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作品充滿親和力，卻並不缺乏對人性的挖掘，和對人心黑暗迷宮的描寫。在她的故事裡，悲傷的淚珠都反射著盼望的光。讓我們一起來瞭解作家凱特·狄卡密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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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orld is dark, and light is precious.

Come closer, dear reader.

You must trust me.

I am telling you a story.」

「世界黑暗，光如此珍貴。

靠近些，親愛的讀者。

你必須信任我，

我要說一個故事。」

——狄卡密歐，《雙鼠記》開卷語

在青少年文學園地裡，有些作品，如之前討論過的《饑餓遊戲三部曲》，因為主題爭議性或故事細節敏感度，閱讀者得有相當身心成熟度才能消化；相對於這類作品，自然也有所謂「老少咸宜」的故事。即或書商行銷這些高親和力作品時，鎖定的可能是童書市場，但書裡深意，仍然值得青少年細究慢嚼。二十世紀中葉，英國護教大師魯益師發表的《納尼亞傳奇》七卷就是對生命各階段都能有所啟迪的經典。如今才剛起跑的二十一世紀，凱特·狄卡密歐（Kate DiCamillo）的小說，也是繁華外別有風景，素樸裡深意綿長的佳作。

凱特·狄卡密歐1964年生於美東費城，幼時染有慢性肺炎。顧慮到寒冬對她的身體考驗太嚴酷，五歲那年夏季，他們舉家南遷到溫暖的佛羅里達州。意料不到的是，原定隨後與妻兒團聚的父親，卻掉頭而去，多年無影無蹤。至親不告而別，是狄卡密歐秘密背負半輩子的創傷。她曾表示，父親缺席給她的成長帶來巨大陰霾，但稚齡時父親述說的童話，也根深蒂固地留在心田裡，成為她成年後寫作的養分。

凱特·狄卡密歐（Kate DiCamillo）

在英文教授鼓勵下，年輕的狄卡密歐夢想成為作者，但大學畢業後漂蕩了十年，幹過各式各樣的短期工。受訪時她回憶道：「年輕時我待過迪士尼世界、馬戲城、露營營地，也曾在溫室苗圃勞動過，最終落腳在天寒地凍明尼蘇達州的書店一角。我時常對自己說『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名作家』——但我從來不寫。」和一個個在事業上衝鋒陷陣的同窗相較，狄卡密歐在那漫漫脫軌歲月中似乎一事無成，如今回顧，倒也有意外收穫：那段日子豐富了她多面的生活經驗，更磨練了她在社會邊緣觀察、傾聽的旁觀者眼光。

當狄卡密歐覺醒到要走作家之路，怎能不實際搖動筆桿子時，人生已經滑落到而立對岸。好容易琢磨出幾篇短篇小說，投稿後收到的不是稿費，而是近四百封退稿信！但她沒打退堂鼓——「開始寫作時我就常提醒自己：才華由不得我，百折不撓卻由得我。」

直到2000年，中篇故事《傻狗溫迪克》（Because of Winn-Dixie）出版，戲劇性地一舉拿到紐伯瑞銀牌獎，之後她的作品還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紐伯瑞金牌獎等殊榮。對大眾而言，狄卡密歐似乎是兒少文學界倏然升起的新星；但其實每一顆創作果子，都經過了幾輪春秋的醞釀。像她這樣的慢工寫手，文絲語珠細細織出的敘事，值得慢讀。

除了五部中長篇兒少小說，狄卡密歐還出版了以愛吃金黃奶油吐司的粉紅豬為主角的系列幽默短篇讀物。或許因為內容常以動物為主體，又穿插嬉鬧片段，她的作品有時予人輕淺錯覺。然而，只要從容品味過她長篇代表作的讀者，無一不驚奇於這些故事深處蘊藏的感動能量。究竟狄卡密歐故事的桃花源，從哪些途徑可以深入？

動物襯人性

古老的《伊索寓言》以降，動物故事就向一代代人的知性與感性說話。對許多孩子而言，動物是開通他們閱讀胃口的捷徑。狄卡密歐至今發表的每一部作品，都借動物烘托、描繪了人心與人性。《傻狗溫迪克》裡，咧嘴微笑的流浪狗溫迪克反映了牧師獨生女歐寶搬遷至新鎮的孤寂，也引發她與陌生人連結的勇氣。

