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記：多情應笑我

清晨五點天濛濛亮，穿好布鞋，出門運動。

越過十字路口的斑馬線，到達另一頭中島。

前方，輪椅上一蓬頭垢面中年男子雙手正奮力艱難往上坡路段推進。走在他後頭的我，見他後腦杓黑中帶灰糾結成團又成片的頭髮，輪椅背橫布以白色修正液寫上大大「乞兒」，兩側手把掛滿塑膠袋及雜亂物。心裡正躊躇是否要推他一把，雙手便已自動伸出手，當握住兩側手把時，掌上傳來一股黏糊油膩感，勉強拋開不舒服感，奮力幫他往斜坡上推。男子原本奮力的雙手被我這一施力頓時嚇了一跳，立即轉頭往後看，發現我在背後推動，立刻口出台語三字經，接著不斷破口大罵…。

當時車道上停著一排等紅燈的機車與車輛，在清晨裡，這些咒罵聲像擴音機般響徹整條馬路，引來騎士與駕駛探頭側目。雖然聽不太懂他台語咒罵之意，但對於這始料未及的結果著實衝擊到我，瞬時感覺狼狽不堪，當下不加思索拔腿往前逃跑…跑過長廊公園步道，彎向另一條橫向綠隧道，直到喘息不止才敢停下來。

停下腳步後腦袋仍亂哄哄，思緒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當下做錯了什麼？

片刻後，當重新感覺清晨的風吹拂而來，聽到鳥兒啁啾之音，一顆亂了的心慢慢恢復冷靜。當下心裡升起一份很阿Q式，化解自己內心受到衝擊的想法：「還好，聽不太懂台語。」

一路運動，也慢慢釐清事件因由。或許，我錯在沒事先徵詢他的同意就伸手幫他；或許自以為助人之舉反倒傷到對方自尊心。順著思緒慢慢反思自己人生道路上，常常因為隨手之助的直覺反應下，大部分獲得的都是溫暖的善緣。這次雖然意外踢到鐵板，受到驚嚇，但不會改變我在下一次當人們有需要時選擇做一個袖手旁觀之人。

每個人的生命樣貌與際遇皆不同，冷暖覺受亦有別。或許有些人較難以接受他人的幫助，而我不應該因為一個偶發事件而影響自己看待他人良善的角度，但從此事件中，我應該學會「事先徵詢」當事人同意，以視尊重，而非自願式的一廂情願。

第二次清晨，同樣路口的中島旁。只見他坐在輪椅上，腿上放著一個小塑膠盆，裡面有零星硬幣，我慢慢走過，他完全無視。當下我終於理解「乞兒」真意，也忽然想通，或許昨天他真正需要的，不是我的推手之力，而是實質上的金錢援助。可是清晨五點，大多數人皆還在睡夢中，會經過此馬路者少之又少，他又能募得多少愛心捐款？

第二記：古錐的老伯

運動的路線盡頭是一條通往港口的小路。

繞過公園，經過另一處小綠地，穿過寂靜的一條內陸河小徑，順著河岸到達這處港口。

港口的清晨很安靜，停靠的船隻靜泊海面兩側，沒有船隻鳴笛聲，只有偶爾幾隻海鳥飛過天際，停落在船塢碼頭上啁啾，除此外，偶會有一二位早起釣客，以及在高架橋下另一旁鋪著塑膠布於地面上熟睡的街友。

一位老伯站在欄杆內垂釣。我在一旁欄杆前做著雙腳伸展與拉筋的動作，一邊欣賞前方無垠的海洋與各式各樣的船隻，身旁的老伯清了清喉嚨後開口向我道早安，就這麼的彼此互相搭上話。

男人若長舌起來也是挺嚇人。

老伯從他木工職業談起，到離婚經過，再跳到兒女經，以及晚年一個人生活種種…原本做完伸展動作便想離開的我，礙於他的滔滔不絕只好留在原地。當老伯說到自己年輕時多麼帥氣，至今仍保有一頭濃密頭髮可證明，我順著他抬起右手往頭頂梳理的動作一瞧…當場差點笑出聲來。因為他的髮際除了兩旁固守的灰白髮絲外，頂上可是光亮亮一片。當下為免失禮，我只好猛點頭，但一直咬住自己嘴唇，以免嘴角揚出一個上弦月弧度。

轉身離開後，心想…這真是一位可愛又幽默又長舌的老伯，然後在遠離適當距離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

第三記：哭泣的街友

在港口旁高架橋下陰影處的地面上鋪著一塊塑膠布，有時睡著一中年男子，有時則是一位老大姊。這次若非她主動與我打招呼，一般我不做任何打擾。

這位大姐說她今早醒來發現一瓶洗碗精不見了，問我可有看到可疑人士在此溜達？也藉此打開話匣子。

這是一對母子如何成為街友的故事。

小兒子退伍後找到第一份工作，做沒多久就辭職，從此在家足不出戶。大兒子是公教人員，結婚後遷移中部，南部只剩老媽媽及這位啃老的小兒子，後來因繳不出房租，母子倆淪落成街友；也因為大兒子公教人員身分，無法申請低收入戶，只能靠68歲老媽媽每月領取五千元的老年年金生活。

還好港口附近有一家汽車維修廠的老闆具愛心，讓他們在下雨時可以進入廠房遮雨棚內睡覺，還每天提供熱水供他們洗漱；附近還有一善心婦人，每天會放置吐司或麵包，有時也會提供生活用品，那瓶洗碗精便是其一，只是如今不知被誰偷走了。

聽她談到悲泣處，兩行熱淚便順著臉龐滑下。

若依我以往作法，一定會掏出身上所有現金襄助，但晨運中本就沒有多帶現金之需，再則對方40多歲身體強健的兒子理應負起養育媽媽之責，卻因自己不想工作，讓母子倆淪落成街友。對於這種啃老族的兒子，想資助的意願大打折扣，只好忍住往口袋掏出唯一千元紙鈔的衝動，退而勸慰提供可申訴救濟管道及資訊，也鼓勵身體還很健朗的她自力更生，可到附近工廠應徵兼職清潔人員等工作，稍稍改善吃食等需求。一路聊下來，發現這位大姊自食其力的意願不高，每每顧左右而言他，更加確定她更希望我能發揮愛心捐助。

所謂救急不救窮。對於已經習慣長期接受他人資助的街友，那怕我有愛心也是無法長期提供，畢竟此處是我運動路線之一，若給了第一次，日後她一定帶著期盼等我，於是思慮再三後，選擇沒付出愛心行動，雖然面對這大姐的眼淚還是不忍。

人生長河裡，每個人都在選擇自己要走怎樣的道路，既然不願改變選擇便不應有怨；若想改變現狀，便須調整道路方向朝目標努力前進。這世上不能依賴或仰仗不勞而獲之得，總得自己先努力，若不成，才有後續他人拉一把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