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狹縫裡的三人行 (季非/文)

我說我思想裡是有點「犬儒」的，但這個「犬儒」可能並非某些人從不同訊息來源裡所得到的「犬儒」印象。「犬儒」在過去許多個時代裡都不被主流觀點認為是個好思想，因此無論派系鬥爭或學理論辯，歷史上都從不缺少用「犬儒」來指摘或醜化對方之用的例子。

我比較習慣用簡單的概念去解讀眾說紛紜的議題，在我的看法中，最簡單又可更廣義歸納「犬儒」意義的說法，「犬儒主義」就是一種像狗一樣看透世情的態度，偶有委屈求全接受現實的一面，在不反抗中保持清醒；在不認同中仍有可能接受的態度。

在一個敵意隱約常存的世界中，我不以任何預先定義的規則作為鐵律，在思想上保留一份可以冷靜對應的觀察面。但我也不認為我的思想屬任何主義，「主義」在我的人世觀察中所見，也常是個最方便框人的鎖鍊。

會讓我部份放輕主流意識，同情人們眼中的「犬儒」，可能最早要回溯到我兒時村裡出現的一個奇特家庭。我村是個位於屏東市郊的中型眷村，眷戶大約四百多戶，在我小學五年級時，村後的河道邊遷來了一家違建戶。

那時期台灣戶政還未健全管理，以「自然佔居」作為戶籍根據，其實那時的人只要到地政單位去辦妥地籍測量和認證手續，就可以很容易取得合法地權，但甚少人知道這個法規，那時會去做地權登記的人，現在大都已經富甲一方了。

詹家最早成為村後第一戶違建戶，就開始引發村裡長輩的群情議論，鷹派認為應盡早驅離，鴿派認為詹家也是軍人，只不過不同於我村清一色都是空軍眷戶，站在同是大陸來台無產階級立場，人情上似應給他們一點生活空間。後來鷹派觀點佔了上風，就有一些人催促村長幾度去詹家談判，但詹家要求法律依據，村長卻也提不出甚麼依據。

從村後最末一排眷舍到河岸邊，還有一塊長狹的大片空地，這塊空地究竟是否屬於我村轄區？誰也說不準，這個問題因此就僵著，詹家繼續在河道邊獨戶而居，和村民互不招呼來往。但十年後，當詹家早已遷離這塊長狹地段，地籍登記也已經法制化後，卻反而大量湧進了許多非軍籍的一般老百姓違建，連軍方也已無力過問，到我高中畢業離開村裡時，此處違建戶已將達軍眷戶的半數。

詹家在村後河邊夾縫裡生活的時間並不長久，在我記憶裡大約不到六年，詹家更受到村民非議的還不是違建問題，而是他們的「生活方式」。這戶人家起先是丈夫詹姓的一對年輕夫婦遷入，都不到三十歲，男人是屏東陸軍傘兵營的士官，大約一年多後，又住進一位年齡更長詹男大約七、八歲的部隊單身同事，村民開始對這戶人家更擾擾嚷嚷就是此時，因為每到黃昏晚餐後，河道邊都會出現這家「三人行」的身影。

三人行不但是三人影，而是「三位一體」，年輕女人走中間，兩個男人左右各一，都摟著女人腰桿，狀至親暱恩愛，絲毫沒有一點醋味。在我村這個觀念大多很保守的環境裡，這下子可不得了了！這個景象很快就成了村民茶餘飯後的話題，撻伐之聲不絕於耳。

我村信教的人不少，基督教徒佔絕對優勢，也是火力攻擊最旺的一批群眾，其次是天主教徒，都在批判聲中要求村長去詹家理論，許多次登門討伐，詹家恐也不勝其擾，乾脆深鎖大門，很少在戶外露頭，三人行以後就改在入夜後才走上河道，月下互訴悲情！

那時我是個身子野心不野的小孩，不大會去聚眾惹事生非，但也很「博愛」，無論基督教聚會所、天主教堂，或鄰村農戶朋友相邀；去他們家吃拜拜，都樂於嘎上一腳，但只有殺氣騰騰的「宋江陣」出巡時避之唯恐不及！對於這些宗教的基本習俗和口語都稍有一些概念，可就是一遇到村裡基督教徒的頭頭秦媽媽，我也是一樣避之唯恐不急。

