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年還舊業

今年六月初，我因為看到一篇「胡適風範」的轉貼文，陡然動了重理舊業的念頭。1993年我還是一個28歲的研究生，也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理，開始了我的「胡適大業」。斷斷續續寫了一萬多字，寫到胡適三十歲，發表在當時唯一的中文新聞組(newsgroup) alt.chinese.text (ACT)上，當時這一段文字就叫「三十歲以前的胡適之」。

後來忙於論文，寫作的事情就沒有繼續下去，到了1995年拿到學位，在畢業前須得把借來的書還回圖書館；此後驛馬星動，先是到美國南部擔任研究員，次年即回台灣開始教書。倥傯之際，自然不能也無心繼續寫下去，只是沒想到後來成家立業，安身立命，這一拖就是31年！

這次花了三個月，重理舊稿，從一萬多字擴張到五萬五千餘字，其實等於重寫。這三十餘年來，中國大陸對於胡適的評價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胡適不再是個禁忌或反面教材，其原材料不斷的被挖掘，編纂；台灣的中央研究院與胡適紀念館也將其資料對特定研究人員開放，而得以披露，加上我在台灣任教近二十年，暇時以購書為樂，累積了不少素材，對於我此次重寫胡適，有莫大的幫助。

在寫作的過程中，或為找尋資料，或為確認史事，往往書桌上的書堆得一塌糊塗──所謂「書似青山常亂疊，橫看成嶺側成峰」也。我已年近六十，不但眼力不行，記憶力也不如從前，明明有印象但怕寫錯，花個把鐘頭去確認，乃常見事耳。當然，最有收穫的是我自己──我已經很久沒有靜下來，把一本書完整的讀完了──胡適的東西清楚明白，讀起來如暖陽和風，真讓人心胸舒暢，覺得人生充滿了希望。

在閱讀－寫作的過程中，我不只一次在想，我有資格寫胡適嗎？胡適的學術成就，我連邊都摸不上，更不談這位大學者學識如此淵博，我聽都沒有聽過的古書，他可是信手捻來，舉重若輕。此外，真正研究胡適的「專家」，在他們的著作中旁徵博引，鉅細靡遺，連胡適在康乃爾的體育成績都查到，實在令人佩服不已。我學識上不如人，資料上也不如人，我有這個資格寫胡適嗎？

後來，我想通了，「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我大可以用我的觀點，我的寫作角度，去詮釋這位一代學人。我不夸夸於艱澀的學術研究，我也不孜孜於細節的考證；我著重在胡適於一生歷史上的光輝成就，偉大人格，以及胡適留給我們後輩的精神遺產。我最大的心願，是讓人知道，身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你為什麼要認識胡適？胡適對我們的國家社會，產生了多大的影響？

除此之外，費時三個月，寫了五萬五千字，還有兩個因素，其一是寫作帶給我無窮的快樂。我常常說，有些人為別人寫作，有些人為金錢寫作，而我不，我只為我自己寫作，因為我寫我快樂，而且我知道，我寫得不差。

另一個，當然是還願。胡適的中國思想史和白話文學史，終其一生都沒有寫完；李敖的「胡適評傳」原本計畫寫十冊，但是才寫完一冊他就去「忙別的了」。我的「胡適大業」，已經拖了三十一年，總要有「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勇氣與決心，否則被笑「太監」事小，一樁心願隨年華老去，終是遺憾。

戲撰兩句：「故國已隨征戰去，三十一年還舊業」。舊業者，昔日之作業也。現今我的「第一階段」已經完成，「三十歲以前的胡適之」仍襲當日舊名曰「堂堂溪水出前村」；鼓其餘勇，第二部「過河卒子拼向前」已經開始撰寫；未來我計畫寫完胡適的一生，對於我自己，我的朋友，我的讀者都有交代。三十一年過去，當年在ACT砍大山的英雄好漢多已風流雲散，就我所知僅Jerry Wang（虎子）與Shuping Lu（瓶兒）還有看到我這老瓶裡裝的新酒。「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話報平安」，煩兩位老友傳話ACT故老，告訴他們王排（當時的筆名）已經完成了三十一年前的作業，正在向下一個三十一年邁進！