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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華府行
2021/04/08 11:10:54瀏覽1865|回應1|推薦10

華府紀念碑,楊遠薰攝影

父親的華府行

楊遠薰

父親是二次大戰前到日本唸大學、戰後回台的一代,因為年輕時嚮往自由、平等與民主等理念,所以後來有機會到美國,就很想到美國的民主聖地華府 (Washington D.C.)走一走。

他一共到美國三次,但只去一趟華府。那趟旅行又因我們的缺乏經驗,不是成功之旅,如今回想,有些啼笑皆非,也有不少悵惘。

1979年夏末,爸媽首次到美國來看我。我那時與外子阿加住俄亥俄州北部,尚無孩子,因為念及爸媽好不容易才來一趟美國,就央求阿加請一星期假。然後,四人開一部車,共同做趟紐約、費城與華府的美東行。

當時尚無GPS的導航器,開車遠行對我們是一項很大的挑戰。雖然出門前看了地圖, 但上了路,還常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幸好在紐約與費城時,有親人帶路,還算玩得稱心愉快。至於到華府,則全靠自己摸索,結果就出了一些狀況。

猶記當天一早,我們自費城北郊的大姑家出發,沿95號公路西南行。約三小時後,抵華府地區,阿加開車下交流道,轉了兩個彎,便沿著街路,朝市中心的方向駛去。

走了一陣子,見街道兩旁出現一排排老舊的兩層樓連棟屋 (Row houses) ,我開始有點不安。越往前走,路旁的房子越顯得頹敗,有些門窗甚至用木板釘住。

然後,我們看到一些人。有的坐在家門前的椅子打盹;有的佇立牆邊,眼望街心;還有的三兩成群,聚在街頭聊天。他們個個膚色深黑,高頭大馬,卻顯得無所事事。

「大白天,又是週日,這些人怎麼沒去工作?」我低聲問道。

「我哪知道?」阿加嚴肅地回答。我側過頭望他,見他雙手握住駕駛盤,兩眼直視前方,全神貫注地開著車。

我回過頭看後座的爸媽。兩人都正襟危坐,一語不發。媽媽向來愛體面,每次出門,都穿戴得十分整齊 。我朝她指了指頸上的項鍊,做了個手勢。她立刻警覺地將項鍊、耳環、戒指、連同腕上的手錶全都摘下,塞進皮包裡。

記憶裡,那條路很長,而且每個路口都豎立一個「Stop」的招牌。我們每次在路口前停下車時,都覺得外面的人在注視我們。他們面無笑容,亦無表情。當時惟一慶幸的是我們開了一部很普通的國民車,不致引人覬覦。

如此走走停停,過了很久,阿加才開始轉彎,漸漸駛離那個令人心悸的地方。驀然,我看到前方出現一支白白高高的尖塔,不禁脫口喊道:「Washington Monument!」

阿加像注了一劑強心劑般,立刻加快油門,朝那方向開過去。不久,我們果然進入華府國家廣場(National Mall),看到宏偉美麗的白色國會大廈!四個人頓時都開懷地笑了!

華府的國會大廈,楊遠薰攝影

由於怕錯過參觀國會大廈的機會,我們一看到長長的隊伍,也顧不了尚未吃午餐,就趕緊去排隊。然後,尾隨長龍,眾人魚貫地進入國會大廈的大圓廳(Rotunda)

待大家都站好後,導覽員開始用手指著高懸在四周的幾幅大畫,以英語嘰哩呱啦地作了約二十分鐘的解說,然後放大家各自去參觀。

父親那時想找一幅刻有「自由、民主、平等」的字碑,我站在圓廳的中央,仰頭東張西望,幫忙尋找,但看了半天,也沒找著。

遊客很多。觸目所及,四周除了一個個挪動的身軀外,就是一尊尊屹立不搖的人物雕像。那些雕像很高大,但它們叫什麼名字?做過什麼事?我們全都莫宰羊。

隨著人潮,我們走過一間間大廳,也參觀了參眾兩院的議事廳。待迷迷糊糊地出了國會大廈的大門時,四人皆已飢腸轆轆。

我一邊走下國會大廈外的層層階梯,一邊用眼睛搜尋餐廳。但放眼望去,偌大的國家廣場裡既不見任何一家餐廳,也看不到任何一個小販,讓人懷疑這麼多遊客究竟如何解決他們的民生問題?

