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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丨多加
2024/11/25 11:35:59瀏覽511|回應0|推薦4

對二姨太的嫉妒似一株梅花,在李太太心裡和身體裡瘋長。身上的「梅花」可以用手術刀切除,心裡那株「梅花」如何挖除淨盡呢?一起來讀這篇小說吧。

1

1925年盛夏,颱風呼嘯、翻滾著掠過杭州城,去了。酷暑彷彿被狠揍了一頓,遠遠退去許多。

廣濟醫院的病房大開了窗戶,陣陣涼風襲來,病人們像蒸籠裡的甲魚,探出頭來,伸著脖子貪婪喘氣。

作為梅騰更大夫的華人助手,我今天要去隨訪李太太。前幾次都是梅大夫的夫人去問診,最近她忙,把出診隨訪交給我了。

李太太是富貴人家當家人,又是大名鼎鼎的都錦生先生的親戚,是都先生絲織廠花市街營業部的經理,遠近聞名的「一隻鼎」。

她半年前剛在廣濟醫院做了乳腺癌手術,今天去為她檢查配藥。

清早,在西湖邊坐上村民的小划船。太陽在湖裡灑下一道閃爍騰挪的火龍,眼睛不敢逼視。

然後我離船走小路進入茅家埠村,濃濃草木香直灌進肺裡。

李家是典型的江南大宅院,白牆黑瓦,大門上的門簷雙層重疊,寬廣;紅色大門柱上刻著對聯,雕著花。

進門去,是花木扶疏的大天井。除了幾位傭人匆忙進出,我瞥見右手長廊有位背影苗條纖秀的年輕女子,穿著格子橫羅長旗袍,搖著團扇,一閃就進偏院的圓洞門裡去了。

李太太四十歲不到,漂亮端莊,但略顯憔悴。她化著淡雅的妝,穿一身紫色隱花香雲紗旗袍,很適合涼風習習的此刻。

她坐在客廳八仙桌旁,讓女僕上茶後,就先欠起身謝了我專程來問診。

她聲音脆亮:「文醫生,你雖說是名華人醫助,但是把梅大夫的本事都學來啦。你從廣濟醫校畢業幾年了?」

「有八年啦。梅大夫的本事哪裡學得完,差的是拱宸橋到南星橋的距離呢。」

「哈哈哈哈,妹妹客氣了。第一次看見梅夫人站在後門口接我,個子那麼高,嚇了我一跳,幸好旁邊站著你,笑嘻嘻的,讓我放心不少。」

「英國女子沖眼一看,有點兇相,其實是極熱心的。」

「唉,得了這麼個病,沒臉見人呐。還好廣濟醫院讓我們女病人從小花園的後門進去,別人還以為我們在遊園呢。」

「這是梅夫人的主意,她就是考慮太太小姐們怕被人看見笑話,不敢來醫院。」

說笑了一會兒,李夫人領我去了二樓內室。

她的刀疤癒合得很好,還稍稍有點發紅,全身觸診也沒有異樣。

我問她:「還痛嗎?」

她說:「比沒開刀之前好多了,那時日夜痛啊。」

「現在呢,是傷疤這一片還有點痛?需要養一段時間,吃點中藥調理調理,會好的。」

「不光是傷疤。還是,還是連著心那種痛。」

我扶她起身,幫她穿好衣服,開玩笑說:「心痛,要不讓梅大夫幫你換個心?」

她輕輕打了我一下,「亂說,咒我死呢!」

我坐下來,認真地說:「哪敢,你是我的病人,你從此健健康康,教會多一個好姐妹,醫院也多一個治癒病例,我會高興得到城隍山上敲鑼去。」

她又「唉」一聲長歎,「梅夫人帶我參加醫院的講道會、祈禱會,說我要認罪信耶穌,去掉病根才能好。我就為了病好,才認罪受洗。其實心裡廂嘰里咕嚕的東西還多著哪,我做不了你的好姐妹。」

我說:「我也不好,但主好。李太太,什麼時候心痛了,向他傾吐,他最愛憐憫病人。」

2

看著文醫生挺著胸脯,告辭離去時,李太太的心又隱隱痛起來。

李太太想,如果不是從十歲開始,就用繡花布條把胸緊緊束起來,她也會有這麼高的胸。恨啊!

