對象間來回的菜穗子，筆下的人物也經常是跨界者與連結者。以《守護者》系列為例，巴爾薩是王子查格姆的守護者，她和查格姆之間跨越了貴族與平民階級。查格姆是精靈守護者，橫跨撒古和納由谷兩個世界。他離開宮殿後先連結統治階級新約格人和原住民亞古人兩個民族，後來更在多個鄰國間扮演橋樑角色。

查格姆的老師修加，為解決王國危機，受命解讀兩百年前先祖留下的記錄，連結了當今社會和兩百年前塵封的歷史。見習咒術師唐達和師傅特洛蓋伊，則是想要以各種方式理解撒古和納由谷這兩個平行卻又互相牽連世界的人。這些不同人物，又以複雜的方式彼此牽扯。從這個角度來看，菜穗子的宇宙觀，不是平行或直線，而是複雜的網狀，每個角色在不同時空角落與其他生物連結。

菜穗子的奇幻故事還有一個顯著特色：在她的故事裡，成人不僅是重要配角，而且是與少男少女旗鼓相當的主角。成人與少年，既是導師與徒弟，也有家人摯友那樣密切的關係：

《守護者》系列裡的保鏢巴爾薩，一出場時已經三十歲。她和王子查格姆（故事出場時十歲，系列寫到他十六七歲為止）之間的情誼互動，是整體故事的核心推動力。無論從情節或主題來看，巴爾薩都是全系列的靈魂人物。她接受了查格姆生母的託付，全心全意守護的不只是查格姆的性命安全，更成為他日常生活與生命追求的導師。另一個系列《獸之奏者》第一部裡，營救了愛琳（故事起頭時也是十歲）的養蜂人約翰，已近知天命的年紀，和愛琳相處四年的山野生活點滴非常動人。

對成人角色有這麼重的著墨，這在西方少年奇幻故事裡幾乎是見不到的。為什麼菜穗子給成人角色這麼重的篇幅？或許這展現了日本與西方個人主義不一樣的價值觀：少年的成長不只是「走自己的路」，也和不同世代的共同成長密切相關

更深一層看，菜穗子小說裡這幾個「導師」有一些共通特質，值得我們在現實裡借鏡：

1. 觀察孩子言行

故事裡的孩子都經歷過巨變，被突然託付到了這些陌生人手上，收留他們的成人有權柄照己意模塑孩子。但他們並不急匆匆地把自己的想法灌進孩子裡面，反倒花了大量時間關注孩子的舉動、表情、反應，真心想要從孩子的外在言行發現孩子的靈魂線索。

《守護者》第一部《精靈守護者》中，夜裡剛逃出宮殿的查格姆累到走不動；巴爾薩俯身想讓他騎到背上，查格姆的短暫遲疑沒有逃過她的注意。《獸之奏者》裡約翰以類同的溫柔關注，留意到每次提到與家庭有關話題時愛琳的沉默，還有她夢靨時的哭聲——「這個女孩哭的方式，和想找父母親的孩子那種單純的哭法不同。她哭的時候總像是在榨乾自己」。

觀察與傾聽的功夫下得有多深，對於孩子不一樣的言行在心裡的思考有多沉，相當程度上決定了導師之後在孩子的生命裡究竟有多少發言權。

2. 生活樸素示範

《獸之奏者》裡的約翰從京城裡一流學院院長，自我流放成為鄉野中隱姓埋名的養蜂人。當他營救的愛琳恢復健康後，即使她來歷不明，年紀幼小，約翰還是讓她一步步參與蜂場各種工作。約翰對愛琳的教導，不是口頭理論而已，而是全方位示範。他們相處的那幾年，彷彿心、腦、手並用的在家教育典範。《守護者》裡巴爾薩不僅豁出所有保護查格姆，他們在青霧山上藏匿時，她還耐心教導他防身武術、求生技能，金枝玉葉的王子因此脫胎換骨。

《獸之奏者》，皇冠文化

有時我們與孩子互動，把許多力氣都花在冗長教訓與反覆解釋上；或許再加上與孩子們手牽手肩並肩做一些活，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3. 放心與放手