「那些餐廳想必藏在那一棟棟的建築裡。」阿加像讀出我心裡的困惑,幫我回答。

我們於是朝那些建築走過去。華府的夏末,氣溫猶高達華氏九十幾度。白花花的太陽高掛天空,威力十足。暖烘烘的風迎面吹拂,彷彿陣陣熱浪來襲。國家廣場佔地遼闊,每棟建築間都有很長的距離。媽媽一見到景任何點,都想拍照。我們於是瞇著眼、咧著嘴、香汗淋漓地在烈日下,四處攝影留念。

好不容易走進一棟很大的建築,享受到沁涼的冷氣,我不禁鬆了一口氣。然而那建築大如迷宮,想找家餐廳,亦非易事。阿加因此先去讀館內的地圖,再帶我們彎彎延延上上下下走了一陣,才在地下室裡找到偌大的一片大眾食堂。

我們分頭去買了Pizza、炸雞等食物,加上幾瓶冰飲料,總算祭了四人的五臟廟。其時已近下午三時。阿加說,每個館都在下午五點關門,回程還得經過那片氣氛詭異的住宅區,所以我們必須在天黑以前離去。換句話說,僅剩兩小時可參觀,因此問爸爸最想看甚麼?

父親遲疑一下,說想看史密斯桑妮(Smithsonian)博物館。然後又說,不妨去參觀林肯紀念堂、傑佛遜紀念堂或國會圖書館。接著轉而客氣地講:「隨便你們啦,你們覺得怎樣方便,就怎樣走。」

這時,我替父親出主意,道 :「那我們就去先看白宮吧。哪有到華府,不看白宮的道理?」

「對,對。」父親連聲同意。

阿加於是又去看地圖,然後帶我們離開餐廳,步出龐大的建築,再橫行豎走了一陣,隨後轉進賓夕法尼亞大道,又繼續朝前走了幾分鐘,果然找到白宮。

白宮,楊遠薰攝2019年

白宮沒有想像中的氣派,因為只有兩層樓高。但她畢竟是全球政治的中樞,顯得端莊雅麗。

我們因為沒有事前登記,無法入內參觀,僅能佇立在黑色的鐵欄杆前,靜靜地凝視她,並且以她為背景,拍了一些照片。

白宮的對面有一個公園,裡面有多座很大型的雕像。白宮的兩旁都有比白宮看來更巍峨壯觀的建築。我們就這麼沿著賓夕法尼亞大道到處走走逛逛,有些建築十分堂皇,卻不知是甚麼大樓?有些騎在馬上的人物雕像看來很俊偉,卻也不知在紀念誰?反正我們就是迷糊的觀光客,到處走馬看花罷了。

倒是阿加比較辛苦,因為他得不斷地看地圖、找路。但他畢竟很負責地在日落時分車載我們安全離開華府。

當晚,我們夜宿賓州一小鎮的一位親戚家。阿加在那裏突因過敏而病倒。我於是在隔日載了家人,連開十多小時的車趕回俄州,匆忙結束這趟美東行。

1979年華府行。父親(右)、阿加與我。

光陰似箭,歲月流年,爸媽第二次相偕到美國看我時,已是十二年後的九十年代初期。

我那時與阿加住在紐澤西中部,兩人都上班,有兩個唸小學的孩子,還有婆婆與我們同住。爸媽那次來,還帶了兩個唸國小的侄兒同行。一家九口住在一個屋簷下,十分熱鬧。

時值暑假,四個孩子都在家。我上班之外,天天為張羅三餐、買菜與清洗衣物忙。阿加那時常出差,屢在星期日傍晚到機場,趕搭Red-eye班機飛加州。由於兩人都沒空,所以印象裡除了帶他們去兩次紐約外,最經典的招待之道就是讓他們到鄰近的購物商場逛街。

一到shopping mall,四個孩子會相偕去看玩具,婆婆和媽媽則要我陪她們選購衣物,不愛逛街的爸爸就只好被送到書店去。美國的書店盡賣洋文書,當時也不知爸爸究竟如何打發時間?

因為對爸爸感到抱歉,所以在他們停留的最後一個週末,我問他有沒想到哪兒玩?