可是學生姨也沒有這麼高的胸脯,老爺的眼睛為什麼常常停在她素雅的格子旗袍上,好看的雙眼皮下閃出溫存的光?

想到這裡,李太太心口又透不過氣來。

這個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但李太太把它一手操持得體體面面,殷殷實實。

家中銀兩進出都經她手,除了撐住祖傳家底,她還要操心表弟都先生的營業部。自從古畫織錦《宮妃夜遊圖》在國際上得了金獎,禮品和裝飾品的訂單越來越多,廠子越開越大,營業部的生意也多了,大事小事李太太都要親力親為。

而家中送往迎來、四時八節,她也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從老到小,每人每季三套新衣,女人袖口必有繡花,男人馬甲必有滾邊;家中的鑏灶上,每頓的饌飲各不相同,逢年過節更是要端出十大碗十大盤;就是朝北通風小閣樓裡,大小馬口鐵箱裡的茶葉、藥材、點心,也是要月月查看護理,或者更新的。

日本留學回來做大學教授的老爺,每天出門時,都要對李太太微微欠身,道一聲:「夫人,家交給你了。」

李太太常在孩子僕傭面前指手畫腳,有時還大喊大叫,但她心中十分安逸踏實喜悅。

變化從學生姨來家找老爺學畫開始。

她是新潮女學生,大膽不拘禮。看見老爺在學校展覽的書畫,她就輾轉打聽,自顧自敲響大門,要來學畫。

她臉蛋粉嫩,說話輕聲輕氣,對李太太也很禮貌,「師母、師母」掛在嘴上。

李太太那天從書房窗口經過,看見老爺站在學生身後,把著她雪白的手,在幾根枝幹上,畫玫紅的梅花。

於是,玫紅的梅花就再也揮不去了,帶著苦澀的妖豔長到了李太太痙攣的心上。

那天終於來了,老爺躲閃著說,要娶學生做姨太太。

玫紅的梅花瘋長,越來越強悍,疼啊。

學生姨娶進來了。李太太不動聲色,只吩咐灶上:「新姨額上有痘痘,身上有濕熱,多給她煮點冰糖荸薺白木耳。」

過門兩年,學生姨和老爺同進同出,日夜相伴,但肚子毫無動靜。

可是李太太不對了。一天在鏡子前,李太太看見自己左胸上隱約有一個梅花狀的淡紅色凸起,用手按按,下面還連著硬硬的一大塊,像柔軟蓬鬆的麵包裡,塞了塊奇形怪狀的花崗岩。

請來中醫外科名家,內服外貼,初起見效,慢慢不行了。梅花開始變成深紅,稍碰碰,疼到鑽心鑽肝。

老爺說:「還是去梅大夫的廣濟醫院看看吧,聽說,開刀切除可以治這病。」

開刀切除?剩了一邊胸乳的女人,不就成了老爺眼中的怪物?從此,他再也不會上自己的床了。而且,李太太自己小腳走路,會打撇側翻的吧?

只剩下半邊人活著?那還不如死了的好。

死了,把老人孩子和偌大的家業交給傻乎乎的學生姨?