當查格姆和艾琳成長到青少年前期，漸漸獨立，但還未完全成熟時，以巴爾薩或約翰的老練，可輕易為孩子做出更周全的判斷。然而即使不完全放心，他們也往往選擇在風險不過分的範圍內讓孩子自己選擇，自己承擔後果。這點會和現實生活裡的大多數師長家長背道而馳？

學校裡我有時會碰到取巧的孩子，被自己的心機絆倒；也會有莽撞的學生，一頭闖進荊棘叢裡——這時父母師長出面收拾殘局，究竟是要替孩子全盤善後遮掩，還是要適度放手，讓孩子面對後果、承擔責任？如果讓孩子面對一時的挫折難堪，甚至留下負面記錄，但能修來一生受益的學分，是否值得？

作為導師，難就難在即使未全然放心，也有智慧在適當時機放手，還能進一步把孩子交託給信實看顧、不打盹不睡覺的主。

4. 守護和等待

菜穗子筆下的導師，花許多時間觀察、教導、示範，把握機會互動，但也花許多心力默默守護與等待。他們先以直接付出、身教言教，在孩子內在世界裡燃亮一盞燈，之後即使孩子不在眼前，仍以忠實的顧念祈禱，讓這盞燈長久亮著。查格姆為王國百姓能有和平未來走上孤獨道路，巴爾薩對他的牽掛從未停息。當查格姆有需要時，巴爾薩跋涉窮山惡水到他身邊，兩人終於重逢。此時讀者對他們的彼此契合絕無懷疑，因為他們的心一直緊密牽繫。愛琳即使在生母慘死、約翰病逝多年之後，依然在心裡反芻他們之前的教誨——這不也是導師守護力量的極致表現？

5. 自身成長和孩子成長呼應

儘管故事裡像巴爾薩與約翰這樣的導師，出場時有絕對老練的優勢，但他們對下一代的付出，並不是單向給予的單行道。因為與少年的互動，他們重新檢視自己的童年、少年、成年。在深刻反思裡，內在行旅攀爬到新的高度，他們與孩子一同經驗了不折不扣的教學相長。

不同世代導師與學徒間的互動開啟了活潑成長的循環，甚至讓成人有新的勇氣去面對殘破的過往，是菜穗子小說裡最動人心弦之處。

《虛空的旅人》（《守護者》系列），尖端出版

研究發現，1995年後出生的Z世代中，許多人特別渴望擁有人生導師。或許你我生活裡的少年——不論有無血緣關係——正需要我們的關注和引導。從聆聽和觀察開始，尋找他的亮點與盲點。別急著把畫好路線的地圖給他，陪他一起研究地圖，引導他不僅找出路徑，還能看見大圖畫，享受風景，留意陷阱。

我們其實不也經驗過年少輕狂？或許還被生活狠狠賞過幾個巴掌？甚至仍經歷著不同人生階段的掙扎？做孩子的導師，不代表一直居高臨下，也可能是分享我們過去與現今的問題，揭露我們的弱點。畢竟軟弱在哪裡顯多，恩典也會在那裡顯多。而在過程當中，我們要把持住對孩子（還有自己）的忍耐和盼望。就像巴爾薩或約翰，他們早期所播種澆灌的，往往在孩子出去闖蕩後才萌芽茁壯。有一天，誰說孩子不會把從前我們預備好的燈，拿出來點亮當時的黑暗？

菜穗子以文字和想像力建構的奇幻世界，秉持萬物有靈的世界觀，這與基督教獨一真神的世界觀不同，但我們還是能關注她不尋常的故事力：聯繫想像和現實的能力，將平凡瑣碎昇華的能力，與萬物對話的能力，見微知著觀察的能力，不同世代深刻互動的能力。期許在兩代守護與互動過程中，關於故事的分享對話，也是「磨箭」過程的一部分。少年如導師手中的箭，在上弓出發之前，企盼每一支箭經歷了反覆磨塑過程；在時機來臨時，向著祂預定的夢想飛奔而去。

（本文選自《尷尬少年遊》一書，橄欖華宣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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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瑞怡

台灣大學圖書館學學士，美國俄亥俄州大學語文教育博士，專攻兒童青少年文學。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學任職，現任聯合基督教學校國際學生部主任。台灣《校園雜誌》「尷尬少年遊」「惡水築書橋」專欄作者。曾參與遠東廣播公司童話系列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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