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鳥 (下)

午後，一輛碩大的電視公司採訪車開到，車上跳下來好幾個人，一樣踩着泥濘大喇喇走進來，前面還有人開道把人群往兩邊推，然後架起大支攝影機，兩旁補光燈一打亮，把面前的人視力都照花了。

大餅他爸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演出機會，首先跳到攝影機前。這也許是他這輩子最盛大、最光榮、最值得回憶的演出了！但對陳燕而言，卻成了生命中一頁創痛的難堪過程。攪和王先是莊嚴肅穆，語重心長，而後慷概激昂口沫橫飛。他說陳滔他爸昨晚托夢給他，因為放心不下這兩個孩子，所以化身神鳥飛回來，今晨他還對神鳥問過許多話，神鳥都會用點頭或搖頭一一作答。話畢轉頭面向陳滔︰「你說是不是？」

陳滔能說甚麼？當然只能點點頭。陳燕沒點頭，只用恨恨的眼光看着攪和王。有位記者旁裡揀來一支有菜葉的芹菜桿，他沒我這個小孩清楚藍鵲是不吃菜的。他一邊逗弄籠子上打瞌睡的鳥，一面向陳滔催促要他展開對神鳥的問話。陳滔六神無主，旁邊的長輩們熱心地幫陳滔提詞，要向爸爸問甚麼？問了幾句，被芹菜桿撥弄的神鳥，只好一個勁點起頭來，也不知陳滔是忽然更想爸爸，還是逼急了，一頭栽在地上泣不成聲。旁邊一陣騷動，鎂光燈又一陣連閃，我實在看不懂這一大群成人們是在幹甚麼？

黃昏時大量人潮才散去，我媽端了一鍋放了碎冰塊的仙草愛玉湯，讓姊弟倆到後間去吃點涼的，暫時休息一下，我拿著鐵鏟在靈堂清除一地淤泥。近日捐款暴增，供桌上剛換了新鮮果品，尤其是中間那幾個又紅又大顆的進口蘋果，從小到這時我還從沒吃過如此佳品，但也不會有誰這時想要去動供品的歪腦筋，只有那個裹著小腳的"金叉婆"不忌眾怨，開始對準蘋果行動了，他一向都是如此蠻橫，不在乎旁人側目。

金叉婆是陳老先生的岳母，在村中素有渾名，是個很難與人相處的老太婆。既是當初主導陳父和陳母婚姻的把手，也是棒打鴛鴦硬拆夫妻倆離異的殺手。陳父在大陸時就是空勤士官，來台後在村裡是少數收入較高的，金叉婆因此相中陳父。陳母好賭，家中經濟無以為繼時，又撮和陳母結交另一位空勤軍官，陳母改嫁後，陳父很抑鬱，健康漸差，金叉婆已很久未在陳家出現，這幾天又開始不斷在靈堂出入，眼睛不時盯著神鳥面前的鐵罐打轉。

我把淤泥鏟到門外去傾倒，此時靈堂裡空無一人，一走進門卻正巧撞見一幕奇景。金叉婆大剌剌走到供桌前，左手先抓下一個蘋果攬在懷裡，右手又拿起一個往口裡啃下去，可就這一張嘴時，供桌上的香爐忽然發爐了！一股火苗從香支頂上爆開來，直衝天花板，鳥籠上的藍鵲也嚇得猛拍翅膀吱吱叫。金叉婆嚇得跌坐地上大叫"救命"！陳韜從屋後奔出來扶起他外婆，金叉婆仍在全身顫抖。陳韜問我怎麼回事？我說︰「神鳥顯靈了！香爐爆花了！」陳韜看看地上散落的蘋果，也應知是怎麼回事了。那是我平生僅見的一次，一束香支竟會忽然爆出那麼一大團火花來！

到第三天盛況依舊，陳家倆姐弟累得已直不起腰，只能趴跪著用點頭答禮。我還要為那隻無辜的藍鵲擔憂，晚上我會帶著木瓜和蚯蚓去餵牠，牠不吃蚯蚓；只啄幾下木瓜，站著的腳爪愈棲愈低，到第三天時已站不起來，牠只能趴著用肚腹貼在鳥籠上，垂頭時愈來愈多。但這個快接近垂死的動作又更被神化了，攪和王頻頻向來觀的群眾說明，陳父身故化鳥，無限哀思，這是多麼令人心痛的一幕！這時鐵桶裡逐漸疊高的善款，可能比我媽連日奔走而來的捐款更多。

