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月過後，我正正式式的踏入「半百」之年。

        三十年前初嚐單戀的苦澀，二十年前通過學位口試的興奮，十年前抱著初生女兒唱搖籃曲的甜蜜，那些事，那些人的影像是那麼的鮮活，就好像昨天才出現一樣，其實都已經fade away, fade away！鏡框裡的自己，唯一不變的是短髮，倒讓白莖不容易看出來，不過臉上的線條明顯了，甚至看著自己的雙眼，都可以感到些許滄桑。

        其實幾年前，當我查統計數據表，需要摘下眼鏡的時候，就早該知道了。剛回國教書的時候，常常會跟學生講「我們年輕人」怎麼怎麼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連自己都覺得這麼說「有違事實」，只得改成「你們年輕人」如何如何的。這一改，就無法回頭了。

王鼎鈞先生有一篇著名的散文，說一個年輕人二十歲時決定到外頭闖天下，在離開家鄉前夕，一個老人家寫字相贈，只有三個字：「不要怕」。三十年之後，昔日的年輕人已經五十歲，經歷了人生的成功失敗，悲歡離合，再回到家鄉，老人家已經辭世，家人拿出另一幅字，是老人留下，待遊子回鄉時再交給他的，也是三個字：「不要悔」。

我常常在畢業典禮的那一天，告訴畢業生這個小故事，然而這個故事何嘗不是給我自己的？回想過去，如果當時我把握了什麼，如果當時我放開了什麼，如果我當時做了不同的選擇，如果當時我轉了（或沒有轉）這個彎兒…..我的人生都可能會完全不一樣了。然而，「不一樣」好嗎？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無論好或不好，我都沒有可能再重來一遍。 

當四十歲的時候，對於「四十而不惑」我是高度懷疑的；不過今天五十歲，對於「五十而知天命」我卻深有感觸。所謂知天命者，並不是把人生看穿了，看空了，並不是回首看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而是認識到無論好壞，無論我是否滿意，「從前種種，都成今我」，既然不可能再重來一遍，那麼人生的下半場，沒有別的，就是繼續奮鬥，繼續向前。

生日之後， 碰巧讀到地質學家丁文江寫的「蘇俄旅行記（二）」（獨立評論103號，民國二十三年）裡的一段話，是丁文江道經紐約時，他的朋友班恩(Bain)告訴他的：

「你也快五十了。你要注意，這是人生心理上的一個危險期。許多人到了這樣年紀就發生了一種懊喪的人生觀。回顧過去的生活，某件事不應該做的而竟做了；某件事應該做而反沒有做。可惜這樣，可恨那樣。要是一個人老是如此想，人生還有什麼樂趣？…..若是志行堅強點的，經過相當的時期，就會恍然大悟，知道這種態度是自殺的。又回想受社會的供養四五十年，好容易佔得今天的位置，學得有相當的本領，正應該趁未死之前努力報答社會的恩澤才是道理。如此一想，就如走路的喘過一口氣來，腳步漸漸穩健，心臟漸漸的平和。你不看我的太太嗎？她今年快六十了，兩年以前她學駕駛飛機，居然得了文憑可以做駕馭師。…..可見老年人不必頹唐，不可頹唐！」

是上天讓我在這個時候讀到這一段話的嗎？從現代醫學發達，生活水準提高的角度來看，五十歲實在不算是什麼老人，今天我有錢（雖然不多），我有自由（雖然也不多），有了些許閱歷，所幸也有健康的體魄，有什麼理由，我不該生龍活虎的活著？

胡適的自壽詩寫道：「不必思量更莫哀，從今後，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比起很多人，我已經是非常非常幸運了，不必思量更莫哀，人生的下半場，沒有別的，就是繼續奮鬥，繼續向前。

田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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