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少小離家，遠渡重洋。晚年回鄉，見到同為耄耋老人的弟弟，萬般情懷都付與緊握的雙手。是什麼幫助他度過盡一個世紀的風雨飄搖，成就了感恩人生？

父親一個月前被診斷出脊椎囊腫，醫生警告，若不立刻開刀，將終身癱瘓。

身為子女的我們別無選擇，考慮到95歲的他，從年輕到現在，身子骨向來健朗；若非疫情的關係，老先生一週還可以打三場球，興致來時開車到家附近的Dennys享用早餐。銀髮族生活過得充實有勁的他，沒有理由因為晚輩擔心懼怕手術中的諸多危險，而放棄繼續享受生命的權利。

手術前的禱告像一層保護膜，平安地將父親推入手術室。兩個半鐘頭之後，父親從恢復室被推回到普通病房。麻藥尚未完全退去，原來壓迫神經的脊椎囊腫切除了，使得他看起來輕鬆許多。即使面容有些許疲憊，精神卻似乎處於亢奮狀態，拚命要跟我們說話聊天，這或許是出於劫後餘生的感觸？

父親其實已經算很厲害了。九十多歲，發病前仍然自己洗澡，自己料理三餐，自己在小院裡蒔花弄草。套句俗話說，小日子過得算滋潤。

但是，父親跟所有人一樣，慢慢地經歷「現在進行式」的老化。

視力衰退，耳朵重聽，白天夜晚顛倒，沒有時間概念。夜晚不容易入睡，白天卻頻頻在沙發上打盹。

幾個月前大陸的堂哥告知，父親的親弟弟去年十一月心梗，導致左手、右腳不能動，出院後在復健中心住了幾個月，已於今年三月初離開人世。消息傳來，我們不勝唏噓，除了慰問堂哥及家人之外，不由得憶及六年前帶父親到上海崇明探望叔叔的往事。

當時父親與大弟已睽違13年，為了帶父親散心，我們姊妹放下手邊所有事情，陪著他遠渡重洋去看弟弟。

他89歲，大弟85歲。兩個身體還算健朗，加起來快200歲的人走在路上，不需要晚輩攙扶，像孩童般手牽著手。這麼多年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萬般情懷，彷彿就透過一路上緊握的雙手傳達到彼此心中。

說起這個弟弟，父親深覺慚愧。自己少小離家，和弟弟相處的時間並不多。被打入黑五類的祖父在運動中被槍斃，好不容易從職校畢業的叔叔只好一肩扛起責任，照顧並栽培底下的弟弟妹妹。祖母晚年也由叔叔與嬸嬸忠心侍奉到離世。

叔叔熱衷學習，精研畜牧業。畢業之後從事獸醫工作，樂此不疲，多次受到專業領域肯定。他年屆79歲還受邀至全國性的獸醫研討會議發表演說。退休後一年，被檢查出三根心血管動脈阻塞，經多方考慮後，85歲的他決定不開刀，順其自然。

叔叔出動全家人熱情款待，在餐廳裡熱熱鬧鬧地席開一桌。滿桌佳餚全是崇明的道地家常菜：扁豆、芋艿、蔥油金瓜、洋扁豆、雞毛菜加點小白蝦、紅燒雜魚、毛豆燒鱸魚。堂兄弟帶來名貴紅酒，父親和叔叔舉杯，「可恨相逢能幾日，醉笑陪公三萬場」。一開口，父親的話卻哽在喉嚨，逼出臉頰上兩行清淚。

「不要激動啊，大哥！注意身體。」叔叔關心地說。

「來來來，我們一起敬大伯！」堂哥一邊鼓動在座的晚輩們，一邊不斷添酒。坐在身旁的叔叔不時夾菜、夾肉到父親面前已經堆得小山高的盤子裡。老人家反應遲鈍，一不小心把眼前的酒杯打翻，桌巾立刻紅了一大塊；急得拿布擦，又差點撞翻自己的酒杯，場面有點尷尬。

「翔弟，沒事兒，慢慢來！」他眼角一陣濕熱。吃完飯，叔叔全家人陪著父親到整修過的老房子參觀，那是位於崇明郊外一片農田旁的住宅。鄉間空氣新鮮，放眼望去，菜圃裡綠油油的一片，種的盡是祖父最喜歡的扁豆和毛豆。他彎下腰去，採一片曬乾了的青色毛豆葉，一陣沁涼的風吹來，憶起兒時的春天，桃李盛開時，家那條宅河裡的鲫魚，和孩子們在田野間採豌豆、蠶豆的情景。

人生靠近彼岸，不免頻頻回首，顧盼間，總有幾分悵然。

叔叔說他花了些錢把原來的舊房子拆掉，加蓋三棟新房送給孩子和媳婦。

「唉！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寧願住在市區裡。」而叔叔自己因為健康的緣故搬進老人院，房子就這麼閒置在那兒。

「大哥，你下次回來，別訂什麼旅館，就住這兒！」叔叔熱情地邀請父親明年再返鄉。

「這身老骨頭，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何況明年呢？」父親感慨地說。

他問叔叔可否一塊到父母墳前看看。以他的年紀，返鄉一趟不容易，欲見的人，想去的地方，有機會就不願錯過。前往墓園途中，他請司機先在花店門口停一下，學設計的女兒幫著挑了一束溫暖色系的橘、黃玫瑰，摻上點點白色小菊花，象徵他對我祖父母生育的感念之恩及綿綿的思念之情。

這座墓園面積不大，但規劃得井然有序，又因為有專人管理，而非常整潔。父親手握鮮花，近鄉情怯，腳步愈加沉重。鄉是父母所在的地方，在歷史的捉弄下，他久久才能回鄉一次。歲月如斯啊。如今兩鬢染霜的他，面對時光流逝，總充滿著淡淡的惆悵。

他不知道這一生的年歲還有多少，但深知多年前把自己交給那雙盈握整個宇宙的大手時，對人世間所有的無奈、惆悵與眷戀，都有了從永恆而來的詮釋與註解。

「找到了，在這裡！」帶路的堂哥興奮地指向刻著祖父母名字的墓碑。

父親恭敬地把花獻在墓碑前，我和妹各站一邊，他握著我們的手，一開口叫爸、媽，眼淚又不爭氣地簌簌落下，不能自已。往事湧上心頭，心中太多感傷，隻字片語無法表達他想訴說的千萬分之一。

他想告訴雙親的是，人生中幾番波折動蕩，如今終能安享晚年。女兒、女婿隨侍在側，身體健朗還能打球、參加聚會、做禮拜。雖然老朋友一個個離他而去，但上帝不虧待他，仍賜他清楚的頭腦與一支能寫的筆，隨時記錄下生活中的微小溫暖與感動。俯仰天地，他無所遺憾，只有感恩。

在夕陽霞光下，父親與叔叔手牽著手步出墓園，晚輩們於一旁笑著鬧著，在紅色的光暈中留下溫馨的身影。

六年前的往事，歷歷在目。當年活動自如的父親，如今躺在病床上，不變的是他裡面那股旺盛的生命力。每早晨帶著孩子般童稚的眼神期待復健師的到來。也或許，他意識到自己日子有限，更加熱愛活著的每一天。

「來！我們運動一下，右腳抬高，一、二、三、四......」我握緊他的雙手，配合他緩慢的步調與韻律，完成復健師指示的每一個動作。

—END—

作者簡介

語聆

創文公關同工，前新聞主播/記者。目前為《真愛家庭》雜誌、《神國》雜誌採訪及撰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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