沒想到他的回答竟和十二年前的一模一樣。他說:「如果可能,是不是能到華府走一趟?」

我愣了一下,隨後對他說,從紐澤西到華府需四小時的車程,來回至少得花八小時。若不在那兒過一夜,實在看不到什麼。但要過夜,又有一些困難,何況阿加得在週日傍晚趕到機場。

父親聽後,沒有再堅持。

我知他對歷史人文很感興趣,就提議到普林斯頓(Princeton)去。因為普林斯頓離我家不遠,大學的建築與校園皆很美,市容亦清幽,附近還有一座美國獨立戰爭的古戰場,很適合作一日遊。

結果,景仰學術的父親欣然同意。也因此,他想再度參訪華府的心願就被普林斯頓行取代了。

由於父親兩次到美國,我都沒能帶他四處玩,所以1995年獲悉紐澤西同鄉欲組團到德國漢堡參加歐台會時,我便邀爸媽同行。所以爸媽的第三次美國行,實際是和我們及一群朋友一起到歐洲。

那回,歐遊歸來,我與阿加都有許多工作要做,就沒再問爸媽想到哪裡玩。此後,父親即因健康因素,不再搭機遠行。

2000年,我們因阿加工作的調動而搬到巴爾的摩北郊,距華府僅一小時餘的車程。那年冬天,我回台探親,不意父親竟對我娓娓談起1979年的華府行。

他生動地描述當年我們如何走95號公路,穿過很長很長的巴爾的摩海底隧道,然後轉50號公路進華府,不知怎地竟進入一片很大片的黑人住宅區,一路走得心驚膽跳,幸好沒事。然後,我們又如何找到國會大廈、到哪兒吃午餐、怎麼走到白宮…等等。

1979年美東行,父親(右)與阿加合影。

他說得十分詳細,我聽得目瞪口呆。因為我壓根兒沒想到當年如此一次沒有經驗且不成功的旅行,竟帶給他如此深刻的印象。

我後來想,父親料必為他的華府行做了不少行前的準備,既讀美國歷史,也查過當地的地圖,才會如此清楚當時的狀況。他顯然知道他還有許多地方沒看到,所以十二年後重訪美國時,又想去走一趟。可惜我們當年實在忙,且不明察他的心意,所以讓他錯失了圓夢的機會。

2003年九月 ,我接到父親病危的通知,趕回台灣時,爸爸已躺在加護病房的病床上,因被插管而痛苦無助地望著我。那回幸好蒙神憐憫,他走過死蔭幽谷,回到家裡,讓我得有機會與他作最後的相處。

爾後四星期裡,父親經常躺在客廳的一張躺椅上,與我聊天。他身體虛弱,講話聲音低微,耳朵又重聽,所以我必須坐在一張低矮的椅上,湊著他的耳際,對他講話。

他很有談話的意願,而且神智清楚。但他那時已不再提華府,而是談他從前在日本的點點滴滴。他說,他唸大學時,有時會翹課,和一位好友搭火車或電車,到處蹓哒…。然後,他的話題漸漸地轉移到他就讀台中一中的歲月,又慢慢地挪到他的父親、家庭與童年…。

他每每一邊說,一邊想。有時臉上的表情似沉湎在過去的時光,有時越講聲音越微弱,像似漸漸睡了,但不一會兒又睜開眼,朝我牽動嘴角地微微一笑,又繼續講他的故事。

他最後說,他這次生病,得到大家的關心與照顧,想見的人也都見到了,已經滿足。一個月後,他安然長辭。

父親走後,我們在他的衣櫥裡發現許多他寫在稿紙上的文稿,捆成一捲又一捲,還用塑膠紙包著,成了他終生熱愛文字的最後見證。

父親走了十年後,我與阿加搬到華府北郊,過著寧靜的退休生活。暇時,兩人搭地鐵進城,或流連畫廊、藝術館,或逛歷史博物館,或訪名勝古蹟,或遊花園,或欣賞自然美景…。每次選一個景點,靜靜地參訪,心怡地享受,這時覺得華府真是一個擁有無窮寶藏、既美麗又迷人的城市。

做這些參訪時,我有時會想起父親,想起他唯一的一次華府行,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悵惘。世事滄桑,當年華府那片令人心悸的地區現已改觀,昔日汲汲營生的我們如今也已退休,但父親已不在。

在父親的幾個子女中,我算是承襲他的嗜好最多的一位。每次探索華府,我就想我應該寫下我的見聞,呈獻給爸爸,當作幫他寫未竟的《華府紀行》,以彌補心頭的遺憾。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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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水窩蜂鳥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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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13 23:18

我爸比你爸晚個幾年去日本,但不是去讀大學,而是在二戰末期被日本人徵募去高座造戰機.

我爸在二戰後回到台灣後才讀大學,進了台北工專,但非常喜歡讀歷史,還天天寫日記.

我帶老爸遊華府好幾次,他總是對博物館興趣盎然,雖然老媽愛看花、逛M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