攪和王雖然愛攪和，但據我觀察，他在金錢上應是不會有非分貪念，也沒有想要去碰鐵罐裡的錢。這時難得一見的陳母卻出現了，一露面就申明她是孩子的媽，理當有權管理相關捐款。這一說讓幾位熱心婦女們都慌了！大家都知她好賭，一下子這麼多錢進來，會不會又讓她有了再回來敗家的機會？眾口都不認同把捐款交給陳母時，村裡一位現職軍法官開口了︰「法律只問繼承權屬誰？法定繼承權當然是兩個孩子，但孩子都未成年，他們的母親就是當然監護人。」捐款點數完後，最後還是得乖乖全都交給了陳母。

第三天夜裡八點多後，就沒有外人出入了。我和陳家姊弟倆在靈堂聊著這些天的事，陳燕一直縮著肩膀，緊皺眉頭。趁著陳韜去公廁上大號時，陳燕兩眼直抵我面前說︰「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快要瘋了！你一定要幫我。再不把這隻鳥弄走，明天我就發瘋給大家看！」我面有難色。陳燕放聲哭了起來，嗚咽著說︰
「馬滴！我又不是叫化子，弄了那麼多不相干的人跑來，還要不斷向他們磕頭，請他們施捨。我寧願去做苦工，也不要做討飯的。」

我問她陳韜意向如何？陳燕說︰「他已經被攪和王弄昏頭了！人家怎麼說他就怎麼做，也沒人問問我的感受如何？」陳燕表明不能再忍受了，只希望明天這間屋裡就恢復平靜。關鍵在那隻鳥該怎麼辦？但陳韜仍莫衷一是，因此我猶豫了。

陳燕看出我的為難，不斷加把勁強調她已忍受到極限，這隻鳥如果再不弄走，明天她肯定要當眾發飆，那時大家就很難看了。於是我只好接受陳燕給我的密謀，今晚就動手放鳥，但得要避著陳滔。到了夜裡十點多鐘，陳燕去廚房煮了三碗酒釀糖心蛋，我們都吃完後，陳燕就催促陳滔去睡覺。

陳燕幾度去後間查看，直到夜裡已十一點半過後，陳滔發出明顯的鼾聲。我騎腳踏車，陳燕坐後座提著鳥籠，往遠處甘蔗田駛去。我們鑽進甘蔗田深處，那隻藍鵲已奄奄一息站立不穩，我找到一處甘蔗桿密集交叉處，再扯下幾把枯葉揉成一堆，把藍鵲放上去，牠是否還能活下去？也只能看牠自己的造化了，

隔兩天我再去該處查看，那隻藍鵲未知死活但已不在。當晚把陳燕送回，我回家後睡到第二天大天光，那天我心虛沒去陳家。上午仍有些人潮湧向陳家沒看到神鳥，就都轉頭敗興而離。又過兩天，陳滔來我家向我媽道謝，看來對我放走神鳥沒有特別情緒，這才真正完全結束了一度轟動社會的「神鳥事件」。

神鳥事件鬧得最沸騰時，我曾向我媽提出抗議，她明知神鳥之說是子虛烏有之事，為何不去阻止攪和王說謊騙人？我媽說了一句頗有意味的話︰「當大家都已經選擇了相信，甚麼才是真相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更何況僅三天下來，那些善男信女捐出來的善款就非常可觀，對於陳韜、陳燕倆姐弟立刻要面臨到的生活所需，原本應是很有幫助的。但據後來所知，我媽在村裡募款；以及靈堂裡收到的善款，全都被陳母收走了，並未交付給姊弟倆。只有我到學校去募款所得，由一位女同學交給了陳燕，數目要比前兩項少得多，但也可以暫解一時之困。

至於對攪和王的觀感，在此之前我非常討厭他的搬弄是非癖好，但那些天過後，我開始能欣賞到他比較善良的一面，再見到他我覺得已不是那麼惹我厭了。

全文完結～

導讀︰

神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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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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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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