秦媽媽氣質非常嚴肅，形態威儀，出口必聖經箴言，也是撻伐詹家最力的領導。有次一群婆婆媽媽聚在一起，剛好又議論到詹家「傷風敗俗」，我不小心又天真地插嘴說︰「他們家不也是《三位一體》嗎？」秦媽媽立刻高舉右手做出打算要掌嘴的動作，我趕快逃之夭夭！

同情詹家不僅是觀念上的輕放，在我個人的接觸上也有點私人的恩情牽繫。我自幼水性不錯，不學自通游泳，還玩花式跳水，都是來自村後那條小河的賦予，但小河也曾三度險些帶走我的小命，其中一次救到我的小命，就是因為詹男的部隊老哥，順手把我從溺水中拽起。

當時我泳技尚差，遇到激流沖入深水區就險境突生，周圍只有他一人在旁，未發一言，拽起我就推到岸邊去，我始終不知他何姓，就說聲︰「謝謝叔叔！」他也還以一個微笑。從這個動作就可以感到，他應該也是個蠻不錯的長輩，我不知村裡長輩們為何都強烈排斥這家人？

有次在經過河道時，詹家三人行在前慢踱，有個駝背老婆婆腳下速度卻很快，在超越我又走到三人背後時就小聲嘟囔一句「下賤！」我聽到心裡覺得很難過！這個老太婆平時就時常在罵東罵西，口中沒閒過，像這樣的老巫婆會比詹家三人高貴嗎？

在尊老敬老氛圍的環境中，那時我就對主流道德觀點起了疑惑，開始把有沒有「人味」這個感覺？放到主流道德觀點天秤的頂端上去。在我的想法中，一個沒有「人味」，缺乏同理心的人，即使他是宗教一代宗師，也絲毫不能讓我興起一點點崇敬感。

兩年後，詹家的一個孩子出世，村裡擾擾嚷嚷的批判聲浪再度繼起一個高峰，很多長輩在罵︰「成何體統？會教壞村裡孩子們的！」詹家三人成四，不再行走時摟摟抱抱，改變成女人仍然走中間，兩男左右各一，輪流抱孩子。經過人堆時總不免惹來一陣背後嘲笑︰「亂啊！小孩是該跟誰姓啊？」

我覺得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干你家何事？人家既然可以不爭不打，和和樂樂，分工配合，自有他家的辦法。那些最喜歡一昧批判的餿鹹大嘴，其實自己家裡大都是雞犬不寧，或者寒冰一室，卻總是拿別人當出氣筒，或尖酸損人藉以貢高尊己，把全世界的人都罵完了，就只有他一人零缺點？我靠！這才真是賤！

詹家小孩開始會走路，又面臨到另一個問題，沒有兒童玩伴，而且會受到來自這個環境的許多無理干擾對待，我想這才是詹家開始認真考慮需要再遷居的主要原因？在一個寒假過後，我再經過那戶河邊小屋時，大門虛掩著，我探頭往裡看，窗破半倒，門室已空，詹家不知何時已半夜裡舉家他遷。我心裡頓時一陣黯然，泛起一股深深哀傷！雖然從沒和這家人對過一句話，但我認為他們其實才是難得的一戶好人家。

過些年後，村裡又發生了很多事，有老婆日子過不下去，跑去跳海或上吊的；有倆夫妻都濫賭，不顧孩子吃飯的；有老公有了情婦的；也有老婆有了情夫的；也有已婚男人愛戀別家女人，還厚臉皮打到那家去的，甚至還發生過公公強姦媳婦的！批判的聲浪反而愈來愈弱，後來就都各自去掃自家門前雪吧！也不問別家瓦上霜了。我一直有個疑問，這些人較之詹家人，究竟誰比較高貴啊？

至於現代那些藉開放名義；喜歡搞多P轟趴的人，我可也不認為是件不壞的事，但如果他(他)們不涉及暴力脅迫、詐誘，或以此牟利，而且隱蔽著不擾其他人，我是沒有甚麼意見的，也沒有興趣參予批判，這就是我的「犬儒思想」了。人不能沒有基本關懷面的人性，這才是我最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