李太太差點暈過去。

身邊女僕扶住李太太,輕聲說:「太太,去看看吧,命要緊呢。」

開刀後在病房裡,都是文醫生來換藥。

一天,文醫生帶了位老阿嬤來,和李太太聊了會兒。這老阿嬤是位基督徒,最後她悄悄地說:「你這是心病外發,你有過恨人之心、害人之心嗎?如果有,你悄悄和神說。」

李太太的淚流了下來,心裡說:「我有。」

「但是神啊,天啊,你不公平。」

剛生下大寶時,李太太已找好了奶媽,可老爺一定要李太太自己餵奶,說奶媽素質低,奶出來的孩子不聰明,格局小;為了家傳,更為了回應什麼「強國強種」,必須自己餵奶。

有大寶「強種」可以了吧?不行,二寶、三寶也要自己餵。李太太吃苦受累成了黃臉婆不說,胸乳明顯就鬆垮下垂了。俗話說:「金奶子、銀奶子,餵了孩子狗奶子。」

像朵鮮花般的女學生找上門了。

正大光明,老爺可以把她這狗奶子黃臉婆暗中休掉。

這幾年,飯桌上、走廊裡、大門邊,沒少見他看著學生姨的溫存目光,沒少聽他對學生姨的輕言細語。

而對李太太,他客氣、尊重,還讓孩子們把第一筷子菜,一定搛給李太太。

但他的眼睛藏不住冷漠和做作。

李太太的心,被那朵日長夜大的梅花深深嵌刻,半夜裡,她整個人痛得縮成一團!胸口是細長的刺痛,傳到肝區是圓團團的鈍痛,再到肚腹是長時間流轉的灼痛,最後手腳全身都有了跳來跳去陰魂不散的酸痛......

天啊,神啊,你不公平,李太太想,我為這個家耗去了半條命,反而讓我生這種惡病,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3

又到李太太複查的時候了,看她的氣色恢復多了。

告辭後,我走出李家大院。

天氣悶熱,烏雲滿天,雷陣雨快來了。

只見前面小路上,有個穿格子軟緞旗袍的頎長女子緩慢地走著,打著玫紅色的綢傘,擋日頭,又防備下雨。

綢傘真好看,就是有點舊。

她彷彿隱身在這個舊玫紅的小世界裡,結著殘花的愁怨。

我慢慢跟著走,有點猜到她是誰了。

她突然回過身來站住了,我看見傘下一張清麗滑嫩的娃娃臉,嘴唇塗得鮮紅,給有點萎黃的膚色提了精神。

待我走近,她聲音輕輕怯怯地說:「文醫生好。請問,廣濟醫院可以治療懷不上孩子的病嗎?」

我一下子呆住了,想了一陣,才溫和地說:「目前還沒有醫生和科室,專門治療不孕症。請問你是——」

「我是李家二姨太。我過門已經好幾年了,就是,就是懷不上。」

她眼圈有點微微發紅。

我說:「看中醫呀,這方面,中醫比西醫有經驗多了。」

她聲音顫抖:「吃過好幾位郎中的藥了,還是......老爺都有點煩了......」

一聲炸雷響起,我和她都抖了一下。

我拿出油紙傘,笑著對她說:「快下大雨了,先回家吧。我找梅大夫打聽打聽。不過,你這麼年輕,來日方長,別著急,啊。」

她也回過神來,急切地說:「文醫生,你轉去我家避避雨吧,回醫院還有好多路呢。」

我說:「不要緊,我這傘又大又厚,就是專門對付大雨天的,到了楊公堤,就有黃包車了。再說,醫院還有好多病人等著我呢。謝謝啦。」

4

夏去秋來,西湖裡晚荷花還零星開著,空氣中已有桂花暗香浮動了。

一天我正在給一個小腿重傷的病人包紮繃帶,護士走來,說有人急事找我。

我走去接待室一問,原來是好久不見的李先生和一個男僕。他焦灼地說:「我家大太太剛才暈過去了,她想請你和梅夫人出診一趟,好嗎?」

我找到忙碌中的梅夫人,說明情況後,梅夫人放下手中工作,說:「好的,我和你一起去。」李先生叫了車,我們和他一起到了李家。

李太太已經緩過來了,躺在床上對我們虛弱地笑著,面色蒼白。

梅夫人為她作了聽診、叩診,緊繃的臉鬆弛了下來,說:「還好,沒有大問題。」

李太太請女僕擺茶讓座。

然後說:「我最近為營業部的事太勞心費力了,加上夜裡一直睡不好,今天不知怎麼就暈倒了。」

梅夫人嚴肅地說:「腫瘤病人的睡眠很重要,睡不好免疫力下降,容易復發轉移喔。」

我說:「李太太,前幾次複查時,你都沒說睡不好,否則我會給你配點安眠藥。」

李太太讓女僕退下,關上門。

她說:「我今天特意請梅夫人一起來,就是想和你們說說睡不著的原因。」

看她欲言又止,梅夫人坐到床沿上,拉住李太太的手,溫柔笑著,說:「我說句杭州話,你不要笑——我會耳朵篤起來聽的。」

李太太笑了一笑,然後長長嘆了口氣,說:「我還是有心病,我,我恨我家老爺,嫉妒學生姨。我每次半夜難受到心痛時,就起來跪在主面前祈禱,拼命念經文『凡事包容、凡事包容』。祈禱後,好一些,過段時間又開始。開刀出院以後,就這樣一直反反覆覆。這幾天不對了,我心痛時,右邊胸乳也開始痛了。我害怕極了,會不會右邊也長出來了。」

