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28年了，作者記錄記憶深處的點點滴滴，舐犢情深與思親之情躍然紙上。父親節，讓我們一起來體會愛，記錄愛，也付出愛吧。

親愛的阿爸，你不告而別已經28年...... 回味我們的故事有如品義大利濃縮咖啡，香醇、濃郁、甘甜、苦澀。耳邊依然能清晰響起你正宗的湘音，「宭ㄑㄩㄣ孩子」！

凝注那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背後有你用鋼筆寫下的我的名字和年齡。你的字挺拔俊秀，可謂字如其人。那時我八個月大，頭上毛髮稀疏。你的頭髮濃密烏黑，雙眼明亮，雙眼皮深刻。你環抱，並用笑臉迎向仍無齒的長女我。你慣常的臉色如西雅圖的天空般灰濛濛，但照片中定格了滿溢陽光的容顏，是女兒生命中重要的光源與愛的泉源。

記得媽說：「早年代沒有洗衣機、烘乾機。 冬天時，你爸只要在家，就不停用手洗尿布，洗到手都紅腫破皮。冬天陰冷，他買個小暖爐，專烘你的尿布。你大一點時，聽說木爪汁對小孩好，就每天到市場買木瓜，打汁給你喝，你喝到皮膚都變成木爪色了。」在記憶扉頁上，你每天早起幫全家煮濃濃的麥片加牛奶打蛋花。因你幫我打下好的健康基礎，所以我堪稱健康寶寶，骨鈣充足。

你認真工作，供應家中一切所需；上班前及下班後幫忙照顧我的衣食住行，幫助媽媽洗碗、洗衣，使家中一切富足。從有記憶以來，因你任職美軍翻譯官，即使在民生物資短缺的年代，依舊提供好玩好吃的奢侈品給我：金髮洋娃娃，歐美進口巧克力......我是蒙愛的孩子。

你一生從事文字工作，生活離不開書、稿紙及筆。你會到台北重慶南路三民書局為孩子買世界兒童名著，訂閱國語日報。小學暑假期間，你規定我在家背誦伊索寓言，下班後背給你聽，幫助我打下喜愛閱讀和寫作的根基。回眸年少歲月，猶如辛棄疾詞作《醜奴兒》勾勒的景致：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印象裡，除了上班、用餐和睡眠時間外，你都安靜坐在書桌前，埋首翻譯軍事、經濟或汽車方面的文章。因此，我們家不論搬遷到何處，一定擁有書房、書桌、書架的空間。你是一位殷勤耕耘文字禾田的農夫，長年俯首桌前的身影深映我心湖。

祖父為你設私塾，你為家中營造寧靜的書香氛圍，傳承予我和下一代對文字和書香的熱愛。文字是一座無遠弗屆的跨世代大橋，把四代人連結在它建構的美好世界中。

媽曾說：「小時候住和平街，我要照顧你，還要去大學讀書。一天下午趕回家，坐在院子裡燒煤球煮飯，把飯都燒焦了。你爸立刻買大同電鍋給我煮飯。我們是唯一有電鍋和電視的家庭。鄰居小孩都愛到我們家看少年棒球錦標賽。」

猶記小學年代，我們搬到樂華戲院附近的四層公寓，四幢樓房排成ㄇ字形社區，一層左右面對面兩戶，共三十二家。我們住頂樓。媽曾問道：「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住頂樓？你爸每天要寫稿子，怕吵，不能忍受樓上傳來的腳步聲或嘈雜聲。」

你一向喜愛維護家庭內外整潔。每天進出公共區域，發現地上的灰塵和垃圾；你主動走訪鄰舍，探問大家是否願意一起出錢，請一位清潔伯伯固定每周來打掃四幢樓的樓梯和中庭？你得到大家全力支援，每月主動負責收清潔費。不僅如此，每逢端午、中秋、過年，你又挨家挨戶替清潔伯伯收過節禮金。王鼎鈞在《人生試金石》寫到人生的意義在於創造回憶，要多做值得回憶的事情。思及你熱心公益，不單顧自己的事，也顧及別人的事，令我感到非常以你為傲。那是值得不斷向下一代述說的故事。

小學時，你獎勵我學習優等的禮物，是一個勿忘草藍色長方形手動削鉛筆機。它伴隨我出國留學、跨州搬遷、結婚、生子，超過半百的人生歲月。它外表藍漆斑駁脫落似兒時記憶的畫面，但仍安然居住在我家櫥櫃裡。

回溯你的成長環境，你曾經歷戰亂。年紀輕輕，已經失卻父母的照顧與呵護。你與軍隊來台，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自立更生，努力工作，白手起家，成家立業。當年，孩子努力讀書，考好成績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我的學習道路鮮少天色湛藍。你送削鉛筆機為我加油打氣，這猶如人在本族本鄉說起外語一樣稀奇啊！

