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結婚51周年那天，我為他們拍下合照後，爸和哥牽著媽往停車場走。

這天，也是他們牽手半世紀，最後一次拍結婚紀念照。豔陽高照的午後，我按下快門，留住媽的背影，想著有朝一日她若遠行，在我心中，那深刻的愛亦將永遠如影隨形。

清明節前，我好不容易請到了假，跟老公帶著兒子上山，探望媽媽。

媽媽住在清靜的角落。當初為她選這個位置，也是因為媽向來愛靜，不與人爭。

我對媽媽說，小朋友前陣子考試不認真，後來有進步，"如果再不用心，請姥姥打他屁股!"

原本跟著我們一臉嚴肅的兒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

媽生前最疼愛這個小外孫，我在娘家坐月子時，媽也被這個小傢伙折騰了好一陣子。親手抱過親過餵過，後來即使她病重，看到小朋友，乾瘦無力的臉上才會露出難得的微笑。

媽生病後快兩年的時間，我每個假期都是回家陪她，兒子正是愛玩的年紀，卻極少抱怨為何總是要去姥姥家。媽走前的一周，我問她，想不想再見見美國的孫子，我請哥哥們安排，媽說別耽誤他們了，上課比較重要，於是孫子輩中，送媽最後一程的，也只有小外孫。

媽走了快一年，我幾乎天天想她。做菜的時候，聽音樂的時候，到餐廳吃飯的時候，逛街買東西的時候.......我在各種時空，回憶著與她同行的感覺。坐在辦公室時，才會暫且不想。從事新聞工作快20年，只要我上班，媽就極少打電話給我，也不讓爸打來，說孩子正忙著呢，別煩她。

初當記者時，我才剛出校門。一開始對這日夜顛倒的行業很覺新鮮，經常下班愛與同事吃個宵夜，媽起初總要等我，當時又沒手機這玩意兒，連呼叫器都是後來才發的，到了一兩點還不回家，她便要惱火，說都不想想一個女孩子家這麼晚還不回來，大人會擔心的。

直到我自己當了媽，才能感受她坐在客廳看時鐘的心情。

人到中年愈是脆弱，工作上受了挫折委屈，回家坐在計程車上掉眼淚時，老公的肩膀之外，最渴望喝到媽在爐火上燉的一鍋雞湯，從喉頭一路撫平到心頭。

去年春天，媽接受醫生建議，最後一段是在家裡度過，她走的前一天，台大緩和醫療病房的醫生護士才剛到家來看過，說情況雖不樂觀，但這一兩天還應算是穩定，囑我們快把通知美國的家人，他們會馬上安排病房，送媽住院密切觀察。

第二天，媽便時而昏沈時而清醒，醒時都在呻吟，說她全身都難受，隨即就開始講些我們都聽不懂.像夢魘似的話。

當時，我跟爸還以為那昏沈與胡言亂語是因為嗎啡的緣故，並未警覺到已是離世前的徵兆。當天中午，我簡單做了咖哩雞飯，爸說味道挺好，連媽都說想吃，我便急急捧了一小碗到床邊，用湯匙拌了些飯餵她，媽勉強嚼了幾下，就又昏睡過去，我怕飯粒噎著她，趕緊替她清理清口腔。

既然醫護都說目前堪稱平穩，台大也通知已有病房，明天就派救護車來接，於是我忙著進辦公室，想把稿子趕緊寫完，第二天請假陪她住院，離家前，我對媽媽說了再見，看到她彷彿抬手揮了幾下。

當天傍晚，我就接到爸的電話，傳來悲切哭喊的聲音。

體貼的媽媽，一直到最後一刻，都捨不得給子女負擔。那天是五月初，氣溫卻說不出的悶熱，她是在爸爸扶她坐起喝水時，在爸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走得突然，連台大醫護人員也覺得意外。

我接到電話的一分鐘內，整個人呆若木雞，發抖的手勉強收了皮包，才想到要趕緊打電話給老公，他辦公室離娘家近，可以速速趕去。我雖力持鎮定，聽到老公的聲音時卻徹底崩潰，那悲痛，像是從靈魂的深層波波襲來，我連"媽走了"三個字都講不清楚，只能上氣不接下氣的嚎著。

媽離開那一刻，三個兒女都不在身邊，至今我仍深深遺憾，痛悔著自己為何放不下工作。

好在，我做了咖哩雞，至少媽的最後一頓飯，是我親手為她做的。

一年過去，心情慢慢平復，我們的生活都步入常軌。很長一陣子，我不願吃咖哩，但逐漸，我愛上咖哩的味道，吃在嘴裡時，想著媽必是帶著欣慰，在天上看著她心愛的家人，一同品嘗那小小嗆辣，卻香而入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