《傻狗溫迪克》，台灣東方出版社

在帶幾許魔幻寫實意味的《高飛》（The Tiger Rising）中，被殘酷圈在野林中的老虎，象徵了少年羅伯喪母後的巨大悲慟被壓抑、禁鎖在心的密林深處。（羅伯想像自己是只裝得太滿的手提箱......他把所有感情放進箱裡，塞得緊緊的......然後坐在手提箱上，把它鎖起來。）

《雙鼠記》（The Tale of Despereaux）裡的小鼠德佩羅與耗子光影，對映公主與女僕，鋪陳出人心暗夜裡不屈服的旋光性。《愛德華的神奇旅行》（The Miraculous Journey of Edward Tulane）表面上講述的是一隻冰冷瓷兔子學習愛與被愛的歷險，但奇妙的是，許多基督徒讀者在其字裡行間讀出上帝予人的奇異恩典。

最新發表的《魔術師的大象》（The Magicians Elephant），故事發生在歐洲古城灰黯冷寂的冬天，在魔術表演中，一隻大象不可思議地從天而降，一方面給席中貴婦帶來無妄災禍，另一方面卻燃起孤兒彼得尋親的星火盼望。借由形形色色動物與人物的牽引互動，狄卡密歐讓平凡角色擦撞出不平凡的亮光。

甘苦相伴

《傻狗溫迪克》裡，歐寶常去造訪小鎮圖書館，善講故事的銀髮圖書館員，娓娓分享了她的家族傳奇——戰爭中家破人亡的曾祖父，多年前發明瞭一種硬糖果，初嘗有草莓的甜蜜，但糖果中間的滋味，讓人鼻酸，是他將自己生命中的悲慟溶解其中......

狄卡密歐的每個故事，每個主要角色，不也像這些糖果一樣？放在眼前，能看到包裝花紙的繽紛歡愉；舉到鼻尖，能聞到莓果香氣；但放到口裡，細細品嚐時，甜蜜滋味裡夾藏著行走世途、天路必經的痛楚憂傷——孩子或思念離家出走的母親，或追悼病榻、戰場上逝去的雙親，或渴望再見硬被拆散的手足，或忍耐被家族放逐的流浪歲月......每個角色都有輕鬆的場面，但也舔舐過自己裡頭的傷口，唱過有聲無聲的哀歌。

現實世界裡的讀者又如何呢？我們的童年難道都是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少年窗外是否永遠呈現亮麗粉彩風景？相對於部分人的錯覺，許多當代孩子正第一手體會生活裡的痛，生命裡的重，關係裡的新愁舊怨。少年時光，除霓虹燈彩閃爍外，也有人際關係與自我情緒裡的暗潮洶湧和角落裡的暗自飲泣。願意誠懇揭開自己內幕的少年讀者，將在狄卡密歐的故事裡分嚐到人心甘苦，且進一步嚮往恩典滋味。

光影交搏

上帝造黑夜與白晝交替，但墨夜裡常見星子閃亮，亮晃白天可能飄來烏雲；自然天象既是光影交錯，少年成長過程中，不也面對著外在環境的黑白參差，人們言行間的黑暗與光亮？

狄卡密歐故事的深刻處，在於書中的平凡角色不只能發掘出外界環境的明暗，更能體會到自己裡面的光影交搏。《雙鼠記》裡的耗子光影，是個複雜的反派角色，他確實幹了不少壞事，但他對光與美的癡迷，令人動容。不但耗子自始至終在黑暗與光明兩端拉鋸，就是聰穎善良的公主，被脅迫走入黑暗地牢時，也要與內心的惡念爭戰。

《雙鼠記》，台灣東方出版社

《愛德華的神奇旅行》裡，原本除了自己誰也不愛的瓷兔子愛德華（有些少年在步入青春期旅程時，不也如此自我中心嗎？）又是如何脫胎換骨的呢？譯者劉清彥中肯評論：「作者從『零』開始，借由一趟奇妙的旅程，一點一滴為這隻兔子形塑一顆能感受愛和付出愛的心。」

「他先是不慎落入大海，被漁夫撈起；接著被扔進垃圾堆，隨流浪漢四處遊走；然後被架上木杆，成為驅趕烏鴉的稻草人；再成為羸弱貧病小女孩緊緊懷抱的親密夥伴；最後被狠狠擊碎、重新修補，回復原本的樣貌，也重返家園......他的外貌雖然逐漸損毀殘破，但那顆全新的、感觸日益纖細敏銳和盈滿愛的心，卻在他空洞的軀體內漸漸凝結成形。這顆心先是被愛填滿，又隨著所愛的人紛紛遠離而破碎，但是正因為心碎，兔子對愛終於有了完整的經驗和感受。」

