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lumcan--小提琴音樂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網路普及後出現了一個新世代現象,人人都可跳出來做評論員。更有甚之的有些人大有「天將降大任捨我其誰?」之概,不斷以正義代表之姿到處亂射飛鏢,後來就成了「正義魔人」。「正義魔人」對自己的法律知識和社會常識過於自信,又自命道德高度超越常人,慣常根據自己的夢幻標準,對未能深入理解的事,經常會立即做出攻擊性的批判反應,往往不但會誤傷標靶對象,更有可能無風起浪;帶動一場無謂的群眾糾紛。耍嘴皮是很輕鬆容易的事,但起事者還能做點其他具有建設性的作為嗎?
大約十多年前,社會上曾因老人"安養"問題掀起過一段新聞熱炒。起先是有一位記者在醫院偶然間發現,有個臥病老人的雙手被布條綑綁在床欄杆上,記者義正詞嚴地在標題上下批判"看護凌虐臥病老人",接著電視和報紙開始到處搜捕同樣案例。又過一段時間,另一個據說是偷拍得來的"看護凌虐臥病老人"影片,不斷在許多網路社群中廣傳,看護把一個失智老人放在凹槽內一大片塑膠布上給他洗澡,還有很多人說︰「為甚麼不在浴缸洗?這樣多沒尊嚴?」。我確實相信,那些在又罵又諷的人,應該是從來就沒有照顧過病患經驗的人。
後來,我並沒有看到真正理解事由的申訴說法出現,而這個問題在公共媒體上冷卻後,老人臥病照護的許多問題依然存在。其實我很理解當時為何未見申訴說法的出現?因為我就是遭遇過這些狀況的過來人。如果我是新聞事件中的當事人,即使可以把原由解釋得很清楚,但在那個當下;也不可能有那麼多時間和精神去做申辯。而且在熱點時段申辯,最有可能又會惹來更多莫須有的攻擊。另一個問題是大多數人都慣常會忽視的,長期守在病禢旁負責照護的家屬,其實也是另一個"病患"!有些事看來簡單,除非親自經手過,你就是難明其中眉角。
從2003年起大約兩年間,很多時候我是24小時全天候在醫院裡面過日子的。家父和岳母分別住在相隔不近的兩家醫院,而且一個是車禍傷腦,精神癲狂。另一個則是早發癡呆,沒有自理生活能力。白天上午八時前,我要從B醫院趕到A醫院,去接家母的交班照顧家父。晚上八時前,我要從A醫院趕到B醫院,去接岳父的交班照顧岳母。來回都要騎機車經過20多公里。亦即,我並沒有固定時間可以睡覺,只能看到病人睡了,就得要趕快爭取時間在病禢旁的躺椅上急眠。
家父和岳母的腦袋都出了狀況,他們每次的睡眠時間都不會超過三個鐘頭。家父受傷後;記憶時常退化到少年時期,他一醒來就會大叫︰「快逃啊!日本人的飛機要來轟炸了!」我就得要把他放到輪椅上,用小跑步推出病房,到樹蔭下告訴他︰「日本人的飛機已經飛走了,這裡很安全。」他呆呆看著周圍的花木就會安靜很久,我也因此練就了在輪椅旁;也可以站著睡覺的功夫。
岳母的問題更讓人頭疼!岳母在癱倒前10年就已失智,他時常會莫名其妙跑去廚房,把瓦斯開關扭開,沒住院前,好多次我一推開岳家的門,就一股濃濃瓦斯氣味衝鼻而出,岳父在客廳坐她身旁竟還渾然不覺。岳母未失智前脾氣本就很糟,失智後只要醒著就不斷開啟她的"錄放功能",不斷重複那幾句問話,不回答還會發飆!有一晚她精神特別好,回答她的"重複播放"已歷時約三個鐘頭,我的眼皮撐不住了,只好把她的雙手用布條綁在床欄杆邊,我就趴在床邊瞌睡,睡沒多久;後腦袋忽然被一個巴掌重重摜了下來。
一睜眼我幾乎要昏倒!岳母打點滴的針頭,和導尿管線都已被她拔掉,床上是一大片紅黃穢物,血噴得到處都是,她卻坐在屎尿堆裡對我得意的微笑,岳母好本事!竟能乘著我瞌睡時,把兩手腕上的布條都扯脫。兩位護理師趕來喋喋指責我;是怎麼在負責看護的?我只能連聲道歉,那晚我再也無法睡了,頭痛如絞。快清晨時掛了通電話給岳父,告訴他我身體不適,是否請他今晨早些來接班?這邊交班後,我騎著機車往父親住的醫院駛去,途中經過一處農莊。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栽進農田灌溉的水溝裡睡著了?幸好我只是一半身子埋在水裡,腦袋則是仰在布袋蓮和草叢上沒有溺水。兩位農人把我拽出水溝搖醒,問我怎麼回事?是否要送醫院?我說沒事,扶起機車又急急往父親住的A醫院趕去。有重度疲倦症的人,睏倦來襲時即使拿針尖去扎他,他也不會想動一下,因為這時不但疲倦蝕人,全身筋骨痠痛到恨不得老天來助我解脫;打個大雷把我劈了吧?!