聽她這麼說,梅夫人和我都為她右邊乳房作了檢查,至少,觸診沒有發現任何可疑。

為她扣上衣服後,她抓住了梅夫人的手,淚汪汪地說:「我一直不敢說。我,我不想讓學生姨有孩子,爭奪我辛苦把牢的家產,就經常讓廚娘給她做寒涼的東西。因為經常吃這些,會宮寒,不容易懷孩子。除了這個,我還,還把我的口紅給她。」

我納悶問道:「口紅?」

「是的,口紅。我生了三個孩子後,實在害怕再生,就花了大錢,偷偷請葛嶺的道士把避免生養的秘方藥做進口紅裡,每天搽一點,不會怎麼壞身體。後來果然,孩子就止步了。

「學生姨來後,我跟她說這是祖傳秘方做的口紅,比外面買的好,顏色正。她見我在用,也就開始用。」

我大驚道:「什麼秘方,長年累月用,也可能會中毒啊。」

梅夫人不聲響,只朝我看了一眼。

「是啊,前兩年見她肚子沒動靜,我心裡得意。可是自從信了主,這心裡就嘰里咕嚕不安生。從醫院回來後,我就藉口不讓她用了,道士說,停用一陣,還是會懷孩子的。但是一直沒敢和你們說這心事,沒敢坦白這個,這個罪。」

她拿出綢帕子,捂住嘴鼻,抽泣起來。

梅夫人拉住李太太另一隻手,微笑著,一頓一頓說:「好,好,終於倒空了。但是,但是,你最好當著先生和姨太太的面,把這心事再說一遍。」

「什麼!」李太太猛地挺坐起來,說:「當著他們的面?你這樣要求我,也太苛刻了。我已經不讓她用口紅了,我決不會再向他們坦白此事。老爺會休了我,把我趕出家門的,我還有臉做人嗎?」

李太太放聲大哭起來。

5

初冬來了,西湖水光瀲灩晴方好。

李先生和二姨太送李太太和兩個女兒去上海。

李太太受都錦生先生委託,與另一經理同去上海籌辦絲織分廠。

這之前,她終於徹底想通了,把口紅之事的前前後後對老爺和學生姨全盤托出。然後說:「這個家交給你們了,大兒子拜託老爺和姨太太,你們繼續培養他讀書。兩個女兒我帶去上海,讓她們學杭州織錦,意匠、煉染、織造,所有工序都學,有個本事傍身,以後不用單靠男人活著。至於我自己,老爺看著辦,你隨時可以給我休書。」

李先生和二姨太驚愕得臉色灰白,不發一聲。

他們沉默幾天後,邀李太太來偏院坐下。

老爺端上茶,鄭重地說:「過去的事就過去吧,這麼大個家還是離不了你。我們先送你們去上海,等那邊有眉目了,你就回家來看看,指點指點。以後可以兩邊走。」

學生姨擦著眼睛說:「姐姐,我恨你,你好心狠啊!你怎麼不直接毒死我呢。不過,這兩天想想,我,我還是體諒你!」

……

梅夫人給上海的教會醫院大夫寫了信。

我則叮囑李太太:「不要太累,中藥繼續吃,千萬記得定期複查。」

李太太爽利脆亮地說:」我覺得病已經走了!現在一絲一毫疼痛都沒有,一夜睡到大天白亮。」

-END-

作者簡介

多加

祖籍浙江溫州,現居杭州。從出版機構退休後,一直服事小組並參與探訪。2020年進入創文學習,開始走文字事奉的道路。餘生願為「未得之民」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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