回首過往的家庭晚餐時間，沉默是夜晚的笙簫。每逢你想到遠方家鄉手足，內心必定感到沉重，常會語重心長地說：

「你姑姑們在戰亂中沒有機會受教育，她們早婚，生活苦，又早死。你一定要努力讀書，接受高等教育，以後可以自立更生，才不會被人欺負，像姑姑們那樣過苦日子，唉！」

感念阿爸對我和弟弟有同樣的期望。你從來不因我是女兒，便說女兒嫁人就是潑出去的水。你對兒女的要求一致，從不偏心。

在升學跑道上，我宛若千年老龜和一群兔子賽跑。因此十歲左右常仰天探問：「人從哪裡來？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人要往哪裡去？」

初一盛夏，摯友安妮邀請我和她一起到依山傍海的萬里參加聖經夏令營。我第一次離家外宿一週。

回眸第一次離家的旅程，亦是首度心靈返鄉之旅。當我聽見加拿大柯希能宣教士分享到：「天父愛你，甚至叫祂的獨生子主耶穌降生到世界上，犧牲生命，為我們贖罪，使我們得以認識主，相信祂，不至滅亡，反得永遠的生命......」我仿彿看到久違的阿爸天父，兩眼充滿榮光，臉上綻放笑靨，展開雙臂，安靜等候我奔入祂的懷抱，並對我說：「女兒，在你還沒出生前，我已經認識你，知道你的名字，你受造奇妙可畏，我對你的愛，永不止息，不離不棄......快來讓我給你一個愛的擁抱......」我的眼淚像衝出閘門的河水，湧流不停，乾渴的心田被天上的甘霖澆灌得濕潤青翠。

自從認識阿爸天父，每逢星期天來臨，我有如小嬰孩想念天父，渴望到教會去唱詩、敬拜、讚美主，並聆聽牧師分享主的故事。但是，我不敢開口問你：「我可以去教會嗎？」

因此，每個主日早晨，我跟你說要到圖書館讀書。我先走路去圖書館佔位子，念書到主日禮拜開始前，再走路到教會去聚會。會後，立即返回圖書館讀書，心裡感覺像那個叫「狼來了」的孩子般自欺欺人。

從小到大，每次你和媽意見相左時，爭吵的聲音就像打雷加閃電，聲聲入耳。我如一隻驚弓之鳥，大氣不敢哼一聲，心裡反覆警告自己：「以後千萬不要結婚。」並學習與你保持距離，以策安全。懼怕如一隻怪獸埋伏心谷，它對我張牙舞爪，叫我害怕看到你不悅的臉色，深怕聽到你對我說：「不准去教會。」所以我選擇偷偷摸摸、七彎八拐地繞小路去父神的院宇瞻仰祂的榮美。我早已習慣把自己關在恐懼的牢籠中，不敢對你有話直說。

中學聯考發榜後，我嚮往去坐落在觀音山下、淡水河畔、相思樹成蔭並結合東西方建築特色的校園求學。媽是中學資優班老師，同事對她說：「絕對不要讓你女兒去念，將來考不上大學。」媽擔心我升學的前途。她也提出，私校還要多付食宿費，對軍公教家庭來說，經濟負擔太大。然而，你卻支援我的夢想，圓了我去環境優美的校園住校求學的夢想。

好景不長，高中第一年，我的生物期中考拿了個紅字。猶記那天，我膽顫心驚地拿成績單給你簽名；你看到生物成績時，盛怒之下，舉起右手「啪」一聲，我的左臉頓時又熱又辣，有如突然被火燙到。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失望和不滿。你付上極大的代價讓我去喜歡的學校就讀，沒想到我卻拿到一個紅字回家，不但沒有慰勞你的辛勞，還令你傷心。你的怒其實也源自對女兒的愛，正如C.S.魯益師說的，「愛就意味著弱，能被傷害。愛任何事物，你的心都會被扭絞，甚至可能碎。如果要心完好無損，則必須不把它給任何人，甚至不能給動物。」

理性情緒行為治療專家武自珍表示：「華人家庭對角色情感的期待大，真情流露少。父母對孩子要求多，默默期待，卻常表達負面情緒。」

阿爸，過去拿紅字令你感到失望傷心，很可惜你從不習慣說出心中的感受和想法。如果你向我提問，是否能增加我們對彼此的瞭解，拉近彼此的距離？

人生灰暗的日子，翻開天父寫給我的書信，祂對我說：「我以永遠的愛愛你，因此我以慈愛吸引你。」感謝阿爸天父隨時用陽光般的笑臉來説明灰頭土臉的孩子。

大學聯考發榜後，我心中竊喜，將到依山傍海的美麗校園去讀書。那天晚餐時，媽隨口說道：「才考上那啊！」當下，我的淚水啪嗒啪嗒，禁不住滑過臉頰。「很好啊！全國只有百分之十的人可以考取，榜上有名啊！」當時好似小鷹被冷氣流席捲，老鷹展翅，將其隱藏在蔭下，使之穩定下來。我難過努力被否定時，你立刻用言語肯定我。父親言語的鼓勵，有如盛夏吹來的一股海風，使停泊在港灣的小船能勇敢地揚帆再度向前邁進。

