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童年小事，作者卻真誠地懺悔，是為那幾片偷來的桑葉，還是為後來拋扔蠶寶致死？作者生動展現兒時畫卷，令人深思。

那年春末夏初時，12歲的我第一次當起了「蠶寶飼養員」。

生物課上，我從兩鬢斑白的梁老師手裡領到一個火柴盒，裡面放著兩隻胖嘟嘟的蠶寶寶。老師給我們每人只發幾片桑葉，佈置的作業是帶回家飼養，好好觀察吐絲結繭的過程。我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沒仔細聽，只顧著從盒子縫向裡看小蟲兒。

家裡幾乎沒飼養過動物，爸爸說小動物容易死，會影響小孩心理發展。所以頂多偶爾帶回來一隻小麻雀，用繩子綁著腳玩一玩，從來不用管飯的。現在這兩隻白胖胖的小蟲兒卻是要伺候的，而且很能吃呢，一片桑葉不到兩天就啃得只剩葉脈了。寶寶吃葉子時，脹鼓鼓的頭連嘴巴都看不清，聲音卻像安靜的夏夜裡沙沙地下雨。

起初幾天，還真覺得新鮮有趣，一想起就會掰點桑葉塞進火柴盒，然後捧著腮幫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媽媽只是搖頭，因為我太久沒有澆水，兩個月之前連仙人掌也種死了。

老師說過要抽查，所以我的書包裡得帶著那個小盒子。

我家住在近郊的河對面，不但離學校特別遠，上學、放學還得各坐一趟渡船。可是我卻偏偏天生貪睡，爸媽叫或罵都沒法阻止賴床。自從騎上自行車之後，我每天早上必定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碼頭狂飆，有時還要連人帶車「飛」上正在駛離岸邊的渡船。

那時的渡江客船剛換成由柴油機發動的小輪，艙內空間雖然比過去大多了，但上學、上班時間仍是挺擁擠的。人們見我急得要跳船，通常會讓出一點空位，可我車上的書包總免不了經受強烈的衝擊。

就這樣，除了起床的老大難，我還總被爸媽數落，沒一個書包能熬得過一學期，不是「斷腿丟手」，就是「皮開肉綻」。就在養蠶之前兩天，書包甚至意外落水，幸好船工阿姨手疾眼快，用撈水草的網兜一把給撈起來。要是再過幾天，恐怕要向老師另外申請兩隻蠶寶寶。

如此跟著小主人天天折騰，蠶寶寶大概也被顛簸得暈頭轉向。不過，每次回到課室打開書包透氣，乖乖，它倆居然還妥妥的。軟乎乎的小蟲兒沒被沉甸甸的書本壓扁，得歸功於那個造得很結實的小盒子。

一星期之後，老師提供的桑葉全都被啃光了，上哪兒去找糧食呀？我連桑樹影兒也沒見過，開始感到管飯的壓力，只好拿著生物課本在家樓下找，沿著上學路上的大街小巷找，一無所獲。就在差不多絕望的時候，隔壁班的蓓蓓說：「哎，我昨天看見建設路的一條橫巷裡面有棵桑樹，可是在人家院子裡。」

「噢，用偷嗎？」這念頭一閃而過。

我約好蓓蓓，放學時緊跟著她一路飆自行車，來到那院子門前。一米五的圍牆裡，有一株樹的枝子越過牆頭伸到外面來，葉子和老師發的一模一樣。我倆探頭探腦繞著院子來回觀察，只見門窗都關著，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可能都上班了，等有人在家就可以討葉子。」蓓蓓邊說邊騎上車準備離開。

我實在不願意讓寶寶們繼續餓肚子，把心一橫：「要等到啥時才有人呀？咱們先摘吧！」說完便踮起腳尖，伸直手臂，剛好夠得著幾片葉子，一把掰了就塞進書包，上車開溜。

一邊狂飆一邊感覺小心臟在裡面怦怦亂跳，但是很快就被一種興奮取代了。蓓蓓在後面拚命蹬車，一邊追一邊喊：「把我嚇壞了！你好大膽啊......」我扭頭把馬尾一甩，回答說：「不管了，蠶寶等著開飯呢。」