這還只是那幾年裡一小片段的敘述,那些累到可謂"生不如死"的過程,除非曾經親身經歷過,筆墨實難以形容一二。我也曾用布條把我在照顧的人雙手捆綁,因而受到來探病的人指責。至於院方照護工在幫家父洗澡時,我都會在旁邊看著或協助,同樣如前述影片般的凹槽和塑膠布,但那時我對她們只有感謝和敬佩,這樣的工作需要多大的耐心耐力?家父還並不似那段影片中的失智老人會不斷出手打人,家父只溫順地讓其他看護進行翻身洗濯,她們就已經揮汗到上衣全濕。對於那些既沒擔當過,又不具相關常識的人,僅指望他不要酸言酸語也難。
那些年在醫院裡也遇到過多次;各宗教團體來祈福助禱,我都很感謝!但也曾有個八婆不斷教誨我"業力"的道理,說什麼"前世怎麼造因?今世就怎麼受果"的道理,我當即不客氣地把她推出門去。我熟悉的人裡也有熱衷於常跑醫院佈道的,她的父母、公婆臥病時,她就從沒守過一次病榻。還有的父母還沒死,兄弟姊妹在病禢旁已吵成一團;甚至還有當場濺血的。這些人也有可能此刻就充滿聖光;在網路上佈達天聽;或大談孝道。病患家屬中還有一種女人令人看到就嘔?一遇到男人就嗲聲嗲氣,小鳥依人狀。可一轉身面對家人,就狀似羅剎閻魔,自己做不了什麼事,指摘起別人來頭頭是道。
頻繁在跑醫院的那十多年,多次發現護理師給錯了藥,我照顧的病人換回原藥,可是那另一位病人呢?大概已吃下肚了吧!有家屬在照顧的都有可能出錯,那麼讓外傭在照顧的又怎能期望不出錯?那時讓外傭全天候守病榻的情形真不少,我看著會冒冷汗!我們看護病人已經很有經驗的人,當班12小時已覺很累,讓外傭全天候照護,有沒有把人當人看?有次病房裡出現大騷動,也不知是護理師或外傭出錯?把給氧機撥錯轉扭,病人的肺被灌爆了!口鼻噴出來的血沫染紅整張病床,外傭嚇得全身顫抖,不能言語,我趕快把鄰床的家父先推到外面走廊去。
能夠讓病患較少痛苦地走完最後一程,有如打了一場勝仗,但負責照護的家屬,在我見過的諸多案例中,下場大多反而是夠悲慘的。沒守過病榻的其他親屬須知,你能維持正常生活,仍在工作或快樂地去進行休閒活動,並且讓臥病親人受到安全和較舒適照護,是那個守在病榻邊的人用自己半條命換來的,他們失去的還不僅僅是自己的健康,還有很多難以名狀的煎熬,即使身邊的人都不見得能體會到。
守著病患就不能去工作,不工作經濟就會困窘,很多家庭遭遇這個問題後,那個挺身而出扛下重擔的人,自此身心俱衰再難振作。在其他親屬仍可照常光鮮生活時,他(她)成了其中唯一的一支枯木,還不見得會受到所有親屬的尊重,那些有如重塵火宅中的奇情百態真是看夠了!看夠夠了!那些年也曾遇到過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陌生的人,在我快撐不住時,及時伸出手來協助扶持,我即使再叩首謝恩也難以表達感激之情。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仍不覺已開智慧,只能輕輕說一聲︰「我來過,又走過去了。」現在我也老了!此時我最重要的願望;來日當我走到盡頭時,但願一蹬腿就能走人,也無須帶走一片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