漂洋過海到異國求學，開始了父女魚雁往返的旅程。你和我有親密的血緣關係，因此，我在書信裡反覆鼓勵你去認識我們在天上的父。你也曾在信中表示，「等我退休後，再開始去教會。」

陳團英在《夕霧花園》中描述：「鋪展在我面前的是百萬里旅程，而記憶是我借來照明的月光。」、「你的回憶也是一種借景。你把它們帶來，讓你在這裡的生活不致那麼空虛。」

我婚禮的照片和錄像帶中，處處留下你燦爛的笑容，這是我記憶寶盒裡的鑽石，隨時可以拿出來照亮過往被遺忘或昏暗的角落。你主動開口跟公公提出：「三十桌喜宴多餘的禮金，全部給他們帶回美國好嗎？」公公也爽朗地答應了。

阿爸，你是我生命中至要的一道風景。回顧你的不斷無私付出，我清楚看見、感受到你對我的呵護、疼愛和珍惜，你就像一支燃燒自己照亮家人的蠟燭。

你病了。醫生診斷出第三期肺癌。思及你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晨跑，不抽煙、不喝酒，甚至從不吃零食，口裡沒有一顆蛀牙。我推想恐怕是空氣污染和長期壓力導致。你決定開刀切除癌細胞。開刀後，醫生說你復原得很好，至少可以再活十五年。我得知消息時，正值1992年耶誕節前，當時懷著三個月大的老二，帶著兩歲的老大，飛越太平洋趕回家探望你。我帶著你、媽媽和弟弟走路到教會參加聖誕福音佈道會。那天白培英長老分享路加福音：「在至高之處榮耀歸與神，在地上平安歸與祂所喜悅的人。」他呼召時，你和媽都舉手，異口同聲表示願意相信主。

那段時間，媽媽還在學校教書。我每天挺個大肚子到市場買菜，做午餐陪你一起吃。你說：「有信仰真好，作家庭主婦，也有好處。」我知道你對我受了高等教育，卻選擇當全職母親，感到非常遺憾，好比練就了十八般武藝，似乎未派上用場。但你也受益於女兒不受工作牽絆，可以自由回家陪伴你。

記得你提到：「我最怕死前受病痛折磨。」因此，你再度住院後，我請許多朋友為你禱告，求主保守你不會經歷病痛折磨。沒想到，1993年復活節期間，我在異鄉生老二後23天，你在睡夢中回到天父的懷抱。你的確完全沒有受到病痛折磨，安睡主裡。

你不告而別，令我感到錯愕。我有若被醫生騙了，也宛若你帶我到植物園玩，趁著我駐足賞荷花之際，你竟然消逝不見蹤影......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有如被遺留迷失在記憶的黑森林中，找不到出路。

我倚靠在天父懷裡哭泣，因我還沒有預備好要向你說再見啊！唯一能安慰我哀慟心靈的，是來自天父的話：

「論到睡了的人，我不願意你不知道，恐怕你憂傷，像那些沒有指望的人一樣。若信耶穌死而復活了，那已經在耶穌裡睡了的人，神也必將他與耶穌一同帶來。現在照主的話告訴你一件事：你這活著還存留到主降臨的人，斷不能在那已經睡了的人之先。因為主必親自從天降臨，有呼叫的聲音和天使長的聲音，又有神的號吹響；那在基督裡死了的人必先復活。以後活著還存留的人必和他們一同被提到雲裡，在空中與主相遇。這樣，我們就要和主永遠同在。」

我在你的追思禮拜中，用天父的話安慰自己和親友：你只是暫時睡了。當主耶穌再來的時刻，你我會聽到天堂交響樂的演奏聲，你將復活，你我會被提到雲端，在彩虹橋上，與主相遇，我們將永遠與主住在充滿榮光的樂園。

阿爸，多期待再見面的日子，我們齊享蒜苗炒肉和辣椒小魚乾配飯，沒日沒夜地把逝去的故事再一點一滴召喚回來，好嗎？

後記

5月29日是阿爸生日，特以此文感念深愛我的阿爸，同時感謝永遠愛我們的阿爸天父！

—END—

作者介紹

德儀

台灣淡江大學英國文學學士，亞利桑那州立大學英語教學碩士。曾任淡大英文系全職行政秘書兼助教，文藻外語中心全職行政兼英文老師，青年會英文老師，世界展望會翻譯。2008年開始參與「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擔任節目總監，立志以創文終身義工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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