餓了兩頓的蠶寶寶樣子已經沒那麼可愛，那幾片桑葉總算讓它們恢復了神采。就像我長得越大吃得越多一樣，蠶寶們的食量也越來越大，新糧很快又被消耗掉。想來想去，我決定再去「摘」桑葉。

艷陽高照，我午覺沒睡好就提早上學。一溜煙兒飛車拐到那院子門外，正朝裡頭張望，忽然有個男人在屋裡咳嗽起來，我條件反射似的馬上躲到一邊。好一會兒，周圍恢復安靜，院子裡人影也沒一個。看看錶快兩點了，我急得在圍牆下直跺腳，再不趕路就要遲到！

然而，不知怎的，我硬是打死也不想開口，索性把自行車推到上次那棵樹下。這次踮起腳也夠不著，我搔搔後腦，眼尾瞟到路邊一堆紅色磚頭，馬上跑過去撿。哎呀，好重！不夠力氣拿起兩塊，只好搬來一塊豎放；然後跨上車，一隻腳踏在磚頭上，一隻手扶住車把，另一隻手勉強抓到最低的幾片桑葉......

回到課室時間正好，馬上打開火柴盒子喂蠶寶，兩隻小東西吃得可香了。我長長地舒一口氣，雖然還是心虛，但小心臟不像上次那樣怦怦亂跳。

後面的同學把腦袋伸過來，邊看邊洋洋得意地說：「我家有個親戚在郊外弄來些桑葉，剛好夠我那兩隻吃飽。」、「我的得靠那棵樹了，唉，它們胃口也太好了，啥時才不用喂呢？」、「老師說結繭就可以交作業。」、「那到底還要多久？老師都不知道我們找糧食有多難！」我開始不耐煩了，心裡嘀咕：這管飯的活兒真夠累！

如果欠交作業，今年怎麼能繼續當選「三好學生」呢？於是，我只好繼續「光顧」那個院子。很奇怪，那院子居然每次都沒人出現。一次又一次之後，已經絲毫沒有心虛的感覺，就像拿自家東西似的。儘管越來越心安理得，不過，採摘的難度卻越來越高。

有天放學後我又飛車來到那家院子「補糧」，站在圍牆下一看，啊，那根伸出來的樹枝變得光禿禿，一片葉子都沒剩下！不知道為什麼，頓時竟有種被人怒目瞪住的感覺，我掉頭便跑，連一眼也沒回望，就是拚命想逃離那個地方，彷彿再不跑就會受到某種懲罰似的。

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很難受，心裡好像從此有個疙瘩，卻不知道那是啥東西，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它。

我從此再也沒繼續去找桑葉，爸媽也沒空理這事兒，反正他們只要看到考試有好成績就行。

蠶寶沒東西吃，本來圓滾滾的身體一天天消瘦，樣子已經不可愛了。我每次打開火柴盒，心情都會變得鬱悶。一天，忽然無聊得很，居然用指尖把兩隻蠶寶寶拎起、拋下，再拎起、拋下，在火柴盒裡摔來摔去。這樣折騰，當然只會「搞出蠶命」，兩隻寶寶很快就鳴乎哀哉了。

那一刻，我壓根兒不覺得難過，反而盤算著向老師解釋是因為缺糧......

夜裡，夢見自己敲開那個院子的門，畢恭畢敬地告訴人家，因為學校的作業需要桑葉，然後，每週依約來到院子領取桑葉，直到蠶兒吐絲結繭。天快亮時，卻在另一個夢裡變成了蠶寶寶，天天餓著肚子等那鮮嫩的桑葉，突然被一隻奪命手拎起、拋下，拋下，再拎起、拋下，痛得死去活來......

醒來時，枕頭被眼淚沾濕一大片。

-END-

作者簡介

寸草

蒙恩後，深感人之軟弱，家之重要，愛之偉大。商海浮沉多年，天路客旅浴火重生，回應呼召寫天國故事。自2014年接觸創文，至今持續進修文字及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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