《魔術師的大象》裡找不著絕對反派，但孤兒彼得身邊卑微的小人物，各有各的限制與困境，夜裡仍偷偷作夢，掙扎發問：「如果...... 那會怎樣？」故事快結尾時，他們跟著大象走在雪地裡：「......每一個人都抓著自己前面的人，每一個人都跟自己前面的那個人連在一起，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望著前方，他們的頭部姿態相同，彷彿都在看著一道明亮的光。」

多年前，當孩子亞斯伯格症的診斷剛出來不久，我的母親角色彷彿崩解時，我曾經走過一段咨商路。有回，諮商師安靜聆聽了一段時間後，看著我，緩慢但清楚地說：「你描述和孩子之間難堪的狀況，內外在情境清清楚楚；但同時你的情感似乎是抽離的，你好像保持著旁觀者的安全距離，說的是別人的故事。你一直都是這樣處理情緒與關係嗎？......」

我對著她，好一會兒回不出話來——總以為在內斂家人中，我算得上情感豐富又善於表達，從未想過自己可能下意識地，將最脆弱黑暗的心情角落，用大石塊嚴嚴封住。

堅持封鎖的心，或許阻擋了外界拋進的矛箭石塊，但同時也拒絕了光。

作為一個說書人，狄卡密歐的口吻溫和幽默，但同時也誠摯勇敢；她允許她故事裡的角色，誠實地面對自己心中的黑暗迷宮。她不迴避描寫人與人彼此無心或惡意的傷害，但必定保留寬恕這個選項。她承認世界和人類的破碎，但總是指出救贖與希望。在她的故事裡，悲傷的淚珠甚至都反射著盼望的光。

《愛德華的奇妙之旅》，台灣東方出版社

她的故事如何與青少年連結？少年讀者比童稚多了一點成熟和經驗，更能下潛敘事水流深處，看到故事隱喻和自己生活之間的聯繫。少年也更有把握在言簡意深的寓言體故事中，確認普遍真理和永恆消息；體悟到有時在似乎極複雜的周邊環境裡，一個人走出困境的答案，可以出乎意料地簡單。換句話說，成長伴隨新經驗與新挑戰，但同時少年多需要有那麼幾顆故事珠子，可以在七歲、十七歲、二十七歲時都藏在背包裡、放在手心間，每回摩挲，仍然溫暖發光......

詩人說：「他們經過流淚谷，叫這谷變為泉源之地；並有秋雨之福蓋滿了全谷。」（詩84：6）要緊的動詞是經過，不是飛過、跳過，而是曲折上下地經過。悅讀書卷，不僅是故事角色的經過，也是少年展卷者的經過。

對成長過程的苦痛裂隙，有些童少文學作者別開頭去，也有些粉飾太平；但狄卡密歐的特殊之處，在於她相信孩子聽得懂，也唱得出哀歌。或許，狄卡密歐的故事，是古老傳奇糖果滋味的翻轉——細細咀嚼過生活裡的酸楚，靈魂深處竟湧起甜蜜泉水；一步步走過崎嶇不平的谷地，流了許多眼淚，卻發現自己浸潤在祝福雨絲雪花中，如《魔術師的大象》故事末悄然允諾：

「大雪那隻溫柔、饒恕的手覆披萬物，讓這個世界靜謐無聲。」

狄卡密歐書目：

《傻狗溫迪克/Because of Winn-Dixie》，2000；新蕾出版社，2006

《高飛/The Tiger Rising》，2001

《浪漫鼠德佩羅/The Tale of Despereaux》，illustrated by Timothy Basil Ering，2003；新蕾出版社，2011

《愛德華的奇妙之旅/The Miraculous Journey of Edward Tulane》, illustrated by Bagram Ibatoulline, 2006；新蕾出版社，2007

《魔術師的大象/The Magicians Elephant》，illustrated by Yoko Tanaka，2009；新蕾出版社，2014

（本文已收錄入《尷尬少年游》一書，橄欖華宣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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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瑞怡

台灣大學圖書館學學士，美國俄亥俄州大學語文教育博士，專攻兒童青少年文學。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學任職，現任聯合基督教學校國際學生部主任。台灣《校園雜誌》「尷尬少年遊」，「惡水築書橋」專欄作者。曾參與遠東廣播公司童話系列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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